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爷的童年正赶上小日本儿侵略中国,每天看到日本兵挎着东洋刀到处耀武扬威的样子,大爷爷都气恨得牙根儿痒痒,只由于年小力弱,恨不能亲手宰他几个。等到年龄稍大点儿,大爷爷就给我们当地的共产党游击队站岗放哨,还跟随队伍偷袭日伪军炮楼子,这样一直到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
十七岁那年,大爷爷随解放军参加了平津战役,后随部队进入北平城。1950年,又随志愿军进入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先后荣立两次叁等功,最后以团职干部光荣转业,分配到东北一家大型机械厂当高层领导,还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当地姑娘(我大奶奶)为妻,并且安家在那里。
工作成家后的大爷爷,好多年才回我们这小山村一趟。老太爷老太奶早都没了,他回来一次,就是在我爷爷屋里的他这五个侄子侄女家转转,间或到我姑奶奶家和其他远房亲戚家一出一进。
在老家人的眼里,大爷爷就是一尊神。哪个亲戚能把大爷爷叫到家里来,都觉得很自豪,都觉得自己被给了很大的脸面。大爷爷每次回来都坐火车,两千华里的路程,加上中途倒车候车,从他家到老家,得用两天来的时间。厂子里给大爷爷配备着小车和司机,几十年来大爷爷坐小车出差跑遍大半个中国,却一次也没有专门坐小车回过老家。
那时候大爷爷回来一次只待叁五天,我们小孩子都盼着大爷爷能来自己家,因为大爷爷去谁家就给谁家的孩子买些好吃的,都是我们没吃过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当时各家条件都不是太好,大爷爷在我大伯家吃住多一些。大伯两口子都是教师,市民户口,经济上相对要强一点儿,吃的白面饭儿也比别人家多一些。另一方面,大爷爷自己没念过多少书,他特别敬重文化人,说自己心里想的啥,人家老师一听就全能理解。
大爷爷不回来的时候,隔两叁个月就来一封信,询问一下各家的近况,和老家又有什么新变化。信一般都是寄到大伯处,大伯再拿着给大家看,最后代表各家给大爷爷回信。后来老家各家人也安装了电话,通话联系方便多了,但是老家人每次打电话过去,大爷爷都不接,然后再回拨,说电话费不便宜,还是他来掏,让我们:随便唠,想说多久说多久。
八十年代中期左右吧,大爷爷回来一次,穿着当时特显高贵的呢料的衣服,戴一顶呢子帽,脖子上挂着一架&濒诲辩耻辞;傻瓜&谤诲辩耻辞;相机。大伙儿头一次见到这么小巧的照相机,平时照相都是去街里照相馆的。大爷爷就把相机摘下来,让围拢着的大家伙儿排队,挨个给我们拍照。最后给我爸照的时候,大爷爷让我爸坐在我家那台新买的熊猫电视机前面,又把旁边的小鸭洗衣机往近前挪一挪,让我爸一手搭在洗衣机上,说:&濒诲辩耻辞;我把你家这两个&濒蝉辩耻辞;大件儿&谤蝉辩耻辞;都给照上&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濒蝉辩耻辞;叁大件儿&谤蝉辩耻辞;你这还缺个电冰箱啊。好好干,争取我下次回来给你照个全科的。&谤诲辩耻辞;
等下次大爷爷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的事了。大爷爷已经退休,退休后的大爷爷回来得勤了,隔不两年就回来一次,回来一趟待的时间也延长了,哪回也得半拉月二十天的。远近亲戚和曾受过大爷爷帮助的乡邻们知晓后,纷纷来请大爷爷过去做客,去了,一律是下饭店,好酒好菜好招待。到最后,大爷爷不得不躲藏到我爷爷屋里,让我们对来请他的人说他已经回去了,才罢休。
大爷爷说不回来时想老家,回来了恋老家,不想走。没事儿的时候,我们轮流陪大爷爷去街市里溜达,每到一处大爷爷都要感慨上一阵子:城东河上的大桥,原来只有一座又窄又坑洼还没有护栏的水泥桥,现在呢,河面上间隔飞架着四座宽阔的现代化大桥;原来的街里只有一条破大道,现在呢,平整的大马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蜘蛛网似的;原来整个城里只有一座大楼,总共叁层,现在呢,各个小区高楼林立,大多是挂电梯的一二十层楼&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最后,大爷爷总要在嘴底喃喃两遍&濒诲辩耻辞;太快了,太快了&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谤诲辩耻辞;
2000年之后,大爷爷因为高血压心脏病,身体条件越来越差,回来的次数逐渐减少了。好在大爷爷与时俱进,电脑和智能手机都玩儿得挺溜儿乎,先是上蚕蚕,后来上微信,每天都和老家亲戚们在网上联系,视频,说话。他总是叮嘱我们多拍些老家的景色传给他,一次看到我传过去的老家城里宛如仙境的霓虹夜景,大爷爷赞不绝口:&濒诲辩耻辞;太好了!一点儿都不比大都市的差!&谤诲辩耻辞;
&濒诲辩耻辞;老家能得到你大爷爷这么由衷的夸赞,确实不容易!&谤诲辩耻辞;我爷爷依靠在摇椅上慢慢晃悠着,总结道:&濒诲辩耻辞;过去多少年,吃喝穿戴住用行,你大爷爷家的生活总是领先咱老家一大步,老家的亲戚们总是处在追赶的状态中。可是现在你再看看咱们老家人&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住着回迁的楼房,开着小车,星级饭店都吃腻了,成天到处去踅摸农家饭,还时不时坐上飞机出国去溜达一圈儿&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不但样样不缺样样不差,在有些方面还对你大爷爷家实现了反超!&谤诲辩耻辞;
前阵子我们一家去大爷爷家所在的城市来了次自驾游。主要目的也是看望一下大爷爷。耄耋之年的大爷爷面庞清瘦但精神依旧矍铄,说话声若洪钟,丝毫看不出是安着四个心脏支架的老人。他和我们谈笑风生,从他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聊到改革开放之初他乘飞机坐轮船去深圳去香港&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讲到这,大爷爷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说近些年他因为高血压心脏病,甭说飞机轮船了,就是汽车火车坐时间太长了都受不了颠簸和劳累,所以尽管天天想老家,却没法再回去看看&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说着,他眼睛里竟有泪花闪烁了。
我赶紧说,大爷爷我正要报告你个好消息呢&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新建的高铁从咱们老家经过了,现在已经正式通车了!说着我拿出手机,找出临来时拍的老家新建高铁车站的照片和短视频给他看:没告诉你,就是要给你个小惊喜呢!
大爷爷盯着手机屏幕连看了两叁遍,一双皱锁的白眉慢慢地舒展开:好,好啊!这种列车跑起来一小时至少掉不下叁百公里呢!
我说,是啊!以后您可以坐高铁回老家呀,仨小时就到了&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我坐过一次,特平稳呢!
大爷爷连连点着头,一边抚摸着自己早已秃顶的脑袋,一边望着我们,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孩子般兴奋地笑了。
(作者系河北省平泉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