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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杀戮
作家:郑小驴
我对南方的秋天厌恶由来已久,追溯起来,源于南方法国梧桐的落叶。落叶总是让我不可避免地闻到死亡的气息。这种古怪的散发着锈迹般的气息在干燥的空气中像水蛇般晃悠。这也是我不喜欢秋天的原因。可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不能逃避这种轮回的气息。眼前的这条路弯弯曲曲地折射在我面前,我的皮鞋下面沾满了落叶,这让我的思绪如秋风中枯叶翻腾着飘向远方。这条冥寂的河流每天注定将流失一个光阴的故事。1942年秋天的那天皇历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这些带着血迹般的字眼在那个秋天仿佛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亦如锈迹上的黄斑那样醒目。故事里,一个叫郑岸的男人已经踏上河边这条芦苇密布的小径。他背着一杆鸟铳,里面塞满了铁砂和硝。你又要去打鸟么?河边的鸟都被你打光了!有人不满地嘲笑着朝他喊道。他头也不回地闷声道,又不是去打你老婆!
男主角来到了河边,茂密的芦苇荡让潜伏着的鸟群拔地而起,天空中不断响起悲戚的叫声。一艘小船驶向岸边,穿青色长衫的男子跳向岸边。叫郑岸的瞪着他说,你知道这群鸟为什么要逃吗?
穿青色长衫的男人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来了。
枪声由此而响。可以推断,1942年秋天的枪声源于一群鸟的去向。说这席话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船工,他和我信誓旦旦地说,他是惟一目睹整个过程的人。可是在秋天更深入一点的时候,可怕的中风让这位目光有些浑浊的老人,躺在了一间四面无窗黑乎乎的房间里的木床上。他的话开始让人扑朔迷离起来:这场所谓的谋杀实则为意外的走火造成的。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死了。他的被褥里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
1942年秋天和往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该落下的树叶注定要在这个季节开始它们的轮回,该干枯的河流也终究会在这个季节选择消失。可是生命呢?1942年秋天的那一天早晨,一个叫郑岸的年轻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水瓢咕咚咕咚地饮下大半瓢井水。这个不好的习惯一直在郑家世代沿袭。早晨空腹喝太多的井水对肠胃不好,这个不争的事实在年轻的郑岸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用袖子擦拭了下嘴唇然后跑到牛栏给老黄牛扔了一把稻草。这个年轻人干完这些的时候,照例来到灶屋吞下了大碗剩饭,然后抓起墙壁上挂的那杆鸟铳便出门了。1942秋天的这个上午和往常并没有区别。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结实的身躯充满了火药味儿。
石门的县志可以作为那天郑岸所干的事情的一个参照,他们简明扼要地将这桩谋杀案描述了出来:1942年9月14日上午,黑影游击队队员郑岸因枪支走火,打死了另外一名叫博的队员。而博在他死后的几天后,青花滩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因为他是汉奸。
县志就是这样说的。可以证实,郑岸所持的鸟铳,确实造成了另外一名游击队员博的死亡。这起死亡事件作为史料毫无争议地写进了县志。
1942年秋日上午的郑岸或许在他走向河边的那一刻起,斜挎于肩的猎枪便不断地摩擦着他炽热的身躯,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死亡诞生的某种可能性。
秋天的形势格外的紧张,河的下游日本人的汽艇在日夜巡游,这个名为“黑影”的游击队在这种情势下应运而生。在博与郑岸同处一条战线的时间里,两人的交往从一开始便显得不同寻常。说这席话的人死于很多年后的一场霍乱。这场霍乱差点将所有的古稀之年的生命席卷而去。他们曾经是朋友,那个老头就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去芦苇荡里打鸟。那种个头足有八两的青灰色的水鸟最合适打来下酒,老头说。这么说来,他们的友情起源于酒。酒总是让男人们相互斗殴或成为朋友。博穿着青色的长衫,他曾经就读于一所师范学校,和所有的书呆子形象一样,他也戴着眼。那是一副足有千层底般厚的眼镜。说这话的人所采用的夸张语气让我暗地里感到好笑。但是可以肯定,博是个深度近视的人。因为高度近
