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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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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龟

作家:刘丽朵
        每次和他们说我家住“浅水公馆”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我家住别墅。其实不是的。我爸我妈没那么高调。或者,就算他们有那么高调,别墅他们也买不起。他们两口子在北京就是普通老百姓,虽说他们自己不这么想。“浅水公馆”位于五环和六环之间,距离那个著名的经济适用房片区不到三公里。我们家本来是住在那个经济适用房里面的,2005年他们抽了筋,把那个房子卖了,换成现在这个,并一直到现在还在还着这个房子的债。他们一边还着债,一边还特兴奋,每天回来都说什么:哎知道吗,咱这个房子又怎么涨了……可是,爸爸妈妈,请问,涨了跟你们有嘛关系啊?我告诉他们说,像这种自己住的房子,涨根本没有意义。“除非,”我妈一边点头一边说,“把以前那个房子留着,现在再卖。”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卖那个房子,他们就没钱买这个房子。可我爸说并非完全不可能,他可以向同事和亲戚借钱。“可在当时,谁能预料到后来的楼市涨成这个样子?”我爸说。我妈也挺后悔,因为如果当时不卖的话,那套房就可以给我以后结婚的时候用。现在,她给我买不起房子了。“说什么呢?”我说,“远得没影儿的事。”我才上高二,他们俩就想着我以后结婚的事了,真是操不完的心。
        “浅水公馆”这个名字确实高调,让人想起什么沙滩别墅,穿着裹尸布似的袍子的男女招待跑来跑去,最后在一个大石头后头找着你在那里玩沙子,端着盘子跪在你面前,求你吃蜜汁大虾的那种。“求求您,吃一口大虾吧!”“不,我想吃鱿鱼。”“鱿鱼已经死了,您还是吃大虾吧!”“我不吃,我想吃焦溜丸子。”“丸子上西天取经去了,您还是赏脸吃大虾吧!”
        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所谓的“浅水公馆”不过就是几栋楼逗闷子似的围在一块儿,中间有个花园。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花园中央确实有个人造池塘,那里面的水确实很浅。冬天冻住了,上面粘着些烂树叶;春天就变成绿莹莹的一汪臭水。过几天物业忒看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弄的,给放了些新的水进来,就波光粼粼的了。就这么一个比浴池大不了多少的破池塘,还专门搭了一截“码头”伸到水里。我专门下楼去那个“码头”观察了一下,发现旁边草坪上有个石头,石头上写着“浅水湾”……
        可见“脑残”不是一般的多。自从广大人民把这个NB的称呼“NC”赠送了我们这些无辜的少年儿童,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经常用这个词称呼世界上一切BT的现象——我们自己除外。当然,我们当中偶然也会出现一两个确实“NC”的败类,比如牛乔恩,当大家凑在一起谈“梦想”的时候,他居然说自己的“梦想”是拿着一个巨大的茶壶,在妓院里从事“乌龟”的行业。这实在太过分了。牛乔恩自己玩得实在太HIGH了。我们立即马上哄堂大笑。庞路易也在大笑,笑声比刚才听见我说自己的“梦想”是当个农民,每天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晒大粪时更大。