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真相
引 子
安县班子换届在即,下届班子的人选,群众已给基本配齐:资深的县委查书记或升迁或退居二线已是大势所趋;曾任现市委陈书记秘书、现任县委副书记的海良就地扶正应具最强实力;县委常委、组织部乔部长荣任县委副书记也算合情合理。其他位置上的人选排列,县委和政府机关的上上下下几乎人人心里都有了谱。只要天不塌下来,这个
拟定的人事安排就只等开会宣布了。安县的班子调整牵动了很多人的心,当然也牵动着我的心,因为副书记海良是我的亲叔叔。
叔 叔
安县深秋的天空辽阔高远,街树抖动着碳条似的手恋恋不舍地卸下身上剩余的金甲,川流不息的车辆伴着长短不齐的鸣叫,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高低不一的说笑,喧闹嘈杂的县城一片繁荣祥和。坐落于县城中心区的县委办公大楼,在苍松翠柏的簇拥下, 闹中取静,那伟岸挺拔而又洁白无暇的躯体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肃穆庄严。它像
它的主人们每天例行公事似地迎送着一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一样,每天例行公事似地迎送着它那习以为常的主人们,也见证和记录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发达沉没。
当我走进这座庄严而又神秘的大楼时,心情既自豪又悲凉。万万没有料到,大学毕业后为找工作屡遭冷遇的我最终会投入它的怀抱。
我的未来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数。但我确信,我最初的社会实践是从遇到乔部长那一刻开始的。
那天晚上,叔叔打电话要我去他那儿,说为我工作的事儿。
我到了叔叔的办公室兼宿舍。叔叔正在专心看新闻联播,理都没有理我,直到焦点访谈结束后才问了我一句:工作安排了吗?那声音比播音员的还大,像是给谁听的似的。找了几个单位都说不需要人。我低下头喃喃地说。
叔叔好像对我此时的心情一点也没有顾及,倒是惟恐坏了他的大事似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别总想靠关系吃饭,我就不信一个堂堂的大学生不靠关系能喝西北风!叔叔的声音很大,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就像是关闭了我的关系之门,接着就像是给我作报告似地说:你可能也听说了,县里的人事调整正在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洋相,干出违反规定的事来,给我帮倒忙。再说,各级对领导干部廉洁从政都有要求,其中一条就是不得违反规定插手配偶子女和亲友的职务晋升或安排进自己所辖机关工作。我想你不会帮着叔叔犯错误吧。
我知道叔叔对这次班子调整看得很重,绝不会为我的工作授人以柄。以往就听亲戚们说过,叔叔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不论谁找他办事,都没有得过一句痛快话。今天我才有了切身体会,心里怨,我是你的亲侄子,你不帮忙,也没必要给我上大课。
这时候,有人敲叔叔的门。来人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一愣,根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侄子阿福。叔叔指着我向那人介绍
后,又指着来人对我说,这位是县委组织部的乔部长。
部长好。我仔细打量一下这个权秉在握的乔部长:中等偏下身材,精瘦,脸白。乔部长一怔,笑着说,噢,对对,我们在哪里见过——,啊——,最近怎么样,在——,在哪儿高就呢?
我苦笑一下,轻声说,还没工作。乔部长先是对我“嘿嘿嘿”一笑,继而亲切地握住我的手朗声道,有困难找我啊! 那双颇具骨感的手攥得我生疼,但我觉得挺舒服,就连他嘿嘿笑时露出的那对虎牙也透着亲切。
乔部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亲切开朗,办事干练。与人说话前总是“嘿嘿嘿”先笑,伴着笑声露出一对虎牙,然后就是用那双颇具骨感的手把对方紧紧握住。要说他能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其实他只是工人家庭出身,文化也不高,但勤奋好学,当业余报道员时,通过自学,取得了新闻专业大专文凭,后因几篇稿子上了省报和中央级报刊而转干。他成长的关键几步得益于他们镇的一位老太太,更确切地说是得益于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的儿子在省城工作,几次想接老太太进城,都被她以生活不习惯为由而拒绝。乔部长在镇里当报道员时认识了老太太,经常前去探望,送物干活、问寒问暖,后来干脆认老太太作了干奶奶。一次老太太生病,当时还在镇上任副书记的乔部长知晓后,连续给老太太端屎端尿好几天,正被他儿子回家探母时遇见,当时就感动地流了泪。据知情人说,乔部长之所以这样,纯属“项庄舞剑”,他瞄上的是老太太在省委工作的儿子。也正是这个人在上边给他运作,才有了乔部长的今天。前几年这个人患绝症去逝了,乔部长与老太太的关系也随之冷淡。叔叔冲乔部长笑着说,今晚约我,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就是想给您汇报汇报——阿福,出去玩吧,我们要谈工作。叔叔没等乔部长说完就漫不经心地冲我扬了扬了手说。我刚动两步,叔叔又冲我招手说,身上有钱没?到里屋拿点儿去。有,我有。我嘴里答着,心里想,叔叔虽然痛我,给过我零花钱,但我从来没有自己拿过叔叔的钱。
别,别,其实我,都是自家人。乔部长追上来,我已走向门口。叔叔坐在沙发上冲乔部长招手笑着说,哎——,让他去,小孩子。
乔部长用那颇具骨感的手拉住我送到门外,递给我一张名片,对我说,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也许乔部长是把我当成了当年老太太的角色。第二天,我如约来到乔部长办公室。乔部长说,对你的情况以前不是很清楚,责任都在我,如果不嫌弃,就先到咱们体改办帮助工作,再办手续。
我说,这恐怕不行。
乔部长笑着说,嫌工作不好吧?我也是让你先熟悉熟悉,有更好的地方再插进去。我说,不是,是叔叔不能安排亲属进自己所辖的机关。
乔部长听了笑着说,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呢!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讲,这事儿和你叔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先在体改办干着,时间长了还可以干干调配、任免,发展正常的话,以后再挂个长什么的。今天先到这儿,回头我再专门找你谈。
不几天,我便接到通知,到县委组织部体制改革办公室的档案室上了班。虽然暂时没交给我具体工作,只是拿拿报纸、打打水、整整卫生什么的,但毕竟有了落脚的地方,况且乔部长对我的将来还有设想呢,管他把我当成什么角色,反正有工作就比没工作强,找工作的苦头我可吃够了。
……
深嘘一口气,天蓝日炯。
凭心而论,我还是沾了叔叔的光,尽管他没有直接给我安排工作,可与乔部长的相见肯定是他安排的。至于以后,我只要靠叔叔的影响力就足够了。其实,叔叔的影响力早已潜移默化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人们一说到我,总会先提到我叔叔。
所以说,一个家族的人,不可能每个成员都是灯,但只要有一个是灯,全家人都会沾到光明。
一天晚上,叔叔把我叫去说,你奶奶病了,我得回老家一趟。我说,我跟你回去。叔叔说,你刚到机关,不要请假,我回去看看再说。你在机关要注意两点:一是做事要小心谨慎,只做不说;二是留心有关班子调整方面的消息,只听不说。
叔叔曾给市委陈书记当过秘书,到安县这两年主抓了封山育林工程,声势挺大,省、市有关部门开了现场会,前几天市委陈书记还在招待所单独召见了叔叔,都议论说叔叔要扶正了,如果叔叔真当上了一把手,那我以后的前程是可想而知的。这次进县委机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尽管有人说叔叔不办事,可我是他亲侄子,毕竟血浓于水。
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绝不会让你事事都一帆风顺,设置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你去追求,看似已伸手可触,可到头来多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万万没有想到叔叔会出车祸,而且这场车祸发生后,安县的天就像塌下来一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乔部长把我传到了他的办公室。
乔部长一改往日和蔼的神态,十分严厉地对我说,你叔叔私自开车回家,今天中午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正在礼皇县医院抢救呢。查书记要我们立即赶过去,你同我一起走。
我张大嘴巴,怔怔地看着乔部长,就像傻了一样。
乔部长接着说,查书记对此事非常生气,你叔叔不仅开车回家不报告,出了事也不报告,市委都轰动了,县里却连个信儿都不知道,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大被动。
礼皇县医院
礼皇县医院骨科的走廊大厅里挤满了人,苏打味、汗馊味以及破鞋烂袜子味在空气里弥漫着交织着,形成了比人体内更大的压强,顺着鼻孔直往里钻。
楼道大厅的角落里放着一副担架,担架旁边站着一位警察和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比划着说话。
我们走上前,听见警察指着躺在担架上的叔叔说,石院长,这位真是安县的副书记海良!
那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说,我不管他是书记还是草民,住院治疗,就得先交医疗费。
警察说,人家一个堂堂的大书记,还愁付你这点儿医疗费?要不,我把他的证件压给你。说着就把叔叔的证件往石院长手里递。
石院长说,证件能说明什么,现在弄虚作假的多了,别说证件,就是人还能克隆呢。
我说你这人还讲不讲职业道德,讲不讲救死扶伤了?警察显然发火了。
石院长也提高了声音,谁不讲职业道德了,谁不救死扶伤了?刚进来是谁给检查的,我说了,他死不了。石院长的目光扫了一下周围,像是说警察又像是说给众人听的,你们警察就知道拿大话压人,我愿意救死扶伤,我讲革命人道主义,可谁给医疗费呢?这不,我们医院靠借贷盖的门诊楼都三年了,还有几十万没还上呢!你可以不愁,他可以不愁,我能不愁吗?现在各科室都承包了,连"红十字"血库也承包了,不说别的,没有押金,连输血都不可能。
我一听这话急了,想上前说点什么又怕不合适,回头看乔部长,可乔部长不见了。四下张望,也不见他的踪影,正在着急之时,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那中年男人对石院长说,什么也别说了,救人要紧,医疗费包在我身上。
石院长冲那男人笑着说,得!梁县长,有您这句话就什么都结了。然后冲着楼道里边喊,李医生,准备手术。
被石院长称为梁县长的人,其真实身份是礼皇县的副县长。梁副县长走到担架前,看着叔叔焦急地问,海良书记伤哪儿了?
石院长说,左胳膊左腿儿都断了。左腿大动脉也断了,好在血管缩回去堵上了,要不,早没命了。其它,锁骨等处还有骨折。有没有生命危险?梁副县长又追问道。石院长柳眉一竖说,要有生命危险我能把他搁这儿吗?!