视,所以他不喜欢拿枪。他似乎什么也不想做,后来惟一给黑影队员留下印象的便是发呆。他很爱发呆。很多队员后来就是这样总结博的一生的。还有一点不能不提的是,博的声音非常古怪,他的声音就像被茅草割破了皮肤发出的尖锐的呻吟。你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想必定是十分的奇怪。
1942年的春天,他们策划了一起偷袭计划。计划的重点就是炸沉鬼子下游的三艘汽艇。行动计划的具体时间却迟迟未定,起因是有人告密了。可以想象,他们的计划得逞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去的十三个人,回来的只有四个。这其中一个便是博。他们用九条人命换了鬼子的三条汽艇。这个计划的失败长时间都让黑影游击队一蹶不振,直到有人开始怀疑他们内部出了汉奸。这个疯狂的猜想让所有人都
愤怒不已,特别是这个名叫郑岸的年轻人。他将拳头一把砸在木桌上,震破了一只大海碗。博的眼神饱含忧郁,他说,迟早会查出来的。郑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作声。
秋天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策划一次偷袭,他们劫走了一只汽艇上的三千斤大米,藏在一个四周均是茂密芦苇的孤岛上。但是第二天夜里,游击队去取的时候,他们中了埋伏。这是一个鬼子绝对不会知晓的孤岛。当所有愤怒的目光在游击队里相互扫射时,他们发现惟独不见了博。后来博对此的解释是,他那晚拉了整宿的肚子,所以早早睡下了。对此青站出来替他作证,她说,那晚,博确实吃坏了肚子。
青在这个秋天显得格外打眼。她爱穿着翠色衣裳,看起来很美,并且像哺乳期的女人一样多情与慈爱,总在黑影游击队员面前晃来晃去。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眼眸黑亮的女人拨弄得有些神情恍惚。这些眼光中,也包括了那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他仿佛像撞了邪一般,以致某些过于失控的举动招来了另外一些眼光的嫉妒。一场无声的战斗在这个秋天让所有的男人心中都满怀心事。事实证明,博那种略带知识分子气息的忧郁最终在所有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他取得了胜利。所以在某次喝完几碗米酒后,他略带胜利的语气差点引发了一场真正的较量。事件的起因源于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他说,以后你们别再打她主意了。很快有人反击道,谁他娘的打过她的主意?!此话引起一片共鸣声。
当某个原本属于大家共同竞争的东西,某一天突然属于私人拥有时,有些人心态便会发生微妙的倾斜。所以这个叫郑岸的年轻人在那个晚上掀翻桌子,还差点和博打了起来。桌上的几只碗碟应声而碎。后来那个死于霍乱的老头喃喃自语,他断言,郑岸与博的友情就是终止于那个晚上。他说得信誓旦旦,我能想象这个老头当时的心情,或许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青的追求者之一。
真正的战斗开始于那个叫青的女人身体变化的那天,她怀孕了。她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当她脸色苍白战栗着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后,博平静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下眼镜,一声不发。他们最后选择了结婚。他们的婚礼原定在1942年9月15日举行,遗憾的是,青并没有等来那一天,她未来的新郎在14日的上午被那个叫郑岸的年轻人不小心走火用鸟铳击中了脑袋,当场死于非命。几个月后,当青终于产下一个重达八斤的男婴时,其时博的坟头上已经青草萋萋。青抱着怀中取名为洛的婴儿,跪在坟头哭了半日,在断乳的一个月后,她选择了投河自杀。捞上来的时候她的尸身已经微微变形,人们草草地将这个不吉利的女人埋葬了。
洛由年轻的郑岸抚养,他将洛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家中,一直到洛长大。
1942年秋日的那个上午,这个叫郑岸的青年如约来到了清江边上。芦苇荡里的船只悄悄地滑向了他的身前。博撑竿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他目光不断地游离在郑岸手上的那杆鸟铳上。当船往岸边靠得更近一点的时候,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数个黑点,水鸟似乎将天空都遮蔽了。郑岸肩上的长枪下意识般地滑落,他从博的眼光里看到了无数放射性般的斑点,仿佛带着对某种宿命的迷惑与不安。
