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此美好——叁十届“青春诗会”纪念(谢冕)&苍产蝉辫;
1980年,诗刊社在北京、北戴河举办了首届“青春诗会”,轰动一时,迅速成为中国诗歌界最具影 响力的盛事。历届“青春诗会”从全国青年诗人中选拔优良,邀请诗坛名家进行面对面辅导,修改出一批诗稿在《诗刊》上集中展示,向诗坛发声。34年来,“青 春诗会”群星璀璨,佳作如林,涌现出舒婷、顾城、西川、于坚、翟永明、王家新、欧阳江河等重要诗人,成为中国青年诗人茁壮成长的摇篮与闪亮登场的舞台。第 三十届“青春诗会”暨首届三亚国际诗歌节于10月11日至15日在海南岛举行,我们特刊发诗歌评论家谢冕和吴思敬为本次活动所撰写的文章。
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
踏着泥泞,踩着荆棘,人们从20世纪60年代一路蹒跚而行。苦熬到了70年代的后半叶,云层中裂开一道光痕,光痕中蹦出了一个让人永远纪念 的秋天。中国的天空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人们掸去心中的尘垢,走向街头和田野,迎接这个秋天。时间是1976,或者是1978,总之,都是金色的秋天的故 事。人们把昨天放在了身后,他们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
今天是如此美好,值得人们珍惜并紧紧地拥抱它。很快就到了我们此刻谈论的20世纪80年代。80年代是中国的春天,更是诗歌和艺术的春天。 这一年的开初,诗人徐迟发出了80年代的第一声春天的消息:“普罗米修斯没被束缚,科学无缰索可以捆绑。中国的进步谁能禁锢,看谁还敢于旧梦重温。”诗人 赞美这个年代:“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一切都是极不平静的。”(《八十年代》)
春天终于悄悄地来临。一切竟然是这样的不平凡,花朵在枝叶间喧闹,潮水在江河中激荡,诗人说,“阳光,谁也不能垄断”。一切又都是极不平静 的:久违的春天为受尽折磨的中国人带来了生机和希望,更带来了艺术和诗歌复兴的消息。记忆是非常的美妙:这一年的早春时节,在广西南宁,邕江流过浓荫覆盖 的城市,南国的边城迎来了一批学者和诗人,他们聚集在早春的阳光下,讨论久已旷废的诗歌,他们为诗歌的新生而论辩和祝福。这就是后来被称为朦胧诗论战的 “开篇”。作为南宁会议的持续,也是这一年,中秋节前,在北京的定福庄,展开了又一场主题更为集中的诗学论争,议题仍然是:新诗的新的崛起。报道称,这是 “一次热烈而冷静的交锋”。学术界敏锐感知并勇敢支持中国诗歌为迎接光明抗争。
这就是我们此刻深情缅怀的、发生在80年代的那个重大诗歌事件的深邃背景。从现在往前追溯,距今34年前,一批年轻的诗人趁着新时期的召唤 聚集在北京。虽然当日北方花事已过,但这些人依然充盈着早春的激情。这是一次历史性的诗的约会。时节已届盛夏,这一批年轻人衣着轻松,青春曼妙,怀着青春 的幻想和诗意应邀来聚,那一派青春气象只能以拨去阴霾的万里晴空来形容。《诗刊》主持的第一届“青春诗会”,就在这样庄严而热烈的气氛中在虎坊桥召开。当 日的《诗刊》编辑、诗人王燕生在他执笔的纪要中将此定名为:“青春的聚会”。他说:“让我们为遍布各地的新一代诗人祝福,我们期待诗歌的百花盛开在古老而 年轻的诗国。”
因为召唤,于是拥有。对于这些青年而言,这个春天是时代赐予的,也是他们祈求与争取的。那时参加诗会的多在20岁上下,大的也不过30出 头。了解和熟悉中国诗歌历史的人们都知道,不仅是这种“青春的聚会”前所未有,由权威刊物主动邀集“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的聚会也是史所罕见,更何况,他们 的到来对于当时停滞的、刻板的诗歌而言,不仅意味着要承担风险和压力,更可能意味着一场向习以为常的诗歌秩序的质疑与挑战。数十年后的今天想到这些,情景 犹如昨日,依然令人激动,应该感谢《诗刊》,感谢那些开明的、不怀偏见的诗坛前辈,感谢他们的宽容,也感谢他们的胆识。
春天的约会
这是春天的约会。其实,春天的嫩芽和花苞是在严寒中孕育的。只不过,惊蛰虫鸣,天边雷动,顷刻间把开花的意愿化为了大地上的浓浓春意,点染 了天空和大地。地下的春潮终于涌上了地面,浸漫着,流动着,原先的潜流变成了阳光下的荡漾春波。寒冬的束缚与禁锢顿时化为了青春的蓓蕾。这是时代进步的象 征,自由开放的时代理应拥有自由开放的诗歌。“青春诗会”的创立,再一次证明了随着时代的解放而来的艺术的解放。
这是传达自由精神的诗歌。诗歌的失去自由由来已久,诗曾经沦为不断变换的政治口号的宣传品,由此我们可以知晓,为什么“表现自我”在那时竟 然成了最热切的争议话题,批评者又为什么把“小我”当成了讨伐新潮诗的严重口实!召唤自我的回归,恢复写作的主体意识,诗歌不仅要体现创作者独立的个性, 而且要全力彰显受到贬抑的优美的人性。这种追求,已成了年轻一代的作者不约而同的普遍诉求。
