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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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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君再来

作家:董夏青青
        “去,把她叫过来一块儿……”老赵叱马一般地叱了我一声。
        “咱先喝……”
        “你害怕酒不够?”他伸出指头点着窗外的车,冲我和悦地笑道:“多得是……”
        翻译脖子粗得像刚咽下一头浅棕毛公山羊,他浑浊的眼珠深锁住老赵,解释说若是男人不在近旁,女人是不能随意与外人喝酒的。
        “不能喝?!老公在家我们是客人,老公不在家我们就不是了?!”他攥紧酒杯,揶揄嘲讽地看着翻译。
        翻译苦笑,不发一言。主人达尔罕下温泉找朋友耍,据说今天回来。女主人侧身坐在炕沿上,端着小碗,倒半碗茶,舀三勺奶子,挖一点盐巴,搅两下递给我们,她的女友坐在炉灶旁烤火,透过浓长的睫毛,慢腾腾地搓揉黝黑粗糙的大手,屋里涌动着一股浓浓的人畜汗味、牲口的膻骚气。两只花头苍蝇成双盘旋。长条桌上铺着边沿有彩色精致镶珠绣花的白底桌布。透明玻璃碗里装着干果、奶皮子、奶疙瘩、酥油等各种吃食。老赵说这是过年才有的招待。炕边的窗台上,玫瑰红色的玻璃海棠晶莹闪烁,在油绿的苦闲苔上盖下阴
影。炕的另一头放着婴儿船床,旁边矮柜上摆着收不到有线信号的电视机,重复播放迈克·杰克逊演唱会的碟。整个下午,我们打牌、吃东西,一只能装叁两酒的玻璃杯在我们间来回传了一个下午。
        9个月大的孩子,刚刚还在老赵怀里扭来扭去。老赵背后偌大的一面墙上挂着两床花毯和一把瘦削的冬不拉。他捏着拴在琴把的一丛绒毛使劲逗她。她先是迷茫,后来哼哼地使劲闹,乱挥着胳膊要抢。老赵迷狂地笑,一手卡着她腋窝,一手揽住她在怀里,盘起的双腿蝴蝶般上下扇动,她在颠簸中笑得吐出亮晶晶的涎液,嘀嗒到他手背上。这会儿,孩子躺在罩着深紫羊毛披肩的木头船床里酣睡,老赵盘腿倚着墙打盹,左手按住左膝盖,右手搭在喝空的“赛里木”上。
        两年前,他一面吹着气啃羊肉串一面说,你知道吗?新疆博州那边有个温泉县,那里有中国最好吃的羊肉。我抹了把嘴问他,你吃过?他摇摇头,接着说那里还有个极好的阿肯,会唱中国一等的诗。我又问他,你听过?他摇摇头,接过北京街头巴郎子递来的又一根羊肉串,和着又热又潮的街道气息大嚼大咽。
        从他的谈话、手势、神情,谁都能看出他多么想当一只小鸟或野鸡,浮云或牧马人。他深爱湛蓝的天,辽阔碧绿的草坡,迟钝的羊群,烈日、大风、马匹。然而这么多年,他却像丛树根向一处深扎,过讳莫如深的地下生活,无尽期望与再三抑制交替进行。
        “那值得我以欢欣和痛苦的情绪来度过的单调日子和漫漫长夜、那值得我源源不断地倾注青春的岁月里有一切,他们会告诉你生命的本相。”
        “书里那些守望者、逐爱者、溺亡者?”
