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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块大象(马小淘)&苍产蝉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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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4-12-10
  旅行的时候带着一本安·比蒂的《〈纽约客〉故事集》,在宾馆或者候机楼哪说哪了随便翻起,是我新近的明智之举。简短的篇幅正配合零散的阅读时 间,不会像一些裹挟巨大悬念的长篇诱使我一鼓作气把它看完。一本短篇集和一场旅行的匹配,就像慢悠悠吃光一盒糖豆,自然而然。带长篇出门就总有种要一下子 吞下整块蛋糕的生猛存在感,吃不下觉得白带了,吃得下又怕一下子就吃撑了。我妈就曾在旅途第一天毫无节制地报销掉整本《深河》,即使我强制关灯,依然凿壁 偷光在卫生间阅读,第二天她一直犯困,第三天她没书可看……

  而我近期的先进经验是,在出发的飞机上,读了《柏拉图之恋》,惊为天人。有一天泡过温泉,看过非常中意的《蛇的鞋子》,翻开《佛蒙特》,越读越 睁不开眼,我以强大的意志支撑读完了这篇,却在最后一个句号结束的时候彻底忘记了前边所有的内容,成功表演了一秒钟昏迷。没有掐算时间,正好在回程的飞机 上看完了《一辆老式雷鸟》。

  并没有统筹规划,却正好让安·比蒂的早期作品,陪伴了整个旅程。对我来说,她是个陌生的作家。因为书柜里总是有那么多书没有看完,所以对新书面 世的消息,我总抱有一种来日方长的迟钝。尤其,当安·比蒂被冠以极简主义大师的名号,和卡佛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就有那么点警惕。必须底气不足地承认,我不 那么喜欢宜家,也不怎么稀罕卡佛,而我周围很多人都是他们的拥趸。于是,他们谈起宜家或者卡佛,我都保持着极简主义的沉默和自我怀疑。毕竟在众多事情上, 我和大多数人的选择总是相像。

  但是,看了两段《柏拉图之恋》我就喜欢上安·比蒂了。虽然也是那么点到为止,但我觉得她和卡佛一点不像。我说的不是小说技术,而是某种我无法准 确形容的感受。想来想去,我只能用最庸俗而愚蠢的方式表述他们的不像——她好像没有卡佛那么穷。卡佛常常率领整个贫民窟亮相,那些落魄潦倒唧唧歪歪的酒 鬼、失业者以及各种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美国人民,他们性格各异,但是共同的特点就是贫困。

  安·比蒂的主人公也没有王子、公主,都是活得不太痛快的凡胎。他可能对妻子女儿毫无责任感却挚爱自己的狗;可能异常软弱每次遭逢打劫都乖乖交出 钱包,可能已经离了好几次婚却搞不清要过怎样的后半生……这些毫无主角气质的怪咖那么凡俗、琐碎、狼狈,但是并不都为生计担忧,他们有的能从祖母那儿要到 钱,有的虽然不露富却依然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我不知道他们的经济来源,在安·比蒂展示的片段里,困窘和迷茫都不是因为钱,或者说即使他们穷,他们 也依然为更不靠谱的事情发愁。他们的生活像现实一样,一会儿秩序井然,一会儿杂乱无章。他们心不在焉信马由缰,很轻易就嫁给高中同学,或者随便一个舞会上 认识的什么人,而后稀里糊涂就离婚了,最后又轻轻松松成为朋友。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他们简直没有职业道德,各个得过且过,没有一个人用力过猛。

  再死去活来的事都被模棱两可地蒙混过关,想看点戏剧性的别开生面,在安·比蒂这儿不可能。仔细想来,侏儒、弱智、疯子、白血病、师生恋这些并不 寻常的元素都出现了,但是安·比蒂以自己的方式明察秋毫,她不仅一点不狗血,还息事宁人得过分了,再波澜起伏的命运,她都要求她的人物保持一种我行我素。 狂喜、剧痛都被规避,她绝不渲染,力求镇定,以异常飘逸的方式完成内敛的叙事。

  安·比蒂笔下甚至没有起承转合的完整故事。你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她却只回答主人公此刻不暖和。她非常高冷,不提供对过去、未来以及永远的追踪, 也拒绝给出任何意见。也许就是一个不明不白的片段,开始某人有些烦恼,绕了一圈他添了更多烦恼。只摆事实,不讲道理,很难有始有终,亦无法提供帮助和答 案。精练的故事里鲜少议论和抒情。宛如一个刻板、木讷的记录员,安·比蒂准确地记录他们的日常,又或者一个低调、冷酷的上帝,在他人的故事里,坚决不出 场,任你晕头转向,也不给指明方向。

  《秘密和惊奇》读来波澜不惊,没有一点故弄玄虚,我反应不过来秘密在哪里,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惊奇。《一辆老式雷鸟》就那么被轻易地卖掉,那个 精力过人的傲娇女子终于流下了眼泪。《私房话》里那个没有结婚的女子已经开始阵痛。没有惊涛拍岸,凶杀、暴力、乱伦都没出现,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也心平气 和。看似浮光掠影,却是细致入微刻画了日常的桎梏,高难度地复刻了生活本身真实的颓唐。“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安·比蒂的人物 似乎无法明确感受到正在失去什么,他们总是怅然若失,透着一种糊里糊涂的感伤。她笔下的人物那么普通,却又那么与众不同。他们以路人甲乙丙丁的淡定姿态, 带给我一种无邪的震荡。血肉横飞已然难以满足胃口,我要看的是怎么呈现内伤。人生其实大同小异,只是有时候作家写得大惊小怪。安·比蒂的温吞,其实是含而 不露的犀利。

  很明显,比起《我会找到你的地方》和《洛杉矶最后的古怪一日》,我更偏爱《一辆老式雷鸟》。这是个人趣味的偏好。我很容易为作家的处女作着迷, 《麦田里的守望者》《人间天堂》《你好,忧愁》《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我喜欢那些横空出世的亮相。处女作也许够不着四平八稳,却见个性、见野心,能寻 到作家对文学最初的试探和鲁莽,还有那种最初的丰盈。也不得不承认,我对年轻人的故事怀着极大的偏爱,《我会找到你的地方》和《洛杉矶最后的古怪一日》也 许更一针见血,更荒凉,但是不特别成熟的疏离与挫败更容易让我生出惺惺相惜的感伤。比起中年危机,我更乐于见到尚未伤痕累累的年轻面庞。

  少年时我知道世界很大,却依然怀着总有一天会将它看透的必胜信念。如今不再意气风发,觉得活着更像盲人摸象,再张开手臂也只能触摸到自己赶上的 那一小块大象。我佩服很多作家有能力勾勒出一头完整的象,同时也深感描述局部的难度,一小块大象亦可拆分成无数局部,稍不留神就乱了方寸。希望有朝一日, 我也自如地掌握一小块,别管答案多片面,摸到多少说多少,就已然是难能可贵的真诚和准确。《〈纽约客〉故事集》中,安·比蒂以才华和勤勉拼出了48块,甚 至可以说,她以自己的方式,一块一块拼出了一整只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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