枪声足够将所有的水鸟迅速惊飞,当秋天明朗的阳光再次照射于他们身上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已经躺在血泊之中,死亡迅速地攫取掉他生命的气息。曾经归属于博的生命只留下了一具逐渐僵硬的躯体,他一动不动躺在岸边的芦苇荡中,鲜艳的血从他的头颅中汩汩地涌了出来,它们像蚁群般渐渐奔入了河水中。河面泛红了一片,上游的水迅速消融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差点让郑岸呕吐。
他有些神不守舍地拾起掉在地上的鸟铳,黑洞洞的枪管一缕缕地往外冒着青烟。血腥夹杂着硝烟混合成了奇怪而独特的气味,多年后郑岸才想起这是铁锈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延续到郑岸死于中风的那天,始终在他鼻前氤氲,让他惊慌失措,噩梦连天。
一个在河面上游捕鱼的中年人自称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在他后来的叙述中,他大致是这样描述的,当鸟群惊起的那一刻,枪声就响了,因为距离太远,他根本就无法看清楚整个枪击的过程,更加听不清他们在事发前的对话。反正枪就是那时响的。枪响后博就死了。在他不断闪烁的眼光中,似乎对这起死亡事故充满了不屑。因为在几天后,对于博是黑影游击队里面的内鬼的传闻像群起的乌鸦一样飞往青花滩的各方。
在郑岸自己的陈述中,他是这样讲的:博就是暗藏在游击队里面的那个内鬼,他不仅在汽艇事件中充当了可耻的告密者,而且在9月14日凌晨再次前往下游向敌人告密了游击队的行动计划。郑岸在陈述此事的过程中义愤填膺,而告密者这个颇不光彩的身份在他的陈述完毕后无可争议地落在了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博的身上。博的眼镜在河边事件时落入了清江,直到二十一年后被一个在水边游玩的小男
孩拾得。那男孩就是我,后来人们一直叫我郑小驴。
我早就预料他不是个好东西!郑岸愤慨地说道。但是他坚决否认是故意杀害博的。他不止一次在人面前说,因为枪支意外走火,才造成了博的死亡。也就是说这个偶然事件,竟然帮游击队除掉了一个巨大的毒瘤。当时所有人都对郑岸的说法不抱任何怀疑,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巧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岸当上了除奸英雄并没有过多久,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那就是出家做了一名和尚。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其中的消极影响尤为恶劣,这句话的始作俑者,便是郑岸。后来青花滩的人们开始逐渐忘记他的名字,改称他为郑和尚。
1942年秋天的那场走火事件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青的死亡可能永远都不会让人提起。青的死亡可以合理地解释成为一桩丑闻的牺牲者。在所有人看来,青的自杀源于她肚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她一直到死也没有说出种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她的死让这个孩子的身世彻底成了一个哑谜。那么博呢?为什么博就不能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呢? 对于这个问题,青花滩的人们不置可否地默认了。他们在没有得到更加明确的答案之前,只能将有限的想象力束缚在博的身上,尽管这种矛盾的想象无法解释清楚在青怀孕的时候博整日眉头紧皱的原因。
事情得到转机开始于文革初期。当时剃着光头的七师父也就是郑岸被一群人推搡着去批斗时,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喊声,发生于1942年秋天的那场事件其实是郑岸的蓄谋。郑岸当时也爱上了青,他为了独占青,设法除掉了博。当这种传闻日渐甚嚣尘上的时候,时年已近五十的郑岸表现出了一副沉默的态度,他任凭人们怎么说也不肯吭声,他的沉默在某些人看来成了一种默认的可能。青生的孩子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其轮廓与郑岸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有人甚至说,在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清晰地目睹了整个枪击事件的全部过程,博确实为郑岸蓄意谋杀的。