        “是的,当你与之踏上同一条路。”
        “可我不想看见什么本相,除了真理一无所有的生活我不要,我要在腰际捆上宇宙间最轻的,爱情,自由,欢歌,羊羔,飘向柔软的浮云之上。”
        “浮云之上还是他们,自由的守望者,高歌的逐爱者,爱情的溺亡者,旁边有数不清的羊羔,大的,小的,撅着屁股背对你。”
        老赵在温泉经营一家音像店,副业卖羊头。他说在卡昝,羊头这东西真不好找,遍地是浑大的石头,羊头在里面一点不显。大多时候,他和当地老乡打好招呼,让他们上山去捡,或把自家羊头留下来,他隔段日子过去收。找来羊头,他把石膏补进破损厉害的地方,打磨平滑,摆在店铺收银台后头的铁架上,有人相中了,他再照客人的意愿加工。有人喜欢在羊眼睛的两个窟窿上安灯泡,有人热衷装迷你音箱进去。老赵问我想要什么式样。酒壶罩子?我戏谑。他认真说没问题,还送我一对牛角酒杯,里面不装银碗的那种,能五杯喝完一瓶五百毫升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
        老赵对我只身来温泉感到万分诧异,他先后猜测我来此是挖贝母、找雪莲、刨椒蒿、拜母亲石求子、盗岩画、偷越边境。我花了很长时间对他解释,我从家乡来到这里,是因为羊头、酒徒、阿肯、大风、草原,这些事物一直在我心上,遇到情绪波动就回撞得咣啷响。它们就像躺在床上在未入睡时做的浅梦,比什么都急地催促我快醒来,变成一个梦着像获得永生,活着如今天就死的人。
        我请老赵带我上山,他直接问我会不会喝酒。那时我尚不知道他嘴里的“会喝”究竟为何,于是我回答“会!”
        “好。”他满脸高兴地迅速作出反应。
        同行的还有老赵的老友,哈萨克的萨吾提,老赵说:“叫他‘翻译’。”
        某年夏天,老赵到翻译家里找老爹,那时翻译还在博乐念书。老赵为老爹带去一对“好朋友”、一件“乌苏”,老爹则将好东西搁在里屋门后。等老赵和那只皮肉俱在的雪毛盘羊头四目相对,他一对带刺的眼睛闪闪发光,一面拍着老爹粗壮的肩膀一面拉长腔调沙哑低缓地笑。
        当天下午,老赵跳进河里帮老爹修铁架桥,如此小羊到对岸吃草便不被冲走。浪花飞快响亮地纵身奔流,他敏捷地踩进石头缝,大手紧拉住绑在一根铁架上的绳子。焊到第三根铁架,他突然入了神,从兜里掏烟时不慌不忙地松开将他手磨得像火烧的绳子。
        河水却没有松辔,透明的马鞍、浮动的缰绳,驾驭着涌动的脊背发懵向前。他突然扑倒不见了。老爹愣住片刻,拉住绳子飞身跃进河里。
        老赵很快被拉上岸,他噤声坐在马槽子上,鲜血从他左膝盖、裤腿顺着往下流,两颗碎石子磕进窄平的额头,左侧厚实的腮帮子撞得铁青,黑紫的厚嘴唇哆嗦着,从头到脚嘀嗒水。一只秃毛小白羊咩咩跑来,扬起两只前蹄搭在他透湿的裤裆上,小嘴咬住他硬邦邦的手指,含唆吮啃。老赵浑笑,朝小羊瞪大扁细的眼睛,目光缭绕地亲切骂道:“我日你他妈的,小脸皮比城墙拐子还厚。”
        当喝光盆里最后一口秃毛小白羊的人生精髓,老赵感到自己额头也要长角。
        “前列腺炎!我!”他啪啪地拍着腿,像将军对士兵训话般对我说道,“就是那天铡坏的,一晚上起来五六趟。”他又拿指骨节温柔地敲打着左腿膝盖,说:“坏掉了,不戴护膝睡不着觉。”
        翻译和老爹家住木洛夫斯太,著名的蛇窝。翻译自考那年初春,木洛夫斯太的旱獭雄心骤起,决意向西扩大地盘,却忘了哈萨克斯坦的土老鼠身长三寸,尖状嘴巴占身子总长的一寸,招风耳,尾尖开叉。跑起来像豹子,吃起来像猪。难忘的惨战过后,木方旱獭大败而还。生者拖拽死难弟兄回到洞穴,将尸首交付给老天。天暖了,腐烂皮肉生出病菌,草原上频繁活动的黑鼠率先染上。被发烧折磨得口干舌燥的黑鼠,垂死之际奔向河边,不少一头栽进河水,大多暴毙于河边草丛。
