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好的文学批评,都是对作家创造的文本世界“咀华”的过程。以往,读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文字,就常常有这样“咀华撷英”的美妙感受。这样的评论家,格外喜欢将自己的意绪、感受和思考,彻底地沉迷在作家及其文本的世界里,与文本中的故事、人物、语言和细节,徜徉一处,执手相看,或同舟共济,或鱼翔浅底,或水中捞月,或翻云覆雨。这样的批评文字,尽管充满体悟和感性的伸张,在文本世界中陶冶着作家的性情,捕捉令人激动的场景和真实的瞬间,正可谓 “随物婉转”“与心徘徊”,念兹在兹,“情往以赠,兴来如答”,但是,文字中却仍不乏理性的思辨和精神的沉淀。这样的感悟,感性理性诉诸于诗性的文字,有温度,有力度,有深度,也有个性的气质和风度,特立独行,入情入理,一如既往,一任评论的激情在文本的世界狼奔豕突,云卷云舒。可以说,这样的评论文字,迥异于西方的“新批评”,或可称之为“诗性的批评”。文艺理论家艾布拉姆斯曾提出了作家和作品之间“镜与灯”的关系。实际上,“镜与灯”作为一个巨大的文学隐喻,更像是作家和批评家的相遇相知,相互照亮和鼓舞,即使文学文本和批评文本的精神互文,也是对各自美学品质的技术互证。无疑,这是文学批评的一个路径和面向,只是多年来,这样的批评仍像是一股涓涓细流,尚难在当代文学批评中构成大的波澜和声势。难能可贵的是,总是有这样的潺潺溪流,款款地从文学的高地清逸流过,仍然情志相生,不断地破茧而出。我在来颖燕的批评文字里,就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诗性批评的气息和活力。不难看出,书中《在一个世界里感受,在另一个世界里命名》这篇文字,似乎就是来颖燕对自己批评观的一次精彩的诠释。她借王尔德和比亚兹莱这两位大师,在相生相悖、“任性的”文学世界里的艺术共振,道出了艺术读解的潜在特性,解析他们在文字和绘画之间,如何地张扬出灵魂之底色。读过这篇文字,我一下子就明白《感受即命名》这个评论集的书名,所隐含的深层的内蕴和作者的良苦用心。这些,的确是来颖燕的一个文学愿景,一个青年批评家对于批评的美学诉求。而在我们时代,文学批评需要接续和传承的,正是这样的文学批评中美学的皈依。
来颖燕的文学批评,一上手就有较高的起点和标高,她对于自己的文学感受力、想象力以及对文本的体悟,有着充分的自信和敏锐。特别是,在文学批评的实践中,她格外清楚并擅于审视作家、文本、经验、艺术在多个层面的相互关系。她呼吸同时代中外作家共通的文学气氛、心理气氛和哲学气氛,而且,她能以自己那种年轻的、新鲜的感受和激情,加入到同代人的文学进程之中。可以说,她总是坦诚地选择同时代那些富有激情和韧性的作家、文本进行考量,捕捉作家及其文本内在的美学精神,作家的心性、品质和作家的精神历程,她着力在文本的深处发现、发掘作家的写作发生学,感知和判断作家写作的心理和精神面向。同时,她以一种宽柔的目光和细腻的笔触,进入文本的“内在理路”,阐释出文本叙述的空间张力,生成一种赏鉴、剖析和质疑的力量。像《列车要开往何方》《向心与离心之间》和《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未经的年代》几篇,都是以作家的单篇新作为阐释对象,在品鉴文本独特魅力的同时,发掘和钩沉出作家写作的内在灵魂诉求和艺术风貌,从而,进一步延展出作家写作的想象方式和判断生活、世界的坐标。来颖燕对文珍、张悦然和何立伟小说的理解与把握,尽管都是从文本个案入手,但是管窥到的却是作家创作主体如何从现实和人性的细部,呈现世界在其“有意味的形式”的叙述结构中,所演绎出的生活的真实和人性的维度,审视作家在小说的容器里充满悖论的写作姿态,他们文本中离心的和向心的、隐性的和显性的诗意,他们感受世界、判断历史和现实的视角和策略,他们对生活深情的感知和触摸。因此,对于这几位作家的文本阐释,也让我们看到,来颖燕文学批评的话语方式,尤其对小说技术层面的意义及其美学价值的重视。书中收入的评论张翎新作《劳燕》的《那些不曾记载的名字》,评价周嘉宁《你是浪子,别泊岸》的《与人无限贴近的沉默》,对于杨遥 《补天余》的《尘埃里的我们,染有现实最深的颜色》,篇幅虽短,但精悍厚实,字里行间,对文本的画龙点睛之处比比皆是。