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瓦 琴
再次见到江小青是在冬天。那天,王岚刚和张导发生了口角。说起来也没啥大不了,台里要准备一场纪念云城水库建成五十周年的庆典晚会,为了提高艺术品质,王岚建议用五韵长调把节目串起来。这五韵长调由五种乐器组成,能唱出凤调、四平调、二性板、柳子板、慢口梅花五种曲调,由五位七十多岁的民间老艺人配合表演,他们须发皆白,声音和面色一样满含沧桑,是王岚在下面采访时无意间发现的。但张导对王岚的建议嗤之以鼻,说五韵长调虽有特色却显土气,和整台晚会的风格不符,不如请当红明星大串联。还说: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
王岚无话可说。王岚只是一副导,配搭的。王岚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生闷气。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喂,王姐,是我,江小青。”声音细细的,小心翼翼地如从天边飘来一般。王岚一下愣住。这个江小青,就如她当初突然消失一样,又突然出现了。
江小青说:“王姐,我有困难了,实在没办法,你能见我一面吗?”
王岚说:“我能帮你吗?”
“能,只有你能。”江小青说,“我就在你楼下的咖啡厅。怕你认不出我,还坐在老位置,我跟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
不一样了?离开不到一年就不一样了?能有什么不一样?瘸了?拐了?毁容了?残废了?王岚想得有些恶毒。对于江小青,王岚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当初在台里时,王岚觉得江小青跟自己最亲近,有什么话都会对自己说,王岚也时常提醒她在工作中应该注意的规矩,尤其是潜在的规矩。有时王岚因为忙碌或懒惰顾不上吃早点,江小青会从楼下咖啡厅买来一杯牛奶两片面包,悄悄地放到王岚的桌上。人前,江小青叫王岚王导。人后,江小青喊王岚王姐,那份亲热就如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自然而温暖。却没想到,有一天江小青突然走到王岚身边,对正在写材料的王岚说:“王导,我要走了,辞职了。”王岚抬起头,眼镜掉在鼻尖上,掩饰不住的惊讶:“你说什么?”江小青却自顾自地说:“别怪我,也别问我为什么。”又说:“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会记在心里的。”
江小青说这话的时候是初春。那时,天气还有些凉,室内已经没有暖气了,窗外的树梢微微泛黄。看着款款而去的江小青,王岚感觉脑子发懵,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王岚突然发现,其实她对江小青一点也不了解。
江小青的突然离去让王岚好长时间想不明白,她试着给江小青打了两次电话却都是关机。王岚想四十岁的自己确实是老了,真的理解不了这些八零后了。两年前,江小青和十几个戏校的学生一起来电视台实习,在青葱一般鲜嫩的男男女女中,江小青不漂亮不显眼,她眼睛细长,鼻梁挺拔,嘴角微翘,属于中等偏上的那种,但她却是最懂事的一个。比如,别的孩子喝水都是自己顾自己,江小青却是先问问王岚,给王岚倒完,再给自己的杯子里续水。外出时,江小青会问王岚一声:“王导有事吗?用不用我顺便办一下?”江小青总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从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叽叽喳喳、张张扬扬的。从许多小事情上,大家看到了江小青的细心,这种在八零后身上难得一见的踏实,换来了大家的好口碑。三个月实习期满,江小青悄悄对王岚说:“王导,想个办法把我留在你手下吧,我不想走。”
王岚很喜欢江小青,也的确需要一位助手,就找到有关领导,费了许多唇舌。江小青终于被留在了台里。和她一起留下的还有三个人,那三个都是靠“拼爹”拼出来的,只有江小青例外。
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却说放弃就放弃了,为什么?
冬日的傍晚,阳光有些惨淡,懒洋洋地洒满天际。王岚推开咖啡厅的门。咖啡厅里,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与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散乱阳光混在一起,如搅起涟漪的湖,迷而隐晦。这个时段客人不多,王岚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江小青。江小青低着头,还是一头长发,瘦瘦的,正摆弄着手里的水杯,若有所思的样子。
见到王岚,江小青两手撑着桌子,慢慢从桌后站了起来。
王岚的眼睛瞪得老大,她知道一起张圆了的肯定还有自己的嘴巴。无论怎样想象,王岚还是没有想到,江小青怀孕了!