庞路易的梦想是抢银行,当江洋大盗;赵凯恩想当银行家……“请问你想在哪家银行当银行家?”我把拳头举到赵凯恩面前,不是想打他,我的拳头在模拟麦克风。“美国银行。”赵凯恩说。“你可以去抢了。”我对庞路易说。“把银行金库的钥匙给我!拿出来!”庞路易对赵凯恩说。“给。”赵凯恩伸出手,要往庞路易手里放一个东西。庞路易不敢接,问他那是什么。赵凯恩就是不说,一定要庞路易用手接着他才说。——说不说也就一样了。牛乔恩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他亲眼看见赵凯恩是从他的左边衣兜里拿出来的。“那是一个屁。”我说,“他的手里是空的。”“不是空的!”赵凯恩再三表示。
        到庞路易终于鼓足勇气,用手心接住赵凯恩给他的那个东西时,我和牛乔恩都趴上去看。“咳!”我们听见庞路易发出有点失望的声音。庞路易手心里趴着一只绿莹莹的巴西龟。“给你给你。”庞路易把巴西龟甩给牛乔恩,“我给这个乌龟起个名字——牛乔恩。”
        巴西龟是绿的,盖子是翠绿翠绿的,形状上看,很有“乌龟”的感觉。有一次,我和我爸我妈去一个饭馆,那个饭馆只要进去,就赠送一道菜,这道菜叫做炖乌龟腿。当然,这道菜可能有别的名字,但我忘了,我只知道它的内容是炖乌龟腿,而且一点都不难吃。更有意思的是,那道菜里面一共有三条腿,就好像是为我们仨预备好的。不过,最后三条腿都被我吃了,我妈嫌恶心不吃,我爸可能是没好意思跟我抢吧,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吃。乌龟腿没有想象中的腥气,跟世界上其他的肉味道差不多,而且还有筋,炖得烂烂的,正是一道大菜,比我们后来点的所有菜都大。那天我吃了三条乌龟腿,就已经差不多饱了。后来他们结账,菜价五折。除了乌龟腿外,还被赠送了龟苓膏;还被赠送了一大串挂在脖子上的塑料东东,花里胡哨五光十色,谁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还被赠送了口香糖。他们吃得特高兴,拿的也特高兴,他们的肚子里塞满了五折的清炒水芹菜、土匪牛肉和干锅鱼杂,我的肚子里塞满了三条乌龟腿。然后我们一起走出大厅,向我们那辆福克斯走去。
        我家这辆车买了三年,是银灰色的,据说银灰色的车发生车祸的概率最小。车型是我爸挑的,颜色是我妈挑的,可我觉得如果换过来,让我妈挑车型,我爸挑颜色,最后他们买的还会是这辆。他们是俩意见高度统一的小市民。——我这么说没有一点贬低他们的意思,小市民就小市民呗,在一个像北京这样NB的城市,有哪一个“市民”会觉得自己异常得大呢?
        “邢杰克!跟上跟上!”我妈看见我在那儿晃来晃去,不耐烦地喊着我的大名。
        初夏明亮的阳光挟带着无数的热量,第一天初晴就把温度拉到了三十度。一个残忍的季节又要到来了。夏天是残忍的季节,因为太热。还因为雨下得不多。听说一个人被晒得时间太长,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于是理解了老农民的肤色。在出去跑了一大圈之后照镜子,发现脸上已经现出两坨农民红。那些青春痘三三两两地长在红圈附近,就好像是没收割干净的玉米子。——我之所以一再提起农民,乃是因为本人我是农民的后代。我爸就是所谓的凤凰男,我妈就是所谓的凤凰女,我本人在农村有数不尽的亲戚,我和他们之间十分热络。
        “您是我四姥爷家的玉明叔的大舅子吧?我该称呼您什么呢?”
        “看这孩子,说什么呢,叫四舅!”我妈端茶的时候说我。
        “四舅。”我完全不知道“四舅”这个称呼是怎么论出来的,我本来以为应该叫“大舅”,不过这不重要,这不影响我和他们的感情。
        “四舅,家里好吧?这会儿地里没活吧?四妗子在家没出来啊?孩子都上学呢?”
