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尖 叫
1
奶奶在菜园里种菜,皮卡就在菜园里玩耍。
说是玩耍,却常常是捣乱。他一会儿把奶奶刚刚栽下去的菜拔了起来,一会儿又不停地把桶里的水浇在一棵菜苗上。
奶奶就不停地丢下手里的活儿,赶过来,做出要揍他的样子。
皮卡赶紧跑掉,但过不了多久,就又过来捣乱。
奶奶分不清楚,皮卡到底是让她生气了,还是给她带来了乐趣。
春天的菜园里,这游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进行着。
过了一会儿,天色忽然就变了,一大块乌云停在菜园子的上空,四周暗淡下来。
奶奶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天要下雨了。”
皮卡也抬头看着天空。
奶奶指着那一朵乌云,告诉皮卡:
“那是雨做的云。”
奶奶种菜的动作加快了——她要在下雨之前把菜种下。
皮卡不再玩耍,而是一直仰着头,望着那朵云:它怎么就是雨做的呢?
奶奶把菜种完了,但那朵云并没有变成雨。
它就停在皮卡头顶的上空。
奶奶拿着小板凳和种菜的工具回家了,皮卡却不肯回。
奶奶要关上菜园子里的篱笆门,召唤皮卡:“出来吧,奶奶要关篱笆门了。”
皮卡摇摇头。
奶奶还有其他活儿要忙,掉头一看菜园,只见皮卡还站在那里,叫道:“回家啦!”
皮卡不听。
“你呆在菜园里干什么?”
皮卡指了指天上那朵黑云。
奶奶也去看黑云,也在心里纳闷:怎么还不下雨呢?想想还有活儿,就又走了。
奶奶再次掉过来看菜园时,见皮卡还站在那里望天空,就逗他:“你对它大声喊,它就下来了。”
皮卡真的冲着那朵云喊了一嗓子。
那朵云无动于衷。
奶奶一边赶紧将晾晒在外面的衣服往回收,一边在心里暗笑。
乌云堆积得像座山,山在天空里,毫不动摇。
皮卡生气了,弯下腰,仰起头,冲着那块乌云,憋足了劲儿,大喊了一声——喊声瞬间变成了尖叫。
尖叫声极其锐利。
它不仅使整个校园都听到了,甚至使大河那边的村庄都听到了。
皮卡自己都大吃一惊:我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呢?
奶奶以为发生了什么,扔下手中的衣服,赶紧跑了过来。
皮卡被自己的尖叫声引得很兴奋。不知是因为他的尖叫引起了身体的颤抖,还是因为有风从天空吹起,他觉得那朵云也在颤抖。这让皮卡感到非常带劲儿,便尽可能地延长他的尖叫——很长很长,仿佛能一直尖叫下去。
似乎是连续不断的箭,纷纷射向了那块乌云。
正好赶上下课时间,在皮卡的尖叫声中,老师和学生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
皮卡的尖叫声终于结束。他见这么多人涌了出来,一时忘了为什么而尖叫的,倒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尖叫上。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发出了一声声尖叫。
跑得离他近一些的几个孩子受不了这种尖叫,连忙用手捂住了双耳。
奶奶叫道:“小猴子,别叫了!”
皮卡却停不住自己的尖叫。
三姑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
皮卡这才想到为什么而尖叫,停住,指着天空那块乌云,对三姑急急巴巴地说:“它,它不下雨!”
就在这时,雨哗啦哗啦地下起来了。
皮卡望着那块渐渐淡去的云,跑到雨地里,激动地叫喊着:“是我叫出来的!是我叫出来的!”