博在临死之前还和他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他哀求他不要开枪,但是郑岸并没有手软,他端起枪瞄准了博的太阳穴。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这个卑鄙的夺爱者便杀害了博。更加让人惊讶的说法更加可怕,博并不是什么汉奸,所谓的汉奸,来源于郑岸的诬陷。对于这种说法,郑岸始终傲视着说这席话的人。他的眼光涣散而空洞,迷茫中却穿透出一缕缕寒光,这使得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付出断了两根肋骨的代价。一直到运动结束,他始终都没有承认博死于他的蓄意谋杀。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死于郑岸手中的鸟铳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当历史的云烟在风中日渐吹散开去,很多年过去了,似乎已经没有谁再去关心此事。晚年的郑岸总是喝酒。他沉湎于酒中不能自拔,像吸上了鸦片一样爱上了酒。而曾经在青花滩广为流传的那一句话在某年秋天的午后最终又从他嘴中得到了温故。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他说这话的时候恍惚了半天,犀利的阳光投射在他空洞的牙床里映照出年华的飞逝。
或许晚年的郑岸曾经在很多不同的梦境中重温了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所发生的事情。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站在郑岸的身前,这对情敌,他们中只能一个最终拥有青。青年轻丰腴的身躯像道艳丽的屏风不停地在他们面前晃动,她深邃而黑亮的眸子里面折射出秋天无限的娇艳。
他看到博从船头走了下来,他穿着青色长衫,脚踏一双黑色布面的千层底。郑岸知道这双千层底出自于谁的手,他想了想自己脚上的那双千疮百孔的破布鞋。博忧郁地望着他说,你迟到了。
冒着寒气的声音像是从水面飘过来。博甚至带着一丝不屑。郑岸从他的眼角看出了这丝不屑,这更像是挑衅。这使郑岸感到一阵愤怒。他看到博从船头跳了下来,肩部的枪也随之滑落了下来。博望了眼他手中的枪说,我知道你要杀我,我还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郑岸拿枪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说谁是告密者?博的眼光像在郑岸的脸上捏了几把,他说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句话像是一句谶语,在1942年以后日夜纠缠于郑岸的耳边让他时刻不得安生。他夜里经常能梦见一条蛇,它一直缠绕于他的脸部,朝他梭梭地吐着鲜艳的信子。梦见蛇一般都会有艳福,可是从郑岸在那个秋天的上午之后,他大多是在孤寂的状况中度过的。
晚年的郑岸中风瘫痪在床上直到一个月后才死。在临死前的一个月里,他躺在充满了恶臭的被褥里胡言乱语。在他最清醒的时候,便是常人说的回光返照的一个小时里,他突然要人扶他坐在床沿上,目光游离于斑驳的窗棂上说,他真的全部都猜到了?他为什么不反抗?一连串的问题像濒临死亡的鱼在水中吐出的气泡。
在短短的回光返照里,他像是一个带着无尽疑问的孩子随后进入了永久的梦乡中。他说,他后悔向博开那一枪。那一枪不仅让他彻底失去了青的爱情,同时还让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惑怪圈中,到死也没有能够解开这个谜团。可以证实的是,1942年的秋天下午的走火事件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枪击事件。
郑岸临死的几分钟前,他又说,当时确实存在走火的可能。但我更愿意杀了他。他那天穿了件我最讨厌的青色长衫,我最厌恶别人在我眼前装正经穿长衫。在我端枪的一瞬间,脚下在腐烂的芦苇打了一个滑。就是那个趔趄,使我在失去平衡前叩响了扳机。这是一个充满着复杂的臆断。我想我应该相信皇历上所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那天确实是个不适合出行的日子。
1942年的青正处于一个女人最曼妙的年华中。她扎着红色的头绳提着竹篮在河边行走时,两个男人的目光被这道迷人的风景蛰得生疼。如果青不是因为被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所迷惑,或许1942年秋天上午的事件一切均会得到一个新的开始。但是青和所有喜爱扎着红头绳的少女一样,她不可避免地被他束缚住了。这个人便是博。扎红头绳的少女青在昏暗的油灯下替博细心地纳起了千层底。而另外的一个男人却独自在黑暗中忍受着无尽的煎熬,她后来为此颇为后悔,因为她没有察觉到郑岸的爱。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那位戴着厚厚的眼镜的纤弱男人。他眼镜片下掩饰的光芒无时不在提示着一场谁也不可扭转的悲剧正在与她悄悄靠拢。