叔叔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在手术室外楼道里不停地转着,焦急地看着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叔叔没有出来;两个小时过去了,叔叔还没有出来;三个小时,四个……,当叔叔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石院长说,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就是静养恢复了。现在骨科的床位早已满员,想加半张床都不可能,还是让海书记住在内科吧。内科还有个“高间”,陪床照顾的也方便。
石院长知道了叔叔的身份,又落实了医疗费,一直乐呵呵的,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梁副县长说,谢谢,谢谢,大家都没吃饭,快招呼你们医护人员,我请客。
东方亮出鱼肚白的时候,叔叔醒了过来。
叔叔。我叫了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一下子掉了下来。
叔叔看了我一眼,抬起右手在病床上拍一下,轻轻说,哭什么,我没死。
你——。我激动地躬身拉住叔叔的手,不小心把坐着的方凳“啪”地一声弄倒在地上。
我们这边的响动,惊醒了在另一张床上打鼾的乔部长。乔部长一骨碌跳起来,奔到叔叔面前,急促地贴近叔叔,腰作弯弓状,双手微握合拢,冲叔叔上下摆动了几下,点着头问叔叔,怎么样?叔叔说没事。乔部长说,没事就好,可把我们吓死了。我一听说,就与礼皇县有关部门联系,他们可出力了。乔部长说是夸人家,其实是在自己表功呢。
谢谢。叔叔轻轻地回应一句。
乔部长接着说,查书记对你的事很重视很关心,一听说你出了事,立即派我前来处理。你出事后要直接给查书记报告一下就好了,这事我们知道得晚了些,多少有些被动。怎么直接捅到市里去了?市里又打电话到咱县,得!这事想捂都捂不住了。
叔叔说,当时,只有活命一个念头,其它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先拨打了120,交警把我拖到医院,人家不收,我想市里管着礼皇,就给市里打了电话,让礼皇帮忙。市里说,让我别着急,等一会儿,他们安排。后来,后来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乔部长说,不说这些了,只要人没事,别的都是小事。现在看来你气色不错,我们也就放心了,回去以后,我一定把这里的情况如实汇报,看查书记怎么安排。
叔叔说,谢谢,给大家添乱了,真过意不去。
乔部长告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俯向叔叔说,对了,查书记还让我转告你,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养着吧。
我注意到,这次乔部长跟叔叔说话前没有嘿嘿先笑,语气用词都没有以前圆润,更没有用他那双颇具骨感的手把叔叔的手紧紧握住。
再细细品味乔部长那句“什么也别想了”的话,我敏感地意识到,话语里含有终结叔叔政治命运的味道。
正在这时,省里的老专家来了,他摸了摸叔叔的胳膊,又捏了捏叔叔的腿,向叔叔点点头,便在人们的簇拥下到医生办公室去了。
医办室里大家按次坐定,石院长介绍说,伤者送我院时两点多了,我们立即对病人实施了全面检查:病人当时脉搏微弱,血压极低,高压不足50mmhg,基本处于休克状态。
石院长将袋子里的片子取出,分别投影在屏幕上,又介绍说,大家看,病人所有伤势都在左侧,左大腿膝部上方10公分处骨头断裂,大动脉也断了,左锁骨骨折,左小臂骨折。另外,骨盆软组织也戳伤了。
石院长关闭投影机,继续介绍说,根据病人的伤情,我们先给病人接通了大动脉,剪去了1公分左右。开始还设想,如果因血管剪短,病人伸不直腿的话,我们想实施第二次手术,就是用人工血管代替,现在看来,效果还可以。
专家说,奇迹,简直是个奇迹!我这么跟你们说吧,一个人的大动脉断裂后,血柱可以喷到17米高,一个人体内的血量根本不足喷上三次,你们说,病人几个小时以后 才得到救治,是不是一个奇迹!
专家顿了顿又说,我看没必要再作进一步处理了,更没必要实施第二次手术。从明天起,扩张血管的药也不要用了。以后需要注意两个问题,一是防止肾功能衰竭,二是预防感染。只要把这两个问题解决了,我看不会留下残疾。
这时,乔部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插话说,大致情况我听明白了,可以说,是礼皇县人民医院给了我们海书记第二次生命,在这里我代表海书记和三十多万安县人民向礼皇县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表示衷心的感谢,对你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高尚医德医风表示崇高的敬意。这样吧,找个像样的饭店,我做东宴请各位吃个便饭,以表谢意。
梁副县长插话说,哪能让你做东呢,还是我们尽地主之谊吧。
大家有说有笑地拥出医院,乔部长把专家拉到一边问:海书记今后能否继续工作?
专家不假思索地说,可以啊,这种伤不会有啥影响。他看了乔部长一眼,又结结巴巴地补充说,啊——,如果恢复——好的话,可以——工作,可以工作,啊,主要看,看恢复嘛。
专家的话又多了一层意思,那就是—— 如果恢复不好的话……
下午四点钟左右,乔部长又来看望叔叔。他对叔叔说,我听了医生的介绍,情况比原来想象得好多了,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啊,哈哈哈哈。
乔部长这次笑不是惯用的“嘿嘿嘿”,而是“哈哈哈哈”,露出的虎牙也显现霸气。
这种无所顾及的大笑以往在叔叔面前从未有过,可能乔部长以为叔叔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便不再把叔叔放在眼里。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乔部长又走近叔叔,弯下腰说,海书记知道,今年就剩下两个月了,工作头绪特别多,机关还要进行“学习贯彻科学发展观” 教育,还给我挂了个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咱兼职也要尽责呀,哈哈哈哈。这样,我就不在这里多呆了,把阿福留下,有什么事,让他给我打电话。
乔部长又转过身对我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海书记,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可惜那手机费,回头我给你处理。我送乔部长到门外,乔部长说让我明天 一早到他住的宾馆去一下。
调 查
按照乔部长的要求,我来到新世纪宾馆,敲开518房间的门。乔部长把我让进屋,随手把门关上,示意让我坐在沙发上后,很严肃地说,你作为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是有一定觉悟的,我现在是代表组织向你调查个情况,要如实回答,啊。我先是一愣,直直地看着乔部长,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乔部长沉着脸说,听清了没有,嗯?
听清了。我怯怯地答。
听清了就好。那你告诉我,你叔叔这次
私自开车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看我奶奶,我奶奶病危。
那怎么不让司机开车呢?
司机不是说,他那天喝酒了,叔叔没敢让他开。
那我再问你,你叔叔这次回来,车上究竟几个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再好好想想。
我真不知道,就连出车祸都是您告诉我的。
那我还告诉你,车上两个人,就两个人,你叔叔和一个女人,一个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的女人。这个女人,你该知道是谁吧?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接着问,那女人在哪儿?
在哪儿?鬼知道。她伤得不重,都在忙活你叔叔,她跑了。
跑了?我重复一声,心里想,跑得好,跑了就死无对证了。既而又在心里骂,婊子无情,我叔叔都伤成这样了,你不管不问就跑了——
那你叔叔平时都和哪些女人交往。乔部长又问。不知道。我又摇了摇头说。
有人明明见过不止一个女人经常出入你叔叔那里。
我的心突突地加快了跳动,不知道乔部长说的是真有其事,还是故意诈我。便低下了头,再没有答话。
隔了好一会,乔部长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阿福,你要向组织保证,不能隐瞒任何问题。另外,今天的谈话,你没有对外扩散的权力,这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这时,乔部长的身上传出一曲音乐声。乔部长拿出手机,扬声器将对方的声音进行了直播:乔部长,你不是说要到事故现场看看,还要跟高速交警队的人谈谈吗?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乔部长对着受话器大声说:好,好,这就出发。
结束通话,乔部长对我说,就到这里吧,还是那句话,刚才的谈话,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讲,包括你叔叔。
这时,梁副县长走进来。他说,走,快走吧。他看到我,又说,阿福也跟着去看看吧,坐我的车。
出城半个小时就到了事故现场,梁副县长让司机停下车,招呼乔部长边比划边介绍事故情况:
这是一条全封闭的高速公路,路边的界牌标有“38”的字样,出事车是由南向北开,撞到护栏后又掉了个180度的弯,足有20米的护栏被撞得凹进去了,隔离墩也被撞倒3个,幸亏没有翻下路去,若翻下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乔部长掏出随身携带的数码照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
大家又分头上车往前走,很快就到了高速交警队。
乔部长先拐进了停车场,又给叔叔那辆事故车拍了照。然后大声说,惨不忍睹,真是惨不忍睹哇!
诸位领导,请到屋里坐。交警队的人出来打招呼。
我们一行人进了交警队会议室。一位交警介绍说,事故发生的时间,大约是中午12点45分。这个时间,正是驾驶员最疲劳最容易犯困时候,也是发生车辆事故最多的时候。我们接到报警电话后,立即赶到事故现场。当时车上两个人,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出事后她被撞到了后排的座位上,伤得不重。驾驶员浑身是血,被撞扁的车门夹住了,怎么弄也弄不出来。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车门撬开,这人命真大,居然没事儿了。
那交警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这起事故好处理,因为责任是单方的,只要交清费用,也就可以结案了。他冲大家说完,又转向乔部长说,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好办,一切都好办,啊。我明显看到梁副县长一怔,断定他不知道乔部长在这之前来过交警队。
乔部长突然站起来,冲大家说,这件事,从县政府到交警队,再到医院,大家都出了大力,我代表查书记、海书记和三十多万安县人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等海书记好了以后,我一定陪同他专程来感谢大家。至于事故的处理嘛,由我县的交警全权代理,很快就会来人的。
乔部长为什么独自到交警队来?是不是在秘密调查什么?为什么掩盖实情?莫非他想提前接任副书记?我在内心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送走乔部长,我们正准备启程,安县交警队的同志就到了眼前。
他们先看了叔叔开的那辆车,查看了发动机和仪表,两人不时地交换着意见:这是一辆1991年出厂的普通型桑塔纳轿车,期间大修过一次,后又行驶了10万多公里。鉴定结果,两人都认定为报废。
之后,安县交警队的人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是不是海书记的侄子,我说是。他们问,你叔叔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他们说,不对吧,不是说成植物人了吗?我说,没有的事。他们说,县里都传遍了,海书记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另外,车上那个女的,是县旅游局的,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
我心里“扑通扑通”直敲鼓:“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这和乔部长调查我的问话一字不差,谣言一定是出自他口,但没想到传得这么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的人也不知道都怎么了,没眼捉晴的事像亲眼看见似的,唾沫腥子真是能淹死人啊。看来叔叔的政治生命这下玄了。
和安县交警队的人分手后,我又坐上梁副县长的车往医院赶。一进病房,叔叔就问我,是不是安县有人来了?我说,安县交警队的人来过。叔叔一听,大声斥责我说,这些情况你应该及时向我报告,不能对我封锁消息。要知道,有人在调查我,想整我的黑材料,如果不把情况说清,人家怎么说怎么是,甚至会往我头上扣屎。
我说,我怕他们来了说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叔叔的情绪和身体,没想那么多。叔叔说,别扯淡了,你这是帮倒忙。我说,他们可能还没有走远,要不,我打电话把他们再叫回来。叔叔说,行了行了,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以往叔叔在我心目中虽然不是肯办事的人,但却是个很大气的人,怎么一下子——
梁副县长
我在给叔叔打早饭返回的路上碰到了梁副县长,我们打过招呼后,他随意问我,你叔叔给市委陈书记当过秘书是吧。
我没有吭声。
梁副县长又说,查书记下一步要变动,据说接替他的就是你叔叔。
我还是没有吭声,心里一直想着叔叔车上那个女人: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
梁副县长又说,看得出你叔叔是个本分老实的人,作为一个县的副书记,又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要什么样的车没有?弄辆破车,还非要自己开,他肯定是不想麻烦别人。
我说是,他挺注意影响的。
说话间,我们来到叔叔的病房。
叔叔正对着屋里的花篮端详,见我们进来就发表感慨:这花可真好看,你说这花是怎么开的呢,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大自然赋予了人间多少美呀。
可惜呀,人们不会享受,整天你争我夺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完了,还争夺什么呀。梁副县长接上了话题。
他俩哈哈笑过之后,梁副县长问叔叔感觉怎么样。叔叔说,挺好。
梁副县长说,我看也不错,昨天专家会诊时我去听了,说手术非常成功,什么残疾也不会留下,往后就是养着的事啦。老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叔叔说,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副县长说,这有什么,都是我们应该尽的义务。市委陈书记专门打电话吩咐过,没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往后就是熬时间了,有什么事,老弟你尽管跟我说。
梁县长,这么早就来督促我们工作呀!石院长听说梁副县长来了,也一路小跑追进病房。梁副县长转身对石院长说,你来得正好,把海书记的食谱调整调整,搞点排骨、大虾什么的补补钙,也可以搞个甲鱼吃吃,费用别担心,最后由我结账。
叔叔说,你工作那么忙,就不要老是关照我了,有什么事我让阿福找你。
梁副县长说,没什么事,其他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把海书记的伤治好了才是大事。
俩人正在说笑,一群人将礼皇县的书记、县长拥进病房。
书记、县长对叔叔说,我们先作个检讨,整天瞎忙,没有及时来看海书记。
叔叔说,梁副县长都代表了,他一直在这里陪我。非常感谢礼皇县县委、县政府和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可以说,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书记、县长说,别这么说,我们只是尽了点微薄之力。需要我们做啥,你尽管说。叔叔说,没什么要做的,一切都挺好,过几天我就转回安县。
书记、县长说,如果我们没时间,到时让梁副县长代表送送。
梁副县长说,我和石院长已经说好了,到时我们一起把海书记送回去,让石院长把海书记的情况好好给安县医院说说。
县长说,那好那好。书记讲,就是要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先这么着海书记,我们还开着党代会,不多待了,祝你早日康复。
书记、县长走了以后,梁副县长气愤地说,真是莫名其妙!这之前,我跟他们说过多少次让他们来医院看看,他们总是推脱这忙那忙。今儿个却不知动了哪根神经,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大早俩人都跑来了,搞什么名堂嘛!