2
从此,皮卡知道了自己有一个特别的本领:尖叫。
他只要将嗓子一捏,就很容易发出尖叫。
有一段时间,皮卡对自己的这一本领非常欣赏,并且很得意,因为,这里有这么多孩子,却没有一个能发出像他这样的尖叫。他们中曾有人在皮卡尖叫时,也试着尖叫一嗓子,但都未成功。二姑班上有个男孩很不服气,一早上起来就站在门外去冲着天空尖叫,练了好几天,也没有能够叫到皮卡的高度。这个孩子不服输,决心再练下去。有一回,他忘了自己正在课堂上上课,突然尖叫了一声,吓得班上几个女孩都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倒比他的尖叫声锐利得多,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不光不好意思,还被二姑罚出了教室,让他在太阳底下站了整整一堂课。就在他被
罚站时,皮卡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玩耍,他冲着皮卡又尖叫了一声。皮卡转过身来,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儿,然后嗓子一捏,一个尖叫划破长空。那孩子服了:我再也不和你比了。
皮卡尖叫一声,一树的鸟会飞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会震荡下无数的落叶。
皮卡尖叫一声,一塘浮到水面上呼吸早晨空气的鱼,会一忽闪全都沉入塘底,就见水面上有无数的小漩涡。
皮卡尖叫一声,正在觅食的鸡会地拍着翅膀,不是飞进草丛,就是飞到草垛、墙头,甚至是屋脊上。
一家人都讨厌皮卡的尖叫。
爷爷奶奶和姑姑们都十分担心他的声带会被撕裂。
可是,尖叫之后,皮卡一切如常。
皮卡的尖叫经常吓人一跳。
爷爷奶奶和姑姑已经无数次地警告过他:“别叫了,再叫就揍死你!”见没有效果,就改为求他了:“好宝宝,耳膜都快给你震破了,就别叫了。”
他们在电话里,把皮卡尖叫的事情告诉了北京的爸爸。
爸爸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大家要装得很不在意他的尖叫。你越在意,他就越来劲。皮卡小时候难道不是这样吗?千万别强调!”
爷爷说:“这纯粹是屁话!”
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阻止皮卡的尖叫。
爷爷是个大忙人,爷爷忙起来,浑身像冒烟一样冒热气,他飞快地走路,脚后跟能踢到屁股。但爷爷再忙,每天都得有个午睡,雷打不动。
爷爷最恼火的事,就是有人打扰了他的午睡。
爷爷午睡的时候,奶奶就把姑姑们轰出门去,然后把门锁上,自己去菜园里干活,或是到邻居家串门。
爷爷一觉睡好,就立即变得像一只下山的老虎,又吼又叫地进入油麻地小学的校园。
“那个学生是哪个班的?竟敢校园里玩弹弓!”爷爷吼叫着。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那个孩子赶紧把弹弓扔到草丛中跑掉了。
“通知五年级,下午劳动!栽树,要栽五十棵树!带水桶、扁担没有?上午,老师有没有通知?……”爷爷一路走向办公室,一路大声地问五年级的一个孩子。
还没等听明白了那个孩子说了什么,他冲另外几个孩子又嚷嚷上了:“你们几个站在荷塘边干什么?谁也别打荷花的主意!要是谁敢摘一朵,哼,试试看!”
每逢看到爷爷这般大喊大叫的,老师们就知道:校长午睡好了!
谁闹了爷爷的午睡,爷爷会整整一下午加上一个晚上都很生气。
这天,午饭后,爷爷又照例躺在了那张老式的大床上,开始他这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刻:午睡。
姑姑们都不在家。
只有奶奶带着皮卡在门前菜园里,奶奶干活,皮卡就在一旁玩耍。
皮卡喜欢看天空。
相对于五颜六色、斑斓多彩的大地,皮卡更喜欢看非常简洁的天空。因为天空遥远,给了他很多联想。他会盯着一只似乎永远展开翅膀在高空云流中轻微摇摆的鹰,直到脖子发酸。他会盯住一朵流云, 直看到它完全消失在天
边。只有在这种时候,喧闹的皮卡才是安静的。这种时候,仿佛世界上就只有天空和天空下的皮卡。
他当时的姿态和神情,往往会感动姑姑们。她们即便是有事要对皮卡去说,也不会去惊动他。爷爷似乎从皮卡的这种姿态里看到了未来的什么,心里头会产生一种喜悦甚至幸福的感觉。
皮卡又在仰望天空。
今天的天空特别的高远。有几片云,就像几头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吃草的牛,在让人难以觉察的移动中缓缓移动着。
皮卡想在天空中寻找一点什么:一只鸟?一只飞虫?