        同年仲夏,新疆石河子小白杨酒厂将一个装满酒的小卡车开到温泉县城。第二天一早,许多人看见广场上彩旗飘扬,硕大的七彩太阳棚下轻荡着请大家免费试喝的巨型红色横幅,漂亮姑娘手捧酒瓶朝你盈盈微笑。
        街道活跃了,充满笑声和喊叫,到处响起带门和上锁的声音,沿街窗口的各家都伸出了人头。头一天,县城的人醉了,隔天,县郊农民的欢乐一日,第三天,山里的牧民快马赶来。
        闪亮的金色阳光铺满街道,绿豆苍蝇、丑闺娘也神圣地安静下来。马路牙子上,一个女人默默坐在那里,胳膊支在腿上,双手托住下巴,黑底子娇凤桃花色的头巾忧伤滑落至颈间。庄稼老汉躺在大树下的草窝里,眼珠翻白、嘴唇微张,沉重粗壮的大手按在肚皮上,脸上缀着炙热的光斑,脖子上有显眼的胀红。溜出办公室的公务员流着热泪,身后紧跟一条土狗晃到路中间躺下,他脱下鞋子,摆到一边,脱下衣服,折叠整齐置于头下,路面像手帕泡在他的泪里。有车打喇叭经过,土狗一溜烟飞奔到路边沟里的尘埃里去了,之后又狂吠着飞奔回去,叼住小公务员的裤腿往路边拖。他们刚呆着的路空了,那车底的轮胎又浸入他的眼泪。内衣店的老板娘怀抱啼哭不止的婴孩,将喝剩的福根嘴对嘴喂给孩子,走进兰州面馆时被推拉门槽绊了一下,她将昏睡过去的孩子放在醒着面的铝盆里,随即伏倒在放着面板的桌上。向着她的脸、花头巾、乌黑油亮的粗重发辫,空气中闪烁发光的“大富贵”面粉徐徐落下。牧民耷拉着脑袋骑在马上,太阳
下,他那油渍渍的坚硬面孔在溶化,随着马匹颠簸,嘴唇一下岔去了右腮,一下滑进了下巴。马仰头嘶鸣一声,吧嗒停住。
        翻译的老爹于第三日闻讯赶来,老赵替他把马拴在销售场背后的大树下,像将许愿的小船放进河水,将他悄悄推送入人流。老爹屏息静气地排队,挨着从每一位销售小姐手里接过纸杯,一饮而尽。
        老赵和老爹依偎在树下,身旁的枣红马打着欢乐的响鼻,一泡艳黄的尿液喷到地上,激得泥土翻滚起彩虹般瑰丽的幼小气泡。老爹脸上挂着安详的笑,清澈的棕黄色眼睛里开着淡紫色的过云天。老赵蹲在一旁,硕大的头颅愉快地摇晃,紫红色的肥厚嘴唇贴向手机。
        “喂老婆,喂?老婆……我爱你,我爱你,老婆……”
        “你又喝酒啦?!”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老婆我爱你……老婆……嘘……”老赵蜷着身子,大手围在手机边上,羞怯地红着脸,撒娇嗫嚅:“嘘……老婆,告诉你,我在哈萨克斯坦呢……”
        “你个狗屁哈萨克斯……”
        电话掐断了,老赵慢腾腾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撅着嘴,怜惜地叹息,端起纸杯,在离嘴高高的地方往下倒,晶莹的酒滴反射蚀骨的光。
        傍晚,当血潮怡然归返老爹的心窝,枣红马驮着快活的老爹往沙雷比留克返。老爹手拉缰绳,几次险些落马。见到潺潺流水,老爹翻身下马,半只脑袋插进河里饮水。枣红马在一旁呼着气,鬃毛披垂,啃着大海,嚼着硬石。一个月后,翻译没了老爹,而他老娘早
在他出生之后几分钟就被领去接受审判。
        我想起小时候,大概在我还听不懂歌词那会儿,母亲在外地,父亲晚上常唱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哄我入睡,而我听到第一句“宝贝,你爸爸正过着动荡的生活……”就哭起来。
        “他是不是把这里,喝出问题了?”我戳着自己的头,问翻译。
        翻译璀璨一笑,告诉我事实上酒精才会让他智慧超群。来时路上,老赵最好猛踩油门冲向停在路当中的野雀群,野雀雪白的肚皮噼里啪啦打在车前窗上。“一点儿事没有!一只也没撞死,撞残的都没有。”他得意地大笑,偏过头瓮声瓮气地说,“一颗子弹一块六毛八,该牺牲的不都得牺牲?”