梁副县长在副县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八个年头,眼看年龄就要到“线”了,多少有些怨气。
叔叔说,不怪人家,大家都很忙,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梁副县长说,你有所不知呀海书记,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滑。他们听说你今后不能工作了,就不打算来看。昨天他俩到市里开会,有可能是陈书记问到你的事了,他们感到不好意思,这才一大早来的。
我察觉到叔叔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梁副县长说,海书记,听说你以前当秘书时,在陈书记面前为他们说过话,应该说对他们的进步有功吧。今天你遇了难,他们怎么着也不能袖手旁观。常言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是吧?冲着陈书记当年的提携,他们也应该来看看你。
叔叔咳了一声说,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再说,我现在都这个样了,能来看看也就行了,还能强求什么。
梁副县长说,这年头很难讲有多少人真正把心思和精力全用在工作上,相当一些人都在找背景,投靠山,捞取政治资本。我们那两位,就是典型的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主儿,你要是还跟着陈书记当秘书,他们早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了。
梁副县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便知趣地走出病房……
转 院
清晨很冷,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叔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说,看来我得在医院住上一阵子,咱们回安县吧,住自己的医院省钱。
这时,乔部长给我打电话,也是说转院的事。他说,你跟你叔叔商量一下,看下周一能不能转院,上午11点以前回个电话。
我跟叔叔说了乔部长的意思,叔叔问给他换药的女护士说,我下周一转院可以吗?急什么?我们还没为领导服务够呢。女护士一边给叔叔换药一边笑着说,你们大领导住自己的医院条件好,转吧,我看问题不大,所有的部位都固定好了,应该没问题了。
叔叔说,那就给他们回话吧,我下周一下午转院。
我立刻给乔部长回了电话,告诉他可以定在下周一下午转院。
不到一刻钟,乔部长打电话要我转告叔叔,就定在下周一转院,他安排县医院做好准备。下周一上午他带两名医生、一名护士和一辆救护车来礼皇县接。
我跟叔叔说了,叔叔说,不用他们接。周一上午县里例会,通报全周主要工作,组织部长不在,全县不都知道他来接我了。再说,梁副县长那脾气,肯定要送,就让他送吧。到安县,好好招待一下人家,表表心意。
正说着,石院长进屋来了,她说,听说海良书记想下周一转院?那可不行,太仓促了,该做的准备工作都还没做呢。比如,乘什么车,路上带些什么药,哪个医生陪护,等等,都得考虑。另外,下周一下午转院时间也不合适,等到了安县,医院也就快下班了,我看下周二早晨走更合适。再说,今天是个周五,想办什么事也不方便,因为医护人员今天下班都比较早,你们可以利用下周一一天的时间,结帐、办转院手续什么的。
此时,我完全听懂了石院长的意思,她说这不合适、那不合适,最主要的还是担心不给她结帐。
这时,叔叔插话说,就按石院长说的办,下周二转院,早晨早点走。阿福你再给乔部长打个电话,把转院的时间调整一下。我很快拨通了乔部长的电话,说了调整转院时间的事。
乔部长说,怎么说变就变,县医院都安排好了,有关人员也都做好了准备,不能朝令夕改!要知道,在那里拖下去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拖得时间越长,医疗费就越多,越对你们没好处。
我说,这不是我叔叔的意见,是石院长定的。
乔部长说,那你让石院长听电话。
我把电话递给了石院长,她拿着电话出了病房,一会儿回来,又把电话递给我说,乔部长让你听电话。
我接过电话走出病房,乔部长在电话里跟我说,那就按石院长说的办吧。我们还是下周一上午走,中午赶到礼皇县吃饭。你到高速路口接一下,我们先去把事故处理费给结了。对了,你问下石院长,一共多少医疗费,我让人给汇过去。
我把石院长叫出屋,问她医疗费得多少钱?
石院长说,两万五吧。其实早该结账了,因为是海书记,我们也没好意思催。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电汇过来。我很快又拨通了乔部长的电话,报告了医院催要医疗费的事。
乔部长说,现在汇?太着急了吧。先跟他们说说,等几天吧。
我说,不汇咋出院呢。
乔部长说,你以为要钱的事像吹风那么简单。况且县财政又这么紧,教师的工资都欠半年多了。本来县委的医疗费就有限,你叔叔这次一人把大家一年的医疗费都花完了,其他人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了。说到这里,电话就断了。
过了一会儿,乔部长又打电话对我说,你把医院的开户行和账号弄清了告诉我,汇去三万五,付清医疗费后,余下的你交给梁副县长,他知道怎么处理。
第二天,梁副县长告诉我,那边的钱已经汇过来了,总共三万五,除去医疗费三万,余下的五千,给你叔叔买点营养品什么的。
我说,不对呀,石院长当时跟我说,医疗费两万五就够了,余下的乔部长让交给你。
梁副县长说,刚才石院长还跟我说医疗费三万元还不够呢。别听乔部长的,余下的那五千,就按我说的办。
我当即找到石院长问,你昨天不是说医疗费两万五就够了吗?
石院长说,是啊,可昨天到下周二不花销哇,医疗、用药哪一样不需要钱。
我无言以对,反正花得都是公家的钱。
医疗费落实了,石院长的情绪格外好。她对叔叔说,转院时我给您准备些好药带上,有什么要求随时给我们提。出院前如果方便的话,看能不能给我们医院题个词?叔叔摆摆手说,可别让我出洋相。
看得出,叔叔有些不高兴。
石院长走后,叔叔对我说,你再给乔部长联系一下,我转院的时候,让礼皇县医院的车送送就行,安县医院就不要来人了,乔部长也可以不来了,只让安县医院的人在门口等一下。这样可以减少好多麻烦事,也节省时间,还免得大张旗鼓、兴师动众。
我说,我这就跟乔部长联系。
叔叔说,先等等,我再考虑一下。过了大约5分钟的样子,叔叔说,行,跟乔部长联系吧。
当乔部长听清了我的意思后,立即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总是变来变去的。计划是查书记亲自审定的,也充分体现了查书记的亲切关心,你们这样做,还把查书记放在眼里吗?
我说,没有别的意思,叔叔主要是不想给各方添麻烦。
乔部长说,你们难道添的麻烦还少吗?一个人出事,大家都跟着背黑锅。
我沉默了。心里一怔,想到,八成是叔叔的官当到头了,不然乔部长怎么敢这样说话?听话中的意思,好像他也受到了连累似的。
过了片刻,乔部长又说,这样吧,等半小时以后我再给你回电话。
叔叔大概也听到了我们通话的内容,不耐烦地说,不要坚持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天塌不下来。
过了半小时,乔部长来电话了,他说,经请示查书记,原计划不变。
我立即把乔部长的回话告诉了叔叔,叔叔拉下脸拖着长腔说,好,随他们的便。不一会儿,乔部长又来电话问,听说你们转院时还要带个医生,有这回事吗?我说,不是医生,是石院长。
乔部长说,那是一回事。我问你,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医院的意思?难道我们带两个医生、一个护士还不够用吗?这明摆着是不信任我们的医护人员嘛。
我说,石院长是主刀,对我叔叔的病情最了解,她去主要是给安县医院的医护人员介绍情况,有利于治疗的连续性。
乔部长说,先这样吧,有些事情不要跟你叔叔讲,有利于团结的事多做,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有利于团结的话多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行了,明天我们按原计划行动,有什么事我到了以后再说。
采 访
经过一场秋雨,气温骤降,病房里都有些冷嗖嗖的。
叔叔说,浑身发紧,胳膊和腿都挺别扭,怎么着都感觉不舒服,好像中了什么魔咒。叔叔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推开门往里探头窥视。
还未等我们问话,他就直奔叔叔走去说,听说医院的医德医风都不错。
叔叔瞥了那人一眼,淡淡地说,是,确实不错。
那人“噢”了一声,说,你能谈谈感想吗?
叔叔头都未抬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那人说,我是市晚报社的记者。
叔叔又问,噢,谁让你来采访?
那人说,啊,前两天安县组织部的乔部长给我们联系过,说医院骨科住着他们县的一位要人,让我们媒体多多关照,多从正面宣传。为此,还请我们新闻界的同仁吃过两次饭。放心,我和这医院的石院长也是老朋友,不会瞎写的。
叔叔抬起头盯着记者说,医院的医德医风建设是不错,值得宣扬。但我不是什么要人,涉及我个人的事儿更不希望你们报道,请您理解。您请回吧,我有点儿累。叔叔说完闭上了眼睛,不再看那记者。
那人刚出屋,叔叔一口气没上来,憋出一串咳嗽。
我在叔叔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隐隐约约地感到是乔部长和石院长想利用新闻媒体对叔叔的车祸进行炒作。乔部长是为了毁坏叔叔的名誉,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石院长则是更多地从经济利益上考虑,为的是扩大医院的知名度,新闻炒作可以说是免费广告。
真是人心隔肚皮呀!
