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家的小说与小说家的文体(孙郁)&苍产蝉辫;
当代小说家称得上文体家的不多。小说家们也不屑于谈及于此,大约认为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近30年来的作家最早关注文体的,是汪曾祺先生。他的看法是,汉语的表达日趋简化,作者的笔下少了美感。与汪曾祺看法相似的是木心先生,他在美国公开谈文体的价值,且自己一直从事着这种实验。木心先生生前认为,没有文体的文学家是有缺欠的。这个看法,无论是创作界还是批评界,应者寥寥,有人讥之为是精英者的独语。不过我自己觉得汪曾祺、木心的观点,是对流行许久的文学观念的挑战,也射中了文坛的要害。
木心批评人们随意对待母语,亵渎文字,都非夸大之谈。我觉得他的文体观不都是审美的追问,而有着审美伦理的意味在。精神的沦落,必然导致语言的沦落,其间的连带的关系,真的颇值一思。
我曾好奇地打量过木心的生平,觉得是一个以美的精神对抗平庸的行吟者。木心大半生在忧患之中生活,55岁去美国,79岁返乡,离国的20多年,形成了一套有别于各华人群落的独立的文风。其文字有先秦的气脉,内含着六朝之风。他几乎不谈政治和人际间的是非,把哀怨与憎恶抛于脑后,独于文字间穿梭往来,大有逍遥之乐。讲究文体的背后,是思恋母语的故乡,是对汉语功能简化的忧虑。他的文章虽然有点做作,但是有意识地进行文体试验是无疑的。他熟读旧的经典,对西方小说颇有感觉。也因为是画家,作品的画面感和历史的情思亦隐含于此。文章讲究,吝啬笔墨,精彩的时候连一点奢华的余墨都不留。文体家大概是注重词语之间的连带关系,表达时浓淡相宜,比如留白,比如藏墨与藏拙,会控制文章的起承转合。木心先生在《鲁迅祭》一文就讲:
在欧陆,尤其在法国,“文体家”是对文学家的最高尊称。纪德是文体家,罗曼·罗兰不是。
文体,不是一己个性的天然形成,而是辛勤磨砺,十年为期的道行功德,一旦圆熟,片言只语亦彪炳独树,无可取代。
他自己是自觉地走文体家的路的,走得有些刻意。但是内蕴是好的。有的表达,已非今天的作家可以企及。比如他说:
生命树渐渐灰色,哲学次第绿了。
平民文化一平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现代之前,思无邪;现代,思有邪;后现代,邪无思。
这是一种修辞式的文体,玩得是小聪明。不过,这样的游戏笔墨,不是人人来得。
在许多文章里,木心表达了对独立的文体的渴望。他对中国文坛的讥讽,都非幽怨式的,而是有着哲学式的追问。《琼美卡随想录》时常唱出新调,都与文体之梦有关:
伟大的艺术常是裸体的,雕塑如此,文学何尝不如此。
时下屡见名篇,字字明眸,句句皓齿,以致眼中长牙,牙上有眼,连标点也泪滴似的。
“文学”是个形式,内涵是无所谓“文学”的。
有人喜悦钮子,穿了一身钮子。
这里的基本点是,文学的真正功夫,在文学之门的外边。而文章的好坏,非词汇的华贵,而是气韵的贯通,是人的境界的外化。
当代小说家讲究文体的有多位,但是否是木心所说的文体家还值得思考。我的眼里,汪曾祺、孙犁、贾平凹是,许多知名的作家恐怕还不是。许多作家是有语言的自觉的,但和民国文人比,语言上自成一格者不多。汪曾祺的小说,有明清笔记的特点,加上一点书画和梨园里的调子。孙犁的文字是从鲁迅传统和野史札记中传递过来的,故是另一番存在。至于贾平凹,是古风的流转,泥土气里升腾着巫气,有着古中国禅音的余响。不过上述几位,和鲁迅比,缺少一种多种语汇的交织的维度。鲁迅是把日语、德语的元素和母语嫁接在一起的。六朝与明清的气韵也保存其间。如此看来,当代小说家有此种功底者不多,也就是没有暗功夫。汪曾祺自己深味此点,晚年多次言及语言的问题,其实细细品味,乃对小说家独创的文体的期待。这个话题,后来的小说家有的注意到了。比如王安忆,她在《天香》故意以明人笔法为之,确是一种语言的自觉。阎连科《四书》章法的别致,我们看出了一种出离旧式语言的冲动。但许多人认为,文体是修辞的表现,或一种另类词语的衔接。大概并非那么简单。汪曾祺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一文中认为语言有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动性。他说:
世界上有不少作家都说过“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比如福楼拜。他把“宜”更具体化为“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语言的奥秘,说穿了不过是长句子与短句子的搭配。一泻千里,戛然而止,画舫笙歌,骏马收缰,可长则长,能短则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中国语言的一个特点是有“四声”。“声之高下”不但造成一种音乐美,而且直接影响到意义。不但写诗,就是写散文,写小说,也要注意语调。语调的构成,和“四声”是很有关系的。
汪曾祺的话,和木心的感受,几乎同路,只是说得比木心更具体和明白。
但文体其实是思想体的一种外话,故意为之似乎还是一个问题。孙犁的文章讲究,但没有夸张和刻意,意境是好的。俞平伯当年意识到文体的价值,因了过于用力,便有做作的痕迹。沉启无当年模仿周作人,自己的声音没了,也多是一种教训。木心的文章好,实在是休养得水到渠成。我们今天的作家不敢谈文体,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实力。小说不是人人可以自由为之,其间有看不见的内涵在。即便是文体,也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