        我坦言老赵叫我惧怕,他说话或做事的时候,我常觉得他的心是一片空白,空得叫人害怕。翻译把垫子一扔,侧卧下来,说起有回老赵在牧民家里喝了一天,晚上骑着人家一辆崭新豪运150,后头拉着两个人往一户人家开,一路上连撞三公里电线杆子,屡屡在硬石碴子上摔出闷响。到达时,车后两人多处负伤,老赵并无大碍,只是裤子成了破布条帘子,磨烂的大红裤衩在黑夜里神魂颠倒。
        水在炉子上烧得嗤嗤地响,这会儿,屋子里既舒服又暖和,女主人和女友正埋头私语。
        翻译踮起右脚尖蹭蹭左腿,用极动人的声音给我讲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我一朋友送了三根牛拐子给我,我就想,这东西该咋炖呢?老赵说他知道。我想那好吧,你知道就交给你了。下午他带了把铲子出去,几个小时以后回来了,说他挖了党参。你们爱用这个东西炖汤,我听说过,也觉着很好,还叫了另外两个朋友一块过来喝汤。他刚把汤端上来,他就开始流鼻血,据他自己说,上火了。我们
就说,好吧好吧,你上火了,那我们喝,让他进屋休息。我们边喧嚷边喝汤,喝完也没事。到了半夜,我们喝了汤的叁个人,哦哟,全——疯掉了。
        “我嘛,拿一个空纸杯,又哭又笑四处找人干杯,我一个朋友嘛,一手一只鞋拿着,边跑边敲,喊:‘可乐!可乐!我要喝饮料!’还有一个人嘛,冲到他房子外头,在窗户外面跳啊跳,一下——看见了,一下——不见了。”
        “把你们送医院了?”
        “没有——”翻译激动地摆手,“一晚上把自己锁在屋里抽烟。那是什么党参?鬼知道他挖的什么东西……”
        “这日子真有意思。”
        “有意思?这有意思吗?唉……”翻译哭丧着脸叹息一声。
        “再说一个……”
        “啧……哎呀……”
        “那喝一个!”
        “哎呀!啊呀……他养过一条这——么大的黑狗。”翻译坐起身张开双臂比划。有天老赵去铁木真家里耍,三条白狗直冲过来,老赵的狗嗷地扑上去和它们厮杀。他的狗老了,打不过,他抄起挂在栅栏上的脸盆朝那三胞胎猛扣。他的狗伤了,他疼得落泪,跑去温泉买最好的肉炖烂,撕成一条一条喂狗,弄新鲜的牛奶给她喝。深冬,翻译叫他带狗一起上山转转,他说不行,她怀孕了,不忍心让她奔
波。他把狗锁在笼子里,用背包绳捆起来。临走时,笼子都快被那忠狗扒透了。他们转到半路看见一个东西。翻译说哎,那不是狐狸吧?那小家伙远看和只猫一样,毛是银灰色。他说应该不是狐狸。霎时两人似乎全明白了,翻译说不会是那个啥吧?他说就是的。
        他俩悄悄上前,它转身就跑,速度之快让俩人同时觉得没戏。谁知它一头卡在旱獭洞里,半截身子在外面。他们跑去捉住它
扔进麻袋里头悠了几圈,再看它眼神才和善一些。他叫翻译先开到乌兰家,他拎着麻袋一走近,乌兰家的狗不是散开,而是奔跑,一下蹿出十几米远。他转身往自家走,跟翻译说只是想把狗扔进麻袋,看它们打架不打架。他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抱起来就要往麻袋里扔。那狗两条前爪扒着麻袋,绝望发抖,最终被他硬塞进去。