可报纸到底还是发了消息,讲了叔叔怎样出的车祸,医院如何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最后还加了一句“同车的一位年轻女性也得到了及时救治。”
消息很快在全市传开,叔叔放置振动的手机被强烈的电磁波冲击得在床头柜上乱蹦:慰问的、同情的、惋惜的接连不断,更有好奇者从中取乐。有个人在电话里跟叔叔说:那个同车的年轻女性一定很漂亮吧,老兄真是艳福不浅呐,什么时候也给咱哥们儿找一个开开荤?!
叔叔愤愤地将手机关掉,重重地扔到床头柜上。
医院每天给叔叔送一份报纸。今天的报纸,叔叔从傍晚一直看到深夜。后来将报纸放在胸前,眼睛一直盯着房顶。
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自思想,说明他和这个世界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我想起梭罗这样一句话: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陆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隔绝的孤岛。
深秋的田野萧条凋零,人们为了自己的收获把大地戳得千疮百孔,把地上地下能攫为己有的收得一干二净。地里是干净了,可叔叔心里一点都不干净。地里已经没草了,可叔叔心里却像长满了草。
第二天一早,叔叔把我叫到跟前很认真地说,你找个本子记清楚,医疗费用应由公家负担的公家出,应由自己负担的我自己出。咱俩的食宿费我出,再查查有没有亲戚朋友在这吃住没掏钱的,若有,我出。再有,凡是梁副县长帮我们办事所花费的,要如数还人家,你给,就说我说的必须给,我给他肯定不要。当然,送个花篮啦,买点儿水果什么的,就算了,搞得太细就生分了,梁副县长不是那计较的人。叔叔边说边想,边想边说,我发现经历了采访事件以后,叔叔变得更加深沉了。
叔叔把所有牵涉的帐目都给我罗列了以后又强调说,记住,每一笔费用都要索取收据,保存好,别弄丢了。我明白了叔叔的用意,这是他为防备他人所做的努力。
乔部长
有些人,见一面,甚至在一起工作生活了很长时间,也很容易让你忘记;而有些人,只要你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就很难忘却。乔部长就属于后一种人。
根据预先安排,上午8点50分,我带着梁副县长派的车就到了高速路口,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乔部长和安县医院的同志来。直等到11点,也没见他们的影子。我想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就是9点出发,两个小时的路程也该到了。
又一想,现在领导们事情都很多,说不准什么事就得耽误一下,万一要是10点出发呢,那不得12点才能到吗,还是再耐心等一会儿吧。
秋后的田野空旷得很,失去水分的枝条僵硬起来。天冷了,我穿得薄,牙齿在打架,捂捂嘴,呵呵气,跺跺脚,看看左右,公路上是横吹过来的风,卷着沙。远处落尽叶子的树上,灰喜鹊的叫声,让我感到来自大自然的苍凉。
我越等越心急,突然想到要是乔部长他们早就过去了怎么办?那不是没有可能,光想人家来得晚,怎么不想人家来得早呢。我终于决定还是给乔部长打电话问个究竟。
我连续拨打乔部长的手机不下十次,手机里传来的一直是那句老话:“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约过两分钟我就摁一下呼叫键,拨了N次,终于拨通了。我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把手机紧紧地摁在耳朵上,惟恐听不清乔部长的第一声龙音。可是乔部长并没有讲话,传来的是一阵激越的歌声和高低音炮的音乐,旋即就被挂断了。
我怀疑是不是打错了,又打开手机核查,所有的呼叫都是“乔部长”,最后一个通话的也是“ 乔部长”, 通话时间三秒。“乔部长”是我在安县屡试不爽的电话,名字与号码我从来没做过改动。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拨打,再未打通。我顿时慌了,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乔部长他们没来呀。想到这里,我赶忙拨通了安县组织部值班室的电话,问乔部长是不是来礼皇县了,什么时间从安县
出发的?对方说,你是干什么的,领导的活动是你随便问的吗!说完就愤愤地把电话挂了。
我又给安县医院的院长打电话,并先谎报家门:我是礼皇县医院的,我想问一下你们医院是不是有医生来礼皇县接海书记?他说,有这么回事,早晨不到7点就走了,现在早到了。
是不是路上出事了?我分明听到了歌声和音乐,那司机把音响开得也太大了。正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乔部长”三个字。我刚接通,乔部长就在那边吼上了,你干什么去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说,我在高速路口接你们。他说,接什么接,我们在高速路口下来怎么没有看见你?我说,您说让我9点钟在西出口等,我9点前就到了。他说,嗯,我们是从东出口下来的。这样吧,你赶紧回医院,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我回到医院,见大柏树下有好几人围着乔部长说话,乔部长红光满面,神清气扬,手舞足蹈地和周围的人攀谈。听话音是说他们在歌舞厅里的怎么怎么着。
有个老板模样的人大声地跟乔部长开玩笑:还是老哥你有魅力,那个丽丽都崇拜得,崇拜得,嘿嘿嘿。怎么样,今儿晚上就给她练练?
乔部长说,练什么呀,现如今——不行了。
老板接着说,那个段子你听说了吧?是老段子,老段子,想当年胃如铁,生吃牛肉不用切;现如今不行了,专吃豆腐和猪血;想当年如铁,七次八次不用歇,现如今不行了,一次还得用……
这就是给你们这些人画像的呀。乔部长不等那老板说完接着说,看来他知道这个段子。
得了吧你。那老板一拳打在乔部长的胸脯上,然后嘻笑着把乔部长拉出人群,有点夸张地笑着说,我知道你行,上次给你找那妞,你一宿——嘿嘿嘿。他一边咧着嘴嘻笑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在乔部长眼前摆晃,晃够了,接着说,人家还追着我加钱呢,说你把人家弄散了架。嘿嘿嘿,就这么定了,晚上我接你。
那老板虽然把乔部长拉离了众人,却拉得离我更近了。我急忙躲在树后,背向他们摆弄手机,装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乔部长还是看到了我,冲我喊:阿福,过来。
我怯懦地走到乔部长面前。
乔部长说,你去高速交警队一趟,找大队长把帐结了,我都给他说好了。上次我来,已经交了5000块钱了,他说多退少补。我给大队长打电话联系,告诉他乔部长让我去结帐。大队长说来吧,我等着你。
蓄 谋
老天爷的脸也是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清新明媚的天空,转眼就暗了下来,没有来由地布满了阴云,让人感觉宇宙间充满了阴霾和邪念。远处,叫不上名字的鸟在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哀叫,村边的狗也跟着汪汪汪地遥相呼应。
不知是连日劳累,还是心里烦乱,我在去礼皇县高速交警队的路上,心里非常憋闷,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到了高速交警队,直奔大队长办公室,可是铁将军把门。我向旁边办公室的同志打听,那人说,大队长出去了,有什么事给我说吧。
我就把情况说了,那人说,这事儿呀,大队长走的时候专门交待了,让我办,进来吧。
我走近那人的办公桌,他问,钱带齐了?我说,已经交5000元了,还要什么钱?他说,是有5000元,但还整整差一个数。我算给你看:路产损失8000元,施救费2000元,事故处理1000元,验损费4000 元,共计15000元整。我说,不是乔部长和你们大队长都说好了吗?
他说,是说好了,我们已经给了他面子了。本来施救费应为2600元,我们只算了2000元,减免了600元。还有存车费,一天200元,都免了。
我立即把这个情况电话向乔部长作了汇报。他说,你怎么搞的,连这么件简单事都办不好,不跟他算了,回来吧!
那人又跟我说,你下次带钱来的时候,要带上几个手续。比如,本人申请、单位公函等,特别是本人驾驶证一定要有,复印件都不好使,要是没有这个手续,就等于无证驾驶,那性质就更严重了。这些证件都齐全了,由我们综合向上报告,待审批后,你们一次性交清费用结案放车。
因为这起车祸属特大事故,所以手续一定要齐全。那人最后加重了语气。
我不解地问,什么叫特大事故?
他说,光车损就八万五千三,还不是特大事故?
那台车已经十几年了,还大修过一次,就是好车拍卖了撑死了也不过四五万元。这是谁验的车?谁定的损?我大声质问。
那人说,你别在我这儿发横,难道你比你们乔部长英明?他早就在《验损报告》上签字了,你啥也别说了。
我——。我被那人噎得张大嘴吧说不出话来。
实话跟你说吧,按理应定为一般事故,可你们乔部长坚持要定特大事故,说这车上了保险,日后多得些索赔买辆新的,明白吗?
我突然想起,上次来看现场,人家说乔部长曾独自来过交警队。乔部长多精明的人,这么离谱的数额,这么悬殊的车祸性质,他都签字了,显然不是为了向保险公司索赔,而是为了夸大事实,扩大影响,故意整人!
我当时心里很乱,不由想到:叔叔肯定接不成班了,要不乔部长也不会这样落井下石,八成他估计以后安县就是他的了。
返回叔叔的病房,已近下午5点了。叔叔说,明天我们就要转院了,快去把医疗费结了,该办的手续都办一办。别马虎,留好单据。
我没说话,一是为乔部长故意夸大事实整人感到可气,二是为叔叔这么大的干部不能集中精力想工作而考虑防备别人的小事而感到可悲。
我找到值班医生办出院手续。医生很快拨通了石院长的手机,石院长说,她有些发烧,正在输液,直接跟收费室联系吧。医生又拨通了收费室的电话,那边说全天的账已经结了,因为是微机统一管理,当天无法再作账,除非等到零点以后,那时会计们都正睡得香呢,等明天上班再说吧。
我说,都给石院长说好了,我们下午办手续,明天一早走。这不耽误事儿嘛。
医生对着电话跟收费室说了好半天,那边说,行了行了,看在你面子上,作个特例,我辛苦点,明天6点让他来吧。
按照约定,第二天早晨不到6点我就到了收费处,6点钟准时敲响收费室的门。可是,我敲了半天,才听到屋里人说话而且很冲,敲什么敲,还不到点呢!我说,已经6点了,是昨天约好来交费的。
屋里人说,倒楣事往一块儿赶,刚躺下呀,交费,交费,我昨晚输的钱你给吗!
我在外边溜达了约十分钟,又去敲门,屋里人又说,你这人比我性儿还急,得叫我洗脸刷牙上厕所吧,再等会儿啊。
又等了十来分钟,收费窗口的小门哗地一下开了,从里面递出一张收费单说,三万七千三百五十八,交钱。
我问,怎么这么多?