有关这一点,可以从博去世前的日记里管中窥豹。那是一本悬挂在梁上的竹篮里的蓝皮日记,和日记存放一起的,还有三二十块光洋。青从未想过博竟然会背着她写日记,并且把日记隐藏得如此隐秘,以至于她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做女人的失败。做女人一定要细心,青或许后来一直为这种不应该有的疏忽而痛心不已。她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防范她,为什么不要她看到他的日记。或许这本蓝皮日记上面记载的正好证实了她伤心的原因。
这是一本语序紊乱的日记,没有一篇是完整叙事的。青摩挲着蓝皮日记本,她的眼泪像屋檐上的雨珠,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或许他从未想过她会为此而哭,甚至从未想过她会看到这本日记。这些语无伦次的句子像一个处于失语状态下的绝症者所发。
……这报应是迟早会来临的。或许那个可恶的悲天悯人的命运,早已在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秋天来临,我看到那双指鹿为马的手,戴着虚伪的面具,站在人间的所谓的正道上,可笑地扮演了一个救世主的角色。
有人选择了名利最后执迷不悟,而有的人沉湎于对金钱与美色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这是场多么幼稚与可笑的表演……
日记的最后,青触目惊心地发现一行颤抖的手迹:青,我的亵渎,是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当青颤抖的手翻着日记,她发现每隔上一两页纸,上面便豁然刺眼地呈现出一团淡黄色的污秽,其中的一页上,甚至出现了一幅女体裸画,画下面注明了青的名字。那是篇让青几乎作呕的色情描写,她对此产生的联想让她脸红和恶心不已。她想起和博谈恋爱的日子,他从未说过他爱他,可也从未对她表示过厌恶。当她渐渐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均已不可挽救,或许在博看来,死亡对他来说就像一场迷藏,从此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可是在之前,少女青却被这双隐藏在厚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彻底征服。她回想起和他恋爱的场景,他总是沉默着,仿佛处于一种游离的状况中,他眺望莲藕色的天空时显得格外的执迷,仿佛天空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足以让他走神的东西。
你在望着什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望着天空,博说。
天空里空寂无边,有什么好望的。
确实没什么好望的……博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说。
他从未吻过她,甚至连手都没牵过。有个黄昏,群起的水鸟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青有些心动,靠在他怀里,摇了摇他的手臂。这是一种唯美的暗示,但是很快博便让青失望了,甚至让她有些难堪。博将嘴唇慢慢地靠往青光洁的额头上,在即将贴上的那一刻,博却选择放弃了。他一本正经地望着青说,你不能这样引诱我。他有些过度的不安与紧张,青决定原谅他。或许1942年的恋爱大多是在如此单调而又充满了幻想的氛围下进行的,青隐隐地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她又不确定究竟少了什么。
这种略带沉闷的恋爱却让另外一个人眼中冒出了愤怒与嫉妒的火花。或许博从一开始就和郑岸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感情方面,郑岸不能不说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总是将自己的愤怒与不满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博正好与之相反,他所做的,表情永远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没有谁能真正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种人是十足的阴险的!郑岸略带嘶哑的嗓音让青对他日渐感到了厌恶。正如前头所说,青深陷于博略带迷茫的眼神之中不能自拔。或许1942年的悲剧的起源,和青对博那种眼神的迷恋有关。她的迷恋让博陷于一种原罪的状态中不能脱身,手淫与爱情之间矛盾的选择一直折磨于他。