江小青的肚子山峰般隆起,这山峰不仅突兀,而且树木茂盛花草繁荣,丰饶而饱满地突出在她原本瘦弱的身体上,仿佛随时都会坠下来。以王岚过来人的经验判断,江小青就快生了!可她从来没听说过江小青有男朋友啊。
“你结婚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没有。”江小青坐下来,定定地望着王岚:“王姐,帮我找个医院行吗?我知道你老公是医生。”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你去了哪里?这孩子是谁的?孩子他爸呢?”
“王姐,你先别问我这些行吗?等孩子生下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江小青细长的眼睛急切地望向王岚,“我本来不打算回这边生的,可在南方我一个熟人也没有,有点怕……”江小青低下了头,两缕长发滑到胸前,她抬起手,有些笨拙地把它们顺到耳后。
江小青瘦了,显得苍白,二十一岁的她在王岚眼里还只是个大孩子,却已经成为女人了。女人怀胎十月,滋味各异,苦辣酸甜皆有,单是孕初的妊娠反应就够许多女人受的,恶心、呕吐、吃什么吐什么、疲惫、劳累,等等。这种反应有的人会延续很长时间,甚至直到孩子生下来才会停止。而江小青,独自一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王岚有些心疼。“做过孕检没有?”
“没有”江小青说,“没上过医院。”
这就难办了。从没有做过孕期检查,胎位正不正?胎心怎样?血压如何?羊水够不够?一切都正常吗?万一有意外,两条命啊,我王岚能负担得起吗?这样想着,王岚对江小青说:“小青,你必须告诉我孩子的爹是谁,否则这个忙,我不能帮。”
江小青有些犹豫:“非说不可吗?”
“是!”
“好吧。”江小青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说:“这孩子,是张导的。”
“谁?”
“张导。”
“哪个张导?”
“就咱们台里的张导,张建华,张导。”
天啊。王岚一阵眩晕!张导,就在刚刚还和自己发生争执的那个张导?那个五十开外不锔黑油就见白发的张导?那个在台里一言九鼎和许多人都称兄道弟的张导?那个身边总是鲜花盛开蜂飞蝶舞的张导?王岚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可她又不得不信。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啊。
“ 你敢发誓, 你说的, 都是, 真的?”王岚死死地盯着江小青的眼睛。那眼睛纯净、清透,白黑分明,从容淡定,没有一丝游移。
“我发誓!”江小青迎着王岚犀利如剑的眼神,“这都是,真的。”
一柄利剑落进了深潭,不仅没有水花,反而连利剑也融化成水了。王岚本想挖出江小青心潭深处的水怪,她觉得那些水怪一定在江小青心底藏着,只要让她发现蛛丝马迹,她肯定会毫不留情的。然而,没有水怪,连个浮游生物也没有。
夕阳已从玻璃窗上淡去,咖啡厅氤氲的灯光在四周暧昧,混沌沌一片。王岚理了理有些纷乱的思绪,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看来江小青当初离开时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一段时间她是躲出去怀孕了。张建华啊张建华,知道你一直喜欢老牛吃嫩草,却没想到你还如此韬光养晦。还有江小青,看着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整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怎么就没发现她和张导有一腿呢?想到此,王岚对江小青说:“为什么不去找张导?”
“他不知道。”江小青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江小青!”王岚一下子站起来,“你跟我说清楚,你别挤牙膏似的好不好?你再这样说下去我他妈的就崩溃了!”