        光听我说的这几句话,完全不结合我的口音的话, 会以为我也是一老农民。四舅果然深受感动,先一开始,他可能被我妈吓住了, 坐在那里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因为我妈穿得很那个(她就是能让所有人都看出来她穿得很贵),态度很那个(她就是能表面很热情但还是让所有人都看出来冷淡),这会儿算是放松了。“四舅”放松之后就特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会儿农闲,你四妗子在家看孩子之类的。他们总是特认真特认真的,把我特认真地当成一个大人似的对待,完全不像我妈。我妈其实特不欣赏我,虽然她也挺疼我的,可是我想,假如我不是我现在这样子,而是赵凯恩那样子,或者庞路易那样子,她会对我更满意,她更想要个那样的。
        夏天快到了,外面开始变热,家里倒很凉快,甚至有点寒。我脱下外衣,穿着半袖出了门。今天我不上学,因为学校放假。也不在家学习,因为没什么可学的,都会了。(要让我妈听见,又得发火了:什么都会了啊?那你怎么不考一百啊?学无止境什么什么什么。)也不去找谁玩。牛乔恩去跟老师补课,庞路易他们一家上海南了,赵凯恩……丫跟我太没有共同语言了。牛乔恩和我说过,他以前觉得学习好的都是赵凯恩那样的人,特虚伪,特自私,要是碰上事儿,不用想就知道丫准会把哥们推出去的那种人,没想到还有我这样的。“谢谢谢谢,谢谢夸奖。”我说。赵凯恩可能的确像他说的那样。否则,一个正常人谁会像他那样,想当什么银行家呢?多无耻的勾当啊。金融危机的时候我天天看电视,看报纸,还上网看一些书,得出一个结论:华尔街是全世界的贼。华尔街汇集了全世界学习好的人,而且是赵凯恩这种学习好的,学习特好又特想占便宜特想发财的,处心积虑想着把全世界人的钱全骗光……我特不能理解为什么“华尔街”这东西合法地存在了这么多年。这大概就因为,另外那些人没有他们学习好,另外那些人还没弄清楚这伙合起伙来的学习好的到底要干点什么勾当的时候,他们就干了……世界是个茶几,上头全是杯具……所以说牛乔恩可能是对的。学习好的多数是赵凯恩,而赵凯恩肯定是想上华尔街的,赵凯恩上了华尔街之后,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爸我妈也都是那种学习特好的人,因为学习好,所以完成了从村民到市民,而且是从偏远山区村民到北京市永久居民的华丽蜕变。他们俩,据我观察,都属于那种幸福感甚强的类型。作为某著名高校财务专业的毕业生,我妈愣是在郊县税务局最基层的岗位潜伏了十来年,直到某一天突然官运亨通,现在也算是个小小的处长了。我爸在大学,一直搞学生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不停地念,什么硕士博士之类的,总算现在博士毕业了,上了讲台,开始在教师序列中评职称……他们俩的梦想当中一定没有“ 华尔街” 这个词, 如果有的话,那也是要拜托我实现的,但看见我是这个德性, 估计早就觉得指望不上了。我对于升官发财什么的没有任何兴趣,听见别人谈这个话题就急火攻心。我只想当个农民——不是像我们家那一大堆亲戚一样的农民,而是新式的农民(这个“新式”不是指的农业机械化,而是在思想意识方面的),没那么勤劳也没那么卑琐,每天忙着看谷物和蔬菜的行情,以确定自己要种什么东西;忙着给种的所有东西施化肥、打农药,提高亩产,卖个好价钱。恁是如此,当他们出门来到城市的时候,还是为自己的农民身份感受到无所不在的自卑。我想当个无所事事的农民,当天气晴朗、闷热的时候,站在田野中翻晒快干透的大粪。大粪被晒了一个星期了,呈现麦田一样金灿灿的颜色,在阳光下蒸腾着温暖柔和的臭味。
