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短篇是个知难而进的过程(刘庆邦)&苍产蝉辫;
每次谈短篇小说都会想起沉从文先生1941年在西南联大所作的一个对于短篇小说的讲演,这个讲演我反复看过,他一开始说,有人说短篇小说过时了,它的光荣成了过去式,他们说有人现在还在写短篇小说简直就是“反动”,沉从文先生不以为然,他谈了对短篇小说的看法,他说写短篇小说很费力,但是它不能跟名有关系,也不能给你个官做。他把短篇小说和当时的长篇小说及戏剧做了比较,他说中国人喜欢看故事,所以大家比较喜欢长篇小说,他说到戏剧,戏剧可以装点市面,即使这戏剧本来不怎么样,也会被抬得高高的,也会迎来很多观众。沉从文先生说,有叁种人不写短篇小说,第一是投机取巧的人,第二是善于权术的人,第叁是“聪明人”,他们装作不屑于写短篇。他接着总结了短篇小说的“叁远一近”,“短篇小说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远,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渐渐的却与那个‘艺术’接近了。”
这个讲演到现在来看仍然适用,仍然很有现实性和针对性。也有很多不看好短篇的人,认为写短篇的人少了,短篇小说的创作很弱。其实我对短篇小说一点都不悲观,一直持乐观的态度,因为写短篇的人还是很多,刊物上发表的最大量的品种还是短篇,而且不断有好的作品涌现。我甚至觉得我们中国的短篇小说一点都不逊色于外国的短篇小说。
“有话则短,无话则长”不是林斤澜先生本人说的,而是一次林老作品研讨会上,汪曾祺先生总结的四句话:“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话则短,无话则长。”研讨会之前,汪先生集中阅读了林老的作品,一开始他也说看不懂,但反复看之后,他总结了这四句话。后面的两句特别重要,“有话”就是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事物、被人讲过的故事、被人说过的话、被人表达过的意思,等等。“无话”是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的事物、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没人说过的话、没有表达过的思想,等等。短篇小说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在于它的极端的虚构性,它讲究在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我们的小说,这源于作家超强的虚构能力和非凡的想象力。
长篇和短篇的区别在哪里?有人可以把一个短篇或中篇的材料,抻长、扩大,变成长篇小说。当我们写作一个长篇小说的时候,有大量的材料、很多的人物、很多的故事、丰富的细节,能不能挖出一块来,把它变成一个短篇小说呢?我自己的体会是不能。这就是长篇与短篇的一个根本区别。短篇小说有它特殊的结构、特殊的机理,有它特殊的形成条件、构成条件和生长条件。这一个东西,它就是一个短篇的材料,然后我们才有可能把它做成一个短篇。我把它比喻成一粒种子,我们在生活中就取那么一个点,一粒短篇的种子。汪曾祺先生曾说过,短篇不是写生活的全貌,整段的人生,它就是取那么一个点,或者是一个微笑,一个媚眼,等等,然后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当然这种子必须在作者心里培育过,或者用自己的心血浇灌过,用心灵的阳光照耀过,然后一点一点在作家心里生长,才能生长出一个短篇小说,这个小说才会开花结果。
写短篇要有短篇小说的精神。这精神包括五个方面,一是对纯粹的文学艺术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与市场化、商品化对抗的永不妥协的精神,叁是耐心、在细部精雕细刻的精神,四是讲究语言韵味的精神,五是知难而进的精神。前几种精神还比较好理解,最后一个是我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我是1972年在煤矿工作的时候写了第一个短篇,到今年一共写了四十年。如果做别的手艺,已经做得非常熟练、得心应手了,但是写短篇小说,谁也不敢说自己写得非常熟练了,如果你觉得自己写得很熟练了,我觉得很可能你离被短篇小说艺术抛弃已经不远了。我觉得写短篇一直是一个知难而进的过程,一个学习的过程,我在写每一篇短篇时,在选材阶段时就反复想,甚至感叹,写一个好的短篇太难了。接着就给自己打气,世界上任何有难度的事情,才有魅力,难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写作的动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