城市的暗夜流光溢彩,马路上疾驰的车辆与闪烁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如一张五光十色的大网,笼罩着冬日的冷寂。王岚开车到家,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她把自己扔到床上,感觉身心俱疲,好累好累。她懒得洗漱,只想赶紧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江小青让她彻彻底底地失眠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王岚直接把江小青送进了老公李唯所在的医院。除此,她没有别的办法。城市医院的床位从来都如朝鲜半岛的局势一样紧张,没有哪个医院愿意随便收留一个即将生产的、没有任何手续、任何孕检的孕妇。李唯对王岚的这种热心助人很恼火,尤其是听了王岚的简单叙述后,更为光火,说王岚是脑子进水了,是在引火烧身。说暂且不论江小青说的是真是假,即便这孩子真是张导的,江小青在张导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生下这孩子,就是图谋不轨。你怎么就知道江小青不会以此要挟张导?李唯说:“你等着吧,你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说归说,火归火,作为外科主任的李唯还是做了安排,把江小青送进了产科病房。值夜班的医生不多,所有检查都待第二天了。
江小青直对李唯说谢谢,说谢谢姐夫了。王岚对江小青第一次见面就直呼李唯姐夫感到很不舒服。具体为什么不舒服,她也说不清。躺到病床上的江小青拉着王岚的手,说:“王姐,你是我的大恩人,都拜托你了。”王岚心说,但愿一切都顺利吧。
李唯因为夜班没有回来,王岚横在床上,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淡蓝色的圆形吸顶灯。这是王岚最喜欢的风格,简洁、明快,一目了然,没枝枝杈杈,不旁逸斜出。但是今天,王岚觉得雪白的天花板在微蓝的光晕下,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夜空,神秘幽深,一会儿这里冒出一丝金星,一会儿那里冒出一丝金星,这金星全是江小青细长的眼睛,一闪,一闪,又一闪,闪得王岚头疼。
江小青没有说她是怎么和张导好上的,王岚也不想知道。张导身边不缺少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这些,圈子里人尽皆知,也已见怪不怪。在这帮人眼里,男女之事如喝水吃饭一般自然随便,有时在饭桌上调侃起来,无遮无拦,露骨得让王岚这个四十几岁的过来人都觉得过分,甚至脸红。但他们却说得有来有趣,争着抢着说黄色笑话,念黄色短信。尤其是张导,段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没见他有过重复的。
而江小青说:她爱张导,真的爱。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是爱。最初知道自己怀孕时,也想过去医院悄悄地打掉,但想到张导的心愿,就改变了主意。那次,一帮人散工后一起吃饭喝酒瞎侃,不知怎么地就说起了身后事。其时,江小青是在邻桌,和台里的一帮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张导和有些身份与资历的一帮男女在另一桌。江小青听见一个人说:这么累死累活地挣,有什么用,死了都不知道给谁?又一个人说:给谁?给儿女呗,还能给谁?是啊,是啊。许多人附和。一个人说:儿女?闺女早晚是人家的,给闺女就是给了外人,所以,男人,还真得有个儿子。这时,就有人说:张导,你就没有儿子,你说你的那些钱咋花啊?张导说:我就一闺女,就给闺女花了,这辈子我算是不可能有儿子了,下辈子吧!说完,轻叹一声: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大家纷纷举杯。
乱嚷嚷的碰杯声、说话声,排着队钻进了江小青的耳朵,江小青的耳朵是过滤器,滤去了无关紧要的泥沙,留下了她想要的珠蚌。她知道了张导没有儿子,知道了张导想有个儿子而不得。分明地,她听到了张导那一声轻叹,那轻叹里全是无奈的遗憾。
“那次吃饭也有你的。”江小青对王岚说。
是的,有王岚。如果江小青不提,那次饭局就如平常的许许多多饭局一样淹没在王岚的记忆里了。所以还能记起,是王岚生的也是女儿,也参与了有关要不要儿子问题的讨论。当时那么多的人,说了那么多的话,就如剩在桌上的残羹剩饭,早就哪说哪了,进了垃圾桶,没人会拿它当回事。但是江小青不同。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江小青把捕捉到的珠蚌放进心里,一点点养着。她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是个男孩,张导就有儿子了。
听着江小青平静的叙述,王岚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江小青和她印象中那个单纯、阳光的江小青联系在一起。她们是一个人吗?
“你想过后果吗?”王岚说,“你怎么就能保证是男孩?”
