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烛光(孙郁)&苍产蝉辫;
新的文艺,总是植根于旧的土壤里,慢慢地开花、结果。凭空是掉不下苹果的。
读郁达夫的日记,看到他和鲁迅同编《奔流》的旧事,颇有些感慨。便在博物馆找到这套期刊来看。《奔流》以译文为主,兼杂创作。鲁迅认为译介乃第一要义,那时候的中国小说家和诗人,他们两人能看得起的,并不很多。1928年中国的文坛正在大讲革命话题,鲁迅与郁达夫也卷入相关的论战里。但奇怪的是,《奔流》的创刊号并无流行的戾气,还是谈思想与艺术者为多。这一期有郁达夫翻译的《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这是屠格涅夫的一篇演讲,很有分量。讨论的是知识分子的两种类型。译笔漂亮,像他的文章一样雍容典雅,不乏忧郁的美丽。鲁迅把这篇译文排在头条,也是颇有寓意的。
在编后记里,鲁迅特意提及这篇文章,觉得那文章仿佛是《奔流》的灵魂,他们要展示的恰是这样的一种意象。屠格涅夫所言,恰是中国知识界彼时要说的话。借着洋人的观点,他们感到了一种表达的延伸。
郁达夫喜爱屠格涅夫很久了。或可以说,是屠格涅夫启发了他的灵感,没有这位俄国作家的引领,他也许迟迟不能进入小说的大门。他对俄国文学的理解,大概和鲁迅相似,以为是为人生的,并且是为了去改良那人生。俄国小说家在自己的世界里眺望未来,一面也直面那些血的现实。于是也就有了堂吉诃德式的自我冒险。这恰好也是达夫内心的写照。在他心里,这些西方经典最终都归结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话题了。
屠格涅夫的话,有几分真。郁达夫和鲁迅都觉得,知识分子的摇摆与探索虽不可免,但重要的是能够不去计较利害,独立地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们觉得那时候的中国读书人,伪士过多,即便是讲革命的人,也多是无聊之徒。那原因是知识分子对社会的了解不过皮毛,而对自己的认识就更为盲无所知了。郁达夫在译后记里说:
日本人和中国的军阀通了气脉,打进了山东,惨杀了我们几千同胞,而住在上海租界上的许多我国的法利赛人还在喊革命文学,想打堂克蓄德的耳光。谁是法利赛人,谁是堂克蓄德,还有究竟谁能促助人类进步,大约总有公道在那里判断,此地不再说了。
旧式的知识分子的堂吉诃德式与哈姆莱特式,乃应付绝境的一种选择。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犹豫不决,乃精神痛苦之故,也都有不为时风所动的坚毅在。但只是犹豫,不能进击,也是读书人的问题。屠格涅夫的感受,感动了郁达夫和鲁迅,他们认为,许多人的人格模式未能出其左右。他们那时也在转变的途中。两人创办《奔流》,大概是要和上海的激进文学青年保持距离,就鲁迅、郁达夫的趣味而言,中国的文坛急需的是对本土问题的勾勒与追问,而非口号。《奔流》的趣味、品味延续的是西方文学经验里拷问心灵的意识。从某种角度说,也是五四脾气的另外一种表达。
这个话题敏感,但后来却不太被注意了。我想起钱理群先生,在九十年代初曾关注于此。那时候我们都住在城南,我在他蒲黄榆的家里得到一本他新写的着作《丰富的痛苦》,话题就是从堂吉诃德与哈姆莱特说起的。经历了革命,和无数所谓正确的思潮的洗礼后,人们发现,我们还在屠格涅夫的那个预言里。知识分子并没有找到那个美丽的星座,而是还在幻影和犹豫中。钱理群是读懂了《奔流》的人,对鲁迅、郁达夫的心意亦有亲切的呼应。经历过极左文化的阵痛后,他忽然觉得,回到鲁迅那时候的思路上,或许更为重要。
《奔流》的作者很有意思。有的是温和的左翼,如柔石、白莽、杨骚、白薇、张天翼、篷子、魏金枝、许钦文、孙用等,还有林语堂、梁遇春这类非激进的文人,精神的色彩都有差异。他们都没有极端个人主义的样子,除了译作,是少量的创作。题目,很像鲁迅与郁达夫那时的心境,觉得自己该汇入世界文化进步的潮流,向着未来涌动才是。所以,杂志不限于国内的创作,世界各地的文学和艺术都有所涉猎。信息来源有俄国的,有的来自日本和美国。那时候全世界的知识分子都开始左倾化,该杂志的调子也有类似的因素,只是不过于鲜明而已。
白薇最初对《奔流》的印象是有一点灰色,觉得编者过于偏于自己的趣味,还有着旧文人的调子,即还停留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欣赏水平上。但她深入这个小圈子后,看法却变了。杂志的色调的杂,并不影响问题的深。有托尔斯泰、高尔基、易卜生、罗丹、蕗谷虹儿的话题,亦有俄国无产阶级政治的讨论,还有日本学者对北欧文化的描述等等。那些文字多是译介的,所关注的乃个体生命与时代之关系,旧营垒的人如何走出精神的困境,苦苦走路的窘况。在迷茫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且不甘于死灭的挣扎,都是很强烈的光景。