1945年秋天枪毙大汉奸张世杰的时候,有一点是值得去关注的。张世杰在刑场临死的时候供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向他告密的人。张世杰在临死前说的这席话虽不可作为史料来论证,因为在他临死的时候不能不说存在有一种多拉一个人来垫底的可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张世杰所说的,确实曾经是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当审问者问他,告密者是否是博时,张世杰被反绑的双手剧烈地摇晃着,他连声说不,他说告密者是个非常结实的青年,和审问员所描述的博的特征相去甚远。那个人拿了二十五块光洋,那是告密者的奖赏,他当时戴着一顶毡帽,谁也没有能仔细看清他的脸。张世杰在临死的时候说,如果让告密者站在他跟前,他一定能一眼将他揪出,因为他和告密者曾经说过几句话。可惜的是张世杰并没有获得这个机会,呼啸而来的正义的子弹击穿了他致命的器官,他死于1945年西安兵工厂生产的
一颗子弹。
而另外一个汉奸李根的供词却恰好和张世杰的相反。他临死前的供述是这样的,告密者是一个雨夜来的,他穿着蓑衣,全身散发着寒气,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筛中黄豆在蹦跳的声响。李根说,那人故意用蓑衣遮住了脸,根本就看不清他的外表,他拿了悬赏钱就匆匆走了。告密者要求让他们将前来的黑影游击队所有队员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这句话让所有幸存的黑影队员震撼不已。李根最
后说,告密者反光的眼镜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在解放后专门研究了这段历史,他们后来在县志修订上有着这样的记载:1942年的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结束,黑影内部连续出现了两起告密事件,告密者让游击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同时强调,告密者并不是当时让人们都一致认为的博。事实上当后来游击队员回想起的时候,发现很多重大的举措都是源于博的建议,并且当时行动的晚上,博还差点送了命,一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弹从他的颈部射来,多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祖传下来的铜牌替他挡住了。从各种因素上推断,博都不具备告密的可能。可当时为什么人人认为这事是博干的呢?这一点让所有健在的游击队员惭恧不已。可以肯定的是,告密者肯定是那天晚上行动时没有前去的一员。这么多年过去了,没谁能回忆起那晚哪个是没有参加行动的队员。谁是告密者,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永久的哑谜。
当洛长到4岁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了惊讶。他长得既不像青,更不像博。随着他的日渐成长,对于他的容貌也随之成为青花滩私底下窃窃私语的一个话题。洛长得只像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养父郑岸。他的脸型,他的鼻子甚至连脾气都不可避免地和郑岸相像起来。没人敢公开指出来,青所生的是郑岸的孩子。未婚先孕并且死的时候一直没有结婚,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这个不光彩的谜团或许在博还未死于非命之前就已经布下了。谜底的主人青几个月后在看了博的日记后,也随之而去。没有谁知道另外一个谜底的主人是否还存在于世。如果存在,那么郑岸肯定是不能逃避的人选之一。晚年的郑岸在临死之前终于说出了真相,那就是洛确实为他所生。
洛是喝母猪奶与米浆长大的,他的“养父”郑岸在他半岁的时候便出家当了和尚。对于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他对谁也没有提过。仿佛万念俱灰,当和尚的郑岸对一切都已经提不起兴头。在后来有人幡然大悟,认为郑岸的出家实则是为了忏悔与赎罪的时候,郑岸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怒气冲冲,听来并不是出家人所言。干吗得去赎罪,她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是他用阴险的伎俩夺取了她的欢心,既然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呢!