“我要赌一把。”江小青说,“是男孩我就告诉张导,是女孩我就一个人养着,我也不要他离婚,只要他把我和孩子养起来就成。”
第二天,王岚早早来到医院,她为江小青找了一个雇工。医院门口有许多等着被雇佣的外地人,王岚看上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结实壮硕,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江小青很感动,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王岚说,只要顺利生产,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强。江小青点点头,说王姐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别告诉张导。
一切安排妥当,王岚去找丈夫李唯。李唯在主任办公室,正准备换下白外套,下班回家。李唯告诉王岚,他已和产科的医护人员打过招呼,今天就为江小青做全面孕检。李唯问:“你打算怎么跟张导说?”王岚长出一口气,说:“能怎么说?只能先装着,什么也不说。”李唯说:“你捧上了一个大火球,在手心里烫着吧就。”
出了医院大门,太阳已经老高,冬日的风有些冷硬。马路上的车辆如潮,好像全城的汽车都约好了在今天出动似的,一拨儿一拨儿地往前拱。收音机里说,有几段路戒严,需绕行。王岚知道肯定又有什么领导来这个城市视察了,路得为他们通着,就有些着急。台里十点有会,主创人员要集中一起,就云城水库建成五十周年庆典晚会进行商讨,现在就快十点了,看来迟到是在所难免。夹杂在这些车辆中间,王岚觉得犹如一只螃蟹,八条腿也横行不了,只能虫子一样慢慢蠕动。不觉就在心里骂,骂戒严,骂江小青,骂张导,骂这个血栓一般经常堵塞的城市交通。
这次筹划的云城水库建成五十周年庆典晚会很隆重,上上下下都很用心。云城水库是个很大的水库,在全国都有很高的知名度。当初修建时,淹没了二十多万亩良田,得到过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曾数次来水库视察。水库建成后,不仅防治了水患,解决了周边的城市供水,更为重要的是,云城人民为了保护这盆净水做出了巨大牺牲,水库周围不能建工厂发展工业,不能搞旅游,不能放牧,居民还多次搬迁,涌现了无数感人的故事。这台庆典晚会就是要全面展现出云城人民无私奉献的精神。晚会的主体已定,分为四部分——第一章:开篇,描写解放前水患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第二章:奋斗,展现修建水库时战天斗地的精神。第三章:奉献,讲述可歌可泣的保水故事。第四章:希望,表达云城人民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与展望。今天的会议主要是商定晚会的具体内容与细节,枝干已立,差的是丰沛的叶子。对于这台晚会,王岚很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她提出的用五韵长调串台,把四大版块连接起来。她觉得很有创意,很有品位。五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舞台一角,用原生态的唱腔与表演粘合四个部分,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将有着怎样打动人心的力量?
王岚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等她赶到台里,走进会议室,会议已近尾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王岚身上。王岚有些尴尬地落座,她没想到台长也在。台长瞟了王岚一眼没有说话。主持会议的是张导,张导说:“王岚,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可以迟到?”又说:“大家都已发表了意见,就等你了,你说说吧。”
王岚看了张导一眼,心说,都是因为你!目光中就有了不满。王岚说:实在对不起大家,有点事,去了趟医院,又赶上堵车。王岚说:我还是觉得用五韵长调串台比较好,请当红明星表演很正常,又用当红明星串台,太过艳俗!
王岚知道,自己的观点与张导几乎针锋相对,但她不是有意为之,更不是针对张导个人。
对于晚会用哪种方式串台没有最终决定,台长说看看效果最后再议。
江小青打来电话时,会议刚好结束。江小青说:王姐,孕检完了,一切正常。王岚吐出一口长气:老天保佑。看着和台长一起有说有笑走出会议室的张导,王岚突然觉得心里很别扭,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啊。
“张导!”王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张导回过头,看看王岚,又转过脸去和台长说了句什么,台长走了。张导停下来等着王岚走近。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怎么?五韵长调?”张导说。
王岚摆摆手:“跟五韵长调无关。”王岚看着面前的张导,她不得不承认,五十几岁的张导有着雄健的男人魅力,宽脸,阔嘴,眼睛不大却充满精神,有鱼尾纹,却不显老态。尤其他充沛的精力和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姿态,常常让王岚暗暗服气。
“这般端详我干啥?”张导被王岚看得有些不大舒服,“怎么着也不至于因为一个五韵长调把我当成仇人了吧?”