        我来到“浅水湾”那里。我无所事事,打算胡乱走走,消耗掉这个下午。明天是五一节,我爸我妈也要放假了,他们一放假在家,就会不停驱使我做这做那,写作业复习什么的,所以我得抓紧今天下午这片刻的宁静。小区里几乎没什么人,没什么人会在下午阳光暴晒的时候出来遛弯儿,只有我一个,站在阳光强烈、没有任何遮挡的“码头”。我听说一个人被晒得时间久了,肤色就再也回不来了,会变成“农民黑”。或者“农民红”?总之是黑里透红的那种肤色。那种肤色在国外好像很流行,有一次,我们家住经济适用房的时候,不知道为何两个老外会在我家对门租房子。有一天我坐电梯,看见俩老外也在坐电梯, 只不过他们要向上走, 手里拿着浴巾、沙发垫什么的。“ 你俩嘛去?”我用英语问他们。他们居然说要上楼顶露台日光浴……这俩老外长得非常之帅,比《越狱》里的麦克还帅。我问他们的职业,他们说是模特。他们是土耳其人。现在北京到处都是从各个国家过来做各种营生的人。他们租经济适用房住,说明他们是穷人。有时候我看见他们家来好多人,站满一电梯都是,手里拿着各种啤酒瓶子。估计他们是“非主流”,摇滚青年什么的。我不喜欢摇滚青年。
        在耀目的阳光下,“浅水湾”的水显得非常清凉、干净。我不在码头上了,我踩着石头到水边去。石头里长着青草,青草一直蔓延到水里。就在石头缝我发现了一只乌龟。是一只巴西龟。很小。它隐藏在石头后面一动不动,好像在愣神儿。我把它拿起来,它的手脚和脑袋都缩进壳里了。它就好像是一个静物。
        自从那次吃龟以后,我在网上查了很久。我几乎敢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吃掉的是巴西龟。巴西龟其实跟“巴西”一点关系都没有,它的原产地是美国密西西比流域,一开始被引进来就是为了吃它们的。只是它们繁殖力强,没有天敌什么的, 弄得满世界都是了。在野外,池塘和水田里到处都是巴西龟。在拥挤的巴西龟世界中,本地土龟的生存环境被抢夺殆尽,就像可口可乐出现之后, 那些什么酸梅汤、红豆汤、绿豆汤、米汤、茶汤、冰盏儿全都看不见了短篇小说浅水龟一样。这种看起来很漂亮的动物事实上很凶猛,抓住任何东西都大吃一气,不分昼夜地进食,而且它们只要在繁殖期内就拼命产卵。当它们非常饿的时候,大龟会拿起小龟来吃。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到那个饭馆里吃巴西龟。或者用现在的说法,叫做“被吃巴西龟”。他们是为了吃别的去的,但是饭馆免费赠送一盆子巴西龟给他们吃。他们当中不少人可能像我一样,这辈子第一次吃龟。我爸我妈到现在也没吃过。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只巴西龟在那家饭馆死掉。但这仍然不能阻止拼命繁殖、拼命吃东西的密西西比巴西龟像天边春草一样蔓延的趋势。
        我妈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了。我还以为她要让我打扫卫生什么的呢。结果她说:“别睡了,赶紧起来,咱们去看车展。”
        我爸做好了挂面,早饭我们吃了挂面,把昨天的剩菜一股脑儿当了浇头。临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地想拉屎。我说:“等会儿……”我妈说:“怎么这么烦啊,早不拉,快点儿,一会儿该堵车了。”我听见我爸在后边说:“别催他,你让他拉完,不及时排便会造成便秘。”
        等我从厕所出来时,他们俩都坐沙发上等我。虽然开着电视,但看得出他们是在专心一意地等我。“要不你俩去吧!”我说,“我有点不想去。”
        “哎?你这孩子,都等你半天了,你又说不去。”我妈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杰克,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早一点对我们说。说好了去又临时改变,这样显得你的生活没有计划性。”我爸说。
        最后我还是被他俩弄上了车。我妈开车,我爸坐副驾驶,我坐后头。这座位好像是固定的,即使有时候我爸不在,我也不坐副驾的位子。就这么着我们一家人上路了。
        从机场高速下来以后,我们遭遇了一次大堵车。收费口那里已经略有拥堵,到转弯的那个出口,车子已经几乎停了下来。我爸打开车门,下去看了看,回来跟我们汇报说:不管小车、大车、公交,一辆挨一辆望不到头,都给堵得相当的瓷实。“都是来看车展的吗?”我妈问。“大概是吧。”我爸说。“都有车了还来挤着看什么车展!”我妈说。我爸笑了:“你说自个儿呢?”
