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尔雅台答问》(孙郁)&苍产蝉辫;
1939年,马一浮到四川乐山复性书院主持学术之事,遂有《尔雅台答问》一书行世。我在多年前读《马一浮》集,最喜欢的是他的这一部分内容,有心性本然的美,儒家学说动人的部分在此款款而来,可以说悟道深深。了解国学的治学方法,此处的启发不可小视。
马一浮与鲁迅同乡,后来的“道”完全不同。我对他的兴趣,源于与鲁迅的比较,是要看看何以路径不一,心想,也许提供了诸种可能性也说不定。了解域外文化的他,没有加入新文化运动,而是回到国故里,且深浸其间,自有其道理。鲁迅往前走,在没有路的地方探路,搞的是新文学。马一浮向后看,将被践踏的路找出来,进入古人的思想里。都是不易的选择。
《尔雅台答问》多是对学生、友人问学的对答,以尺牍的形式谈论学术,言简意赅,也随意得很。但真知灼见常常流溢于此,阅之如沐春风,清爽的感觉自不必言。他讲的为学之道和为人之道,是日渐边缘的思路,不被新文学家所理解。看法有陈旧的地方不可免,但就心性的问题而言,他讲得很深,为“五四”以来的文人所稀有。这也是我喜欢此书的原因。
儒学到了晚清,被西学冲击,腐儒陈词滥调,难与新学抗拒,不免狼藉于途。但马一浮是了解西学的,他的海外工作经历,使其深感传统的危机,欲振之于衰微之际,实在也是不小的抱负。进化论入中国,一切都顺势应变,此不可抗拒的潮流。但马一浮看到了人世间存在着“常”与“变”的问题。在“变”中,能否有“常”,即不失固有之血脉。此亦大难之事。《尔雅台答问》便有他的梦想和信念在。
这本问答录,涉及的思想很多,参差不一。所言《易》、《诗》,都有慧识,如灯耀目,悄然会心处多多。比如讲“摄生之道”,便说:“莫要于心不散乱”;“盖心不散乱,则精神自然凝聚”(示王星贤)。言及鬼神之事则云:“凡世间所谓鬼神,皆识所变现,非是实有”(答吴敬生)。从马一浮的只言片语看,他注重心悟,自省,不乱方寸。在认识论上,去一切虚妄,以独思内省为乐。他在一封信中说:“不可着一毫成见,虚心涵泳,先将文义理会明白,着实真下一番涵养功夫,识得自己心性义理端的,然后不被此等杂学惑乱,方可得其条理。且莫轻下批评,妄生舍取,始有讨论处。另有一法,则研究佛乘。将心意识、诸法名相认识清晰,然后知一切知解只是妄心计度,须令铲除净尽。”(答许君)
马一浮的看法,不是一般儒家的理念的外化,佛学的因素在此渗透着。佛学与儒学交融,在认识论上,便有深切的因素在。汉代以后,这是有传统的。我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了在世象纷扰之中,保持心性的宁静和自然,不被妄念所扰。现代思潮各式各样,也各有特点。但是马一浮以为,让国人保持爱意,有敬畏之心,殊为重要。他的学生想以西学的理念研究儒学,被其喝止,认为应找到古人的真义后才可为之,不可轻易下笔。这些属于学理层面的话题,现在人们的看法也不太一致。可是马一浮的思路,乃坚守固有的认知范畴,或者说是从东方人的视角考虑东方的问题,也未尝不是一种研究路径。
晚清以来的学人,治学的方法大变。有往外寻路的,胡适、陈独秀这样;有向后走的,熊十力、马一浮如此。还有的杂取种种,得东西文化之妙意而用之,如鲁迅的拿来主义便是。读马一浮的书,觉得有清纯之气,是固有思想的闪光。我总是想,了解现代思想与艺术,不可偏食。翻翻鲁迅,亦可读读马一浮。对读的时候,有时可以发现问题,让我们思之又思。不仅可见彼此的抵牾,互渗互补也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