即便到了晚年的郑岸,也是如此的铮铮有声。他从未为此事而后悔过,更不用说去赎罪。或许在他看来,强行在青体内播下的那颗生命起源的种子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青在妊娠反应强烈的时候,博不可能没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他忧郁而迷茫的眼神隐藏在厚厚的折射着光芒的眼镜片后,让持胜利者态度的郑岸略感诧异和失望。他渴望与博来场真正的正面较量,那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好好地教训纤弱的博一顿。对于这场较量,郑岸显然抱有着十成胜利的把握。但是博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他平静的表情不得不让按捺不住挑衅情绪的郑岸将愤怒与鄙视化作唾液狠狠地吐了出来。因为在九月,博宣布要和青举行婚礼。这原本属于郑岸的胜利在婚礼消息传出的那一刻变成了一枚苦涩的果实,郑岸只能选择独自将这枚胜利的苦果咽下肚中。
同样处于忐忑不安中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青。随着婚礼的日渐逼近,青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她看到博毫不在意地坐在秋天的阳光下翻看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偶尔抬抬头望望远方的秋景。青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问道,你想什么呢?
博闭上眼睛轻轻地吁了口气说,什么也没想。那你为什么不开心点呢?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青说。我无所谓开心与不开心,很多人看到我的表情就一口认定我不开心,却从未想过一直以来我都这样,这是多么幼稚的强词夺理啊,你懂吗?青有些迟缓地摇了摇头。
婚还是得结的。博这样安慰她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这场人生重大的婚礼他并不是参与人之一。青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博很快就将这个话题转移开了,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呢?人总得要个孩子的。1942年秋天的博似乎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在青看来,博起码还是爱她的。在青后来的叙述中,她提到,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为何还非得提出要娶她呢?或许有一件事情这里不能不提,在1942年青告诉博她怀孕了这个消息后,博非常冲动地与青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他的动作那么粗鲁,可又像在完成某种仪式。青后来一直为博那晚的反常举止感到疑惑,那个晚上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将她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而且强迫她为他口交。整过过程,青都显得格外难堪与不安,她带着赎罪感接受了博这种近乎变态的性交方式。事前,他冷冷地命令青全身搓洗了一遍。青有些难为情地表示,冷水会让她着凉。但是博并没有怜惜她的意思,给我洗干净去!当青浑身颤抖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提出了口交的要求。青红着脸望着他,他语气平静地说,他肯定没和你这样做过对吧?
完事后,博显得格外的疲倦,他有些厌倦地望了青一眼,颤抖着手好几次都划不着火柴,嘴巴上的香烟像冻得哆哆嗦嗦似的在不停地抖动。
让青略感尴尬的是,博一直没有向她询问强奸她的人是谁。他似乎在等待着青主动地告白,可是仔细地看上去,又不是那么简单。他似乎对这个答案索然寡味。青决定要告诉他那个人是谁。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说出了郑岸。
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没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说,你告诉我的原因是想让我去找他教训他甚至干掉他是吧?我不能不说你自私,我不会去的!他有些幽怨地说道。
青简直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对这些不在乎了,我对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博吁了口气说,活着就应该这样。以上对话发生在1942年9月13日的晚上,也就是在博临死前一天的晚上。博说完就走了,他轻轻地将门掩上,青有些揪心地说,博,你要去哪?你还爱我吗?
博忧郁地回头望了她一眼,他说他想出去走走。他还劝慰她说,你不要多想,后天,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了。
青终究还是没有迎来她坐花桥的那天。当9月的夜色散尽太阳升起之时,博倒在了枪声中。他流的血洇入了潮湿的土壤,染红了河面。
或许那天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老皇历上面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
对于9月13日夜里博究竟去了哪里,具体做了什么,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哑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他去见了郑岸。或许这也是他出门的目的之一。晚年的郑岸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眼前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影影绰绰的。这似乎和1942年的秋夜他所经历过的情景有了几分相似。中风瘫痪在床的郑岸在大小便失禁的时候,躺在恶臭的被褥中老泪横流,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与他如影相随。他深知在未来的某一刻,他随时都有可能告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他偶尔的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按图索骥般又回到了1942年的秋夜。
博来到他跟前,这丝毫没有让郑岸感到诧异。他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为此他甚至做好了充分的格斗准备,他甚至在
裤脚里偷偷地绑上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但是博显然又一次让他失望了。是彻底的失望。博说,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用不着那么敌意地对着我。郑岸说,那你还来干什么。博说,我就想来问你一句,你他娘的和她操……真的舒服吗?