就在他准备放弃他的眺望时,他看到从远处飞来了两只什么鸟。它们的出现,使寂寞的天空顿时有了小小的热闹。
皮卡用眼睛紧紧盯住它们。
它们居然朝皮卡的上空飞来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是两只鸽子,看上去都是黑色的。
但当它们完全飞到皮卡的上空并且迅速下降后,皮卡发现,却原来是一只为白色,一只为黑白花的。白色的那只很秀气,黑白花的那只很强壮。它们总是挨在一起飞翔着,并且总是同时飞一种姿势,说扇动翅膀时就一起扇动翅膀,说展翅翱翔时就一起展翅翱翔,说往上飞升时就一起往上飞升,说往下沉降时就一起往下沉降。
皮卡想让奶奶一起看天空,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知道,正在种菜的奶奶才不会在意他的天空呢!
他想到了爷爷:只有爷爷会在意他的天空。
可是爷爷正在午睡呢!
皮卡只有独自一人望着天空,望着那对鸽子了。
这对鸽子好像与地上的皮卡有什么约定似的:我们来了。就在皮卡的上空盘旋,并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或俯冲、或拔高、或斜插、或摇摆……
皮卡感觉到了它们总是歪着脑袋在打量着他。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们呀!”皮卡把两只小手合在胸前,仰望着它们,在心里说。
两只鸽子有一阵飞远了,飞到了大河对岸,不一会儿就被那边的村庄遮挡住了。
皮卡连忙追到河边上,恰在这时,那两只鸽子又飞了回来,并继续不住地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皮卡。
皮卡傻呆呆地看着,竟然有一串口水“扑嗒”从他的嘴角坠落在地上。他很快觉察到了,很不好意思。
那对鸽子越飞越低。
皮卡听到了它们的翅膀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嗖嗖声。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了它们的亮晶晶的眼睛。那两只蜷曲在腹部羽毛里的爪子,是很鲜亮的红色,非常迷人。
皮卡的脑袋跟着两只鸽子转动着。
两只鸽子盘旋着,是一种下降式的盘旋。它们一边盘旋,好像还一边在侦察地面、打量地上的事物。
“落下来吧!”
皮卡企盼着,并在心里呼唤着。
那两只鸽子仿佛听到了皮卡呼唤,竟然真的徐徐落下来了——落在了皮卡家的房顶上。
它们显得非常的紧张,收紧翅膀,直着脖子,不住地转动着脑袋。
皮卡怕惊动了它们,躲在草垛后面,探出脑袋来朝屋脊张望着。
两只鸽子站在屋脊上,一声不响,始终显得十分紧张。
皮卡就一直藏在草垛后面,悄悄地张望屋脊:两只鸽子挺胸而立,它们的背后,是流动着云朵的天空。皮卡第一回觉得:爷爷家的屋子怎么这么高呢?
天空有风,鸽子身上的羽毛不住地被翻卷起来。
皮卡看到,鸽子身上的羽毛,里面的和表面的,并不是一个颜色。
两只鸽子终于慢慢安静和放松下来。那只个头要比白鸽子大一圈的黑白色的鸽子,还展开尾巴——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冲着白鸽子“咕咕咕”地叫着。
皮卡想:这件事情应当要尽快让爷爷知道,看看爷爷有什么办法将它们留住。
他顺着墙根儿溜到了院子里。
门被爷爷在里面插上门栓。
他趴在门缝上,轻声叫着:“爷爷!爷爷!……”
没有答应。
他只好大声一点叫道:“爷爷!爷爷!……”
熟睡中的爷爷似乎听见了皮卡的叫声。但他故意不作答,这样好使皮卡放弃继续叫他的念头,以便自己再继续睡一会儿。
皮卡还在一个劲地叫。
爷爷就是不理,半醒半睡地躺着。迷迷糊糊之中,心里在问:“他奶奶呢?”
