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对于茴香的一则启示&苍产蝉辫;
张悦然,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 学员,现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收获》《芙蓉》《花城》《上海文学》等,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张悦然十爱》等, 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等,主编杂志书《鲤》系列。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新加坡大专文学奖”第二名、“华语传媒大 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春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
在《动物形状的烟火》里,林沛梦见一个陌生人在月台为他送行,临别时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把茴香。梦见茴香意味着会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会是什么 呢?他内心开始对此有所期待。随后他的全部厄运,也正是因为这种期待。在那个新年的前夜,他决定前往久未联系的朋友宋禹家参加派对,为的是从他那里找回一 点什么:一点尊重,一点认可,一点往日的情谊。失望之际,他遇到了从前的女朋友颂夏,并将期待的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或许能在她那里找到一点什么,他想,一 点爱,一点温存,一点怀念。但现实仍旧不是他希望的那样。就在心灰意冷之际,一个他认为比他自己处境更糟糕的小女孩出现了,他用酒精和想象力构建起与她的 关系,一种无法割断的紧密联系——她原本应该是和自己在一起的,于是,他决定把她从这里带走。这是对她的解救,也是对他自己的。在这个绝望的时刻,他紧紧 地抓住她,像一个要被激流冲走的人抓住一根枝桠。他试图用她来挽回自己节节败退的局面,赢得一小块栖身之地。最终,这根枝桠断了,他跌入了深渊。
和很多受过伤害的人一样,林沛变得非常敏感,而敏感只会让他变得更加不幸。这注定是一个越来越糟糕的循环。作为一个失败者,林沛的问题或许在于 还不够绝望,当命运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盘剥掠夺之后,他仍旧抱有某种幻想,那就是命运总会再归还给他一点什么。可惜命运是从来不找零的。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林沛身上的宿命感。不够绝望、抱有幻想都是源自于那种宿命感。我们常常把宿命感视作是很消极的东西,其实正相反,很多时候,它 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因为你相信宿命,就是相信在你身上发生的事都存在着某种内在的逻辑。如果把一件事看做是果,那么一定可以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因。找到 这种逻辑,虽然不能掌控命运,可是至少能够把握它的走向。在小说里,林沛无法接受自己运势的急转直下是毫无缘故的,他相信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当他遇到那个 小女孩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原因——先前的全部厄运都是他的报应,而现在,他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并且找到了一种赎罪的方式。说到底,相信命运 遵循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逻辑的林沛是天真和乐观的,以为只要悔过,一切就能变得好起来。事实却并不是这样。那些所谓的逻辑或许并不存在,也没有那么多因果 报应,世界无序而无常,事情蛮横地发生着,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这大概就是这个小说所要说的。
将小说从宿命论中解脱出来,这对我而言似乎格外重要。在早些年的写作里,那些小说总是有浓重的宿命色彩,情节受到宿命的羁绊,人物依附于命运的 善恶逻辑而存在,像台球桌上被瞄准的小球,有着早已确定了的运动轨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因为那时候,我的确相信并且还 在寻找世界所存在的隐秘逻辑。可是后来,忽然有一天,我就不再相信了,毫无缘由的。再去读从前很喜欢的《悲惨世界》的时候,充斥当中的宿命论,令我心里产 生了抵触。我没办法再任由笔下的人物单纯而乐观地奔着他们的宿命而去。我想我有必要向他们指出,他们所信赖的因果逻辑并不可靠。
这篇小说就是一次尝试。我想要做的并不是把一层一层的厄运加诸于林沛的身上,看他到底能够有多么悲惨,而是将他从一重重宿命的绑束中解放出来。让他以前所未有的清醒,打量一会儿这个无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