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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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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朝鲜的志愿军老兵

作家:魏淑文

    北京人,研究生学历。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海淀区文化委员会调研员,曾担任海淀区温泉镇党委副书记,北京六一幼儿院院长、书记,海淀区文化文物局副局长。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在《北京晚报》 ‘副刊’ 《中国文化报》等各种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万字,结集出版了个人文集 《心缘如梦》 , 中篇小说集 《非常对话》 , 其中散文 “桂林山水感怀”已被收进山东《小学生语文阅读文选》 ,并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散文《在朝鲜偶遇志愿军老兵》 ,被多家刊物转载。

 

    我在朝鲜留学的时候,常和同学们一起四处走走逛逛。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不大又不太发达的城市,较少现代气息,不过,最令人羡慕的就是这里的大学比比皆是。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农贸市场了,那里用高价能买回新鲜的水果。虽然,农贸市场离我们的住处不算近,得有六七里路。通常,我们都是利用周末结伴去。
    有一天,从农贸市场回来,在路上,我们看到一位修鞋师傅,忙用生硬的朝语问价:“钉两个皮后跟,‘而吗’(多少钱)?”
修鞋师傅望着我们,和善地说;“总共留花僧?”即中国留学生的意思。
    我们顿时兴奋起来,忙说:“耶耶(对)!”
    修鞋师傅把其他客人打发走,让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开始为我们修鞋。我们在心里嘀咕:问了半天价,也没告诉我们。真不知
道要多少钱?
    工夫不大,几双皮鞋全部修好了。我们问:“一共多少钱?”
    “不要钱。”修鞋师傅用纯正的中国话字正腔圆地回答。我们傻了,等到醒悟过来连忙问;“大叔,您会说中国话?”
    修鞋大叔笑眯眯地点点头。
    “太棒了!以后,我们有地方说话了。”
    见到这位会说中国话的朝鲜大叔,我们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钱的时候,大叔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不要中国人的钱,我愿意为中国人免费修鞋。”
    我们说;“您不要钱,生活怎么办?”
    “家里生活挺好,没问题。”
    从此,我们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认识了一位朝鲜修鞋大叔,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神秘与快乐的色彩。只要有空,我们去他那里,看他修鞋是一大享受,锋利的修鞋刀拿在手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该去掉的皮子削掉,要多薄就有多薄,要多厚就有多厚。长长的锉子看起来笨笨的,握在手上,他就能做出精细的活儿。只是可怜那双大手,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暴露在外,皮肤十分粗糙,手背上的三道青筋凸现,所有指甲的四边都被黑色镶嵌,外端指甲尤甚,那黑色已经渗透到肌肤之中。
    说来也怪,只要当地人在场,无论我们怎样用中国话与他交谈,他都像没听见一样,一如既往地用朝语和我们交流。当只剩我们几个留学生的时候,他就用中国话与我们交谈。
    他详细地问中国的情况,北京的变化,问我们对改革的看法。我们一边回答,一边也询问他的情况。
    双方非常珍惜这种交流,每次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我们几次提出想与他合影,均以他摇头告终。他不仅不同意和我们一起照相留影,也从不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
    4月5日,我们全体留学生到沙里院市志愿军烈士纪念墓扫墓,这里埋着108名将士的忠骨。我们把事先做好的白花别在胸前,站好队,向烈士们三鞠躬,表达我们的哀思。然后,围着巨大的坟冢,把我们从北京带来的二锅头酒,洒向每一个角落。
    我们想到,烈士们牺牲的时候,大多数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响应祖国的呼唤,义无返顾地来到抗美援朝的战场,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献给了朝鲜人民。同时,把自己的躯体也留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我们的骨肉同胞。此时此刻,一股酸楚从心底涌来,我们哽咽地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专门看你们来了,你们好好歇息吧!”
    整个墓地,一片呼唤亲人的凄惨哭声。只有此时,我才真正从书本中走出来,懂得抗美援朝的沉重感,使命感。我才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战士们的献身。魏巍的《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不再仅仅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美文,体现了志愿军“马革裹尸还”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这篇文章背后,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身上流出的汩汩鲜血,他们青春的不再,他们生命的终止。他们的妈妈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他们的妻子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他们的儿子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爸爸,他们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自从扫墓回来以后,大家都沉默了许多。这时,我们图书馆有一本介绍志愿军的书在大家手中传阅着,名字叫《志愿军战俘纪实》(名字可能不是特精确)。从这本书中,我们才明白牺牲在前线的将士是英雄,而被敌人俘虏后为了回到祖国的怀抱,这些志愿军的战俘受尽了敌人灭绝人性的摧残,依然坚决地与敌人做最后的斗争,可歌可泣,气贯长虹,他们也理应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他们回国后却受到了家庭、社会不公平的指责!
    几天后,我们又坐在了修鞋大叔的小板凳上,聊起了志愿军,聊起了我们扫墓时留下的泪水,聊起了志愿军战俘,他使劲睁开那双被岁月抽打的已经变小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们,听我们叙述。我发现他的眼眶装满了泪水,他背过身去,用手背擦去了已流淌下来的泪水。
    这时候,我突然问他:“大叔,你是记问棍吧?”即志愿军的意思。我们几位都盯着他看。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用眼神与我们交流着……像翻译密码一样,我们读懂了那眼神,他就是我们的志愿军,他就是我们的骨肉同胞啊!我们似乎看到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心,一名远离祖国多年的志愿军的心和我们亲爱的祖国紧密相连,贴得如此之近,和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在朝鲜近一年的日子里,修鞋大叔没有要过我们一分修鞋钱。每当我们来到他的身边时,我们便看到他眼里盛满了喜悦。
    我们完成了预期的学习任务,就要回国了。大家凑在一起商量怎样与修鞋大叔告别,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个好办法。我们深知这次告别也可能将是我们之间永远的别离,我们无法想象他一个孤独的人,怎样在异国他乡度过自己的晚年。他可能早已更名改性,然而永远改变不了的是那颗中国心。最后大家的意见是把个人手中的朝币全部集中起来留给他,虽然管不了什么用,但留下的是我们对他的眷恋与关心。有的同学提出:“他还像过去不要怎么办?”大家一致回答:“扔下钱,我们就跑。”
    第二天下午,我们一行10人来到了修鞋大叔的身旁,由班长说明我们是专程与他告别的,希望他以后多保重,别太劳累了!
    天气太冷或天气太热的时候,就不要出来了,别冻坏自己,别热坏自己,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要知道照顾好自己……
    修鞋大叔满含深情地望着我们每一个人,他露出了坦诚、难舍、忧郁、想对我们诉说一切又不愿意诉说的缠绵的目光,那目光跨越了风风雨雨几十年。
    1950年,自从跨过鸭绿江以后,他的一生究竟承载了多少责任?多少使命?有多少喜怒哀乐?有多少酸甜苦辣?一直到今天,为什么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岁月是无情的,它不仅在我们的脸上刻下标记,而且它将冲走以往记忆中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可是我想,只要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在朝鲜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更不会忘记修鞋大叔那离别前坦诚、难舍、忧郁,想说又不能说的缠绵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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