舒服?郑岸懵在那里半晌没回过神,他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么突兀的话题。
以后你不要和她再有瓜葛了。他说这话似乎一个旁观者的劝说,语气轻得像一滴水。你的事别以为没人知道,擦肩而过时博对他轻轻地说道。郑岸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般地望着博的背影像一个黑点一样在他视野里无限地拉长。郑岸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骂道,你这个孬种!你他娘的不是个男人。博转过身来,神情恍惚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转身又走了。他似乎并没打算在此做多久的逗留。
晚年的郑岸一直活在对往事的忆念当中不能自拔。
他后来不停地回想出门时带枪的场景。或许他已经有些微微的后悔了。早年的郑岸要是也能这样想,或许秋天的那场事故可能由此消失,但是当时郑岸并没有这样想,他甚至越想越生气,他想不明白青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软弱的男人。一个如果连自己的女人被人家调戏了都无动于衷的男人,那还算是男人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怀着他的孩子却要去与博结婚。这让郑岸心中充斥着一团团怒火。这终究是场不愉快的交谈。博的平静让郑岸感觉到了耻辱,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博手中的一件玩物。
青后来在回忆起那段感情时已经情难自禁。她认为博始终都是爱她的。他的爱让她始终无法领悟和体会,他在爱情上的沉思让她感到心慌不已。在博死后的日记上青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在我背叛了自己身体的同时,同样地背叛了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已经渐渐地离我远去,啊!多么可耻的罪恶!
青始终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臆想是如此的偏激。在此后短暂的光阴里,青在日记本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污秽后兴许找到了一丝答案。日记上有一句话让青悲痛不已,他是这样写的:青,我的女神。
这句话让青在生下洛之后最终选择追随博而去。可是当晚年的郑岸说出一句足以让所有的感动荡然无存的话时,青的自杀又显
得过于冲动了。老态龙钟的郑岸说,博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就是为了想让她难堪。按照郑岸的说法,博最终选择与青结婚,为的是报复心态。可是果真如此吗?
青最终还是没有原谅郑岸。或许在她看来,郑岸是这一起罪恶的制造者,在博死后的时间里,她甚至连杀他的心都有。当时的青花滩的几个年轻小伙至今都能回忆起发生在河边的那幕往事,当生下了洛的青歇斯底里地朝郑岸厉声咒骂的时候,郑岸如一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他像死了一样。青最后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恨你,是你毁了我和博。郑岸呆呆地望着青从河滩上一步步走远,他想跑过去追她,但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
当时我的脑子像是空了一般,就像扔进了一个炸弹。后来郑岸后悔不已地说道,要是我追上她,或许她也不会死。
青的死亡让郑岸彻底地消沉了下去。当青花滩的人不停地听到他嘴里念叨着生即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时,他已经打算出家了。晚年的郑岸并不愿意过多地向人讲述这段往事,他除了嗜酒外,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而每次酒醉之后,他定会拉着一个人的领口说,你知道那句话是谁先说出来的吗?笨蛋我告诉你吧那是博所说的!你知道博是谁吗?他是个疯子!他知道是我干的,这疯子……晚年的郑岸是这样评价博的。
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郑岸背上枪走向了茫茫的芦苇荡中,秋天的阳光将他的面孔映照成古铜色,像极了一尊雕像。他步伐沉稳,满怀心事地走向了河边,他看到博正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秋阳下的博单薄的身影像一根芦苇般飘忽,让郑岸显得心神不定。枪声响起后,大片受惊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这是群惊慌失措飞往远方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