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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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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 德

作家:凸 凹

 

在京西的故乡,整个村子,就这么一座桥。桥是木结构的,梁木都有些发黑了,已考究不出年代。但绝对结实,几个人同时在上边背重物走,也没见咯吱的颤抖;牲口迈在那桥面上,蹄音儿堂堂地响亮,脆!

在桥边上,就住着一户人家。其实也就是一个人,瞎眼子文婆。

文婆是从江浙一带逃婚来的。逃进山里的时候,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绵软地伏在那个男人的背上。脸上却花着笑。

桥边上有间用木头夯得极结实的小屋,是看桥用的。村里人把小屋收拾了,让文婆和那男人住。村里人竟这么信任着一对外乡人。

老人们说:文婆是落难之人,落难人的心被泪水泡酥了,是善的,作为本地人,要懂得悲悯与包容!

文婆的男人会看病,来村里不久,垭壁上都有哪些个珍木与药草就晓得一清二楚。每日吃过早饭,他便一头扎进山里,埋头采药,小屋门前,就总断不了晒药草的筐箩。于是,谁家有了病人,他就会不请自到,且亲自煎好了汤药,叫病人喝。

文婆男人活人多矣。

但他总不大爱讲话,治病时只是默默地忙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到晚上,他一扎进小屋就再也不出来了。他的话可能都攒给文婆了。

村里男人都敬重他,觉得他有厚德,可以承载人心。

那年,他采药时摔死了,村里人像死了自家的亲人,真心地哭与哀悼。但还是比不过文婆,因为她叁天叁夜不间断地哭,竟至把眼睛都哭瞎了。

这让村里人很是吃惊:男女之间,竟有爱到如此境地的,一如共生共死。

于是,村里男人就悟出些什么;村里女人也同样悟出了些什么。

后来,村里女人挨男人的打就少了许多;村里女人也会在男人掏出烟袋的时候,夹一块通红的炭火递上,给他点燃。

一对外乡人居然成了本地人的生活之师,可见京西的山里人,其性情质朴之极,不仅懂得包容,而且还有向善之心。

死了男人的文婆依然住在桥边那间木屋里,还经常出来晒太阳。她说她不能走了,她欠村里的太多。其实她的魂儿已丢这里了,走也走不脱了。

文婆在屋前放了一张杌凳,对村里人说:“谁有个伤筋错骨的,就来吧,我会给捏好的。”

就有东头的瘸二爷找上门来。

二爷的腿是年轻时从树上掉下来墩的。多年来拖着半条腿走路。他小腿上的筋聚了一个大疙瘩,没人相信这样的腿还能治过来,二爷自己也不相信。但他还是去了,他去的目的,不是为了这条腿,而是为了那个人。

文婆把雄黄酒烧热(他男人生前总是预备着这样的酒,譬如用山麂子卵泡的酒、竹叶青草蛇泡的酒……)用毛巾蘸了往二爷伤腿上热敷。她不紧不慢地焐了半个日头,那腿竟酥地有些痒,自然还有瘸腿上的那颗心。

腿上的淤筋被酒浸软了,文婆便用劲在腿上推来推去。二爷就疼得直淌汗水,但他不愿叫出来,因他面对的是一个温柔的妇人。

文婆的手累得抬不起来了,就用擀面杖在腿上擀。二爷便疼得再也顾不上面子了,跳起来:“有这样治的么?”

文婆说:“甭管,再把腿伸过来就是了。”

二爷说:“不伸。”说完便朝门外瘸拐。

文婆倏地就堵在了门口,叫二爷感到了一种不可违拗的意志。

二爷就只好重新坐定了,任文婆在腿上擀。他疼得哇哇叫,文婆则咯咯地笑。

七天后,二爷的腿落肿之后,那腿上的淤筋居然很均匀地散开了,迈出步去,那条腿很是蹬得踏实,且有了轻快的感觉。

但二爷的心却很沉重了,他忘不了文婆那咯咯的笑声,最后,他执意要把文婆娶过来。文婆当然不答应,二爷便没黑没夜地在文婆的屋檐下蹲着,吓得文婆整日不敢出门。

最后,文婆终于答应了,却对二爷说:“我一定尽心伺候你,但有一样你得依着我……”

二爷忙问:“什么?”

“每次吃饭的时候,再多摆一副碗筷。”文婆大大方方地把话说出来了。

二爷沉思良久,阴着脸走了。从此,就再也没见他登文婆的门了。

文婆只是淡然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我八岁那年,骑驴摔了脚,被母亲背着去找文婆。文婆的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极整洁,发丝的走向也极清晰;她的双眼深陷,眸子却眨动得很灵活,目光是两团透骨的慈和——命运并没让她变得一如人们惯常想象的那般乖戾。

文婆的手很黑,很粗糙,但在伤脚上揉捏时,却极轻柔,没有一点疼痛。她揉了很久,那节奏仍轻柔如初,我便很吃惊,不知她从哪儿来的这般的耐心。

脚伤很快就好了。但我极想再感受那团绵长的轻柔,便仍去找文婆:“文婆,再揉揉吧,怎还疼呢?”

文婆就揽过我的脚,比往常更悉心地揉捏着。我合上了双眼。

我出门时,她和善地一笑:

“其实,你的脚早就好了。”

她很懂得人的心。

知道她体贴人心的,自然不只有我,因为许多人都被她这样照料过——病痛被医之后,都念她的好,便赞不绝口。

村里人对文婆的爱戴,让二爷备感惭愧,觉得文婆的多摆一副碗筷,正体现着她对感情的珍重,而自己竟是那么小气,不能给以应有的包容,真是愧为一个老北京的京西人。再说,爱一个人就应该爱她的品德,不应该有那么多出于自私的想法。一如筛子承不住水,私心一多,杂念一多,再好的感情,也会被漏掉了。二爷便鼓起勇气,又到了文婆的跟前,嘿嘿一笑,说:“不知你以前说的还算不算数,如果还算数,我一切都依你。”

文婆也一笑,说:“好。”

两个人就生活在了一起。

以后的岁月,两个人相敬如宾、相互关爱,让村里人都觉得好。村里的年轻人从他们身上悟出了一个道理:爱情之重,重在彼此尊重,让对方能感受到一种叫恩德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男欢女爱。

就这样,京西大山里的这个小山村,在刚直的乡风之下,还潜潜地漾动着一种别的村子所没有的东西:水一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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