        “ 咱们家早该再买一辆了。” 我妈说。
        “我还当你来看看车模,合着还真要买,咱家一共三口人,你买两辆车,你这房贷车贷的烦不烦啊?”我说。
        “怕什么呀?反正是公积金贷款,慢慢还呗。现在车便宜,车贷也优惠了。”我妈说。
        “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买车,我反对。”我说。
        “反对无效。”我妈说。
        我真的非常不能理解女人对汽车的爱好。当年这辆车就是我妈非得买的,而且正是刚买了房子,家里面紧巴的时候。“没车,我上班不方便。”我妈说。其实,她虽然是在郊县上班,坐快线公交也就半小时就到了,才花两块钱。我爸在城里上班,直线距离是她上班距离的一半不到,可时间要多花一个小时。不过,后来就通地铁了。
        买车之后,我妈就经常戴一个蛤蟆镜。她就这么冬天夏天地戴着一个蛤蟆镜开车,可能她自己觉得那么着非常的高端,非常的有范儿。我觉得她挺幼稚的。你想想,就开着那么一个福克斯,戴着遮住半个脸的蛤蟆镜,自我感觉良好地走在通往郊县的高速上,车载CD中播着韩红的音乐……任何一个人,都会从她的车、她的神态、她的品位当中了解到她是属于哪个阶级的,并且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就是一个郊县税务局主管档案的处长,一个四十来岁还没评上副教授的男人的老婆,一个年收入十来万还背着五十万贷款,却拥有价值四百五十万的一百八十平米豪宅的“被富裕”的北京人,一个第二辆车同样想买经济型家轿、来自山村却在北京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拥有一个可能患有穷根究底强迫症、又竭力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儿子的半老女人。
        “为什么你反对无效呢,因为你不挣钱,我是用你爸和我挣的钱给你爸买车,你虽然有表决权,但没有决定权。你一票对我俩两票,这车还得买。”我妈一边跟着车潮以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向前挪动,一边跟我分析。
        “ 你就不想着过低碳一点的生活吗?”我说。
        “哈哈哈哈。”我妈笑。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才走了四公里。我妈有点压不住火,埋怨我早上要拉屎那件事。“不到出门你不拉。”我妈说,“一出门就拉。”
        “拉都拉了。”我说,“再说,谁让你非得来这儿凑热闹,弄得人屎都不能好好拉。”
        “反正是节假日。”我爸和稀泥说,“堵就堵呗,又没急事儿。”
        我妈把喇叭按了按,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按,她只是瞎按。有人趁大堵车,跑过来散发卖房子的小广告。我爸打开车窗,接过来一张。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说是一万块钱一平米。”我爸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哪儿?”我妈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看看。在这儿,北京东……燕郊。”我爸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呸!”我妈说,“疯了吧?前年冬天,顺义有的楼盘才四千多。”
        他们又在讨论房子的问题了。永远讨论永远没结论。公路旁边是大片的树林,我打断他们说:“咱们楼顶有个露台。”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什么露台?”我妈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原来最高不是九层,再往上走还有两层,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最上面通往一个露台,在上面看风景不错,不过锁着门。旁边还有一个电梯机房。”
        “你别上那上头去啊。”我妈说,“最近据说北京净是些不小心从公共阳台掉下来的业主。”
        “我没去,锁着门。”
        “那上面晒东西其实最好了。”我爸说,“晒玉米,晒被子。”
        车窗外暴晒,车里吹着冷气。我想这个时间家里其实还是阴凉的,根本用不到开空调,甚至还要穿上一件长袖。但车里就不同了,发动机和外面的阳光一起,提前把夏天带来。夏天是残忍的季节,因为太热了。昨天我跑到楼顶去了,通往露台的那个门上着锁,但仍然可以从玻璃门看到外面的景色。我看见了远山和绿树。看见下午靠近傍晚时候明亮而复杂的光线。安静的景色。我的心为之一震,仿佛已经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那些树和远山在玻璃门的画框中间,好像我曾经拥有这么一片景色,只是那是很久以前,而且我都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了。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想着是不是跟老家人回去时候曾经见过的景色,却茫然无果。