可是,碰上这种事,皮卡固执地认为应当告诉爷爷:奶奶她不懂!
而爷爷竟不理他!
“难道你不想看到这么好看的鸽子吗?”
皮卡决定再试试。他一边用手“嘭嘭嘭”地拍着门,一边叫着:“爷爷!爷爷!……”
爷爷听得分明,但爷爷一边想继续他的午睡,一边故意不理睬皮卡,存心逗逗他,有那么一点捉迷藏的意思。
皮卡真的生气了。很生气。一生气就忘了屋脊上的鸽子,把嘴巴对准门缝,然后捏起嗓子,憋足了劲,向屋里长长地尖叫一声。
皮卡的尖叫本来是专门冲着爷爷的,但实际上是让整个校园都听到了。
屋脊上的鸽子一惊,“啪!啪!”扇动翅膀,飞上了天空。
皮卡叫完之后,连忙跑出院子,跑向还在菜园里干活的奶奶。奔跑过程中,才想起那两只鸽子,抬头一看,只见它们已经飞远了,心里很懊恼。而那边已经响起了爷爷“哧通哧通”的脚步声。
皮卡一路跑向奶奶,并在爷爷出现之前,藏到了奶奶的身后。
爷爷出现了,他手里居然抓了一根棍子!他很夸张地生气着,冲着奶奶吼道:“他人呢?”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皮卡紧张地贴着奶奶的后背。
奶奶说:“没看见!”说完,低下头去,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皮卡听到了奶奶被压制住的笑声,一边紧张着,一边也小声地咯咯咯地乐着。
爷爷抓着棍子,四周张望了一阵,说了一句:“太讨厌了!今晚就给他爸打电话,让他立即回来把这小子带回北京!”
奶奶和皮卡背对着背,笑个不停……
3
接下来,有好几天,皮卡都在惦记着那对鸽子。
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天空:它们还会飞来吗?
它们却没有再飞回来。
皮卡带着懊悔和遗憾,时不时地朝天空尖叫一声。
一个老师对爷爷说:“皮卡的尖叫,能把天空的一朵云叫碎了变成雨。”
皮卡终于忘记了那对鸽子。
但皮卡没有忘记尖叫。
皮卡尖叫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高兴了,尖叫;愤怒了,尖叫;兴奋了,尖叫;害怕了,尖叫;伤心了,尖叫;别人不注意他了,尖叫……有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他想尖叫了,就尖叫。
正如爸爸所说,你不能去注意他的尖叫,注意了,就等于是强调,就等于是暗示,而强调和暗示的结果就是:他更热衷于他的尖叫。
三姑常担心地问大姑:“他的嗓子不会出问题吧?”
大姑说:“没有听到吗?他越叫越响了!”