写作首先是,而且必然是出于个人独特的想象和灵感。年轻诗人的挑战是全方位的,从思想、艺术到语言、风格。粗心的读者可能会忽略,这时候, 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几道“弧线”——鸟儿在疾飞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须;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在思想和艺术禁锢的年 代,不仅“弧线”是禁忌,这里的“退缩”“转向”“幻想”可能也都是禁忌……青春的聚会带来的,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美丽的袭击”。但这不构成伤害,可 能更是一种增益。
这是充满探索精神的诗歌。它接续了中国诗歌追求并汇入现代精神的追求,他们把历史的反思和现实的批判熔铸为崭新的主题。他们从冬天的路径走 来,他们的声音还带着寒冽和冷峭,有点疼痛,也有点感伤。他们在草丛中寻觅那丢失的钥匙,他们为曾经粗暴地涂污雪白的墙而追悔。一代人尽管年轻,却是饱经 世事,少年流徙,岁月蹉跎,练就了坚韧与自强的性格。他们祈求:愿每一个站台都有一盏雾中的灯;他们坚信,即使冰雪封住了道路,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我访 问过写这诗句的诗人舒婷住过的乡村,攀登过她“旧居”破旧的木梯。有一道河流过她昔日的村庄,而诗人自己的家却在烟云缥缈的重山之外。家乡是那样的遥不可 及,可以想象,那时的她多么渴望、多么怀想那个站台,还有雾中的那盏灯。因为她创造了美丽的忧伤,却也因此而获得长久的争议。
追求未曾却步,探索总在继续。在随后历届的春天聚会中,年轻诗人们都无一例外地坚持着这种探索的、开放的姿态,他们以新鲜的创造取代那些已 成定势的单一的艺术思维,从对地头一双鞋的关注,到满眼死灰中跃然而出的“鲜红和淡绿”。从第一届“青春诗会”开始,年轻诗人的探索和创新就得到了普遍的 认同,也给中国诗歌的繁荣发展不断地输送着新生力量。这些不拘一格的艺术实践陡然间由令人诧异的“古怪”而成为常态。“青春诗会”仿佛是一道决堤之水,它 无可阻拦地冲决了那道坚硬的堤坝。1980年的夏季,在北京,在北戴河,有一群人为诗而聚会,这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是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日子。
从那时到今天
从那时开始,就是从1980年的第一届“青春诗会”开始,这个春天的聚会除了个别的年份空缺,大抵逐年举行,如今已是三十届了。三十正是风 华正茂、事业有成的日子,“而立”,意味着成熟。这种成熟正如我开头说的,是由于时代的进步,整个的艺术创造的气氛是开放的,而不是以往那样是封闭的、是 禁锢的。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召唤着诗人们随心所欲地想象和创造,诗歌驰想的天空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宽广。“青春诗会”赶上了好时代。当然,也有诗歌自身的 因素,也有理论界对于新的探索和实验的鼓励,也有随着诗歌的繁荣而来的诸多实践和适当的措施的助益。
这期间,《诗刊》坚持了数十年的“青春诗会”可谓功勋卓著。做一件事并不难,而坚持持续不断地做一件事,特别是,这件事不仅坚持了,而且坚 持着每一次都有前进,用通俗的话说,是愈做愈好,年年都有进步,这就非常难。创业难,守成难,发展尤难,《诗刊》这样做了,而且从那时一直到今天。岁岁年 年,年年岁岁。满三十届的今天是收获的季节,青春作证,青春永驻。时间推移到我们记忆中永不磨灭的1980年,80年代的第一季,书写的是春天的故事。中 国诗歌多么幸运,春天的花,秋天的果,它都拥有了。
“青春诗会”已成为中国诗歌的一个节日,一年一届,年年都有新面孔,年年都有新收获,年年也都有新经验。“青春诗会”于是不仅是一个节日, 而且成为一个“定制”——《诗刊》以青春聚会的方式,邀请此一年度成绩突出的年轻诗人,举行一次青春的聚会,展示新作,切磋技艺,交流心得,最后以专刊或 结集的形式发表作品。这就是“青春诗会”所做的,它把播种、耕耘、施肥、收成,一连串的耕作程序不间断地完成了。收获的不仅是那些参与者,而且影响到更多 的向往者。这些更多的来不及加入的人,他们视此为荣耀,寄托着他们成为诗人的梦想。一批新人走过来了,一批更新的人渴望着加入。
艺术的生态就是这样良性循环着,诗歌的嬗变就是这样不可阻挡地演进着。从那时到今天,寒来暑往,年年春聚。多么令人羡慕,青春总也不老,诗歌总是年轻。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濒诲辩耻辞;新诗潮&谤诲辩耻辞;的主要推动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