        那些绿色是太干净、太规整的一些绿色,和远山一起搭配出不太真实的效果。这是属于“浅水公馆”的远山和绿树,是“浅水公馆”在广告上所写的:“背靠京西天然氧吧,与百亩林地为邻。”这么想着我又兴味索然了。也许多年之前,我是在某块广告牌上见过它。我背对着那一大块玻璃坐着。这里没有人会上来。住在这栋楼上的人,他们此刻都在什么地方忙碌着。四周雪白的墙壁和安装了铁扶手的楼梯,发出咕噜咕噜声响的电梯机房,它们和我在一起,提醒着我:不管我怎样天马行空或者不着边际,这就是我生活的现实。我,在经济适用房出生,在“浅水公馆”里虚度年月,满心不高兴,一脸青春痘,瘦骨嶙峋,刻薄毒辣,热心讽刺,不知道这个疯狂的世界要往哪里去。
        我们本来以为可以把车停在车展停车场,后来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能容纳几千辆车的场地只有VIP才能停。我们随着大溜儿,被人指挥着,多跑了几公里,把车停到花博会停车场去。这里大概能停几万辆车。然后再坐免费摆渡车去车展。已经是中午了。买票进去之前,我们看到路边有卖盒饭的,十五块钱一份。我妈砍到四十块钱三份,我们买了,蹲在路边吃。盒饭里有青菜、豆腐和鸡腿,我爸把他的鸡腿给了我。每当看见我爱吃某样东西,或者认为那东西不错,我爸就让给我,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无论是鸡腿,还是乌龟腿。
        车展上全是人,把几个展厅都塞得满满的,人群在不停涌动,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来回不停地走来走去。你每次往前走一步,都有可能碰到好几个人的肩膀。尤其在那些稍微好一点又允许人坐进去的车旁边,许多人打开车门,在里面坐着,然后再下来;再让自己女朋友进去坐着,然后又下来。我妈往我手里塞了个相机,让我给她照相,然后她自己打开一个车门,坐到车里去了。“好了吗?”我妈说。我说:“好了。”然后她下来,看我给她拍的照片。等到她再想坐进去的时候,那里面已经坐了一个眼镜男了。
        我举起相机,走到我爸面前,开始拍一段视频。我问我爸说:“车模好看吗?”我爸竟然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又问:“车好看吗?”我爸赶紧说:“好看!”“喜欢哪一个?”我问。“那一个。”我爸在慌乱中胡乱一指,我把相机对准他指的物体:那是一个玻璃罩子,里面有一个发动机。
        我们从第一个展厅去第二个展厅,又从第二个展厅打算去第三个展厅,然后发现回到了第一个展厅。我们从第一个展厅的另一出口出来,认为前面是第三个展厅,结果发现那是我们已经去过的一个地方。总之好像所有展厅我们都去过了。我爸我妈经常性地走失,往往我一回头,发现看不见他们了。我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四周全是人海,我耐心地等着,直到什么时候,他们又突然地从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钻出来。
        “看好哪款车了吗?”我问我爸妈。
        “啊……”我爸妈显得很茫然。
        “咱们回家吧。”我说。
        他俩左顾右盼,似乎意犹未尽,但的确没什么看头了。我们出了车展大厅。太阳很大,无数人在太阳下面排队。我们获知那些排队的人是要打出租车的,而出租车一共三辆,懒洋洋地在人群前面炫耀似的晃来晃去,更多的出租车还没影儿呢。“还是有车好吧?”我妈说。我们随着人群大溜儿向前走,要去搭乘摆渡车。顺着指示的箭头我们走向5号摆渡车的车道。天气很热,我们都走出汗了。许多人排着队等着上摆渡车,另外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说“许多人排着队”,你可能想象不到有多恐怖,事实上,有可能是成千上万人在这里排队,队伍长得看不见尾。我爸赶紧拉住执勤的问:这是去花博会停车场的吗?那人说:是的。赶紧去队伍的最后面排队!一辆接着一辆的摆渡车开过来,这些车上面写着各种车号,814、562什么的,都是从公交总队借调过来的。排了几千米的队,终于排到最前面的人蜂拥而上,去上唯一那辆开着门的车。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唯一的上车点,有几个人吵作一团。也许是所有人吵作一团。所有人在抢着咆哮,愤怒地咆哮,无比大声,此起彼伏。我们乖乖地到了队伍的最后面,随着队伍向前走。
        “为什么不让多辆车一起开门?”有人在抱怨着车展的管理。
        “你们等吧,我坐公交车去了。”我和我爸妈说。
        “这孩子……”我妈说。
        “行。”我爸说。
        我摸摸口袋,公交卡还在,就放心地向前走。经过队伍头的时候,看见许多人在挤着上另一辆摆渡车, 有人吵架,吵得很大声,不可开交。我刚才过去的时候他们在吵架,过了半个小时过来的时候, 他们还在吵架, 看起来就像是一直都在吵架,没有停过,没完没了。可刚才吵架的人其实早就坐前面某辆车奔赴花博会停车场了。我向外面公路走去,向公交车站走去。只问了一次路,我就找到公交站牌了。无数辆车都通往同一目的地:东直门。所以我随便挑一辆人少的上去就是了。后来我挑了一辆人少的上去, 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汽车开动了,一路上跑得飞快。我
知道之所以能走得这么顺当,乃是因为所有的汽车都停在了花博会停车场的缘故。我知道我会比我爸我妈更早到家。一场大堵车正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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