“那倒不至于。”王岚笑笑,“不过,从现在开始,不对,应该是从昨天开始,我对张导刮目相看。”
“能被咱们王导刮目,我荣幸之至。”张导哈哈笑着,“说明我还有些魅力哈。”
“岂止是有些,你是太有魅力了。”王岚也笑着,心里却说:笑吧,有你笑不上来那会儿。
看到王岚目光狡黠,眼风如外面的寒冬一般从自己脸上刮过,张导陌生得纳闷,说:“王岚,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王岚说,“我能有什么事?”
江小青生了。江小青是在夜里被推进产房的。晚上九点多钟,江小青肚子疼痛厉害,开始见红。进了产房,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还没有生下来。等在产房门外的王岚焦急万分。医生推门出来,看看站在王岚身边的李唯,点点头,对王岚说:“产妇宫口开得不够,再这样下去孩子会有危险,剖吧。”
王岚心情复杂。孕妇做剖腹产是需要家属签字的,而江小青没有家属,王岚是江小青此时唯一的家属。江小青的老家在西北一个边远县城,父亲早亡,是母亲拉扯着江小青姐弟三个长大。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死后,母亲靠卖菜维持生计。江小青十二岁那年,与和她同龄的双胞胎姐姐江小白一起去护城河边玩耍,江小白不幸失身落水身亡。母亲悲痛万分,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菜虽然卖着,却大不如从前。江小青考上戏校时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让母亲和弟弟过上好日子。进了戏校,江小青发现这里美女如云,自己和那些美女比起来,连个丑小鸭也算不上。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是因为丑小鸭本身就是白天鹅,是白天鹅的种儿。而江小青不是,江小青怎么变也不是。上戏校,做演员,一夜成名,名利全收,这样的美梦于江小青来说已越走越远。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江小青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此刻正在承受着这样的折磨么?王岚想。当初江小青把自己的身世与经历告诉王岚时,王岚一阵心疼。王岚也是从农村考上大学,一步步走出来的。走到今天的王岚分外知道,一个农村女孩要想出人头地是何等的不易,这也是她努力争取把江小青留在台里的原因之一。然而,江小青走了,江小青躲出去怀孕了。而那个让江小青怀孕的男人却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他根本也不想知道?江小青啊,你傻不傻啊,你这个赌注下得也太大了啊!
产房里传出江小青痛苦的呻吟。王岚颤抖着提起笔,在手术单上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岚。
好久,好久,一声响亮的啼哭终于从产房里传出来。这声音清脆、悠长,在深夜寂静的楼道里顽强地飘荡回旋。王岚看看表,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缝合好伤口,江小青被推进病房。见到王岚,江小青的目光含满期待,声音微弱:“王姐,是什么?”
“男孩。”王岚心疼地看着江小青,“是个男孩。”
“真的?!”江小青的眼睛亮了一下。
“千真万确!”
江小青的眼睛里一下子蓄满泪水,这泪水犹如开了闸一般,转瞬间就流了满脸。她咧咧嘴,本想冲王岚笑一下,却变成了哭泣。这哭泣压抑着,隐忍着,似地下岩浆由远及近滚滚而来。紧接着,这岩浆喷薄而出,拔地而起,山崩地裂似的响起。江小青放声大哭。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别哭别哭!”护士赶紧走过来,“伤口会裂开的!”