        翻译停顿住,“整整十秒,”翻译低沉地说,“那个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他把狗从麻袋里拖出来,狗又拉又尿,大小便失禁了。他还搂着狗,搔搔狗耳朵,捏着狗下巴左右晃两下,哄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哎呀……”翻译砸吧着嘴唇,哀戚地抚摸小腹。
        自父亲亡故,翻译卖掉家里一百只羊、十头牛、三匹马,之后倒换了许多工作。在温泉县,有人称赞他人精中的人精,怂恿他
搞人事,他则反问对方难道没听过一句哈萨克谚语叫:“四条腿的牲口好管,两条腿的人难管。”他肤色白净,眉毛浓密纤长,鼻梁高耸,嘴唇厚薄适中,像极了上世纪80年代好莱坞当红小生——詹姆斯·迪恩,有人夸他是才貌兼得的尤物,劝他早日娶妻生子,他充耳不闻,连答复也懒得给。直到有件事一蹦叁跳地进入。
        抓住好东西那天,老赵坚持让翻译把那天路上捉着的松鼠也扔进麻袋,翻译没肯。他为松鼠起名叫“张”,在一个装方便面的纸箱子里垫上报纸,把它赶进去,端进贮藏室,搁在角落。关上门,无聊时趴在窗户上看它耍。
        嗅不到人味儿,张即从纸箱子里冲出来, 照着墙角猛拱, 疯狂啃咬废纸壳,东跑西蹿,快活极了。到了饭点,翻译端来青菜叶、玉米粒,听见门响,张一溜儿进了纸箱子,缩得很小。翻译觉得可笑,如果它害怕被捉住,那它应该跑出箱子不是么?
        直至从某天起,张的精神每况愈下,翻译不得不放它走。
        翻译把张一遇危险即躲进纸箱的事当笑话一桩讲给老赵,老赵替翻译轻轻掸净发尖上的烟灰,认真答道:“哎,你个二子娃娃呢吗?那是他家……”
        一个中午,翻译刚刚把货发去三家草原商店回到家。车子停在门口,他从车屁股扔下啤酒箱子。远远地,张回来了。翻译回头正好看见它缓慢而笨拙地挪过来。张费力跳进空纸箱,等翻译兔子一样地端着菜叶奔出来,张已经死了。
        此后,翻译认真对待每一个好心人给他介绍的姑娘,可惜,一直没找见那个人,能给他张曾给他的感受。
        时过不久,有人给他介绍温泉疗养院的护士,他为女孩斟满热茶,双手叠放胸前,正经说道:“我,有病。”有人给他介绍大学的音乐老师,女孩告诉他自己的职业是钢伴, 他眨着眼问人家:“哦?请问是全国肛肠疾病综合医疗办公室吗?”
        傍晚6点,太阳依然悬挂空中。以大路为界,右侧天空浮着一线浩荡的白云,仙人骑着大象,前方是指路的佛手。河水上游岸边,马匹和它投下的影子,像被朝左扳倒的“B”,远远望去,半侧草坡缀满粗野的脏字。翻译引着我去屋子后头解手,出门他便捡起一截树枝,来回挥着,嘘走蹦跳狂吠的看门狗。门口旁边狭长的草棚下,堆满了牲口毛发、羊皮、破褥子、毡靴、马具,陈旧而脏污。三只小牛卧在一旁,眨着沉闷的眼睛。起身后,他还在拐角处背对着等我,轻轻挥舞手里的木枝子。
        “你去过后面吗?”
