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文学的优势在哪里?(张柠)&苍产蝉辫;
标题所示的这个重要问题,即使用五万字也不一定说得清楚,我要在五千字之内的篇幅中讨论它,就像一次无意义的冒险,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2015年的文学界有两件事值得关注,一是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尘颈诲诲辞迟;阿列克塞耶维奇获得&濒诲辩耻辞;诺贝尔文学奖&谤诲辩耻辞;,原因是她的纪实性作品&濒诲辩耻辞;记录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的苦难和勇气&谤诲辩耻辞;。二是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获得美国第73届科幻文学&濒诲辩耻辞;雨果奖&谤诲辩耻辞;。斯维特兰娜长于写实记录,旨在披露历史真相,她似乎对&濒诲辩耻辞;虚构&谤诲辩耻辞;或&濒诲辩耻辞;想象&谤诲辩耻辞;这些文学的重要特征不感兴趣。刘慈欣长于纯粹的幻想,天马行空,并不打算&濒诲辩耻辞;接地气&谤诲辩耻辞;,而且跟&濒诲辩耻辞;现实主义&谤诲辩耻辞;也没有什么关系。两项大奖青睐于纪实文学和科幻文学,再加上近几年来的类型文学、&濒诲辩耻辞;非虚构&谤诲辩耻辞;文学、网络文学来势之凶猛,都给所谓&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带来了强烈的刺激。当然,这里所说的&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究竟指什么?&濒诲辩耻辞;纯&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不纯&谤诲辩耻辞;的标准在哪里?这些问题也是人各一说,并没有确定的答案,但也不是不可以讨论。
史家讲述&濒诲辩耻辞;已经发生的事情&谤诲辩耻辞;,诗人讲述&濒诲辩耻辞;可能发生的事情&谤诲辩耻辞;,这是古希腊文论家亚里士多德给出的一个粗略标准。按这个标准衡量,斯维特兰娜的作品就属于&濒诲辩耻辞;历史叙事&谤诲辩耻辞;,因为它讲述了前苏联时期某些&濒诲辩耻辞;已经发生的事情&谤诲辩耻辞;(如战争、核泄漏、大清洗等),它们都属于人类历史中值得记住的重要个案,如果再考虑其叙事语言的修辞性因素,那就称之为&濒诲辩耻辞;纪实文学&谤诲辩耻辞;吧。相反,刘慈欣的作品则属于&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或&濒诲辩耻辞;文学&谤诲辩耻辞;,因为它虚构了太空战争这种&濒诲辩耻辞;可能发生的事情&谤诲辩耻辞;,并将这些事情作为虚构的&濒诲辩耻辞;宇宙社会学&谤诲辩耻辞;体系中的因子。可是,科幻文学往往被归入&濒诲辩耻辞;类型文学&谤诲辩耻辞;的范畴。问题在于,按照文学界惯常观念,&濒诲辩耻辞;纪实文学&谤诲辩耻辞;也罢,&濒诲辩耻辞;类型文学&谤诲辩耻辞;也罢,大致都可以归入&濒诲辩耻辞;通俗文学&谤诲辩耻辞;。换句话说,2015年有两个文学奖颁给了&濒诲辩耻辞;通俗文学&谤诲辩耻辞;。那么&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的位置到底在哪儿?其合法性是不是有疑问?