屋里人说,都在上边写着呢,自己看。我说,石院长开始说两万五就够了,后来又说三万,现在怎么又超出这么多?屋里人说,多收一分钱,我也装不进自己的腰包,上边叫我咋收我就咋收。你要不明白我可以告诉你,一万多块钱都是你们安县的人在礼皇的消费,你们乔部长给的单据,让分列在治疗和医疗项目里的。
我心里不由地暗问:乔部长连吃喝玩乐的费用都往叔叔的医疗费里填,到底安的什么心。
回到叔叔的病房,叔叔显然着急了,他催我说,赶紧找值班的医生护士,该包的地方包,该裹的地方裹。七点半以前出发,要不赶在下班高峰前到县医院就麻烦了。一堵车,全县的人就都知道我出车祸了。叔叔说到这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乔部长呢?乔部长去哪儿了?
我看叔叔着急了,就去找乔部长。问他的司机,司机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打他的手机也没有开机,眼看快八点了,还不见乔部长的身影。这使我想起昨天那位老板对乔部长说的话,想乔部长——
别在我眼前晃了,再去找找,他一来就走。我刚进叔叔的病房不久,叔叔就冲我板着脸说。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乔部长的手机又打不通,我只好来到医院门口转悠。正当我着急上火的时候,一辆大奔驶进医院,乔部长从车上下来,同时还跟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大胖子。
乔部长对大胖子说,请回吧老弟,君送千里总有一别。
大胖子说,区区一顿早茶不成敬意,还请老兄海涵,下次有机会我领你到温泉山庄去一下,那里的泉水包医百病,那里的大枣远近闻名,那里的妹子绝对纯正。那胖子将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嘻笑着伸出大拇指在乔部长眼前晃了晃。
好,下次到温泉山庄。乔部长朗声笑道,冲胖子挥挥手径向住院处走。
我实在说不清乔部长怎么如此雅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去喝什么早茶。
乔部长走向台阶,冲值班室说了两句话,接着就打手机。我急忙从旁门跑回叔叔的病房,叫叔叔启程。
突然,病房的窗外响起了鞭炮声。接着就有一帮医护人员给叔叔送来了花篮,花篮上挂着两条红缎带,缎带上金黄的大字分外耀眼:祝海书记早日康复;祝海书记一路平安。
这搞得是什么名堂!叔叔十分生气地说。叔叔本想趁早晨人员稀少不声不响地走了,毕竟是车祸不是荣耀,可总有人和他作对,以各种方式制造轰动效应。
我联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总感到像有人蓄谋。下意识地看了下手机,时钟显示上午九点,将叔叔计划的出发时间,整整推后了一个半小时。
返回安县
返回安县的路上,我和梁副县长同乘一台车。车上,谁也不说话,梁副县长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他又抽完一支烟,回头看了我一眼,开始为叔叔鸣不平:听说海书记出车祸以后,有些人作了不少文章。这年头,纯粹是落井下石。
哎,阿福,你叔叔在医院又跟陈书记联系了吗?梁副县长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梁副县长说,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别听那些人瞎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胳膊什么时候也拧不过大腿。别说有陈书记,就你叔叔的工作、为人,他倒不了,来日方长……
路两旁,那些昔日繁茂的树叶没了,地上滚落的叶子也失去了往日的明黄,像燃尽的灰烬即将融入泥土,不禁使我联想起一些老去的事物。
县里正在搞旧城改造。刚刚几天,通往安县县委的那条路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施工机械的轰鸣声和街上的喧哗声响成了一片。
我们进城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行驶得非常缓慢。突然,一辆警车插到我们的车前,随即就拉响了刺耳的警笛和带着威严的三音喇叭。接着听到车窗外骑自行车人的漫骂声,看到一些行人冲我们的车不停地指指点点。那指头就像是戳我们的脊梁骨似的。
此时,我猛然醒悟:乔部长早晨拖延时间可能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他恨不得想让全县的人都看到接叔叔转院的救护车。
安县人民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早有准备地等在那里,梁副县长的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就把叔叔安排就绪了。
病房里同样摆上了花篮,飘落的缎带上也写着:祝海书记早日康复。
乔部长给查书记打电话说,已经把海副书记接回来了,安排在骨科4号病房,一切都很顺利。
查书记说了一声好。
梁副县长向叔叔辞行,他说,等吃过午饭就不回医院了,直接返回礼皇县。叔叔紧紧握住梁副县长的手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我好了以后,一定到礼皇看你。梁副县长说,随时恭候。记着,你到老哥的地盘儿上,老哥欠你一顿酒。可是,你要是去晚了,老哥就退休了。叔叔说,不会。
梁副县长一怔,盯着叔叔的眼睛说:你要是想让我多干两年,就跟陈书记通融一下,叫我就地当个人大主任或政协主席什么的,别处我也不去了。
叔叔说,梁副县长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有那么大本事。再说,退休有什么不好?你想,孩童时父母管着,上学时老师管着,参加了工作又有领导管着,大半辈子都没有自由。退了休,时间都属于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何乐而不为呢。说不定,我伤好之日,就是病退之时啊。叔叔说着,抓着梁副
县长的手在病床上砸了两下。
梁副县长随即带着叔叔的手又在床上砸两下,松开,直起身,大笑道:说句笑话,海书记当真了。人就这么回事,全人类的终点只有一个。钱多钱少何时是了,官大官小总有烦恼。到火葬场看看,到医院里住住,就会不由地让人感到:原来生与死距离这么近,从辉煌到平庸起伏这么快,人的一生不
过如此。可有些人一旦回到现实中,想的做的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闻听此话,好像梁副县长打了我一个嘴巴,顿时面胀耳热,羞愧难当。可以说,在礼皇县多亏了人家梁副县长,要不是他,很难想象叔叔今天是个什么样子。再说梁副县长也不像无利不起早,做什么事都想图回报的人。可作为叔叔应该知恩图报,即使眼下帮忙有困难,也该留个活话儿,不能干过河拆桥的事。
怀着一种内疚的心理,我把梁副县长一直送到车上。梁县长紧拉着我的手低声说,照顾好你叔叔就找到好工作了。
我回头与乔部长打了个照面,他说,你的任务到现在就算完成了,明天回去上班。至于在体改办定岗的事,因为竞争的人比较多,恐怕一时难以兑现。你先准备一下,定岗前还要考试呢。
乔部长冲我说完后,便招呼大伙吃饭。他说,咱们到“大观园”,尝尝那里的土菜。乔部长他们吃完午饭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同来的还有查书记。
听说查书记也和他们一同共进了午餐,席间还讲要通过这起车祸举一反三,认真查找安县领导干部和领导机关在工作作风、思想作风和生活作风上存在的突出问题和薄弱环节,把坏事变成好事,决不能让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查书记的这番话,使在座的人听了都很不自在,所以没人接着查书记的观点往下续,因为弄不清他和叔叔的芥蒂有多深,话茬也不知道从哪儿接起,便只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饭桌也便成了查书记作报告的会场。
然而,查书记在见到叔叔的时候还是很大度地作了寒暄。之后,他带有责怪的口味对叔叔说,你什么也不跟我们讲,想帮你也没法儿帮,市里领导对此事生气得很呢,搞得我们也挺被动。
叔叔冲查书记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这时,乔部长说,让医生给查书记介绍一下情况吧。
查书记说,好。
医生把查书记一行领到医办室,取出片子边指点边解释:根据礼皇县医院石院长的介绍和片子的情况看,血管定位较好,血管和肌肉一样,通过锻炼可以生长,但也有不长的,那只占千万分之一……
会不会留下残疾?工作会不会受影响?查书记问。
医生说,前期手术处理得比较好,给我们打下了良好基础,可以说,比较乐观。短期内可能有些疼痛,但不会留下残疾,也不会影响工作。
查书记转向乔部长问,你不是说,站不起来了吗?
乔部长说,当时的情况很难预料,即使现在也难断定。
查书记说,算了吧你呀,医生还不如你能?
查书记说完,又回到了叔叔的病房。其他人也陆续走出了医办室。
最后只剩下我和乔部长,他看了看我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走!走!今天下午就到办公室上班。要知道你还没有定岗呢,就是考试合格,评议不过也不行。
我悻悻怏怏地离开了医院。
牵 连
安县街上还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熟悉的喧哗,一切好像都和往常一样,只是空气里多了些凉意。但我更深层次地发现了大自然的凉意之后人的陌生与淡漠。仅仅是一场车祸,让我恍惚间有了隔世之感:周围的空气都近乎凝固,连熟悉的人也似乎罩上了一层面纱,仿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费解”二字。
这种气氛真让我抬不起头来,总觉得到处都是鄙视的目光,人人都像审判者,在他们的意识里,似乎出车祸的不是我叔叔,而是我阿福。单位里没人肯接近我了,就连以往熟悉的人走个碰面也躲着我,好像我有温疫会传染他们。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参加了乔部长组织的录用考试,因为精力总不集中,复习也不系统,考得很不理想,看来录用的事定要泡汤。一来,乔部长有话,就是考试合格,还要评议,评议不过也不行;二来,这些天我碰到的都是些看人下菜的脸。
因车祸受牵连的不单单是我阿福,自然还有我婶子。叔叔调任安县副书记后,婶子没有随调,一直在阿市二中任教务处主任。叔叔出车祸时,她正带着几位年轻教师在省里培训。返回学校后的第二天,校长便跟她谈话说,因师资力量不足,让她临时带班,婶子虽觉唐突,但还是同意了。再后来,房管部门找她,说海良同志已调离本市,不该在本市购买经济适用住房,并将预付的5万块钱退还给她。这时,她觉得气氛不对劲儿了,打电话找叔叔,才知道叔叔出了车祸。为此,婶子找学校和房管部门的负责人大闹了一场,听说还找了市委陈书记。
一起普通的车辆事故怎么连带出这么多事端呢?真让人匪夷所思!我真弄不明白,封建社会过去这么多年了,搞家族株连还有如此大的市场。
接着又听说,就在叔叔出车祸的第四天,也就是乔部长从礼皇县返回安县的当天,查书记就在全县科以上干部会上作了情况通报,其间还利用多媒体展示了叔叔出车祸的有关照片。
查书记在会上说,海良同志,未向组织报告,私自开车回家,返回时发生车祸,致使车辆报废,折损八万多元。他本人也严重受伤,现仍在抢救中,据说以后也很难站起来了。
另外,事故发生后,海良同志不是直接向县报告,而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市里。市委领导问起我们时,我啥都不知道,要不是礼皇县的同志给我们打电话,他住哪个医院我们都不清楚。真是太被动了。
这是一起特大车辆事故,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后果,严重影响了我们安县的声望和荣誉,严重伤害了全县三十多万人民的感情!
海良同志曾给市领导当过秘书,可以说是个名人,但是他不珍惜自己,不仅葬送了个人的政治前途,而且把市领导的脸都给丢尽了。
现在有的人大话连篇,目空一切,整天拉大旗作虎皮,胆子贼大,什么人都敢找,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办,唯独不把自己的领导和同事放在眼里,这哪里还有一点儿组织观念!