这天,他朝窗子外看着——大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均匀而细密的波纹,不住地向前推进着。
一大群鸭子正游过来。它们看上去像一只只小船。
小船后面出现了一条大船。
大船其实是小船,船里面最小的船。它是用来放鸭的。爷爷家这里人都称它为“鸭溜子”。它长长的,窄窄的,船头翘翘的,很轻盈。放鸭的人用一根细溜溜的竹篙,能撑得它贴着水面飞,后面留下一溜水花,就像一大卷白布放开了,漂在水面上。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撑鸭溜子的是周五爷。
周五爷戴着一顶破草帽,他的皮肤因风里雨里吹晒,黑得发亮。他赶着他的鸭,从小河到大河,从大河到水渠,从水渠到池塘,从池塘到还未抽穗的稻地或刚收割完庄稼的地里。
周五爷的鸭,常常从皮卡家屋后的大河经过。
皮卡望着一河的鸭,望着周五爷和他的鸭溜子,心里头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嗓子痒痒的。
他跑出了家门,站到了大河边上。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周五爷没有撑他的鸭溜子,而是坐在上面,让鸭溜子自己往前漂动。
鸭们也不着急往前游,向两岸横游过去寻找着食物。
周五爷看到了皮卡。他似乎很喜欢皮卡,冲皮卡笑了笑。
皮卡在心里说了一句:“这个爷爷真黑!”也冲周五爷笑笑。
周五爷是一个喜欢孩子但又特别喜欢捉弄孩子的人。
乡下的男孩,在五岁之前,到了炎热的夏天,往往总是光着屁股在外面玩耍。他们玩在田野上、村庄里、小学校的操场上,一点儿也不知道害羞。太阳把他们晒得黑黑的,黑得很均匀。不像城里孩子,脱了裤衩,就是一个白得让人害臊的屁股。
这些光着屁股的男孩看到了周五爷,就会立即用双手捂在大腿间。因为,几乎所有的小孩都知道,周五爷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手指出奇不意地弹一下你的小鸡鸡。很疼的。周五爷弹不到,就说:“哇!一条虫子钻到你裤裆里啦!”或者是说:“赶快把手拿开,别捂坏了它!”就在那个孩子把手刚刚拿开时,他已经很有节奏地弹了一下。那孩子赶紧跑掉了,大人们就“哈哈哈”大笑。
皮卡是不会有这种遭遇的。因为皮卡从下地走路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未光着屁股走路。人家皮卡是城里孩子——城里孩子是不光屁股的。
当皮卡心里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时,周五爷心里头也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他问皮卡:“鸭蛋好吃吗?”
皮卡点点头。
周五爷的鸭溜子路过奶奶家码头时,只要看到奶奶在码头上洗菜或洗衣服什么的,就会把鸭溜子靠过来,从舱里捧了几只鸭蛋,不由分说地放在奶奶家的码头上:“给孙子吃。”
皮卡吃了周五爷不少的鸭蛋。
周五爷喜欢皮卡。很喜欢,越喜欢就越想捉弄皮卡:哭了才好玩呢!
爸爸小时候,周五爷就曾无数次地捉弄过他。现在,他只想捉弄一下皮卡。
他把鸭溜子向岸口靠过来。在离岸边不远时,他指着码头边的水草说:“那水草丛里有条大鱼哎!”
皮卡一听,立即跑到水边。
就在这时,周五爷挥起长长的竹篙,装着要用竹篙打击那条根本不存在的大鱼,猛劲把竹篙的一头,砸进水里,溅起一大团水花,溅了皮卡一头一身,立即让皮卡变成一个落汤鸡。
皮卡睁不开眼睛,不住地用双手去抹脸上流淌的水。
周五爷“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鸭溜子跟着晃动,差一点没翻了。
皮卡知道上当了。
皮卡不生气。皮卡讨人喜欢,就是因为别人不管怎么捉弄他,他都不生气,更不会像其他小孩会骂人。上了年纪的人们回忆往事,说皮卡的爸爸小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谁捉弄他,从不生气,从来不骂人。
“皮卡像他老子!”
皮卡冲周五爷笑笑,赶紧水淋淋地退回到岸上。等到了周五爷再也不能威胁他时,他张大嘴巴,捏起嗓门,冲着一河正在觅食的鸭子,长长地、长长地尖叫一声。
顿时河面大乱。
受惊的鸭子,呱呱呱地叫作一团,纷纷扇动翅膀,不要命地四下逃窜。那样子,仿佛突然有一群黄鼠狼席卷了过来。
有几只鸭子,居然吓得飞到了空中。
周五爷猛地一跺船底:“我的小祖宗啊!”