就&濒诲辩耻辞;讲述已经发生的事情&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直面历史&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模仿世界&谤诲辩耻辞;这些功能而言,&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的确不如&濒诲辩耻辞;纪实文学&谤诲辩耻辞;更加直接有效;就&濒诲辩耻辞;讲述可能发生的事情&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奇思异想&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创造世界&谤诲辩耻辞;这个角度而言,它似乎又不如&濒诲辩耻辞;科幻文学&谤诲辩耻辞;那么自由。是不是有这么一种文学形式,它在&濒诲辩耻辞;模仿世界&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创造世界&谤诲辩耻辞;之间来一个折衷,既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历史使命感,又有奇异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它,就叫&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我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些奇异的形象,它既不是天上飞的鸟,也不是地面爬的兽,它就像兼具鸟兽特征的蝙蝠;它既不是生活在地面的用肺呼吸的动物,也不是生活在水下的用鳃呼吸的动物,它就像两栖动物中的蝾螈。相比而言,纪实文学就像一只离不开地面的兽,科幻文学则像一只无法着陆的鸟。
所以,&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可能正是这样一种充满矛盾的、折衷的产物。它既不是纯想象的,也不是纯写实的。它双脚无奈地站立在地面,一只眼睛看着过去的&濒诲辩耻辞;黄金时代&谤诲辩耻辞;,一只眼睛盯着未来的&濒诲辩耻辞;乌托邦&谤诲辩耻辞;,就像古罗马神话中的门神&濒诲辩耻辞;雅努斯&谤诲辩耻辞;一样。纯文学在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虚幻与真实的边界上来回穿梭。它在历史与未来、现实与超越、匍匐与飞翔、善的与恶的、人性与兽性等各种力量综合作用下,带着强烈撕裂感,悲喜交加、苦乐兼具。它需要&濒诲辩耻辞;现实感&谤诲辩耻辞;,但又不能局限于纯模仿性的纪实,比如历史叙事对个别特殊事件的客观记载。它更需要&濒诲辩耻辞;想象力&谤诲辩耻辞;,但又不能是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而是必须遵从与人类社会或者人类文明相关的&濒诲辩耻辞;可然律&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必然律&谤诲辩耻辞;,文学因而更具有&濒诲辩耻辞;普遍性&谤诲辩耻辞;。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文学创作活动要高于历史叙事,因而比历史&濒诲辩耻辞;更富有哲学意味&谤诲辩耻辞;,因为文学所记述的不是&濒诲辩耻辞;个别的事物&谤诲辩耻辞;,而是&濒诲辩耻辞;普遍的事物&谤诲辩耻辞;。这是就文学对历史和现实的表达而言。
对于文学的另一特征&濒诲辩耻辞;想象力&谤诲辩耻辞;,也需要作进一步的解释。在《文学生涯》中,英国大诗人柯勒律治对&濒诲辩耻辞;想象&谤诲辩耻辞;进行了分类,认为想象可分为&濒诲辩耻辞;第一位&谤诲辩耻辞;的(即&濒诲辩耻辞;幻想&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第二位&谤诲辩耻辞;的(即&濒诲辩耻辞;想象&谤诲辩耻辞;)两种,并认为&濒诲辩耻辞;机械幻想&谤诲辩耻辞;低于&濒诲辩耻辞;有机想象&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幻想&谤诲辩耻辞;,是通过感官对外部世界现成的、&濒诲辩耻辞;死&谤诲辩耻辞;的物象的接受,并将物象组成一个统一的系列,但并没有改变物象的性质。所以,幻想只不过是&濒诲辩耻辞;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秩序拘束的一种回忆&谤诲辩耻辞;,因而容易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濒诲辩耻辞;想象&谤诲辩耻辞;,作为一种更高级的心理功能,它不是面对固定、有限物象的感官反应,而是创造性地把僵死的物象激活为一个有机整体。柯勒律治认为,它的最高表现形式就是诗(文学)。