护士的劝告没能止住江小青的哭声。江小青的泪水澎湃汹涌,浊浪滔天。这是王岚认识江小青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流泪。这眼泪是决了堤的大海,冲得王岚的泪水也跟着稀哩哗啦地流了下来。
伴着我的琵琶,
对着南天心悲咤,
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没有青草发新芽,
只有冰树结琼花。
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不敢看雁飞暮云下,
伴着我的琵琶啊,
谁能为我传达一句话
我想我烟霭之外千里的家。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
和着清脆的鼓点、急促的弦声,一个老人略带沙哑的歌声在会议室里响起。这声音苍凉古朴,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这是五韵长调《昭君出塞》的片段。为了说服张导等人,王岚专门开车下乡,去了山里一趟,找到五位老艺人,为他们拍了照,录了音。现在,这些都摆在面前。张导和所有主创人员一起静静地听着,他眉头微皱,陷入沉思。看得出,张导已经开始入境了。可王岚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续几日的奔忙,让王岚感觉疲惫不堪。她想快点把这些事情了断,五韵长调的事情,江小青的事情。尤其江小青的事情,令王岚如百爪挠心一般闹心。
有好几次,看着工作中的张导,王岚总想上前打断他,却几次欲言又止。
半个多月了,江小青已经出院,被王岚安排到了一个宾馆里。江小青催了王岚好几次了,让她快点跟张导说。每次见到王岚,江小青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了吗?说了吗?”王岚总是摇摇头,说:“别着急,我在找机会。”又说:“这么长时间你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
其实,王岚的心里比江小青还急。总这么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可怎么跟张导说呢?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王岚不敢想。万一张导翻脸不认人呢?万一张导反咬一口,说王岚没安好心呢?丈夫李唯说王岚是引火烧身,是手心里捧了个大火球,不仅扔不掉,反而会烧掉一层皮。真的是啊,现在王岚确实有了这样的感觉。她火烧火燎的,却没有丝毫办法。人也显得比以前急躁、毛糙。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有一次,张导让王岚把庆典晚会的第叁部分设计拿给他,王岚拿去的却是晚会主创人员名单。当时,王岚正盯着名单上“张建华”叁个字看,手里的一支铅笔已在那叁个字周围点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儿。王岚递给张导时才猛然意识到拿错了,赶紧去换。张导看了看王岚,说:“王岚,你怎么不大对劲啊?”“是吗?”王岚说,“我怎么没觉得啊?”张导又看看她说:“不是有什么困难了吧?有困难跟你张哥我说。”王岚说:“我还真有个难题。”“说说,说说。”张导说,“我来帮你解解。”
王岚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她想说:你还记得江小青吗?你知道江小青为什么突然离去吗?你知道江小青爱你吗?你知道江小青为你生了儿子吗?你知道江小青和你的儿子现在什么样吗?你什么也不知道!
但王岚把这些话都咽回了肚里。王岚太知道这些问题的杀伤力了,这些突然打出的问题就如威力巨大的导弹一般,会炸得张导目瞪口呆,脑浆崩裂,粉身碎骨。
王岚想了想,说:“我急需一笔钱,张导给准备点儿?”
“嗨,就这事啊。”张导说,“别的没有,钱有的是,你就说哪会儿用吧。”
王岚没有说。王岚说,“你就时刻准备着吧。”
张导的女儿要去澳大利亚留学。张导高兴得不得了,连续请客三天,亲朋好友悉数到齐。看着张导携夫人还有女儿挨桌敬酒,王岚心里五味翻腾。张导家庭幸福,妻子贤惠,女儿出息,他的女儿和江小青一般大,也是长发披肩,秀秀气气,一派青春朝气。王岚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江小青啊。再看张导春风得意的兴奋劲,王岚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这天,休息。王岚给张导打了电话,约他到电视台楼下的咖啡厅见面,并嘱咐他把钱带来,能带多少带多少,最好别让嫂夫人知道。
见到王岚,张导说:“你怎么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王岚说:“钱带来了?”张导点点头。王岚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不会让我和你私奔呢吧。”张导嘻哈着说。
“我只是带你去见个熟人。”王岚说。
来到宾馆,敲门。门打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站在门里。她眼睛细长,鼻梁挺拔,嘴角微翘。许是久不见光的缘故,这女人脸色略显苍白、浮肿,正定定地望着张导的脸。
张导一愣:“是你?!”又回过头来,面露愠怒,对身后的王岚说:“你什么意思?!”
王岚努努嘴,说:“先进去看看吧。”
张导犹豫着走进房间,一张婴儿床出现在眼前。那孩子胖乎乎的,粉嫩的小脸干净白皙,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正在那里蠕动。
张导仿佛明白了什么,看看孩子,看看江小青:“这是,我的?”
