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舒缓的方式回到最初——读东君的《浮世叁记》(李云雷)&苍产蝉辫;
在热闹喧嚣的场合,东君总是安安静静的,说话也是慢慢悠悠的,但他又很认真,一板一眼的,以缓慢的语调竭力想将某件事情说清楚,有时和周围的环 境甚至不太合拍。这是我有限接触中对东君的印象,我想这似乎也是东君在文学界位置的一种象征——他总是在热闹中保持沉静与清醒,以缓慢的方式展开自己的艺 术世界。在他受到广泛关注的短篇小说《听洪素手弹琴》中,我们可以看到,东君并没有脱离现实的世俗世界,相反他置身于这个世界之中,并在这个世界中追求一 种更加高远与纯粹的境界。评论家孟繁华将东君的追求称为一种“清”的美学,他指出,“作为传统美学趣味的‘清’,本义就是水清,与澄互训……东君对清的理 解和意属在他的作品中就这样经常有所表现。也就是这样一个‘清’字,使东君的小说有一股超拔脱俗之气。但更重要的是,东君要写的是这‘清’的背后的故事, 是‘清’的形式掩盖下的内容。”在我看来,东君所属意的是“清”与“浊”在当代中国的紧张关系,他更加关注“清”在浊世中的命运,以及虽然失败但仍然值得 坚持的品质。
自2000年在《大家》发表《人·狗·猫》开始,东君的创作已有了14年时间,他的艺术追求也经历了从“先锋小说”到“传统美学”的转折。在一 次访谈中,东君自述,“我曾经写过一些自以为很酷、很先锋但流于欧化的小说。《檀香刑》出来后,莫言‘大踏步撤退’的说法在那时对我很有启发。我也尝试着 在创作上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退到自己脚下这片土地,向自己扎根的地方掘进,也就是从那以后,我的小说风格开始趋于稳定,并写出了《黑白业》《风月谈》等短 篇,渐渐地,我的小说也就浮现出老庄的味道、六朝笔记小说的味道。”
从上世纪80年代借鉴欧美现代派作家,到新世纪向中国古典传统寻求艺术资源,这不仅是东君的个人转折,也可以说是中国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的一种 普遍趋向。在这背后有着重要的政治与思想文化背景,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一种全球化的视野中,古典传统是中国作家的一种独特资源,并且塑造了传统中国人的 情感结构与美学风格,虽然100多年来的现代化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内心世界,但传统的强大生命力仍然闪现在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中,中国作家 只有贴近古典传统,才能更深刻地切入当代中国人的心灵。那么在这里,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在一种普遍的趋向中,东君的独特性在哪里?
东君的独特性首先在于,在中国古典传统中,他“选择”了与他性情相近的老庄文化,在这里为“选择”打上引号是想说明,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问 题,可能是一个长期浸润、自我塑造的复杂过程。传统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而又博大精深,可资借鉴的思想文化资源甚多,仅以文学而论,如果说贾平凹借鉴了《红楼 梦》《金瓶梅》这一脉世情小说,莫言从章回小说与《聊斋志异》获益甚多,韩少功灵活运用了笔记体小说的形式,那么对于东君来说,老庄文化则构成了他重要的 思想艺术资源。其次,东君不仅重视“大传统”,而且重视“小传统”,重视地方文化的传统。作为一个温州作家,他的创作与温州的文化传统有着密切联系。东君 的父亲是一位民间拳师,他自幼便浸染于民间的尚武风气中,而他曾从事地方史志编辑工作的经历,也让他对脚下的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理解。再次,东君的小说与 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当我们谈论传统与资源时,无论是西方资源还是中国传统,都只是在借鉴的范围内才有意义,我们不可能再写出一部《红楼梦》,也 不可能成为卡夫卡,经典的价值在于给我们以启发与参照,而真正的创作,则开始于一位作家对当代生活的独特发现与表现。