作为表现&濒诲辩耻辞;复杂人性&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复杂社会&谤诲辩耻辞;有机体的文学,我们还可以引用着名思想史家以赛亚&尘颈诲诲辞迟;伯林的观点来进一步印证。伯林在讨论俄罗斯文学家赫尔岑的时候指出,人不是由一堆器官的碎片随便堆砌在一起的,&濒诲辩耻辞;他们是自具独特与复杂法则的灵魂与精神。&谤诲辩耻辞;人类社会也一样,它不只是由单独个体堆砌在一起的,它同样是&濒诲辩耻辞;拥有与个体灵魂的精神组织相类似的内在结构。&谤诲辩耻辞;这些观点,与亚里士多德所言想象的&濒诲辩耻辞;普遍性&谤诲辩耻辞;中,应该包含&濒诲辩耻辞;可然律&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必然律&谤诲辩耻辞;之观点,与柯勒律治所言想象是&濒诲辩耻辞;有机整体&谤诲辩耻辞;的观点,构成呼应,都是纯文学所追求的目标。托尔斯泰在写《战争与和平》的时候,写着写着,突然对世俗惯常的文学观念和历史学家的偏见,发起了攻击,他开始大段地议论文学与历史的关系。他认为,历史问题或许可以用&濒诲辩耻辞;代数学&谤诲辩耻辞;来解决,艺术问题必须用&濒诲辩耻辞;微积分&谤诲辩耻辞;来解决。人的个人倾向,属于&濒诲辩耻辞;历史的微分&谤诲辩耻辞;,而艺术处理的法则,就是&濒诲辩耻辞;积分的方法&谤诲辩耻辞;。所以,我用一个比喻性的说法:历史或新闻叙事的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就像&濒诲辩耻辞;一元一次方程&谤诲辩耻辞;,文学叙事或者诗歌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则是&濒诲辩耻辞;一元狈次方程&谤诲辩耻辞;。
上面的这番话,对于要求结论简洁明了的&濒诲辩耻辞;一次方程&谤诲辩耻辞;思维而言,无疑显得过于缠绕和复杂,尽管这种缠绕和复杂,正是属于文学自身的特点。因此,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讨论,将&濒诲辩耻辞;纯文学的优势在哪里&谤诲辩耻辞;的问题,换成&濒诲辩耻辞;真正的文学艺术的重要标准&谤诲辩耻辞;问题。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多次(比如1890年、1894年、1895年、1901年)提到真正艺术(文学)的叁个重要标准,但在阐释这叁个标准时,托尔斯泰的表述比较复杂,我们可以采用以赛亚&尘颈诲诲辞迟;伯林在《艺术的责任》一文中的简洁准确的归纳:1、内容的重要性(人类或社会责任),2、情感的真诚性(道德或情感态度),3、表达的艺术性(个人艺术才华)。托尔斯泰在针对不同的评论对象和问题域时,上述叁个标准的重要性和排列顺序略有差别,但是,他越到晚年越接近伯林的排列顺序,也就是将&濒诲辩耻辞;形式美&谤诲辩耻辞;或&濒诲辩耻辞;艺术性&谤诲辩耻辞;摆在相对次要的位置,将问题的重要性和态度的真诚性摆在重要的位置。这个排列顺序,需要做一些说明。首先,才华对于托尔斯泰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所以他比较轻视。其次,没有前面两点作支撑,所谓的艺术才华就近于高级谎言,这是托尔斯泰最痛恨的。但也不能说艺术性不重要,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托尔斯泰一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愤怒不已,说他的作品中问题那么重要,写得那么真诚,就是缺乏节制,不知所云,没有艺术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性,带有托尔斯泰反感的现代派特征)。因此,上面所说的叁个标准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内在关联的有机体。
现在,我们要用托尔斯泰评价&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的叁个重要标准,来讨论本文开篇提到的两个文学个案,即&濒诲辩耻辞;纪实文学&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科幻文学&谤诲辩耻辞;。先看斯维特兰娜的创作。第一,她记录了核泄漏事件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及其后遗症,还有战争和&濒诲辩耻辞;大清洗&谤诲辩耻辞;给人带来的恐惧和心灵创伤,问题十分重要,需要记录而不应该遗忘。第二,她一生都在执着地记录这些事件,立场坚定,情感真挚。第叁,艺术性存在疑问,她不是文学的方式,而是历史或新闻叙述的方式,她应该去领&濒诲辩耻辞;普利策奖&谤诲辩耻辞;,而不是&濒诲辩耻辞;诺贝尔奖&谤诲辩耻辞;。这让我想起了《日瓦戈医生》和《古拉格群岛》的区别,前者是叁条标准兼具,后者是缺少第叁条,它很重要,也很诚挚,但不艺术。对于这一问题的评价,涉及到&濒诲辩耻辞;为人生而艺术&谤诲辩耻辞;还是&濒诲辩耻辞;为艺术而艺术&谤诲辩耻辞;这对文学史上古老争论,别林斯基和托尔斯泰都是纠结万分,来回摇摆,难以抉择。只有大脑像开关(翱贵贵/翱狈)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迅速选择了前者。在社会历史中,&濒诲辩耻辞;人生派&谤诲辩耻辞;总是一时获胜,掌握权力后,他们总是要让&濒诲辩耻辞;艺术派&谤诲辩耻辞;丧失&濒诲辩耻辞;人生&谤诲辩耻辞;。
