史铁生与“纯洁的精神”——史铁生先生周年祭&苍产蝉辫;
得知史铁生去世时,我先是心中一阵锥痛,继而是一片苍凉与忧伤,感到精神者的离去,伤的是每一个想让生命活出意义的人,因而有普世之悲。
因为我们是本家,相见的时候,有本然的亲情味道。他曾说,没想到你凸凹原来也是史姓,或许我们是一个始祖,或许你就是我早年丢失的一个兄弟。我说,是的,因为我跟你有感应,你在文坛上一发声,我在京西就打喷嚏。我是说,我太痴迷他的文字,每一读到,会心与共鸣处是多的,对他有几分敬重与崇拜。他说,你等我,我要到京西去寻根问祖。
竟等来他的不待之音,于是,我为什么不痛?
那个时候,我想到了当代中国文学曾发生的一场对于“重振人文精神”、“捍卫纯洁的精神”的“论战”。铁生是其中的一个主角,我想,悲痛之后,来一番梳理,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了——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中国出现了不可讳言的深刻的价值危机,市场和消费激发了人们的物欲,精神价值被空前消解,“经济功利主义”左右了人们的现实生活。感于这种精神迫压,湖南的韩少功、山东的张炜发出了“反抗”的声音,提出“重振人文精神”的主张,提醒人们,要在警惕“政治功利主义”的同时,更要警惕“经济功利主义”。北京的张承志和史铁生做出了积极呼应,且以更激烈的姿态,就理想、道德、灵魂、信仰、价值、良知、崇高、纯洁等人文精神的构成元素进行了迫切的拷问。张承志甚至把这种“反抗”上升到宗教层面,发出“以笔为旗”,捍卫“纯洁的精神”的呐喊,且以《心灵史》的系统建构支撑自己的主张。史铁生则以沉潜的态度,写出了《我与地坛》等意蕴更为深远的篇什,引人瞩目。
与张承志不同,史铁生从为“重振人文精神”而战转场到探究“在困厄中的升华”,不间断地就人生的根本问题,诸如生与死、残缺与爱情、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肉体与精神(灵魂)进行思考,并解答“我”如何在场,如何活出生命的意义,且得出“我”的结论。或者说,他以“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去发现生命的根本处境,发现生命的种种状态,从而探究一个人类亘古不变的话题:我们心灵的前途和我们生命的终极价值终归是什么?其中《病隙碎笔》是他的代表性作品,表现出生的智慧和存在的安详,文字所至,都是“灵魂的声音”。
那场论战,留下了大量的思想文献,但尘埃落定之后,再翻检那时的文字,感到有太多的烟火气,许多不过是呈现了一种反抗的“姿态”,文学上的贡献是可存疑的。而史铁生则不同,他的文字有永恒的质地,因为他从对外部的反抗,转场到对内心的拷问,使他的写作和生命同构在一起,笔下结晶,是生命的魅力、信仰的要义、精神的奥秘、人性的瑰丽,均关乎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命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或许是上世纪那场论说的最终的一个成果,把他作为“纯洁的精神”的最纯粹、最彻底的捍卫者来看待,是不为过的。
史铁生说过,文学就是了解自己,就是解决写作者自己的问题。他的问题,就是如何从生的困厄中突围,找到生存之上的生命自由。二十多年来,他对生命进行了循环反复的探究、思考、咀嚼和叩问,一如圣徒踽踽独行于漫漫天路,终于跨过窄门,见到了天光。那就是他用自己的苦难有力地验证了一个人生的基本伦理,即:人之困,非困于身,而是困于心。
《圣经》说:“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
何兆武依此衍发说,可见“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的东西。因此,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的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 leiden freude(经历苦难之后的欢欣)”。
据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生命残损的史铁生,在经历了比常人更大的生活磨难之后,反而呈现出连健康人都很难具有的纯净、从容与淡定。因为他在对生命意义的不断追慕中,“日高日远”,进入了心地通透、自足自适的人生境界。即:自身和谐,我即宇宙。与张承志的“悲苦”、“激愤”相比,史铁生进入了伸展自由的心灵福地,他温厚慈悲,身上有佛光。
而对生命意义的“追慕”,是人类共同的本欲与取向,所以史铁生的“我”,便有了“大我”的本质。用萨特的话说,“我即人人,我就是所有人,也是任何人。”这时的史铁生已是众人之属——人们可以没有成本地享受他所达到的生命深度、精神高度,在荒谬中清正,在虚寒中温暖,获得生的信念和心灵的安妥。人们说他是“文化英雄”,其道理就在这里。
或可以说,史铁生是个福德两全的人。他在不断寻找意义中得到了自我的生命幸福,也把心灵的福音,传递给了别人,成就了一份身后的功德。他本身就是“纯净的精神”,让苟且者惭愧,让欺世者不得活!(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