在这样的视野中,我们可以探讨东君的长篇新作《浮世三记》。这部小说的题目明显受到清人沈复《浮生六记》的影响。《浮生六记》以沈复夫妇二人的 生活为主线,描绘了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以及他浪游各地的见闻,是一部影响颇大的自传体随笔,在清代文学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其中“浮生”二字出自 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浮世三记》以“浮世”为名,显示了与《浮生 六记》相似的人生态度与文学态度。作者对人生与世界以冷静旁观处之,不再向外汲汲以求,而是退回到自身,退回到内心,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在回忆 中寻找值得回味的美好片段。可以说,这样的人生态度,既与传统中国文化的影响相关,也与东君人到中年的自我意识与人生选择相关。在《浮世三记》的序中,东 君说,“人到中年,经历了命运的激变,究竟可哀;但由此而对无常的事象有了更深的体念,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时间的迷雾缓缓消散之后的廓然荡豁,不正可 以视作‘对生命的重新召唤’?因此,我宁愿相信,一个人从青年过渡到中年,或是从中年过渡到老年,乃是转入另一次生命。它保留着该保留的东西,也舍弃了该 舍弃的东西。”
可以说,《浮世三记》是东君在“人生的中途”回望往昔的一部作品,整部小说由《解结记》《述异记》《出尘记》三部分构成,这三个部分既相对独 立,又相互勾连,形成了一个整体。如果我们用最简略的话来概括《浮世三记》,那就是小说写的是作者的童年往事,具体说来,《解结记》主要写“我”和铁腰两 个小朋友及两个家庭的复杂关系,以及“我”初涉人世的爱、仇恨与恐惧;《述异记》以“我阿婆”为中心,写了民间的种种奇闻异事,以及不同民间信仰的冲突与 内在联系;《出尘记》则是以我“外公”和抱养的“舅舅”的关系为线索,写出了两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以及“我”在“舅舅”的江湖中成长的故事。这三个 部分,分别以“我家”、阿婆家、外公家为重点,在不同的空间展开叙事,但又以“我”的成长、“我”的视点贯穿全篇,融合为一个整体。
在《解结记》中,“我”与铁腰是一对好朋友。铁腰在“我家”的马记素面馆吃了面条肚子疼,被误诊为食物中毒,铁腰的阿爹铁大柱扬言要与“我家” 为仇,在街上挑衅“我爹”,他是一个患有心肌梗塞的人,但他的威胁恰恰在于他的病,两家处于一种仇视状态,但铁腰偷偷背了一口铁锅拜“我爹”为师,仍与我 要好。之后两家重归于好。在小说的结尾处,“我”想起,“正是那天上午,我也看到了我的朋友铁腰和我的仇人马荣勾肩搭背地向我走来……一场大雨在他们身后 落下了。这个被雨线等分的铅灰色的世界骤然变得明亮起来。”在小说的这一部分中,我们可以看到民间社会的爱恨情仇及其内在逻辑,以及“我”的童年记忆—— 露天电影、穿越小巷时的恐惧,以及最初的友情。
在《述异记》中,阿婆的一生丰富多彩,她辗转于不同的宗教与信仰中,与各种人周旋对峙,但她的心中却有着自己的疼痛与执著,正如小说结尾处所 说,“从前,有个老妇人,她有一副坏脾气,到处惹事,得罪了许多人,上天没有厚待她,世人也不见容于她。有一天,她走投无路,去了白云深处的一个洞天,要 拜仙姑为师。仙姑问道,你修道是为了什么?那妇人答道,不为长生,也不为富贵,只是为了能到阴曹地府走一遭,去看看我的儿子。”——“我叔叔”的死,是阿 婆心中永远的痛,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阿婆的内心世界和她种种怪异的行为。
在《出尘记》中,“外公”和“舅舅”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构成了故事的主体,在这对父子之间,有着一种纠结的复杂关系,他们都深爱着对方,但又躲避 着对方,伦理的困境让他们无所适从。小说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以抽丝剥茧的方式一层层剥开,让我们看到了两个彼此纠结的痛苦心灵和人世的荒凉与无奈。
在每一个部分中,作者都以某些人与事为中心,以散文的笔法娓娓道来,向我们呈现了一个人的童年世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将叙事组织到一个 完整故事或戏剧性情节上,而是兜兜绕绕,以散点的方式贴近生活本身,呈现出其内在的纹路与肌理。之所以采用这样的写作方式,来自东君的自觉意识,他说, “我又重读了一遍,觉得它越来越不像一部小说——我向来不太喜欢读那种太像小说的小说,正如我不喜欢那种太像诗歌的诗歌、太像散文的散文。”所谓“太像小 说的小说”、“太像诗歌的诗歌”,是指符合某种既定的小说、诗歌观念及其规范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每一个时代都会是大多数,但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作家应该 有勇气突破既定的规范,从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创造出新的形式,新的“小说”,新的“诗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浮世三记》是一种新的尝试,小说 行文缓慢而有韵致,氤氲着南方独特的潮湿而温暖的气息,让我们仿佛穿过漫长的雨季,和东君一起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地方,看到了他最初对世界的认知与情 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