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徐梵澄(孙郁)&苍产蝉辫;
1966年,徐梵澄在南印度写完《孔学古微》,这是他的一本英文着作,后来一直被域外学者所关注。徐梵澄的着作向以古奥见长,这部着作最近由李文彬先生译成汉语,使我们得以一睹姿容。书中已经没有东方本位的调子,阅之忽觉时空大开,又有诗意的顿悟。如内中对周礼的描述颇为神奇,黎明前的篝火照着祭祀的高台,诵诗者在舒缓的旋律里与远古的灵魂对视,其境神异得不可思议。徐梵澄说,就庄重而言,这与欧洲宗教的仪式比,并不逊色。
这本奇书是对一般儒学研究者的套路的颠覆,在古印度、古希腊诸文明的话语间,徐梵澄重审儒家要义,与那时候大陆流行的着述不同,他在一种超国界的文明对话里,演绎着古老中国的兴衰史。其思其想不乏朗照,一个封冻的文明,在飘逸的词语间蠕活起来。
对于徐梵澄,近来才渐渐被更多人所注意,他的简历与同代人大异。1909年生于湖南,1928年入复旦大学西洋系,后赴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读书。1933年起在鲁迅的催促下译介尼采着作,并在同济大学任教。1946年至1978年在印度治学,先后在泰戈尔国际大学、印度室利阿罗频多学院国际研究中心任职。晚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2000年辞世,享年91岁。
徐梵澄年轻时代追随鲁迅,批评文章颇有风骨,思想与激进文人略有暗合之处。留学之后,意识到学理的重要,兴趣遂转到学术中来。后来在南印度潜心学术几十年,所译《薄伽梵歌》、《五十奥义书》惊动学界。自鸠摩罗什、玄奘后,有气象的印度经典的译者我们记得的不多,金克木先生说,这样的译作常人难以为之。赞佩之情,让人难忘。
鲁迅学生的文章,基本是沿着鲁迅的气韵为之,模仿中现出皮毛之相。但徐梵澄是另类的选择,他逆老师的文体而行,到中外文化的原点里广采众果,穷源竟流。除梵文外,深味德语、英语、法语多种语言,印度哲学、传统儒学、德国玄学、希腊艺术悉入笔端,在阔大的背景里走近鲁迅,而非从鲁迅语境里思考问题,这是他深知鲁迅的高明之处。
他的文章踪影倏忽,可比天籁之音,仿佛从隐秘的古堡飘来,有几许寂寞里的暖意。他曾说,人们只羡慕西方的成果,却很少关注那成果的由来。而关注由来者,复古的意识居多,却又鲜知现代,都造成了文化上的偏执。徐梵澄的兴趣是多样的,对于各类文化源头的存在都有好奇之心。每一种文明面前,都非泛泛之思,有刻骨的体味,又能以高远的目光跳将出来,说出东方古国才有的妙言。他的开阔的视野,不都在梦语之中,而是寻找人间的共有之路。在这种理念下,他没有一般左翼学者的那种单一性,给他启发的一是鲁迅,二为尼采。他读鲁迅,看出内在知识结构与心理结构的元素,以为其站在高高的层面审视世间。尼采是高蹈于云间的叛逆者,但徐梵澄发现,这位哲人虽不满意于德国的一切现状,独对于故国语文&濒诲辩耻辞;特加认可&谤诲辩耻辞;。在路德、歌德而外,走出第叁条道路。他发现鲁迅译介尼采,用的是《庄子》、《列子》的语言,恰是其对母语的一种自觉。于是对尼采的语录体的文体有一种特殊的理解,自己的写作也连带出类似的精神。
在南印度的年月,故国的现代书籍,唯鲁迅着作让他心动,默默对读先生的文本,不禁情思万种,得思维的大自在。他回国后所作《星花旧影&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文体奇崛,笔锋陡峭,开合之中,直逼历史深处的神秘,鲁迅词语的内在结构焕然而出。他对于鲁迅的读解,有哲学层面的,也有文章学的功夫。比如在《野草》里看佛教、拜火教、基督教的痕迹,尼采的超人也是有的。而在文本上,鲁迅的妙处,来自其治学的功夫。如此强调治学的意义,是徐梵澄的一种策略。经过战乱,他发现国人的汉语水平渐渐下滑,乃无思想所致。有信仰而无学识,有学识而鲜信仰,都会遗漏了什么。学习鲁迅的人,仅知道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乃认知的盲态。而由古而今,由中及外,不知身在何处又显于处处,恰是通人的耐人寻味所在。
徐梵澄翻译和写作中,善于思考文章的理路,在不同语境里寻找最有张力的文字。译介《薄伽梵歌》的时候,他以古代的雅言对应其体,又有儒家心性之学的互动。在大量翻译里,他意识到,从梵文到汉文,有转换的机制,佛经翻译已说明了此例。但从汉文回到梵文就不容易。单一音节的汉语是有自己的短长的,译介中可以看到此点。他对比汉字与西方拼音文字,看到彼此的差异和优劣,对汉语的自信溢于言表。而在许多着作里,其对汉字的运用得心应手,将德文、梵文的句法也列于其间,无中生有地开出别样的花来。
常有人问,待在印度的时间如此之长,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一种耐力与信念?几乎斩断了尘缘,一心沉浸在古老的文明里,一面翻译域外文明,一面也向域外介绍中国文化。他对中国儒、道学术的介绍,以及东方绘画的研究,都有彼时学界罕见的心得。而言及晚清的诗人,所述心得也深矣渊矣。
徐梵澄的文字,韵致悠远而清俊。他谈儒学,讲道家之学,探鲁迅之思,都不是流行的热词,而是从静谧的文明里折射的一缕波光,这波光穿透我们世俗的时空,在天地间铸成亮眼的图章,印在精神长卷的边角。文章呢,亦古亦今,时东时西,取人间万象而化之,就文体而言,造成白话文另一途径。如果说当代有谁对文章学有大的贡献,他应当算是一位。
了解徐梵澄的历史,不妨翻翻孙波先生的《徐梵澄传》,作者读解徐梵澄很深,有厚重的哲思在。这类书,许多媒体不太注意,细想起来,都是不小的遗憾。我读这类图书,常常感到惭愧,对比五四以降的两代人,我们所知所得,真的不足为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