        “没有。”
        “山上有石头,里面有鱼,贝壳,这里以前是大海最里面呢……”他带我朝屋后的溪流上游慢慢地走。大风像狮子奔跑,刮得要中国与非洲相撞、大河跃上山顶。天空的蔚蓝发狂泼洒,染遍了远方纯洁的河水和支流。走到一处,他蹲下将手放入水流缓慢的溪水,抓出一只寸长的娃娃鱼。它湿滑的草棕色身体伏在他手掌上一动不动。“哎,你看,多听话。”
        来时路上,老赵说能让我见到娃娃鱼,听完阿肯接着听它们唱。老赵笑称我们可以合股开个娃娃鱼水上演艺餐厅,店就建在溪流边上,先给娃娃鱼穿上蕾丝裙子由我带出来唱歌,不好好唱的就拿到后面厨房他给做着吃;老赵负责拉客,带兄弟过来一律享受对折尊贵服务。我和翻译连连感叹这个主意确实好,之后老赵去坐牢,我们俩带着钱亡命天涯。风越刮越大,我的眼泪和着鼻涕猛往外涌,站不住了只得蹲下。可这与阿拉山口的风相比还真是算不得什么。翻译在阿拉山口口岸当翻译那会儿,曾亲眼目睹一截车厢从乌兰达布森检查站被吹到了艾比湖的避风处,旅途长达4.38公里。六个小朋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刮跑了,时过五天才被人从芨芨林里一块大铁皮板底
下找到,所幸没有伤亡。可翻译仍然不想离开,他在哈萨被“哈”的快感中欲仙欲死。中哈军方会晤那会儿,他是口岸惟一一个敢把杂牌子母机卖到120美元的翻译。直到某天,他去一个旱厕解手。当他在那间上不封顶、下不封底的草棚子里享受快乐之际,突然“哗”地一阵掀风袭来。离开旱厕,翻译的脸和身子透湿。外面一个小女孩紧扒着土墙墙壁,眯着眼痴愣愣地看他,他对她笑笑,同时决定是时候离开了。
        “他把酒看得重得很,看得起谁才让谁多喝……”说完,翻译面如土色,趔趄到一旁的铁丝网前,抓住网子哇哇地吐。远处,黑夜展展地躺在雪山顶上。我由他们领着,走在一段闻所未闻的路上,无知的我看不出什么玄妙。也许,我惟一的希望在于这只是一段路,不是终途,更不是归宿。
        屋里,女主人已将大盘鸡、炖羊肉、椒蒿炒鸡蛋端上桌。
        醒来的老赵两眼通红,左手拿着腿骨,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住拴在钥匙上的折叠刀,中指抵住刀背,刮骨头上零星的肉丝、紫黑色的筋脉。他一本正经地瞧着刀、肉和骨头,脸上隆起两块因咀嚼而变大的肌肉,肌肉均匀地动着,两只大耳朵愈发地红了。
        他放下刀,扔了骨头,像刚从泳池坐回岸上的人,两手撑着花垫,头向后仰,张开嘴巴瞪着天花板,说,“你看看你,哎,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给弟妹打电话,说想过来,弟妹就说,丈夫不在家,不好吧?然后我告诉她,我的朋友是个女的,她才说,那——好吧,才答应。你弟妹,不是,你嫂子好不好?”
        “好。”我脱鞋爬上炕,挨着他坐下。
        “ 既然你说好, 为啥不好好招呼她?”老赵挑了一根肋骨放在我脸前,像扔来一把剖腹的荣誉刀。“我们在这里又吃又喝,她一直坐在一边。你为啥不把她拉过来?你应该给她敬一杯,把她拉到你旁边,好好地招待她,知不知道?”我喝光碗里的奶茶,倒上一点酒,递给女主人。
        “嫂子,”我说,“请喝下这个酒,我嘛,待会儿用这个碗再敬你!”
        女主人连忙摆手摇头,这时,船床里的娃娃哭起来了,女主人赶紧脱鞋上炕,爬去把娃娃抱起来,搂在怀里哦哦地哄。
        “她要喝奶呢,我不能喝酒……”她怯怯地说。
        “哎,可以喝,你喝酒,你娃娃喝奶酒。”
        “咦,不行,我不能喝,我一口酒都没有喝过……”
        “酒不多,就一口,你看,就一口酒。”我诚恳地捧着碗看她。
        她苦笑地摇头。我放下碗,不再吱声。
        “战场上手枪平均八发子弹打完再补一个弹夹打三发才消灭一个敌人,冲锋枪26发一个弹夹,打38发才能干死一个人。照你的打法,你刚才已经被消灭了你知道吗?” 老赵斜眼扫了我一下,蹦字像滚落的线团。
        “是,赵哥,我没做好。”
        “你太聪明了,你,你,你。”他诡异地笑着,右手食指就快戳到我脸上。
        “你都知道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赵哥。”
        “你……别打断我!听我把话说完!”
