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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读汪曾祺(二)——朴初之美(曹文轩)&苍产蝉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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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文轩
发布时间:2012-07-10

汪曾祺笔下的社会,是一个基本处于自然经济状态下的社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还比较原始。这个社会追求的是自给自足的经济理想,生产力水平低下,劳动分工简单,家庭是共同劳动的经济单位。大部分是以土地为其经济、生活、文化、家庭结构和政治制度的基础。他们的生活都围绕着村落。

近些年我们有一批作家,对这种古老的渔猎、放牧和村社生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从令人目眩的现代社会走出,或溯时间长河而上,寻找昨天的部落和村落,或走进大山、原野去寻找一片至今还未经文明社会熏染的土地。

汪曾祺所写的是叁四十年代江苏高邮地区的小镇和村社生活。叁四十年代,从整体而言,中国当然已开始向现代文明社会迈进。但就这个特殊地区来说,却还在较为原始的状态之下。它远离文明的大都市,发达的水路交通除了给它带来热闹,并未带来现代社会的新观念。它在变革,但仍保持着原始的特色。“田畴麦垄,牛棚水车,人家墙上贴着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大淖记事》)汪曾祺很乐于描绘古老的村社图景。小街小巷、鲜货行、作小本经营的来之四面八方的小商贩、各行各业的小手工作坊、笨重的生产工具、简单粗糙的铸造??。虽然也有“漆得花花绿绿的”、“机器突突地响,烟筒冒着黑烟”的小轮船(蒸汽机的发明当然是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文明的标志),但用今天的目光来看,它的整个生活画面毕竟还是涂满了原始的色彩。

八十年代,我们有大量的描写土地为中心的乡村山野生活、把古老的农业社会浪漫化了的作品——“农村是上帝创造的,城市是人创造的。”

主宰这里的生活的是一种与今天的道德观不可同日而语的原始道德观——一种童话式的道德观。

汪曾祺的作品洋溢着这样的道德观的迷人气氛。他的小说也自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并未达到震聋发聩、令人心情激荡的程度,但却会使人在心灵深处持久地颤动。这种力量正是来自于这样的道德。《大淖记事》是写一个小锡匠与一个贫家女子的爱情故事。这种爱情闪烁着未经世俗社会熏染的人的原始品质的光辉。当巧云还未来得及将自己全部奉献给小锡匠时,却被水上保安队的刘号长粗暴地占有了。巧云为此感到深深的惋惜与内疚。她有一种自发的道德破损感。面对自己所恋的人被玷污,小锡匠并未产生现代人那种厌恶、嫉妒、恼怒和种种不可名状的心理,却时常夜间偷入巧云的茅屋,去用感情的胶汁弥合一颗破碎的心灵。这与其说是对肉体的占有,不如说是一种勇敢的、纯洁的道德行为。而这种道德以及施行这种道德的方式都显然不是现代人的。

作品越往后写,这种传统道德观所蕴含着的善的力量则越强大。小锡匠被刘号长派人打了,巧云让锡匠们把他抬到自己的家中。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小锡匠。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了出来。”后来,这些锡匠们组成了一支游行队伍,上街示威游行。“他们挑着二十来副锡匠担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这是个沉默的队伍,但是非常严肃。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个带中世纪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十分动人。”这种力量强大得使地方当局都感到惧怕,不得不将刘号长驱逐出境。他的《岁寒叁友》中的清贫画师靳彝甫,与朋友相处,竟只“义气”二字。当他的两位挚友破产、家徒四壁而感到绝望时,他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在任何困难时刻也不肯出手的祖传珍宝——叁块田黄石——出卖了,慷慨地去营救正走向死亡之路的朋友。他的《皮凤叁楦房子》中的皮凤叁很有点明清话本中的人物的色彩。他仗义疏财,抱打不平。对于倚财仗势欺人的恶者,他常常“用一些促狭的方法整得人狼狈不堪哭笑不得”。

所谓道德,是社会调整人们之间关系的行为规范的总和。人们依据一系列道德概念生活,与周围的人相处。中国传统道德的内容不外乎是:善、侠义、豪举、慷慨、为朋友不惜囊空如洗两肋插刀、诚实、专注、绝不背信弃义、怜贫、怜弱、扶危济困、一方有难八方相助等。中国人沿用这种道德观,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与现代道德观相比,它可能是落后的。它远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也没有受到政治观念的影响,更无阶级意识。它是原始的,但又却正因为它原始而格外显得纯真、不带虚伪、富有感动人的力量。道德是一个历史范畴的概念。我们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简单否定昨天的道德观。评判它时,需有时间和空间观念。而且应当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使在同一时间里,在不同空间(特殊环境中),旧的道德观仍然是人类优秀品质和良知的体现。在那里,它就是合理的,也是值得赞美的,尽管从人类发展的总趋势来讲,它终究会成为明日黄花。

感情像纽带一样连结了人们,维系着他们的生活。但感情方式是原始的。它坦诚、直露、强烈、单纯、富有野性,与婉转、曲转、缠绵和温文尔雅的现代感情方式形成明显对比。这是汪曾祺笔下的小锡匠在被尿碱灌醒后与姑娘的一段对话:

 

“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同样,在《受戒》中也有这样的情景。当明子受戒之后,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从此以佛规来约束自己的形象——他受戒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与小英子悄悄划船进入了芦花荡。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与城市文明为标志的现代社会——发达的商品经济社会相比,乡土社会,特别是自然经济状态下的乡土社会,人的关系显得格外密切了。由于物质的贫乏,家庭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经济单位。生存的愿望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东家缺东西,便去西家借,大至大型劳动工具(如水车、牛马),小到一升米、一根针。他们需要互相扶持,互相依赖,谁也离不开谁。生产力发展的水平决定了他们之间只能是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有很多作品在写这种社会里的农民阶级那种自然纯朴的感情,使有感于都市化带来的感情淡化的广大读者与这种旧式的、历史将要结束它的感情发生共鸣。

汪表现原始生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出于美学方面的考虑。

“年代久远常常使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美的事物往往有一点‘遥远’,这是它的特点之一。”对于现实世界,一般的人们所注意的往往是它的实用价值,而不太容易对它采取审美态度。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个现实世界,人们再回首看它时,由于它与他们的生活已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往往就不带经济中人的世俗眼光了,而站在了一个审美角度上:不是这件物体值多少钱,有什么实际作用,而是这件东西美不美。一口古钟,也许已不再是用来召集村民的一种信号,它给人们的是精神方面的感受。山顶,一座过去用来抵卸侵敌的古堡,也许早已失去了它的物质性的作用,但它却能使后来的人在心里唤起庄严的审美情感。“洛慈着名的《颂诗》中不朽的希腊古瓶,对于西奥利特的同时代人说来,不过是盛酒、油或这一类家常用的器皿而已。‘从前’这二个字可以立即把我们带到诗和传奇的童话世界。”

古朴本身就是一种美。

汪曾祺作品所产生的美,正是这样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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