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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逃离与抵抗——评周晓枫散文集《巨鲸歌唱》(李林荣)&苍产蝉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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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李林荣
发布时间:2014-11-04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评论

  持续笔耕20年、作品结集20本,作为散文家的周晓枫在创作时间和作品数量上,都堪称&濒诲辩耻辞;资深&谤诲辩耻辞;。但她写作内外的神情面目、言行举动,都分明显示着年轻人的做派和气焰。

  不过,即使是在这个被称作“散文热”的时代,年轻的散文家们也一如从前许多时候,不能像小说家或诗人们那样得到广泛的理解和接受。这也许与具体 某个人无关,完全只是因为散文这种体裁的传统太古老、惯性太强大、土壤太陈旧了。大家置身其中,谁都无可奈何,哪怕要突破、要创新,也必须先懂得忍受,在 忍受中坚守,在坚守中前进。

  新世纪初年,已经出版过4本散文集的周晓枫,曾在一次散文研讨会上,为当时刚树起旗帜的“新散文”慨然辩护,陈述新散文语体和修辞的种种精妙。 10多年转瞬飞去,为“新散文”护旗的辩护人渐渐变成了“新散文”创作上的主力和理论上的反思者。在近来的反思中,她甚至还时时露出口风,意欲拔除“新散 文”的纛旗,丢弃“新散文”的徽章,撇清自己与“新散文”的干系。这看似昨是而今非的观念表达,恰好体现出一种对“新散文”本质的深切忠诚。“新散文”的 本质,正在于它应该是个永远活跃的动词,而不是一个凝固、呆板的名词。另一方面,今天的周晓枫也面临着自己丰富的创作积累在文学接受的环节上,缺乏充分、 恰切的阐释理念支持的尴尬与焦虑。

  身为女性作家的周晓枫,在“新散文”的阐释和评价误区中,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形象遮蔽和个性消抹。要解除这重遮蔽、恢复这重消抹,滥用过度的“女 性叙事”或“女性写作”之类的讨论俗套已无济于事。尤其面对《巨鲸歌唱》这本收录了14篇作品、回响着三种“腔调”、包藏着一颗“野心”的不甚寻常的散文 集,非得从“阴性书写”这一更适合于它的理念范畴切入,才能把它犀利而别致的内在特质探察得更透彻、更全面。

  从后往前倒着读,或者跳过前3篇,直接从第4篇开始往后读,都可以很快发现,这本书篇幅上比重占得最大的还是女性身心体验的自述。而这一点,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唐敏、叶梦一辈作家发表成名作开始,就已成为女性散文写作的取材通例。相较于前辈们,周晓枫处理这类题材的手法大有不同。她不但没有从 中渲染、绽放出更多、更浓、更细、更柔的女性情绪或情感,反而还逆其流而上、反其道而行。在照着以往女性散文的节奏和路数,绝对应该又厚又密地敷上些花团 锦簇、云蒸霞蔚似的动情、抒情或煽情句段的地方,她却或出于无意或纯属成心,净给灌注、铺排了些电光石火一般的理性感悟甚至钢筋铁骨的思辨推演。

  与此相关,在这类由她本人身临其境的、类似片段式自叙传的散文作品中,周晓枫也极少使用语态、语气和叙述视角明显主观化的表述。因而,尽管词句 微观层面的修辞非常繁复,但整体的语言风格仍然显现出凝练、节制和冷静。正如周晓枫多次自陈,她的创作确有细节上不厌繁饰的巴洛克风格的倾向。但巴洛克风 格也有与细节繁饰同步匹配的轮廓和外形上的整饬严谨。这一点,在周晓枫为讲求巴洛克式的工笔修辞而精雕细刻的过程中,实际上也一并糅合进了她的作品中。絮 絮叨叨、拖泥带水、萦绕盘结、一唱三叹之类的女性文学话语的惯常习气和俗套印迹,在周晓枫散文中大面积地消褪了下去。这一点,尤在叠加了同行相嫉和同性相 妒这种最容易写得俗、白、浅、直的庸常题材《独唱》中,展现得格外突出。同样的题材,假使换一副通篇絮语和情绪洋溢的笔墨,琐碎、狭促的气息势必会加倍, 惹得读者烦不胜烦。

  工笔刻画和感悟思辨的穿插,在《齿痕》这样单就素材来看一点都不让人舒服的作品中,焕发了异样神采。它从形而下的微观感觉和形而上的理性洞察这 两个相离、相背的方向上,把“我”人到中年却补课似的矫正齿形,又在矫正齿形过程中不得不连拔数牙,结果导致脸型改变,以致必须长期依赖牙套支架这恼人的 经历通盘激活,全面提升,由点到面、由表及里地指涉出了与“我”自己的牙有关、但又远远超出了自我某一时、某一地和某一点感触的整个人生故事、身心体验和 性别遭际。