        “是,赵哥。”
        “你知道她多大吗?她也是1987年的,你看看人家孩子都9个月了,你在干什么?还听什么阿肯,阿肯是啥?我不喜欢阿肯,我喜欢邓丽君……”
        “我也喜欢邓丽君。”
        “狗屁!你不了解邓丽君,你一点也不懂她,我了解,我知道她,她的‘何日君再来’,那就是唱给……”他突然噗嗤笑了,赶紧捂住嘴摆手,发出呜呜的声音,闷声说:“好了好了,再说就泄密了,我不能说……”
        “对,不说。”
        “你别老对啊是的,我说的到底对不对?”
        “对。”
        “我还告诉你……120发……什么是120发?这就是战场上每个人配备的弹药基数,在打完120发之前你已经被消灭了,每秒38.6毫升的鲜血往外蹦,蹦12秒熄火。你的子弹已经快打没了。”
        “打完120发没死怎么办?”
        “蠢……真愚蠢!死人身上没子弹吗?”
        “是啊赵哥,”我盯住他的脸,“我去拿子弹接着打。”
        “嘿嘿嘿嘿嘿嘿,你啊,你,你,你说你……”老赵的指头伸到我脸前,一下一下地点着。
        “来,走一个。”他给自己哗地倒了个满杯。
        “我不行了,待会儿我还得开车。”翻译往毛毡上一趴。
        “那就你来。别以为我刚才不知道你们在说我。”他用又浊又冷的眼睛瞪着我,随即又笑了。撂下酒杯,他啧地咂两下嘴,下炕穿鞋,“我出去了。”
        “你又要去?”翻译问,“我和你一起。”翻译随即爬起来要走。老赵转身一步跨上前,抓住翻译一只脚,使劲一拉,翻译咕咚趴倒在炕上,毛衣沾上了馕渣子。
        “你疯了吧?”
        他慢慢转过上身,朝翻译诡秘一笑,蹬上鞋走了。
        酒劲飚上头,我感到身体很重。女主人喂完奶,又将娃娃放回船床里,对我疲倦地微笑。
        “你不开心?”她问。
        “开心,开心。”老赵一进屋,我即爬起来说:“走吧,赵哥,我喝大了。”
        “走?你不见达尔罕了?!”
        “孩子要睡了,嫂子也要睡了,我累急了,达尔罕住在这里他跑不了,回头我自己过来……”我掐着头,身体既昏沉又燥热,膀胱胀痛。
        “酒呢?喝完了没有?”
        “差不多了吧……”翻译扫视一圈,又补充道:“她碗里还剩一口。”
        “酒是多好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吃饭剩下,我不会说你。酒你怎么能剩?因为它十块钱一瓶买的你看不起?”他瞪着烧红的眼睛,眼角迸出辛辣神秘的星汁。他拿过我的碗,一口喝下,之后又撩起船床上的披肩,摸了摸婴孩的脸蛋。
        翻译和我搀扶着出了门。女主人站在门口,一直挥手,目送我们离开。
        太阳沉下去了些,夜晚即将来临。
        车子还没开上大路,经过另一户人家门前,老赵大喊:“停车,在这里停一下车!”
