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话》之前,刘亮程有过长篇小说 《虚土》和 《凿空》,这两部小说至今并没有在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谱系中得到恰当的辨识和肯定。所谓谱系,肯定是一个想象性的建构,这种建构在作家、批评家、出版人、文学研究者和读者的共同推动下,形成的一个或者几个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结构原型。
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起点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就是在之后的十年间,几种重要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结构原型差不多全部成型,比如 《子夜》那样的社会分析小说, “激流三部曲”、 《四世同堂》那样的家族小说, 《骆驼祥子》那样的性格成长小说。此后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几乎是沿着这三条路各自琢磨。同时代的长篇小说当然不是没有意外,比如 《桥》《长河》 《死水微澜》 《呼兰河传》等等,但都没有形成特别强大的传统和谱系。以至于,我们今天谈论长篇小说几乎不证自明地就是那几种经典化的结构原型。
那些 “不像”的作品,恰恰能够丰富长篇小说
因此,要充分认识刘亮程长篇小说写作的意义,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尊重经典结构谱系之外的意外?进而勘探这些意外对文学可能性的拓殖。
其实,许多时候,不是 “意外”,而是因袭的观念使得我们自设藩篱。长篇小说写作是特别讲究 “文学血统”是否纯正的文体。如果你是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一个哲学家,甚至你是一个以短篇小说见长的写作者,当你写一部长篇小说,不是沿着长篇正典的结构谱系,而是任性地按照自己心意想象和结构,你等来的评价将会是“不像长篇小说”,或者 “不会写长篇小说”。因此,如果你要在长篇小说被识别和关注,写作者需要对经典结构作出妥协,比如格非的 “江南三部曲”和苏童的 《河岸》,但我认为 《敌人》和 《黄雀记》是更有格非和苏童个人味道的长篇小说。
确实,研究者和批评家很少去想,诗人、散文家、哲学家、甚至短篇小说家,可能给长篇小说带来的开拓精神和新意,比如诗人对世界的命名能力,散文家对日常的发现,哲学家的洞悉力和对文体的敏锐,以及短篇小说在处理细节和结构的精确等等,他们加入到长篇小说可以使得长篇小说文体更丰富丰盈丰沛。
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没有被我们充分研究,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作为散文家,他的 《一个人的村庄》,影响太大,而刘亮程的长篇小说又以更庞大的篇幅扩张和放大了他对于万物细小微弱声音的谛听和澄清。那么,我们理所当然地就把刘亮程的长篇小说归属到散文。而现在看,刘亮程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独异性恰恰是我们认为的 “不像”那些部分。所以,研究《捎话》,包括再论刘亮程的 《虚土》《凿空》对于确立刘亮程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位置,进而丰富当代长篇小说审美有着样本意义。因为,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类似于刘亮程这样的 “不像”长篇小说的长篇小说还有许多。
声音最终的栖息之所,是众生之生命本身
回到 《捎话》,其意义不只是对长篇小说文体边界的拓殖。
我们可以把 《捎话》看作一部架空类的小说。刘亮程自己说,写这部作品时,唯一的参考书是一本成书于11世纪的古代大辞典。 “我从那些没写成句子的词语中,感知到那个时代的温度。每个词都在说话,她们不是镶嵌在句子里,而是单独在表达,一个个词摆脱句子,一部辞书超越时间,成为我能够看懂那个时代唯一文字。”
指出 《捎话》之所本,并不是为了在 《捎话》阐释的文本建构过程中复现11世纪某朝某代某一个地域的历史场景。 《捎话》并不以复现过去某一时刻的历史场景为己任,事实上,忽视小说的想象和虚构,会窄化、庸俗化文学对世界的独到把握和创造性。《捎话》不是 《一个人的村庄》,但《捎话》有 《一个人的村庄》 《虚土》《凿空》一脉相承的世界观。蒋子丹认为刘亮程的文学是 “一种哲学,一种发现的哲学”。如果觉得说 “哲学”过于玄虚,换一个说法就是刘亮程常说的万物有灵,甚至他也想过把这部小说的题目就叫 “万物有灵”。从 《一个人的村庄》到 《捎话》,文体不同,但他都是在 “万物有灵”之上建立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那么,所谓的哲学其实是对万物灵性的发现,所谓 “捎话”亦即我们常说的 “通灵”。
极端地说, 《捎话》是一部声音(语言)之书,是一部对于 “捎话”这个词的 “大辞典”。小说中名为库的捎话人,是毗沙国著名的翻译家,通数十种语言,他受人委托,捎一头小毛驴到黑勒。毛驴叫谢,委托人把文字刻在她的皮毛下;她能听见鬼魂说话,能看见所有声音的形状和颜色,她一路试图跟库交流。可是,这个懂几十种语言的翻译家,在谢死后才真正的听懂驴叫,由此打通人和驴间的物种障碍,最终成为人驴之间孤独的捎话者。
小说家李锐曾经说过,刘亮程在“黄沙滚滚的狂野里,同时获得对生命和语言如此深刻的体验”。生命和语言(声音)在刘亮程是一体的。 《捎话》最后写在能 “看到声音颜色和形状的驴眼睛里”。注意,是声音颜色和形状,刘亮程说 “声音”不是说 “响动”,而是 “颜色”和 “形状”。世界是万物众生的世界,不同的声音 (语言)在大地开辟道路,建立各自的声音的村落和城池,亦如同众生相处,众声合唱成为一个世界。
作为一部声音之书, 《捎话》思考的即是有灵之万物的隔与无间。库最后既听懂驴叫,也在不同语言的覆盖中聆听到自己三岁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的故乡的初语。小说也因此成为一部灵魂还乡之书,语言 (声音)是众生大地上的故乡。因而可以说,《捎话》又是一部不同声音的理解之书。库和谢在天地间旅行,在行旅中谛听,最后通向的是敞开。隔与无间相关的则是声音或者语言的隐失和澄明、遗忘和记忆。所有的声音都以各自方式的抵抗、记忆和澄明,他们被诵读、转译,被复刻在驴皮,但最终声音的栖居之所,是众生之生命本身。声音像生命唯一的行李,被记忆和唤起,在此生隐失,会被彼生唱响,就像驴高亢的嘶鸣,驴驴相传——顺便提及的是,驴在刘亮程的作品里从来都是性灵之物。
而众声即众生。众声或者众生成为小说的叙述者和叙事声音。库、谢,以及万村千庄的鸡鸣狗吠, 《捎话》从小说结构上是一部众声回响之书,虽然刘亮程只是让可数的 “数生”作为小说的叙述人,但如果你需要,刘亮程是可以让万物众生成为一个个沛然涌动生命活力的叙述人,一个个捎话人。
同样的,芸芸众生,写作者理所当然应该成为最敏感的捎话人。我不说小说家,而说写作者,因为刘亮程既是书写者,也是一个植根大地的农人、日常生活行家、博物学家、行吟诗人、哲者,当然在 《捎话》首先是一个出色的捎话人,一个众生之声的翻译家和故事讲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