对这起特大车辆事故,我们已向市委领导作了报告,可以说我们县委的态度是坚决的,市委领导也是支持的。那就是,要求责任人不仅要进行经济赔偿,组织上还要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海良同志的车上,还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女的,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这个情况,海良同志至今未向组织说一个字,在社会上却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我们一定要彻底查清楚,决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县委决定,针对这起特大事故,利用一周的时间,进行作风纪律整顿。各级各部门,要认真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力争使机关风气有一个大的转变。
大家一定要从讲政治的高度,对待这次作风纪律整顿,领导干部要切实负起责任,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干好自己的事。对发生的问题,不仅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而且还要追究分管领导的责任。不管什么人,不管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谁给安县抹了黑,我就砸谁的饭碗……会后,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要不这些年安县的经济上不去呢,都把心思用在了勾心斗角上。有的说,完全是小题大作,有的干部嫖娼都没处理,出个车祸算什么。有的说,现在有些大领导的少爷姑爷师爷镖爷们平步青云,有恃无恐,无恶不作。有的说,查书记说的市领导就是市委陈书记。陈书记曾经当面批评过查书记,说查书记不深入实际。查书记这几年竞争市人大副主任没有成功,对市委陈书记一肚子怨气,海书记一出车祸,让他抓住了把柄攻击陈书记。陈书记倒了,查书记就没有拦路虎了。
密 访
叔叔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早晨,他给我打电话,说特想吃家乡的驴肉夹馍。我跑到早市,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驴肉夹馍给叔叔送去。
病房里很静,叔叔拿着驴肉夹馍吃得很香,我看着他那吃相都想落泪。突然,叔叔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对我说,快,赶紧把好茶拿出来,有贵人来。
果然不出叔叔所料,他刚把一个肉夹馍吃完,第二个才咬出一轮月牙,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来人刚迈进一步,叔叔“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张着大嘴抖动半天才轻轻地喊一声:“陈书记”。
陈书记抬起右手冲叔叔向下缓缓一按,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床前。我急忙搬过一个方凳,放到陈书记身边,想请他坐下。
原来,叔叔刚刚听有人在楼道里问自己的病房号,很像陈书记现任秘书的声音。所以他说有贵人来,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陈书记亲自来。当陈书记真真切切地来到他的面前时,他激动得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车祸发生后,有关海良的传闻一时间炒得沸沸扬扬,自然也钻进了陈书记的耳朵,他当然体会到了挑刺肉疼的感觉,他不能不与海良进行一次面谈,为了海良,更为了自己。
陈书记没有坐,回头看了一眼还守在门口的秘书,秘书便把房门一下子关上了。陈书记扫了我一眼,冲叔叔笑了笑,朗声道:恢复得不错嘛,都坐起来了!
陈书记的出现,使叔叔太激动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一下子坐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上下左右直往自己身上看,一边看一边神不守舍地说:您来,也,也不让吴秘书,打个电话。
临时决定。我想,那时你睡得正香呢。真是耳听为虚啊,我还真以为你——。陈书记看了我一眼,话嘎然而止。
给领导添乱了,真对不起。叔叔低下头喃喃地说。
出了事就得认错,端正态度,多作自我批评。陈书记说完又看了我一眼。
叔叔忙说,我侄子,一直陪护我。
陈书记接着说:我给吴秘书说了,任何人不准进屋,医生也不来查房。他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有些事情我也听说了,包括你家属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一些。他们显然办得过了些,但作为你本身来讲,不论人家怎么说怎么做都不过分。好事不会总轮到一个人身上,月亮也不会总在一家门前过嘛,谁家也有黑暗的日子。凡事还是要想开些。
叔叔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能想通。
陈书记说,只要你自己不趴下,就还能站起来。人活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叔叔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决不能因为一个普通的交通事故死掉。
陈书记说,我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和我年轻时一样,想轰轰烈烈大干一番。可事情不能想得太简单,特别是像你这样跟死神打过交道的人,感受应该更多、更深一些。
陈书记又说,对你的伤情和车祸情况的夸大,甚至编造一些故事,我知道多数都是针对我的,想通过你的事改变一些领导对我的看法,为自己争取利益。他们认为我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利用价值不大了,门庭明显冷落了。即使有个别献殷勤的人,也不会用真心、使真劲,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个别人更是盼着我早点退下来,巴不得你出事呢。
叔叔说,您也夸大了。
陈书记说,那是你年轻人的感觉。小孩子看马,总比大人看马大。要懂得事物是在不断运动变化和发展的。时间与人,永远无情。等把星星数清,天也亮了。
叔叔直勾勾地望着陈书记,似有不解。
陈书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叔叔对我说,阿福你先到外边转转,等会儿再回来。我知趣地躲了出去。
……
见陈书记和吴秘书走了,我折回病房。叔叔的眼睛又红又肿,他可能哭了很久。我递给叔叔一块湿毛巾,他捂着脸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对我说:
你请两天假,先买一张下午四点一刻到省城的火车票,之后爱去哪去哪,但要注意安全,保证三点钟赶回来。另外告诉医护人员,一会儿把我要用的药准备好,就别进来查房了。
我猜想,叔叔今天要办的可能是决定他政治生命的一件大事。
果然如此。下午三点我回到叔叔病房,叔叔交给我一个信封说,你拿上这封信到省城去一趟。另外,我宿舍的保险柜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你也一起带上。一定要记住,下了火车就径直办事,不能到任何无关的地方去,不要跟任何人答话,不管多么饥饿也不要饮食任何食物,办完事可以随便吃
喝。要去的那家有位阿姨,你把东西交给她,什么也别说转身就出来,然后到火车站买张票返回。
叔叔接着拿出一串钥匙,指给我哪是开门的,哪是开保险柜的。还说,打开保险柜后,还要打开一个小抽屉,再用小抽屉里的钥匙打开保险柜的第二层,才能看见那两个盒子。
叔叔还强调说,上火车前要把两个盒子伪装一下。
我点了点头。
叔叔又递给我一个纸条说,你把上面的地址记熟,然后把纸条撕碎。我又点点头。
快出门时,叔叔又加重语气嘱咐我说,千万不能出差错!办完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不要发信息。
我再次点点头。
按照叔叔的指点,我顺利取出了那两个盒子,精美的包装诱使我探宝一样地打开了盒子。
小盒子里装的是一条白金项链,价格标签显示着“66666”字样。
大盒子里装的是一尊黄灿灿的金佛,没有价格标签。
我不由一惊,顿感此行的责任无比重大。先是把两个盒子装进了皮包里,又觉不妥,这很容易引起注意。又改装塑料袋,还是觉得显眼。最后用报纸包住塑料袋,再裹上一件旧衬衣,塞进了蛇皮袋里。我又换了一身旧衣服,这才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火车上,我装着没事的样子,把蛇皮袋放在腿前的小桌下,把脚伸进蛇皮袋的两个提带儿里。眼睛却不停地环顾四周,生怕有坏人盯上。
我知道,这是叔叔掷出的杀手锏。曾经说叔叔这不好那不好的人不算少,但没有人对他的清正廉洁产生过怀疑,家族里的人也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可是今天,他生命里的另一面终于展露给我。那尊金佛虽称不上价值连城,但也绝对不菲。是祖传?还是受贿?至于它的确切来源,我还未细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现实中,有不少是台上他讲、台下讲他的两面人。看似人人都对跑官要官、权钱交易深恶痛绝,但暗地里人人又想拥有这样的市场。
其实,这世上变化最大的就是人了,没事的时候,个个都显得道貌岸然,一旦有利益冲突,便原形毕露,即使城府再深的人也不例外。联想到车祸发生前后不同的人的不同表现,心中顿生些许恐怖。
在慌恐中我到了省城,没费多大功夫我便找到了叔叔提供的门牌号码。在威严的大门外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看周围,没人。听听里边,很静。当右手食指终于按在门铃上时,却又犹豫了:可别找错门,否则麻烦可就大了。
我再次查看了门牌号码,确认无误后,终于按响了门铃。可过了好一会都不见动静。刚有再按门铃的想法,就被下意识制止了:不能再按了,可不能让主人嫌烦。转念又想,也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呀,叔叔交给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再说,前边按的那几下,主人万一没听见呢。
当我抬起手准备再次按门铃时,一位雍容华贵的阿姨打开了大门上的小门,我们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将手里的东西作了交换,便匆匆分手。
离开此地,我才松驰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犹如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似地长出了一口气,脚下一软,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套 话
这是个朦胧的清晨。高低错落的楼群犹如起伏的山脉,大街上的汽车有的还开着大灯,性情急躁的司机使劲地鸣着喇叭,小巷里自行车的铃声和人群的喊声交织在一起,行人的面部被层层雾沙所覆盖,看不出苦与乐、喜与悲。
我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大家都没有上班,楼里静得出奇,一个人的环境空气都显得凝重,凝重得能让你喘不过气来。我说不清究竟被什么东西左右着,仿佛脚下无根无基。
自从叔叔出车祸后,我的心情一直都很低落,人生之坎坷,政坛之险恶,是我不曾所料的。时下社会上流传“做官对头多,老板仇人多,文人朋友多”,今天我有了切肤的体验。这座庄严而神秘的大楼此时对我没有了一点吸引力,恨不得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是当农民也比在这个地方强。越想越心烦意乱,此时我真想把办公室砸个稀巴烂,然后高唱着国歌去寻找自由自在的生活……
也许我的想象太投入了,以至于乔部长走到面前我都没有发觉。
乔部长说,阿福,一个人在这想什么呐,那么投入。
谁知我却冒出一句:在想您呢。话一出口,我便惊讶自己也学会了逢场作戏、顺情说好话。不知道这是不是叫近墨者黑。
乔部长“噢”了一声,继而问道,想我什么?
嗯,我觉得叔叔出车祸后大家都躲着我,只有您在帮助我。我又顺口说出了违心的话。
乔部长说,噢——,我通过这一段观察,你这个同志还是不错的,有政治头脑。在重大原则问题上,能分清是非良莠。你叔叔是你叔叔,你还是你,我们一定会区别对待的,最起码我绝对不会搞株连。还有一点你应该记住,你可是我选的人,当初我就说过与你叔叔一点关系没有。但话又说回来,海良同志毕竟还是我们的副书记,只要在位一天,我们就要尊重一天,他作的指示,我们还是要坚决执行的。这可不能有丝毫地含糊。
我察觉出乔部长对我说话的语气已有明显变化,判断可能时局有了转变,便决定来个以静制动。
果然,还未等我表示什么,乔部长话题一转问,市委陈书记是不是到医院看过海书记了?
我得知他的来由,故意和他兜圈子,对他说好像是。
别好像,是还是不是。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看过。
阿福,我刚才还表扬了你,现在怎么又吞吞吐吐了,不要可能好像也许大概的,给我个准话:是还是不是。
看到乔部长要急了,我便说:来看我叔叔的人很多,我不认识陈书记,况且这几天我没去陪护。
乔部长说:就是你请假上省城那天早晨。
我一听乔部长这话,肯定是知道底儿了,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证实。和他兜圈子也没意思了,所以我说,是,是有两个人来看叔叔,有个人很像大干部,我叔叔对他毕恭毕敬的。
乔部长顿时就嘿嘿笑了,说这就对了阿福,他们都聊些什么了?