此时,正是鸭子下蛋的季节,一受到惊吓,它们就再也不能坚持着把蛋带回家中,在夜深人静之时下到鸭栏里了,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扑通扑通地下到河里。
“这个小东西,我一定要告诉你奶奶!”周五爷将鸭溜子靠到岸边,走上岸来,大声问:“奶奶呢?”
奶奶走了出来:“五爷!有什么事呀?”
周五爷一脸苦相:“你孙子是一副什么嗓子呀?”
“他又尖叫了?”
“尖得像锥子!把我那群鸭弄得满世界扑棱,明天,我得少收四五斤蛋呢!”
“这个小东西啊!”奶奶大声叫道:“皮卡!”
皮卡早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奶奶连忙向周五爷说“对不起对不起”,并说:“等小东西回来,我一定揍他!”
周五爷笑了:“那可不行!我喜欢他!”他叹息了一声:“明天,我得少收四五斤蛋呢!”说着向河边走去,临上鸭溜子时,回过头来叮嘱奶奶:“可不准吓唬他!”
第二天,一些孩子在岸边的芦苇丛里找出了十几只鸭蛋,有一个孩子跳到河里摸,又摸了好几只。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皮卡对那些拿着蛋的孩子说:“是我的尖叫,吓得鸭子把蛋都下到了河里!”
奶奶扬起巴掌要打皮卡。
皮卡缩起脖子。
奶奶的巴掌落下了,像一片树叶落在了皮卡的屁股上。
三姑见到了,挖苦奶奶:“奶奶给孙子掸灰尘哪?”
4
有一阵子,皮卡不再尖叫了。
在皮卡不再尖叫的日子里,所有的人好像还有点儿不习惯。
“皮卡怎么不尖叫了呢?”一个老师问另一个老师。
“我还等着呢。”另一个老师说。
又过了一阵子,大家就将皮卡的尖叫淡忘了,仿佛就从来没有过皮卡的尖叫似的。
一学期又结束了。
经过几轮评比,爷爷所领导的油麻地小学,成了这一带十几所小学校里头的模范学校。
爷爷是一个很在意荣誉的爷爷。爷爷学校的办公室里,没有一块空的地方,到处挂满了奖状。房梁与桁条上,还悬挂了几十面奖旗。
爷爷的学校,方圆十八里,无人不晓。
现在,爷爷的学校又被评为模范学校。这个荣誉与以往任何荣誉都不一样。以往的荣誉是对于一个方面的,比如文艺宣传啦,作文比赛啦,体育比赛啦,学校绿化啦,等等,而这一次的荣誉,是对于这个学校整体的。模范学校——也就是说爷爷的学校,无论哪方面都是首屈一指的。
过两天,十几所学校的校长老师们都要来爷爷的学校参观学习。
爷爷很高兴。爷爷一高兴,就爱吼唱。爷爷的嗓门很宏亮,但不是尖叫。爷爷吼唱的时候,都是仰脸朝天。爷爷的吼唱没有任何内容,就是吼唱一种调门。这个调既有出处,又不全都有出处,往往是许多调门的大杂烩。但爷爷的本领就在于把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调门揉到一起,听上去天衣无缝。
爷爷一吼唱,所有的老师都会站到办公室走廊下来听,一脸的迷惑。
爷爷还亲自写了两三个小剧本,把那些会演戏的男孩女孩都集中到一起,由他亲自导演。爷爷的剧本以及导演也是很有名的。他曾带领学校宣传队去县里演过四五次,并且每次都拿奖状、奖杯。爷爷导演时,老师、孩子们都会围过来看,村里的人也都起来看。老头、老太太、大姑娘、小伙子、小媳妇、光棍汉、日本鬼子、翻译官,爷爷学什么像什么。爷爷还会化妆、做道具、搭台子,爷爷是个能人。
这次编排的几出小戏,是爷爷最满意的。过两天,他要拿这两出小戏,好好接待周边小学的上百名校长、老师。他心中有底:谁看了谁都得说好。
说话这一天就到了。
学生还正在往学校哩哩啦啦地走,那些校长老师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到了。爷爷一直迎到校门口的小桥头,握手,问好,寒暄。
等校长老师们都到齐了,爷爷就开始汇报、介绍,再领着他们参观校园、教室,有些老师还被安排到各个班上去听课。
一切都按照早已计划好了的日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爷爷满面春风。
吃了午饭,校长、老师午休的午休,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一间空出的教室里,参加演出的孩子们正在演出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排练。
爷爷一会儿去关照那些校长老师们,一会儿跑到教室里指指点点:“动作太硬了。”“妆化重了。”“唱得稳一点儿。”“到现在了,台词还打磕巴!”……
下午两点钟,全体学生开始整队入场。
舞台是土垒的,但又高又大,很气派。
皮卡正趴在地上,看一只甲壳虫在沿墙根儿哧溜哧溜地行进着。
四姑不知从哪儿想起的,突然说了一句话:“皮卡今天不会在看戏的时候尖叫吧?”