  《盛年》优雅、轻盈,《月亮上的环形山》凄厉、狰狞,夹叙夹议的写法在散文作品里弥漫通篇。本来这一向是散文的特征,但直到有了《我与地坛》这 样能够把刻画和思辨都推向极致,将其匹配、糅合得浑然一体的作品,才显见出以往散文写作中因袭成习的夹叙夹议实流于叙与议的相扰相害,夹杂牵掣。《我与地 坛》凭借高精度的物象深描和心态细析,获得了散文素来匮乏的情境与意境的巨大纵深和细密纹脉。依托着和地坛系于一脉的古园红墙和废墟枯木展开书写的《紫禁 红》回避了地坛,却借鉴了《我与地坛》谋篇布局的经验。它从精微处聚焦发力,用理性的体悟带动感性的描写,使积淀在作者自我生命记忆中的那抹红色从沉稳、 恬淡的语象中层层显影。

  刻画和思辨的细致呈现,具有复杂的接受效应。然而对于《巨鲸歌唱》全书各个篇什所合成的一支完整的散文话语曲调来说,专注的工笔细描和冷峻的推 因溯果两种“腔调”虽响遍各处、贯穿始终,但它们终究仅仅是衬托和伴随在全书的主调——反讽背后的两重副调。正如许多乐曲里的主旋律,并不以久久轰鸣的音 高、时长显示优势,反讽的主调,也没有充斥和凸显在《巨鲸歌唱》所收的多数篇章里。

  《巨鲸歌唱》以及《素描簿》和《弄蛇人的笛声》3篇,均属于从细节修辞到文本整体都深具反讽机巧、尽显反讽意味的典型作品。书中其余各篇作品的 反讽印迹,都或隐如草蛇灰线,或散如星星点点。反讽在周晓枫的散文写作中,已经不止是一种遣词造句的技巧习惯,甚至也不止是一种语篇营构的风格倾向,而是 从以知、情、意三维力量把持自己、应对世界的底层心理机制中渗透出来的一种精神气质。

  《巨鲸歌唱》开卷的前3篇作品,得来绝非偶然。有一定写作经历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一种竭力抗避语言世界内外的成见和流俗的洁癖式的倔 强、紧张和小心。在别的作品中偶露峥嵘的选材、设喻上的“乖张”之举,在这类作品中,彻底从局部放大到整体,覆盖了全文的每个角落,支配了全文的每个语 句。为海洋里的众生立传,替幽暗中的蛇正名,给少有机会被正视的榴莲、蟾蜍、海参们画像,如此一条哥特式志怪的路线,早些年即已从周晓枫的散文写作中清晰 显露出来。总体上看,周晓枫散文的创作库藏中,也已逐步变换和增添出了一种巴洛克其里、哥特式其表的新品种。

  细节的刻画、理性的驳诘,被当作了构件和元素来支撑、强化更高或者更深层的反讽。这层反讽关系的一极,落在周晓枫这类从形貌到意蕴都很怪僻的散 文作品之上;另一极,则落在我们感觉中最正常不过的生活语境中。在这两极之间,类似《巨鲸歌唱》《弄蛇人的笛声》这样的散文,首先要做的并不是确立什么, 而是逃离和抵抗什么。至于它们所要逃离和抵抗的究竟是什么,明辨其详尚待时日。就目前已有的作品来讲,能够确知的是:这个“什么”里面,包含了通常女性理 论所指认的那种“男性中心主义”或“父权”,但又远不仅限于此。因为显而易见,在诸如《巨鲸歌唱》《弄蛇人的笛声》这些作品中,周晓枫用力开掘出的那个世 界,并不是生理性别或社会性别意义上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对立。鉴于此,对周晓枫散文这种内含张力、外现抗力的特质,实在不能错认、错称为“女性”书写。

  这样看来,周晓枫散文在技术性的修辞、取材和艺术性的主题、风格等范畴之外,还有它特别的一点精神追求和文化野心。在《巨鲸歌唱》这本散文集 里,这点追求和野心既表现在风味各异的篇章搭配上,也反映在绵密细切的文本脉络中。与书中写到的巨鲸歌声有些相似,它的好多信息,可能都散发到了我们惯常 感觉以外的频段,但迟早总会通过别的途径让我们重新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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