这我可不知道,叔叔让我出去了。我知道乔部长在套我的话,我可不上他的当。叔叔毕竟是叔叔,也不能因为他不大关心我的事就出卖他。要是叔叔下了台,乔部长绝对不会给我好果子吃,这一点,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乔部长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很满意地说,这就够了阿福。这说明陈书记还一直关心着海书记,那么早到医院看他,老爷子得起多大早啊,这一看就足以说明问题。
乔部长用他那双颇具骨感的手再次握住了我的手,力度还是车祸前那么大。
乔部长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看啊,阿福,我其实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又是大学生,有一定判断是非的能力,我们彼此交流应该不存在什么代沟。海书记出了车祸,我们心里都很焦急,但可能也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那不能算意识问题。其实,促使市里发事故通报、鼓动晚报记者发消息等等,都是查书记背后一手操纵和指使的。至于那个“二十来岁披肩发女人”,我问你是想搞清楚,怎么帮海书记辟谣。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谣言止于智者。当我听到司机给别人传这个谣的时候,当即勒令他封口,并严肃批评了他,以后还会再对他作进一步处理。
哟,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呢,怎么好跟你说起这个来了。这些话你不一定跟海书记说呵。乔部长一副失言状。
乔部长以前嘱咐我不能说出去的话都十分肯定,今天却用了“不一定”这个模糊的字眼儿,我理解这口气里应该包括“一定” 的成份。
分手时,乔部长说,整天这事那事没完没了,忙得连给你定岗的事也顾不上办了,下来一定要抓紧进行民主评议,早一天给你定岗。
他再次用那特有的“嘿嘿嘿”与我告别,那对虎牙也透着喜色。
组织生活会
党组织生活会是在叔叔的病房中进行的,参加人员除叔叔所在的组织部党小组外,还有查书记和市委组织部派来的两位同志,我虽然没有定岗,但在组织部工作,还是党员,所以也参加了会议。
乔部长先发言说,今天我们开个组织生活会,议题是海良同志就发生特大车辆事故的问题作个检查,大家开展一下批评帮助。对开好今天这个会,市委和县委都很重视,市委专门派组织部的两位同志亲临指导,县委查书记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亲自参加会议,这也是对我们的关怀和鼓舞,相信这次会议
会取得良好的效果。
查书记说,在这个场合,开这样一个会议,本来不大合适,我们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从海良同志发生车祸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应该有个正式的态度。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恐怕海良同志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医院,这事也就不必跨年度了,还是要在年内有个了结。另外,正值各级都在换届这个节骨眼儿上,市委也要掌握一下情况,县委也应有个交待,这也是对组织、对干部本人一种负责的态度嘛……
查书记又说,大家都很忙,尤其是市委组织部的两位同志,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们既要抓住重点,保证质量;又要抓紧时间,提高效率。我看海良同志你就把两个问题说清就行了。一是为什么私自开车回家不报告,发生车祸以后又不报告。二是那个二十来岁披肩发女人是怎么回事。
叔叔说,感谢组织上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将诚恳地接受同志们对我的批评和教育。我先说明一点,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向党小组长乔部长作过检查,并请其转告查书记。转到安县医院后不久,我又在病床上写了书面检查,交给了乔部长,并请其转交县委和查书记。
查书记“噢”了一声,看了一眼乔部长。他这一“噢”一看,分明告诉众人,此事他不知道。
乔部长说,大家都忙忙乎乎的,也怪我报告不及时。还未给查书记报告呢,这是我的失误,我作检讨。
我看到市委组织部的两位同志对视了一下,乔部长的回答显然解释不通。
叔叔接着说,我的老家在海县,虽然离安县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但我很少回家。老母亲今年八十多岁了,尽管大字不识,但深明事理,特别支持我的工作。这些年,母亲高血压、心脏病等大小十来种病缠身,有时高压竟达200多,曾几次闹心肌梗塞被送进医院抢救,但母亲从来没有让哥嫂告诉过我。这回被拉进医院是最严重的一次,全身都失去了知觉,医生也下了病危通知。我想尽快回去看看,就向查书记电话请了假。
查书记插话说,请假是请假了,但你自己开车回去这个关键环节却回避了。
叔叔说,我本不想自己开车回去,可我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找司机,司机家里人说他喝醉了已经睡下了。问行政科要机动车,科长说查书记当县长时的司机回来了,就是下庄乡那个副乡长,他请驾驶班吃饭,不盯班的司机都喝了酒。当时,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就觉得母亲把我从小拉扯大,自己一点孝心也没有尽过,怎么也得见上最后一面,又考虑自己是个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了,于是就到驾驶员家拿上汽车钥匙,自己开车走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到医院时天已经快亮了。当时,母亲神志不清正在抢救中。说实在的,我没想在家呆多少天,单位事儿太多,特别是旧城改造许多棘手的事还没处理。我在母亲病床前守了两天,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我就告别母亲往回赶,因为那几天心里急,吃不好,睡不好,可以说是精疲力竭,又赶上拉肚子,一系列的原因酿成了车祸。但是,主要原因还是自己没有把紧安全这根弦儿。
车祸一出,我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拨打了120,紧急救护的同志赶来把我拉到附近的礼皇县医院。医生给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就不管了,非要押金才给做手术,警察怎么说也不行。为了活命,我给市委值班室打了电话,当时就一个想法,礼皇也归阿市管,我也在市委工作过,既能证明身份也能得到
救治。
查书记说,既然能给120和市委值班室打电话,怎么就不能给县里打个电话呢?叔叔被问得一时语塞。
这时我才晓得,当时叔叔肯定有侥幸心理,他过低地估计了车祸的性质,认为把车修修,自己在医院住个十天半月便可以息事宁人,不成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叔叔通过饮下几大口水后还是保持了镇静,并转开了话题说,当时只顾活命了,其他没想那么多。这件事出了以后,内心进行了反思,教训是很深刻的。上级明令禁止不让干部开车,更不允许跑长途,作为领导干部,本应带头遵守规定,可问题恰恰出在我身上,我又做过领导同志的秘书,影响更大,给我们安县抹了黑,对不起党组织的教育、关心和培养。另外也影响了领导的时间和精力,乔部长先后跑了几趟礼皇县,处理了许多方方面面的事,县委查书记为我的治疗和恢复健康费了心,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还有一件事,就是车上那个二十来岁披肩发女人的情况。她是我表姐的女儿,我是她的长辈。孩子在北京工作,回阿市探亲,后来又去看我母亲。她随我的车回安县,纯属顺路,因为海县路过车买不到座票,到安县回阿市就一站地。出了车祸后,也陪我去了礼皇医院,是我催她走的,她定了当晚从阿市回北京的车票。我在礼皇县住院时,就听到过这方面的议论,也没往心里去,谁知安县比礼皇县传得热闹得多,我觉得提这件事实在没什么意思,既然连查书记都提出来了,我也向组织作些说明。有人觉得这里边可能有什么,我实实在在地讲,这里边什么也没有,我在老家两天的时间里,几乎是没离开老母亲的病房,连医院的门都没有出过,哪还有心思去干别的事。如果组织上不清楚的话还可以调查。
自从市委陈书记看过叔叔以后,乔部长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尤其是在这次会议上就更明显。他说,听了海良同志的发言,我觉得是客观的、实事求是的。出车祸后,我到礼皇县去了两趟,比较了解情况。应该说,这起车祸给单位和个人都带来了损失,是一次血的教训,利用这样一个机会,把这件事情回顾和总结一下也是必要的。
下面我谈一下自己的看法:一是车祸不可避免。海书记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后,心情沉重,思绪也乱了,如果在哪个单位找辆车或雇个出租什么的,也可以避免车祸。但海书记没有这样做,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海书记一贯遵守规定,严格要求,从不愿给单位和他人添麻烦。海书记从安县走时,紧张工作了一天,连夜开车到海县,又在医院折腾两天,实在是太疲劳了才出了事,这里有许多教训值得汲取。二是有事要依靠组织。我们是组织上的人,不仅要为组织做事,个人有事也要跟组织讲,有了困难要多找同志商量,不要一个人硬撑,比如平时用个车什么的,找个单位解决一下也是可以的。三是对父母的感情要体现在平时。俗话说,养儿防老。儿女们尽孝心应是经常性的,不能只顾“大家”而忘了“小家”,有事该请假了请假,不要等到老人快不行的时候才着急上火。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事故
不是偶然的,是诸多原因造成的,我们县委、政府机关的几个干部违纪违法的案件也说明这一点,我们领导层要是把工作做得细一些、实一点,一些事故案件是可以避免。说明在领导层面也存在有失管失察的现象,这一点,我们县委和政府也是有责任的。乔部长后边的发言显然是冲着查书记来的。
查书记白了乔部长一眼,没有说话。乔部长就请大家发言,你三言我两语,不痛不痒,还带有歌颂叔叔和县委、县政府的意味。最后,查书记做总结讲话:以上海良同志作了比较深刻的检查,大家也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很客观,很实在。我也简单说两句,对事不对人啊。对于这起车祸来讲,我认为,
局外人主要是吸取教训,但并不是说一人得病让大家吃药,个别人也不要借题发挥。可作为当事人要多从主观上找原因,不管怎么说,毕竟出了车祸,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这个责任推不掉。海良同志下来要从思想深处挖一挖、理一理,在党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上再说道说道,也让其他常委帮助帮助。
查书记显然听出了乔部长的弦外音,也含沙射影地点了他。
查书记说,看看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有什么指示。
我看到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同志把手机拿起看了一下,另一位同志说,我们没有什么要说的,主要是来听听情况。
查书记最后说,如果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没什么讲的,组织生活会就开到这儿吧。
众人一齐站起来,分列两旁,让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先走,市委组织部的两位同志请查书记先行。
病房门一开,走在最前面的查书记先是一怔,接着说,这么巧,李大姐,在这儿遇见您——
这一切看上去很巧,有些事情看上去都很巧,其实却不巧,海良心里有数。
啊,我来看看海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很有磁性和底气。我侧头偷看,正是叔叔让我去省城找的那个华贵女人。那女人接着说,听说你们开会,我就站这等,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呀。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查书记一脸的恭维,接着极不自然地对大伙介绍说,大家都认识吧,这就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实业家、省政协、民主党主席,李燕大姐!