        老赵跳下车,像匹年轻的马跳到那家的房顶上。老赵手搭遮阳棚,甜蜜地眯缝着眼睛朝远处眺望。草原的温度降下来,大风不止。几道绵延不绝的铁丝网紧束视线,坟堆似的敖包上插着一把纸铜戟,旁边散落莹绿的啤酒瓶碎片。对面群山皱褶如虎皮,身后雪山执拗如昔,坳垭里窝着凝乳状的白烟,那里下雪了。朦胧的尘雪很快将冉冉上升,蜿蜒流淌至此,降下霏雨细雪,窸窣声如爱马喷出舒适的鼻息。多数时候,还没来得及犯错误,惩罚就已找上门。
        “把暖气开开吧。”
        “不行,发动还不行,这烂车非要等跑起来才能开暖气。”
        “我快冻死了。”
        “他妈的,一喝酒就爱燃,燃死人了。”翻译熄了火,重重撞在椅背上。
        “他到底要干吗?”
        “鬼知道。”
        鬼也不知道他能从一只羊头、一首歌里搞出酒、生孩子、枪、嗖嗖噼啪叭儿——嘭!哔……远处,一个骑马的牧民跃出地平线,接着,又一个,之后两个、三个……十一个牧民骑马停在离车 五十米远的空地上。
        “我操,他们叼羊呢!”翻译弹起来,脸紧贴车前窗。
        他们走到这户人家门口,团团围住关闭的门。过会儿,屋门打开,马蹄、尘土、俯身吊在马侧身的牧民,还有遭抢的羊。有牧民不断地掉下马来,摔出噗噗响声,之后又吹着口哨纵身上马,再杀入抢圈。
        老赵从石头墙爬上羊粪垛,蹲下身,饶有兴致地把头埋进夹克,点着一根烟。
        开车路过草原商店,他打发我下车买烟。两块五一包的红雪莲,他说有二十块一包的红河的味儿。他喝到神志不清,常一个人开车或骑马上山找羊头,在眼前模糊的往日景象中,他沿H70424一直走,从57走到63之后拐弯进入边界管理区。溪水凄苦强劲地流淌,忽地隐瞒又毅然站出来。有时大雾突降,近旁达坂沉入烟蓝色雾渊。道路消隐,五米到两米,再到一米,身体也消失殆尽。接着哗一阵风,一
切又重现。天降冰雹,像天庭有丧心赌徒狂掷骰子。他原地抱头蹲下,双腿夹住头。冰雹过后改下大批阵雨,他将蹲下起身时的眩晕看做饥饿的信号,遂从怀里掏出馕饼,就着冰雨二锅头吞咽。逆风而立,松身向前扑倒,碎石即将磕进脸蛋,他却绝不可能全然倒下。大风剔着他浑身每一处骨头,他打开双臂,这架德军闯鲍-87斯图卡重返战场。
        你说得对,浮云之上,重力还在,老赵、翻译、你、臀部厚实的羊儿,的确一个不少。
        “当只羊好不容易,叼羊一搞一天,老是那只羊,真可怜……”翻译拿起方向盘边的小黑筒,低声说:“走了走了,已经看好了,走了。”
        老赵转过头,迷迷瞪瞪地看着我们,木讷地转身走来。他打开翻译一侧车门,仰头眨眼说道:“我想参加。”
        “你要去叼羊?”
        “对。”他快活而急促地答应。
        “你,你去干什么?!”翻译又气又好笑,大叫:“你能赢过他们?你怎么可能和他们抢羊呢?!”
        “我想和他们玩玩……”
        “不行,走,不行,上车,走。”
        “我想去。”
        “你要是没吃够羊肉,待会儿到了温泉我带你们去吃。”翻译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安慰似的说:“那只羊不属于你。”
        “这不是羊的事。”他悄悄地笑。
        “管他是羊的事还是屁的什么事,待会儿下雪我们就冻死了!你他妈的走不走!”
        翻译寻着旷野的淡淡辙印摇晃前行,蹦起的碎石打出脆响,预示好运连连。日薄西沉,牛群如粘在大风里的剪纸,云彩成群结队地爬行而过,瞬息万变。
        车子终于跃上大路,不见一片叶,不见一只鸟。东方的乌云像车轮旋转,月亮的纤足无处轻踏。湿润的大地即将爆发冰雪、飓风、群星的焰火。
        我们的车轻飘飘地奔跑,像婴儿出世,像灵魂飞升。
        天黑了,妈妈。
        我们还在路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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