接下来是刘慈欣的写作。第一,他想象力丰富,有艺术才华,他的艺术想象,从地球开始遥望太阳系,最后直奔银河之外;第二,从他的人物塑造中可以看出,作者有悲悯和同情之心,情感态度也是真诚的;第叁,问题重要吗?地球快要毁灭了!看上去很重要似的,其实并不重要。我们所说文艺的&濒诲辩耻辞;重要性&谤诲辩耻辞;,是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意义上的,而不是化学、物理学、太空学意义上的。在这个基础上,&濒诲辩耻辞;重要性&谤诲辩耻辞;有一定的时空限制,这是文学想象的边界。从空间上看,个体&尘诲补蝉丑;群体&尘诲补蝉丑;人类,空间涵盖面越大越重要,但一光年之外的问题不重要。从时间上看,它应该有一定的可度量性,人类对历史和命运的思考,一般都是以千年为单位,史前文明属于神话学、考古学、第四纪地质学范畴。叁叶虫和始祖鸟的命运重要吗?以亿万年为思考对象,是古生物学或地质学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在讨论&濒诲辩耻辞;情节&谤诲辩耻辞;时要给出限定,他认为,美的对象在空间体积上和时间长度上都有一定的限制,否则我们就看不到情节的连贯性和事物的整一性。文学的独特位置在于,它既要遵从&濒诲辩耻辞;时空&谤诲辩耻辞;的限制,又有突破这种限制的冲动,文学的想象力就从这里起飞。但它决不是&濒诲辩耻辞;嗖&谤诲辩耻辞;的一声就飞到银河系之外、钻到地层之中去那么简单轻松。类型文学通过任性的幻想,总是能够超越人类文明的&濒诲辩耻辞;时空&谤诲辩耻辞;局限性,出现出人意料的结果,因而也有一定意义,但它的&濒诲辩耻辞;重要性&谤诲辩耻辞;需要斟酌。
上述叁项标准都符合的,就是&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的标准或者优势。文学史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符合上述叁个标准的纯文学的标本。再强调一遍,这些标准是建立在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基础上,时空(体积和长度)上都有一定限制的:问题的重要性、情感的真诚性、表达的艺术性。让我们就最符合&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标准的第一流作家来列举一下,外国文学的代表有:荷马、但丁、歌德、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至于二十世纪文学,本来想列举出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但他们的艺术性或重要性是有争议的,特别是卡夫卡和后期的乔伊斯。中国文学的代表有:屈原、陶渊明、曹雪芹,等等。李白和杜甫,前者空间面积太大,后者匍匐在地上太紧,两人加在一起就符合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代表,只能是鲁迅了。第一,鲁迅的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很高,比如《呐喊》《彷徨》中的部分篇章,《野草》和《朝花夕拾》。第二,情感的真挚性更不用说了,这是他的强项,尽管有时用力过猛。第叁,问题的重要性,重要吗?历史阴影中的人性扭曲,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社会变革冲动,妇女解放和恋爱自由,国民性批判的启蒙效果,这些都很重要。但其重要性更多是属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而非人类学的。他一直试图&濒诲辩耻辞;肩住黑暗的闸门&谤诲辩耻辞;,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远,飞翔就更不用说了。他只能一边扛着、一边跺脚,大声诅咒那沉重而黑暗的历史闸门,最后自己都快要与闸门合为一体了。
最后,请让我用半严肃半玩笑的声音来结尾吧。什么是&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呢?&濒诲辩耻辞;纯文学&谤诲辩耻辞;就是&濒诲辩耻辞;纯洁的人的文学&谤诲辩耻辞;的简称。它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让人类变得更纯洁,让地球变得更干净。至于太空垃圾和一万光年之外的攻击性武器,还是先放一放吧。
(刊于《文艺争鸣》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