四姑的话未说完,三姑一巴掌捂在了四姑的嘴上,掉头观察着皮卡的反应。
皮卡只顾观看甲壳虫,四姑的话似乎并没听进耳朵里去。
但三姑却从此刻起,一直有点儿提心吊胆。因为,据她的经验,人在一边谈话,皮卡在一边玩耍,看上去,人的谈话他并没有听见,但实际上,他就像一台无声的录音机,当场所有声音,都被录下了。他会在以后的某一时刻,在你早已忘了当时的情景时,他却明白无误地说出:“那天,三姑说……”、“那天,爷爷说……”让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估摸演出快要开始了,一家人便往操场走。
三姑还在朝四姑嘀咕:“真是的!从哪儿想起来的?他都忘了!”
四姑回头看一眼一切如常的皮卡:“我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提这件事的。”
奶奶小声提醒三姑:“看紧他!”
第一出小戏演过去了,皮卡一直乖巧地站在一张高凳上,看得很入神。
第二出小戏在锣鼓声中又开始了。
前面十几排,坐的都是那些校长、老师。看了第一出小戏,就已经很满足了,互相说着:“不错!真的不错!皮校长真有两下子!”“皮校长是个大师!”
靠着爷爷坐的几个校长,都对爷爷说:“好!”爷爷很谦虚地笑笑。
第二出小戏的效果更好于第一出小戏。
演到高潮时,台下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皮卡也咯咯咯跟着笑,但笑着笑着,凝住了神,转而立直了身子,张大了嘴巴,冲着正演得出神的一台演员,嗓门一捏,于一片笑浪中陡然响起一声尖叫!
坐在皮卡周围的孩子,耳膜生痛,都“啊!”地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两只耳朵。
正演着戏的一台演员,一下怔住了,一个个都傻呆呆地站在舞台上,像一根根木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台下,所有的脑袋,都像向日葵一般转向皮卡。
爷爷一脸尴尬。
三姑一手捂住还要继续尖叫下去的皮卡,一手抱了他赶快往家走。
皮卡在三姑的怀中竭力挣扎着。
刚走出操场,三姑一松手,皮卡又是一声尖叫。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叁姑只好再度用手捂住他的嘴巴。
操场上大乱,所有的人都在大笑。
台上,一台演员僵在了那里。
台下,爷爷僵在了那里。
有人问:“这小家伙是谁?”
有人回答:“皮校长的孙子。”
过了好一阵,一切才又回到原先的状态。
但临走时,所有的校长和老师们都很快乐。爷爷的学校真的很棒,招待得又好,两出小戏很精彩!还有,皮校长的孙子,太好玩了!这一天,过得真不赖呢!
爷爷一直为他们送行。
分手时,和爷爷最要好的一位校长说:“皮校长,你的那个孙子,咳,太好玩了!”
5
事隔三天,皮卡的尖叫闯祸了!
