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汉学的新传统&苍产蝉辫;
有一年我去美国加州,遇到汉学家葛瓦利斯。他请我和友人去其住处做客,谈谈中国文学翻译的话题。葛瓦利斯常年在澳 洲工作,每年回到美国老家生活一段时间。他的房间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书房最显要的地方有一套发旧的中文版《鲁迅全集》,旁边还有各国学者研究鲁迅的著 作。那一刻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一个美国人,常常阅读的是中国的经典,且有30年之久,其痴情,他周围的人未必懂得。
后 来我们在国外许多场合见过面,每次都在讨论鲁迅的作品。他翻译过章太炎、鲁迅的文章,对“五四”前后的文学别有心解。我发现他讨厌英语的某些语境,有一种 强烈的批判意识。我猜想,他钟情于鲁迅,可能与其叛逆的性格有关。这位年近六十的学者,对中国文化的读解很深,还在澳洲举办过多种中国文学的国际学术会 议,一个人默默工作,完全燃烧在鲁迅的世界里。
我曾经想写一篇文章,题为《一个人的鲁迅》,记录其寂寞的学术之路。 但杂事缠身,一直没有如愿。域外汉学界对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化的兴趣,渐渐显出自己的实绩。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的队伍,也在发生着不小的变化。我每年都参加 一些相关的学术会议,见到许多类似葛瓦利斯的人。日本的丸山升、木山英雄,韩国的李永禧、朴宰雨,法国的魏简,德国的顾彬等。他们或者是鲁迅的研究者,或 者是翻译鲁迅作品的专家。这些域外汉学家对近代中国的读解,有许多是从鲁迅那里开始的。
在外国的汉学界里,读解鲁迅 最深的,是日本人。他们的成果令中国的学界刮目相看。我在鲁迅博物馆工作的时候,几乎每年都要接待来自日本的鲁迅研究专家,对话里深感其思考之深。自竹内 好后,许多日本学者从日本的经验里寻找与鲁迅对话的途径,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这比传统的汉学研究多了现实的因素。对中国作家的瞭望中,他们自身的内省和 拷问也得以深化。
我印象深的汉学家里,在对鲁迅的研究中,带有浓厚的左翼色彩。比如丸山升、木山英雄都是左派,对马 克思主义有独到的理解。他们的中国文化研究,已经从传统的中国文化研究途径中偏离开来,进入了很深的领域。1999年,我到东京大学访问,被丸山升周围的 学者所吸引。他们对日本法西斯主义的警惕以及东亚思想进化的思考,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大凡认识这些左派学者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其内心忧郁而温润的气息。
1945 年之后,日本知识分子开始反省二战的历史,许多人因为反抗法西斯文化而受到打压。50年代,丸山升就曾被捕入狱。木山英雄去探望他,彼此互相鼓励过。他们 那时候开始通过对鲁迅的研读,来讨论东亚文化的主奴问题,文章带有浓厚的哲思。丸山升的文字有很强的政治色彩,他对鲁迅的反抗意识的描述,和马克思主义的 阶级意识缠绕在一起,但没有第三国际的左派幼稚病的瑕疵,内中有犀利的目光,对于日本读者和中国读者都是一剂新药,读后不禁浮想联翩。木山英雄的文章有德 国哲学的超迈和东方的禅思,其诗化感觉给人的冲击力久久难忘。与他们同时沉浸在鲁迅文本的还有伊藤虎丸、丸尾常喜等人,他们是继竹内好后很有分量的学者, 开辟了日本汉学的新天地。
这些人我大多熟悉,有的是很好的忘年交。最为怀念的是丸山升先生,对于他,我们国内已有许 多的纪念文章。他的鲁迅研究有一种世界主义的眼光,问题意识里有惊人的思想力度。他从鲁迅的翻译活动与左翼实践里,讨论鲁迅对日本、俄国、德国马克思主义 者思想的摄取,看其与别的知识分子的差异。在世界主义视阈里讨论鲁迅,就不是简单凝视汉语世界的明与暗,而是把中国现代意识里有价值的遗存与世界各国的文 化选择做一种互动的思考。他从反抗奴役的语境里,求索解决日本知识界问题的办法。那滚烫的文字,烤灼着读者的心,在痛感里升腾着无量的悲悯。
这 种新的研究完全不同于传统汉学的理念,已经有了精神的共振,希望在与中国作家文本的对话里,发现本国文化的缺失。丸山升的思路很快在一些国家扩散,被一些 国度的知识分子所渐渐接受。比如在韩国,汉学研究中涉及中国近代文化的部分,与本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多少有一些联系。
近 30年间,韩国汉学家对鲁迅的研究形成很大的格局。上世纪80年代,在反抗军事专制主义的过程,许多知识分子在鲁迅那里找到一种精神参照。后来的汉学界对 鲁迅的讨论,与日本左翼学者颇为相似,他们通过研究鲁迅文本,思考国民性与东亚的现代性问题。鲁迅文本的丰富意象,刺激韩国知识分子寻找一种重新审视历史 的视角。我们从李永禧、朴宰雨、金河林等人那里,读出一种灵魂的颤栗。这些汉学家在面对鲁迅时的目光,有着人生里的疑问和拷问。
许 多韩国学者的鲁迅研究文章,带动了新汉学的发展。那些学者对中国近代遗产的思考,把东亚历史最为棘手的难题昭示出来。朴宰雨的书房叫“树人斋”,看出他对 鲁迅的钟爱。他周围有一批鲁迅迷,每年都聚在一起讨论文学的问题。我每次与他们聊天,都有着亲密的朋友之感。联想起大洋彼岸的葛瓦利斯,彼此的确有着相似 的一面。
第四届汉学大会近日召开,许多汉学家重逢于中国人民大学。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些可爱的中国通们,他们有 的已经离开我们,有的还在苦苦耕耘着。百年间,域外汉学界与中国学界的互动,已经形成了良好的传统,薪火至今还在传递着。我们瞭望域外文明的时候,遇到与 先前的汉学不同的精神,这些已经成为汉学世界不能不关注的存在。今天的海外汉学,已有了不同的格局,且泛出新的色泽。从孔夫子到鲁迅,我们拥有了一条伟大 的精神之河。这条河不是静止的、孤独的,它因为不断与各种思想的流派的会合而绵延不绝。域外汉学界与中国文化界的对话,既有传统的重新发现,也有对新传统 的梳理。而这新传统与今天世界,有着共同思想的聚焦,它不再是静静对视中的欣赏,也有彼此身临其间的精神体验。人类消除了隔膜的时候,将会在同一天空下同 思同想。(作者为作家、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