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伟大的真实书写战争——读施放的长篇小说《弹头十字架》(贺绍俊)&苍产蝉辫;
战争小说一直是当代文学的一个弱项,对于当代作家来说,这实在有些愧对20世纪以来中国惊心动魄的历史,这100多年里,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争,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受害国,我们通过八年抗日战争,在血与火中挽救了中华民族,这一切应该够作家们好好讲述一番。作家们并非没有讲述,几乎现代战场上的每一个战役,都在当代小说里留下了印记。可是我们没有因此而为世界文学留下讲述战争的经典性作品。作家们也在反思这个问题,他们对照一些写战争的经典作品,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等,反思中国战争叙事的不足,于是惊呼我们要写战争中的人性,或者我们要写反战。不少作家照着这样写了,写出来的小说虽然与过去的红色叙事模式大不一样,但仍然让人感到不满足。因为这样写尽管脱开了过去的模式,但又陷进了国外战争小说的模式,与我们自己的战争经验有着一层隔膜。所以在我看来,当代战争小说要有所突破,首先必须从自己的战争经验出发,必须守卫在自己的战场上。
最近,我读到几部战争小说,欣喜地发现了突破的因素。一部是何顿的《来生再见》,这是一位未上过战场的作家讲述家乡当年抗日的故事。何顿的最可贵之处是他的真诚。他不像以往的战争小说,作家书写抗日历史时,总会端着一个姿态,仿佛是在向英雄致敬,向侵略者泄愤。何顿完全凭着自己的真诚感觉,去书写他所认知的从当年战争中走过来的士兵。另一部就是我要特别推荐的施放的长篇小说《弹头十字架》,这部小说写的是30多年前发生在南方边境上的一场局部战争,施放的写作姿态同样也是非常真诚的。他的真诚是面对自己的战争体验的真诚,因为他曾经参加过那场战争,另外他还真正零距离地接触到了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们,他很真实地传达了这种直接来自战场上的体验。
《弹头十字架》几乎无视战争小说中的既有模式和规则。阅读以往的战争小说,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各种有形无形的模式和规则对于作家有意无意的约束和干涉。但这些模式和规则在施放这里都失去了效果,因为施放惟一遵循的就是战争中的真切体验。小说的结构就来自那场战争。小说写的是那场战争处于胶着状态下的防御战阶段。敌我双方各自占领着山头,两军对垒相距甚至只有数十米远。我军利用沿线的自然山洞和人造坑洞,每一个山洞或坑洞就是我军的一个哨位,战士们守卫在哨位里,不让敌军逾越寸土。施放直接将这一战争形势转化为小说结构,他以四个哨位和负责军需运输的军工班、炮班以及连部为点,以战地的电话为线,将这几个点连接起来,这是一种散点透视的结构,作者的叙述在几个点之间不断地跳跃,非常真实地再现了战地场景。正像作者真实地描写到,战士们在那种酷热、溽湿、封闭的环境里不得不裸露着身体,我们读到这些真实描写,必然会被战争恶劣环境下战士们的遭际而揪心。但作者的叙述还涉及到另一层真实性,这就是真实地裸露出战士们在战争状态下的精神和心理。这种真实当然不仅仅是指一种客观的真实,一种自然主义揭露战争之恐怖的真实。这种真实还包括一种主观的真实。这种主观的真实是指作者在主观上对于战士的充分理解和敬佩。
小说的精神价值就是蕴含在这种客观与主观相统一的真实之中的,因此这是一种伟大的真实。这种伟大的真实通过一点一点的细节表现出来。比如小说中写到廖成先在大雾弥漫时趴在洞口,隐约发现前方数米远有敌人的动静,他扣紧扳机,一旦出现异常,子弹就将发射出去。且看施放是如何写这个食指紧扣扳机的细节的:&濒诲辩耻辞;他发觉,右手食指又酸又麻,食指扣着扳机,扣了几个小时了。这根食指好像不是他的了。它是夜的食指,战神的食指,喜怒无常的魔鬼的食指,随时都有可能违背他的意愿。&谤诲辩耻辞;没有战争的切身体验以及对战争的深刻认识,再有想象力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的细节。
在这种伟大的真实里,我们能够读到作者施放对于战争以及战争中的人性的深刻见解。比如他写困守在狭窄哨位里的战士们时,并没有像有些战争小说那样,刻意要写他们如何具备阳刚之气,如何具有英雄气概,而是写军人们在狭窄的哨位里如何去解决一个又一个非常具体的困难,比如7号哨位的肮脏,洞里充斥着垃圾和粪便,缪去棠等人进来后就被熏得呕吐了。比如15号哨位的蛇洞,而安排在这个哨位的任宠有着对蛇的恐惧症。比如在城市长大的傅聪身体瘦弱,但必须背负几十公斤重的水桶爬上湿滑的石坡,他爬着爬着就滑下来了,但他只能一边哭一边爬。尽管这些困难看似很琐碎,然而他们必须一点一滴地克服。从叙述角度说,施放采用的是一种碎片化的叙述,但每一块碎片都有着闪光点,碎片化叙述与小说的散点透视的结构有效地结合起来,施放又凸显了每一个点的独特性,因此将这些碎片联缀在一起时,就成为一幅绚丽的七彩图画,他由此表达了一种新的英雄观。
碎片化叙述非常适合表现伟大的真实,一方面是因为战争并不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冲锋和反攻就能问题,更多的是像书中所写的漫长的积蓄力量和等待时机,是对这个过程的煎熬和坚守。碎片化叙述真实再现了这个过程中的艰难和对军人的严峻考验。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碎片化叙述融入了作者的深入和独到的思考。有时候,一块碎片的闪光就会让我们的眼睛一亮。如小说写到狙击手关存道&濒诲辩耻辞;放跑了一个小敌兵&谤诲辩耻辞;。关存道埋伏在灌木丛中,准备狙击敌人,一个兵影进入到他的瞄准镜内,但当他发现这个兵还是一个孩子时,他有了一瞬间的犹疑,觉得他太小了,能不能让他多活几年。犹疑间有一只蚊子叮到他的手指,小兵便在他的瞄准镜内消失了。这个碎片式的细节让我想起了前苏联一篇着名的战争小说《第四十一个》,小说中的红军女战士玛柳特卡在荒岛上与白党中尉相恋了,但最终她还是举起枪,让中尉成为她的第四十一个被击毙的敌人。人们评价《第四十一个》表现了战争中的人性与阶级性的复杂关系。我以为,施放在《弹头十字架》中所写的狙击手面对一个小兵的瞬间犹疑,其对军人内心世界的揭示,远远要比《第四十一个》中玛柳特卡最后的一枪要深刻得多。类似的精彩碎片还有不少,也许让我感到不满足的是,作者有时轻易放过了这些精彩碎片,他如果抓住这些精彩碎片,最大可能地放大其闪光,小说将会更加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