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新人的“被阅读”(徐则臣)&苍产蝉辫;
打开一本书,如果你不能在60天内看完,那么对不起,你必须跟这本书说再见。阿根廷独立出版人埃特纳日前发明了这种“不等人的书”,这是一本拉美文学新人的作品集,用某种新型墨水印制而成,一旦接触到空气和阳光,字迹就开始逐渐变淡,两个月后会还原成白纸。
埃特纳策划这本书的初衷不在于发动一场出版和阅读革命,他只想让这本书里汇集的拉丁美洲的文学新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大家关注,短到在他们被遗忘之前,能让执文学权杖者和别的出版人看见他们,让他们在接下来的第二本书里延续微弱的文学生命——鉴于文学新人的出头之难,处女作中潜藏的文学生命的确太过微弱:它的印数不会多,市场不会大,关注的人极为有限,时刻面临被无数新的出版物覆盖和再也露不出水面的可能。如果他们的第一本书不能在短期内被关注,就很难有机会出版第二本,文学之路可能就此画了句号。
所以,这本“不等人的书”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对文学新人“不被阅读”的焦虑,不是书不等人,而是文学新人等不了人。作家在起步之初有时候就这么脆弱,他可以沉默着写,但他扛不住写作之外的世界对他报以更大的沉默。如果他的第一拳就打到棉花甚至空气上,他通常怀疑的不是棉花和空气,而是自己的手。一定有人说,文学是长跑,成大事者,必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换句话说,要耐得住不被阅读的沉默。可是,不在乎是否被阅读的大师确有人在,无视读者的文学新人还很少见。大师们不管怎么不在乎,读者也会蜂拥而至,若新人不在乎,那可能就真的门可罗雀了。
第一本书传播的重要性如果直接移植到中国,也许会遭受异议:中国有数目惊人的文学期刊,只要写得足够好,总有地方发表,只要在众多期刊里周游列国,保持足够高的出镜率,总可以从新人成长为名家,大可不必在“第一本书”的树上吊死。但现在,一个不容忽视的趋势是,随着体制改革的推进,传统的专业作家/业余作家格局业已解体,大众文化的兴起使得文学越来越边缘化,文学期刊日渐式微,读者量小,关注度低,它对作家的培养功能和选拔功能都在受到质疑。与此同时,新媒体的介入,市场运作的成熟,使得不管是文学大家还是文学新人,都不能无视更广阔更有生机的出版市场的存在了。写作可以更方便更直接地进入市场,而不再必然需要文学期刊这一传统媒介。一旦面对出版市场,中国的文学新人面对的困难决不比阿根廷少,毕竟市场的口味常与期刊的“文学标准”相悖,“叫好”与“叫座”自有一套复杂的逻辑,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不等人”的书用心之良苦,暗含的是“被阅读”与作家的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虽然靠逐渐消失来“要挟”别人读,更多的像是行为艺术或者促销噱头,并不足取。作家的可持续发展的确需要一个良好的接受环境,需要有更多的阅读回应,有效性的阅读甚至可以反作用于创作的再生产,但归根结底,“可持续”的动力还是来自内心,来自作家自身对于文学的坚持甚至信仰。这是自己内心竖起的标杆,并不必须仰赖外部世界的耐心。
在这个意义上,60天即消失的书不是一个写作者的志向所在。文学新人需要“被阅读”,但也要追问,你能提供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艺术创造给人阅读?你所期待的是抢在消失前的一次性、即时性阅读还是更长久的、可持续性的阅读?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当然希望更多的人看见我的文字,但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写出值得别人一读再读的文字,哪怕要等得更久。每一次打开,所有的文字都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沉实,坚定,它们给我的信心和内心的安妥,胜过最终化为空无的着作等身,以及所有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