而且,仅仅从这些篇名就可以洞见来颖燕文学评论的诗性品质和美学取向。对于杨遥的小说,她三言两语就捕捉到其“似在寻找一种自足,以对抗现实的虚无。只是有的作品,往往用力过猛,而一旦‘象征’太过明确,作品的气韵反而会受损”;而她从周嘉宁小说修改稿中的一句 “她突然沉默起来”,就敏感而坚定地意识到 “回复了周嘉宁小说独有的神秘气质”,一位职业编辑的敏感和细腻,在自我重叠了一个评论家的感受力和判断力之后,一位青年作家与一位青年批评家,透过文本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对话。对于张翎的长篇新作《劳燕》,来颖燕面对张翎在小说中处理许多历史真实性的元素,进行文学虚构,表述出一个专业读者对作家写作的深层体悟:“越是明知虚构,却越容易感同身受。我们被封闭在作者虚构的世界里,但就着作者指引的方向,看到了太多真实。这个虚构的世界超越了许多的边界”,这段话,简洁而朴素地道出了张翎小说叙事的内在张力和魅力所在。
来颖燕对中国当代作家的解读,作为直击文学现场的 “如是观”,是她郑重介入当代文学诗学视域的会心的尝试,与许多年轻评论家有所不同的是,她还对西方当代文学有着极大的热情和投入。我甚至感到,来颖燕对中外作家的喜爱峰值,可以说难分伯仲。她对普鲁斯特、纳博科夫、怀特、埃科、麦克尤恩、科恩、卡波蒂等诸多西方当代小说大师的文本,包括画家高更的手记和卡明斯演讲,都有着广泛的涉猎,许多篇章可谓深入作品的肌理,流畅、灵动,飘逸着阅读和解读的自由意绪。而文学的激情、良好的美学修养、极好的感受力、丰富的想象力,使她与这些大师的文本形成“冥冥之中的默契”和“暗合心底的密码”。对于这些跨越国界和族别的文字,来颖燕同样能够在生活、作者、文本、阅读之间建立一条宽柔的美学的阐释链。诸如《呼吸之间,来日方长》《人生就是一桩悬案》《生命本质的译者》《游荡在荒诞与现实间的灵魂》《人性交错地带的梦魇》这些篇章,对于文本的主题、人物、文体、语言,都有独特的感知和个性化的命意和判断,更有诸多别出新裁之处,恕我在此不做赘述。
整体看来,可以说,来颖燕的批评文字,从不做那种&濒诲辩耻辞;印象式&谤诲辩耻辞;的扫描和&濒诲辩耻辞;巡礼&谤诲辩耻辞;式的评估,也从来没有叁段论式的妄下结论,而是在沉入文本的微观场域之后,走近作家,贴近文本,对文本中的精神、艺术内容中新的元素做出精到的辨析。
还有,她对于同代批评家的理解、观照,也是感同身受般的精细和到位。《作为诗人的批评者》一文,梳理了青年批评家张定浩的批评理路,指出张定浩&濒诲辩耻辞;他的诗心是天生纯然的,他的诗意是浑然整体的特质&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以&濒蝉辩耻辞;经验&谤蝉辩耻辞;丈量和评判作品,将&濒蝉辩耻辞;经验&谤蝉辩耻辞;作为一条在当下纷繁嘈杂的批评界突围的路径&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对于细节感受的关注并不遮蔽他所期达成的愿望:对作品呈现出一个整体式判断&谤诲辩耻辞;,她肯定这些都是属于作为诗人张定浩的审美判断和表达方式,她所理解和认可的张定浩的批评品质和意义,就在于&濒诲辩耻辞;呈现给我们一种诗人的&濒蝉辩耻辞;观看&谤蝉辩耻辞;作品的方式&谤诲辩耻辞;。仔细想想,张定浩的这些批评的个性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与来颖燕自身的批评向度,有着惊人的默契和相近的美学底色。我想,这也许正是这一代批评家最为珍贵和令人信赖的审美追求和气度。
来颖燕的文学评论文字,不仅洋溢着感受的活力和激情,而且,她在文本细读中尽享文学本身的美好,在阐释中存留住&濒诲辩耻辞;原生态&谤诲辩耻辞;的体验,以及想象、判断和命名、命意的有机联系,而感受和命名,就构成了审美狂欢中的&濒诲辩耻辞;镜与灯&谤诲辩耻辞;。其实,这样的文学阅读和文学阐释,也是将对作家及其文本的感受,升华为生命诗学的精神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