江小青使劲点点头,眼里满是泪水。
张导蹲下身,好奇地细细地看着。宽敞的脸庞,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润的耳朵,挺拔的鼻子,大方的嘴巴,这小家伙五官长得还挺周正。张导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犹如在轻抚一件精美的瓷器。然后,他慢慢地、轻手轻脚地掀起盖在孩子身上的小花被子,朝孩子的腿间看去。
那一刹那,好像阴了许久的阳光突然冲破云层,王岚看见,张导的嘴唇微微抖动,脸上的笑意如秋后的菊花,一瓣一瓣,缓缓地,缓缓地打开,直到最后全面怒放。
张导一拍大腿,猛地站起来,搓着两手,激动地说:“我的,是我的,是我的种儿!”又冲着王岚说:“我有儿子了,我张建华有儿子了!”
张导来回走了两步,一把把江小青扯进怀里,说:“还有女人肯为我生儿子,我知足了,知足了。”
又走到婴儿床边,满目温情地看着,说:“买房,雇保姆,小青,咱不在这儿住了。”
走出宾馆,冷冷的夕阳在天边远远地挂着,不耀眼,不温暖,似一层薄薄的纸,仿佛一捅就破。王岚如释重负,如卸掉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许多。同样的傍晚,一个月前的江小青和一个月后的江小青已截然不同。江小青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这个赌,江小青赢了。
临近春节,云城水库建成五十周年庆典晚会如期举行。云城大剧院里座无虚席,所有重要的领导都来了。大幕垂挂,灯光昏暗,音乐低沉。突然间,一道闪电,一声炸雷,紧接着,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一柱白光猛然打向舞台左侧,灯光下五位身穿灰色长袍、须发雪白的老者,一人手持简板,击鼓立于中央,其他四人或三弦,或四胡,或打琴,或瓦琴,分坐两旁。风雨潇潇中,三弦的粗犷,四胡的清脆,打琴的明亮,瓦琴的清幽,一并响起。伴随着一声鼓板,一声长啸,高亢悲怆苍凉浑厚的男声,似划破夜空的闪电,劈面而来:
洪水滔滔天地裂,
灾难突然降人间。
呼爹喊娘无应答,
淹了禾苗淹家园。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家啊,在哪里?
何处,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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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岚浑身一抖,泪水汹涌而出。
云城水库建成五十周年庆典晚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盛况空前。
半年后,时令已是初夏。天气有些热了,树上的叶子开始稠密。王岚和老公李唯一起去超市购物,她决定去看看那五位老人,顺便和当地的文化部门联系一下,让他们对五韵长调加以保护和传承。去年在山里采风发现五韵长调时,五位老人正在给村子里的村民表演。老人们告诉她:五韵长调吸收了奉调、乐亭调、梅花调、悲调等其它鼓曲的腔调,从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他们的演唱、传授都没有曲谱,也没有记词,一代一代全靠耳濡目染、口传心授。五位老人都是从他们父辈、祖父辈那里学来的。如今,老人们年事已高,五韵长调正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尤其是瓦琴的弹奏,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瓦琴的样子像一片倒扣着的瓦,琴板弧度不大,较为平坦,上有七根弦,是古老的民间拉奏乐器之一,在五样乐器中最独特、最难学,它发音厚实含蓄,有着很强的感染力。但现在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已离开家乡外出打工,没有人愿意学它。王岚上网查了一下,五韵长调是一种很古老的艺术形式,已基本失传了。
超市里人不多,王岚正细心地挑选着一些适合老年人的食物,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原来是张导的夫人。“嫂子!”王岚叫了一声。
“王岚,谢谢你啊。”她说。
“谢我什么呀。”王岚很诧异。
“我都知道了。”她说,“让你费心了。”
王岚一愣,尴尬至极。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真的谢谢。”她说,“这样也好,既能保住家庭,也让他如了愿。”
“你真的这样想得开?”王岚说。
“ 想不开又能怎样? 奔六的女人了。”她说,“如果哪天江小青不愿养了,我会替她养着。”
驱车在乡间的公路上,王岚的心情重得如两侧山上浓密的枝叶,浓得化不开。她对坐在旁边的李唯说:“你有儿子情结么?”李唯说:“一般男人都有儿子情结,不过你放心,你老公不是一般男人。 ”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到了那个叫槐树下的小村子,令王岚没有想到的是,她只见到了四位老人。他们告诉王岚:他们之中最年长的那位,也就是演奏瓦琴的那个老大哥,已于两个月前去世了。
瓦琴不在,五音不全,五韵长调从此再不能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