中午,皮卡去三姑的幼儿园,那时,十几个孩子正在睡觉,他忘了这一点,只是想着吓唬一下三姑,刚一进门,就把已积蓄了好一阵的尖叫,突然喊了出来。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这一声尖叫,惊吓了在场的所有正在熟睡中的孩子,全都“哇”地哭了,并且
久久不能停住。
一片哭声,皮卡愣在了那里!
三姑一边哄着那些啼哭不止的孩子,一边咬牙切齿地瞪了皮卡一眼。
皮卡撇了撇嘴,也哇地一声哭了。
三姑哪里有空理他,一个劲地哄着那些孩子:“噢,别怕呀!噢,别怕呀!……”
有几个孩子总算停住了,但过不一会儿又哭了起来。就这样哭哭停停,停停哭哭。
还有几个孩子,就一直不能住嘴,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大声号啕。
其中一个叫“花儿”的年纪最小的小女孩,一直在三姑怀里颤抖,像一只羽毛还未长全的小鸟,立在寒风中的树枝上。
哭声惊动了爷爷。他赶紧过来,问三姑:“这些孩子怎么啦?”
三姑不回答。
爷爷再一看皮卡,立即明白了。
爷爷这一回生气了,抓住皮卡的胳膊,无论他怎么赖着不走,硬将他拖回家中,扔给了奶奶,然后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要是把人家孩子给惊吓了……”
说完,又连忙赶到幼儿园。
爷爷哄孩子很有本领,总算让他们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一个个看上去,还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爷爷心中有数:大概问题不大。
惟独花儿怎么也不能从惊恐中安定下来。她缩成一团,钻在三姑的怀里,始终在发抖。
爷爷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 麻烦了!”他让三姑且把这些孩子带好,赶紧去找花儿家的大人。
三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苍白。
在爷爷的陪同下,花儿被她的妈妈抱了回去,一路上,花儿的妈妈不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噢,花儿别怕!噢,花儿别怕!……”
吃晚饭时,皮卡一家人神色凝重。
皮卡不肯吃饭。
晚饭后,家里除了留下四姑看皮卡,其他人都去了花儿家。
皮卡呆呆地坐在他的小椅子上。
四姑安慰皮卡:“没事的。”
皮卡的眼前,总是那些惊恐的面孔,
那个叫花儿的女孩清清楚楚地总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为什么,四姑心头一酸,过来抱起了皮卡,走到了门外。
那天月色很好,月光下的大地像汪了一层薄薄的清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四姑抱着皮卡来到田野上。
皮卡趴在四姑的肩上,一声不吭。
“皮卡不用怕!”四姑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只野兔在月光下跑动着。
远处的老林里,有夜鸟在有一声无一声地鸣叫。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走着走着,皮卡突然说出一句立即让四姑泪珠滚滚的话:“四姑,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
四姑紧紧地抱着皮卡:“谁说爸爸要来接你呀?皮卡还要和爷爷奶奶姑姑们一起住很久呢!与爸爸说好了的,你要在油麻地呆到满五岁呀!”
皮卡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天空有轮大月亮——有脸盆那么大。
在大河那边的花儿家,花儿的情况好像正在变得好起来。
花儿的妈妈对爷爷说:“校长,可不能吓坏了皮卡!”并让爷爷他们回去:“回去吧,天不早了。”
花儿家的大人们都过来劝说,才把爷爷他们劝出门。
花儿的爸爸又叮嘱一句:“可不能吓坏了皮卡!”
第二天,第三天,花儿都没有来幼儿园。
第四天,三姑满脸笑容跑回家说:“花儿上幼儿园了!”
皮卡听到了,跑到了大河边上。
奶奶和姑姑们都跟了出来。
皮卡站在大河边,弯曲着身子,冲着奔流的大河大声尖叫着。
一声又一声。
三姑赶紧过去,将他抱住。
从此,皮卡的尖叫声,在天地间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