我心里一怔,这女人就是李燕?虽然我之前不识李燕真面目,但李燕的故事却知之不少。她是爱国华侨,一个能通天的人物,在国内拥有几个工厂和学校,房地产涉足十几个城市,全国政协委员,阿省政协副主席、致公党主席。
这个有着特殊身份和背景的女人,出现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设计。
什么主席不主席的,你们能称我为大姐就高抬我了。李燕笑着说,查书记,我也给你们介绍一下,海良就是我寻找的那个一直照顾我母亲的人。海良一直不让我说,怕伤害我的感情,其实没有什么,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
李燕接着讲述了一个深埋心底的故事。她是海县人,母亲解放前当过妓女。她们家深受当地人歧视,她从小就生活在别人睥睨的目光中,她实在难以忍受,中学毕业就去了美国。父亲去世后,母亲孤寡一人住在海县二中附近,一个大雪天,母亲摔断了腿,是上中学的海良把母亲背到了医院。海良不但不歧视母亲,而且一直默默地照顾着母亲,直到她回国把母亲接到了省城。今天,她在省城听到了海良的事儿,就驱车跑来了。她说,车上那个二十来岁披肩发女人是她女儿,埋怨叔叔为什么不让女儿告诉他们。
叔叔说,怕你担心,来回跑,这不还是跑过来了。
乔部长笑着说,真是人间真情,李大姐,这事儿,能公开吗?李燕说,我这不是公开了吗?乔部长说,那我们写篇报道,正好也辟辟谣。
查书记狠狠地看了乔部长一眼。
晚 宴
叔叔基本康复的时候已到了旧历年底。天上飘撒着雪花,孩子们在雪地上嬉戏打闹,空中不时响起声声爆竹,浓浓炊烟在房顶上空缭绕。
算来,叔叔遭遇车祸距今天已百日有余,还真是谢天谢地,叔叔竟然没有留下残疾,也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已经不用拐杖自由行走了。这天下午,我正陪叔叔练习爬楼梯,乔部长来了。
乔部长情绪很好,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不仅眉眼在笑,就连手和脚都配合着他的情绪有节奏地摆动。自认识他到现在还从未见到他如此高兴过。
乔部长先是寒暄了一番。然后对叔叔说,今天是小年,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的节日,准备利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请一些退下来的老干部吃顿饭,特请海书记莅临指导。
叔叔说,请老干部吃饭应该,我就不参加了,你们看着安排吧。
乔部长说,那可不行。说实在的,请退休干部吃饭还是其次,庆祝海书记恢复健康才是我的本意。
叔叔说,那更不妥了,我本来就给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反过来还要待我像功臣似的宴请,这实在不敢接受。
乔部长说,现在吃顿饭算什么,连纪检委的都说,吃饭喝茶可以不查、办案不喝酒一点线索都没有。您放心海书记,我绝对把握好尺度,不会产生一丁点儿副作用。另外,这期间有的人对海书记的情况不了解,猜测议论的人不少,特别是老干部们的嘴尤其厉害,您只要到场就是无声的回答。走吧,走吧,到时我还有重要情况向您报告。乔部长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市委组织部对你的事已经有了结论,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吸取教训,不作处理。您说这还不值得庆贺吗?!
乔部长又对我说,阿福也一起去。今天花的是节余下来的党费,你不能只接受组织管理,不接受组织关怀吧,再说你又和海书记生活在一个党小组,快一起走吧。
晚宴设在安县最豪华的大酒楼,摆了足足有20桌,不仅有退休的老干部,还有几位知名的公司家,席间还有县文化馆的年轻姑娘们伴唱。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喜庆,大家相互敬酒,说着祝福和吉祥的话,可谓热情洋溢、其乐融融。
乔部长与我和叔叔安排在一个桌,席间他喝了不少酒,眼见着脸就红了起来了。后来他举起酒杯和叔叔碰了一下,低声对叔叔说,报告海书记一个好消息。他说完这句话,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把那一大杯酒咕咚一声灌进了肚里,这才舔了舔嘴唇说:听说上级对查书记要实行硬着陆,不再挂什么闲职过渡了。
乔部长又要了一杯酒冲叔叔笑着说:这就意味着他在您身上打的主意全都泡汤了,对人事安排的预案也告吹了,这安县他不能一手遮天了。为此,我喝两杯。说完,咕咚一下又喝了一杯。
叔叔轻轻笑笑说,我有点累,先回去吧。
乔部长说,行行,一切听海书记的,我的车就在外面等着。
叔叔说,别叫车了,我们走走吧。
乔部长说,好好,咱们一起走走,也好欣赏一下咱们安县夜晚的美景,旧城改造是在海书记主持下进行的,看看您的丰功伟绩。
一片浮云掠过月亮,云絮变得轻盈而明亮。
送叔叔回家后,我和乔部长一起回返。
路上,乔部长的情绪格外亢奋,他一会儿唱京剧,一会唱流行歌曲,后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拉了拉我的胳膊,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你虽然考试成绩不大理想,可群众评议很好,经过综合素质评定,还是把你录用了,马上就给办正式手续。但这底细你可不要对外说呵。
说完,他高声唱出: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的吼声立即引得行人朝我们看来,搞得我身上直发冷。
分手的时候,乔部长突然又对我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位老干部讲,这次班子调整是海书记运作的?我愣愣地看着乔部长。
他似突然想起说,阿福,我想起一件事,海书记的驾驶证不用了,一切我都处理清了。接着,他最后一次用他那颇具骨感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疼得我咬着后牙根儿直吸冷气。
尘埃落定
夜色渐浓,屋里出奇地静,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凝视着墙上镜子折射出的惟一光亮,它朦胧地反射着窗外的灯火,却不知是哪家为什么还未入眠。
我第一次感到,过分的安静也是一种喧嚣,而且是一种致命的噪音,它像是预示着震天的惊雷,让人惶恐不安。
春节前,市、县党委班子进行了调整,政府班子换届也如期进行。市委陈书记继续得以留任。安县县委查书记退休、海良接任,乔部长调整到礼皇县改任政协副主席。与此同时,礼皇县的班子也调整了,书记平调到市委党校任副书记,县长平调到市检察官学校任副校长,梁副县长当地改任人大副主任。那个人民医院的石院长也调到妇幼保健院当院长了。
纷纷扬扬的人事传说终于尘埃落定了。眼看一起毕业的大学生都已各就各位,可我的工作岗位仍然没有定下来。
真是政治无诺言。乔部长虽然给我许过几次愿,但直到他调走也没有给我办成。
又是一个晚上,叔叔让我到他的办公室,这次强调等焦点访谈播完以后去找他。这回也遇上一人,不过不是乔部长,而是新任的党办主任。
进屋后我便躲在了角落里。
党办主任说,县委的家属房已经盖好了,海书记还是先选一套,提个标准,让他们装修装修早点搬进去,别再把办公室当家了,您总这样艰苦,我们大家看着都不好受。
叔叔说,这次是住房制度改革前的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县委上上下下都非常关注,一定要做到公开、公平、公正。你们找有关部门一起认真地研究研究,好事一定要办好,可别闹得满城风雨、怨声载道。另外,机关分房的事就别考虑我了,我爱人已在单位参加经济适用房建设了,我在这里一个单身,有个办公室兼宿舍足够用了。
叔叔见党办主任一头雾水,大有不解的意思,便更加坚定地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这件事就到这里,以后不要再提给我分房的事!
党办主任看到叔叔态度如此坚决,便答应说,好好。我们一定把海书记的高风亮节和率先垂范的精神在机关乃至更大范围进行宣传。
叔叔问,还有别的事吗?
党办主任向叔叔汇报说,查书记来了几次电话了,他说近期体检查出了肺癌,想借点钱到外地治疗。现在财政这么紧,有些退休的老领导怀里还惴着不少药条子没报。再说,他在任时又得罪了那么多人,对您也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我看让他个人想办法算了。
叔叔严肃地说,不能那么办。对查书记我们要全力以赴,他需要多少钱就准备多少钱,如果财政拿不出,就由我的工资垫付,若需要医务人员陪同,让他在县医院随便挑选。另外,还要跟大家说说,一定要把老干部照顾好,尽一切可能解决他们的困难,可不要小看了老干部的问题,他们人人手眼通天。
叔叔对待昔日政敌的态度,让我刮目相看。当时查书记那样对待叔叔,叔叔不但没有一报还一报,还像恩人似地关照查书记,足见叔叔怀有怎样的政治抱负。
党办主任又说,乔部长也来过电话,说他在县委大院那所房子能不能多住一段时间,礼皇县那边的房子他想再调整一下,等有了着落后再搬。
叔叔说,人走家搬的规定上级早有要求,我县也不能搞特殊。给乔部长说,他初到礼皇若办事不便,我们支持,什么时候搬家要人有人、要车有车,但规矩不能破。就这样,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去忙吧。叔叔向党办主任摆了摆手。
党办主任后退着走还冲我嘿嘿一笑,让我顿时想起了乔部长。
阿福,过来,有啥事儿?叔叔叫我,也把我问得摸不着北。明明是你叫我来,还问我有啥事儿?要说有事,就是工作,到现在还没着落呢。
叔叔没等我开口便讲,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哎哎哎———,乔部长,不,不,李主任!
到!李主任在门外大喊一声向回转。叔叔接着对我说,对于你工作上的事,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指望我做什么,是去是留都是由单位定夺。以后也少往我这里跑,在公众场合和同事面前也不要显露你与我的关系。
书记。党办主任走进屋冲叔叔叫了一声。叔叔对党办主任说,你回去查查,去年办公会研究了,机关录用两个同志,其中一个是他,叫阿福。他们是经过考试、评议、会议研究通过的。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正式手续,是上届班子遗留的事儿,你给协调办好。
这事儿我知道,我一定办好。党办主任冲叔叔笑着说完,又冲我嘿嘿一乐走了。叔叔的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拿起电话,对方说:海书记,说话方便吗?叔叔说方便,对方就嚷嚷上了:我说兄弟啊,感谢你帮哥哥啊,没有让我退休,也没让我上外地,就地给调了个副主任,能多干两年。可我不想再当什么人大副主任了,给哥美言几句,让哥在副县长位置上退下来算了,最起码说起来是个县长,由政府保障啊!他的言外之意好像对平职安排不大满意。
我说梁老哥呀,你不当副的咋能当正的呢,你老弟我能挡住人家告状吗!叔叔对着电话懒洋洋地讲,他讲挡不住别人告状,可讲话那姿态俨然有指点江山的神韵。
我听出了话音来,对方是礼皇县的梁副县长。据说,礼皇县班子换届前,矛盾四起,最突出的就是梁副县长与他们的书记、县长之间的矛盾,相互扬言,提谁告谁。
真的吗?你老弟怎么不提前给我透一点儿。梁副县长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带着兴奋的意味。
叔叔笑着说,我透什么,让你去给人家叫板?人家跟你死挺,你就得死!不过,老天爷看着哩。让咱这样的哥们当主官,起码能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儿,少挖一点社会主义墙角!梁副县长说,谢谢,谢谢!到时,我拉着酒找你喝!
叔叔说,我等着老哥。你先偷着乐吧,我给阿福谈点事儿,这小子太嫩了。
梁县长几乎是在电话那头喊:佩服,佩服,老弟你太让我佩服了!大恩不言谢,再见了!
叔叔放下电话,对我说,从毕业到现在,你也经历和观察到了一些事、一些人,应该有自己的思考和主见,但有句话你要永远记住:有些事情可以想,可以说,却不可以做;有些事情可以做,却不可以想,不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