我注意到鲁迅在《奔流》发表的作品,多是译作,有的发表时用的笔名。既有小说,也有理论文章。那些作品的一个特点是,都是转型社会里的人的命运的起落与歌哭。讨论不知去向的未来何以可能是合理的。那些译介的文字里,有鲁迅的苦状在。我相信,作者也是借此,摆脱自己的困惑。他那时候也像托尔斯泰一样,在焦虑里不知如何为好,那些译作,似乎也在替他思考着什么。
如果按照创造社和太阳社左倾的文人的眼光看,鲁迅、郁达夫的选择不过是不安于落寞的攀援,后面拖着的还是长长的尾巴。看鲁迅当时的阅读和翻译情况,审美上与中国的左派确有差异。比如在杂志上就推出过“托尔斯泰百年纪念专号”,集中展示过高尔基的成绩,介绍过小泉八云、托洛茨基,还有莱蒙托夫、裴多菲这类老样子的诗人。而在此间,鲁迅对比亚兹莱的颓废的艺术的喜爱,在激进的青年看来亦不可思议。更让左派不解的是,在苏联已经被清除的托洛茨基,却被鲁迅一再推崇,喜爱的一面也不言自明。
1928年前后,鲁迅把目光投到了俄国同路人作家的创作上。他对这些群落的笔墨颇有兴趣,以为是颇合自己的口味的。而且也趁机翻译了《饥饿》《果园》《竖琴》等短篇小说,有的也发表在自己编的杂志上。他注意到的作家都很特别,理定、巴别尔等,在今天看来,依然颇有价值。中国的小说家能及于此的,直到现在也不是很多。
阅读他所译的作品,印象是灰暗里透着曙色的较多。但挣扎、苦楚的面影依然是主要的色调。小说涉及的是战争、毁灭、革命等话题。但那战争不是美丽的童话,却依旧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惨烈,失去了家园的飘零以及旷野里凄惨的风声。雅各武莱夫《农民》写一个农民出身的军人在战斗里对熟睡的敌人不敢动杀人的念头,竟被首长所批评。作者写出了战争的惊恐、黑暗以及那期间残留的淡淡的爱意,或者说托尔斯泰主义的余音。这呈现了人性的多维性,并无革命党理念的先验性。但按照中国的左翼青年看,则不过小情调的作品,是有违背于革命精神的。尝·伦支《在沙漠上》仿照圣经《出埃及记》的笔触,浑厚而悲壮,把革命的队伍与圣洁的爱意联系起来,却也有焦灼、血色和黑暗的笼罩。整个作品紧张、复杂,圣徒般的崇高和毁灭式的无奈都有。最动人的是痴·理定的《竖琴》,所描述的革命,是极为触目惊心的。小说决没有牧歌的样式,革命到来的时候,也有污秽和血,流失的爱,无望的惊恐和幻灭,浓雾般弥散在俄罗斯的土地。鲁迅译此作品,感叹万分,说了这样的话:
这里所描写的混乱、黑暗,可谓颇透了,虽然粉饰了许多诙谐,但刻画分明,恐怕虽从我们中国的“普罗塔列亚苦理替开尔”看来,也要斥为“反革命”,——自然,也许是因为俄国作家,总还是值得“纪念”,和阿尔志跋绥夫一例待遇的。然而在他本国,为什么并不“没落”呢?我想,这是因为虽然有血,有污秽,而也有革命;因为有革命,所以对对于描出血和污秽——无论已经过去或未经过去——的作品,也就没有畏惮了。这便是所谓“新的产生”。
这话的背后,大有深意,那大概是回答极左的中国文人的批评吧。在鲁迅看来,俄国即便是革命了,那些不正面写变革的作品,即使色调灰暗、甚至是人道主义的呓语,也被承认,并非斩尽杀绝的。新的文艺,总是植根于旧的土壤里,慢慢地开花、结果。凭空是掉不下苹果的。
了解这一段时期的鲁迅思想,十分重要。他虽然心向着俄国,却与中国的作家不同。他的左转,与安德烈·纪德、罗曼·罗兰颇为相似。对时代的反抗,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良心,是独立判断的思考者。他们是从被压迫的途中,自觉地走向反抗的路。而并不割舍先前那些美好的遗存。这是鲁迅、郁达夫与中国的那些浅薄的激进主义者的不同。而现在的青年,却不幸将此早就混为一谈、明暗不清。他们模糊地感到,鲁迅与教条主义的文人没有什么区别。把真与伪,放到同样的世界里去。其实稍有历史感的人一看那文献,就会有不同的感受,鲁迅所思所想,真的与同代的左翼文人不同。
《奔流》杂志只出版了十几期就流产了。这段旧事,郁达夫、王映霞等都有追忆,其间的故事很多。郁达夫说杂志主要由鲁迅一人编辑,编务也由鲁迅承担,所倾心血,可以想见。我翻看这散着智慧的旧期刊,纸张之好,插图之美,真的让人喜欢,毫无过时之感。我想,鲁迅的生命,不妨说是夜之烛光,照着无趣的世界。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能够感到先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