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免令人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现实已经如此广阔和幽深,我们还会那么迷恋于幻想和书写幻想?
一种解释大概是,正因为现实是这样繁复和难于穷尽,有如重浊包围我们的黏稠空气,反而叫人感到窒息与厌倦,因此那偶然的逃脱就显得格外轻盈和迷人。西门后宅和大观园里那些人们的行动、言语、表情,乃至于言语之外的言语、表情之中的表情,甚至他们衣服鞋袜上每一针每一线每一幅图案,都可以用文字精确地重现在纸上。这些文字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们和现实更紧地捆缚在一起。那诚然给予我们很多有对于现实的知识,令现实更加清晰,也更加逼近了。而当爱丽斯跟着兔子先生一路小跑,喝下桌子上的药水,从洞里咻的一声钻进一座大花园,我们好像也从现实的罗网中挣脱而出。那种瞬间的快乐是难于比拟的&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我的意思并不是后者更好一些,而是它,难于比拟。
那个快乐的瞬间正是从现实穿越而出的瞬间,是处在现实和幻想当中的瞬间,也是同时跨在二者边缘的瞬间。吴晓东在《柯勒律治之花》中也曾谈及这一瞬间,在他看来,&濒诲辩耻辞;柯勒律治之花&谤诲辩耻辞;的诗学价值正在于&濒诲辩耻辞;它是一个中介物,是现实与梦幻的联系,它连结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幻想中的不存在的世界。它最形象地表现出一种边缘性或者说一种&濒蝉辩耻辞;际间性&谤蝉辩耻辞;(颈苍迟别谤-),处理的是边际的问题。&谤诲辩耻辞;他所说的&濒诲辩耻辞;柯勒律治之花&谤诲辩耻辞;是这样一朵花:&濒诲辩耻辞;如果有人梦中曾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为曾到过天堂的见证。而当他醒来时,发现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谤诲辩耻辞;(引自吴晓东《柯勒律治之花》)这样一朵花其实正是那个快乐瞬间的证据,时间转瞬即逝,却凝固为一个物理存在,昭示着从现实跨越而出的真实性,因而记录下未知与神秘的信息。
因此对于我们何以如此迷恋于幻想与书写幻想,或许还应该有第二种解释:并非是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断然切割,而恰恰是它们的藕断丝连,才让幻想这样迷人。恐怕我们永远都不得不在和现实的联系与区分中去讨论幻想,因为如果不存在现实,也就无所谓幻想。反之亦然,幻想不是让我们更远离了现实,而是更理解了现实。
正因为现实是那么沉重和复杂,所以有时需要借助一点幻想的力量,才能够将它撬开。正如《变形记》那个着名的开头,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生活其实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改变,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妹妹还是那个妹妹,生活只是将它掩藏在惯常生活之下的面目一点点袒露出来而已。又好像阿微木依萝的《人子》里,人们对介诗阿洛的儿子所行的恶,的确是因为他非我族类才能够那样肆无忌惮。但这恶当然并非因为阿龙这个异类的出现才无中生有,而是从来如此&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在阿龙之前,他们送去九里亭的人难道还少吗?
因为在现实中待得太久,太习惯,有太多惰性了,人们不仅在细节的层面难以把握现实的真相,而且尤其擅长忘记对作为整体的现实加以思考。何况我们肉身的重量是如此难以挣脱,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取消了我们对现实进行思考的能力。而恰恰是幻想将我们从现实中抽离出去,让我们得以在轻盈的飞翔状态中尚存回望的余力。就像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在某个房子的地下室设置了一个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的现实的总和,从而将重浊的现实一下子撕开,令我们对现实的感受、想象和认知都达到了超越性的境界。朱朝敏的《超弦》和黄金明的《千岁人》显然也怀有这样的野心。前者在遥远的大漠设置了一个灵魂馆藏,又在自己的枕边设置了一个灵魂重塑的智能人,借此讨论灵魂与生命的本质问题;而后者其实只是将一个常人的寿命调整到无限(至于善良和邪恶的女巫、延续了千年的阴谋和遥远的卡索阿星球,不过是由此派生的叙述道具),便足以促使我们思考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爱与自由到底是什么。当自顾自低头行走在这尘世中时,其实我们很少一本正经地探讨这样的命题,而本期这叁篇以幻想为主题的小说正试图从不同角度打开我们的视野。
还有一种幻想文学,是将柯勒律治的那朵花变成了天堂本身。它们在一个更为宏伟的层面建立起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在幻想之中成体系地构造了现实的影子。譬如《魔戒》,譬如&濒诲辩耻辞;哈利&尘颈诲诲辞迟;波特&谤诲辩耻辞;系列,譬如《冰与火之歌》,也譬如金庸的小说和更久远的《南柯太守传》。在&濒诲辩耻辞;哈利&尘颈诲诲辞迟;波特&谤诲辩耻辞;系列当中,和现实相联系的可不仅仅是伦敦车站的某根柱子而已,还有整个魔法世界。&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魔法部不过是某个社会官僚机构的投影,霍格沃兹的生活像极了英国的寄宿式学校和老牌大学,甚至魁地奇球赛都和世界杯那么相似。而金庸小说的迷人也不仅在于它们和历史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而恰恰因为在历史之外开拓出了一个江湖世界,那当中的权力逻辑和庙堂社会并无二致。可惜的是,因为篇幅所限,在《超弦》《人子》和《千岁人》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这样宏大的幻想体系。甚至应该说,一旦要将小说中的幻想元素放置到更为广阔的背景中,它们的讲述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千岁人》其实最有可能打开这样一个仿真系统,那部广泛流传的科幻电影经典《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同样讲述了一个永不老去的传奇,那个同样老而不死的白人男子便凭空讲出了一套迥异奇趣的人类文明史。不过黄金明的写作意图显然并不在于此,用一部作品的趣味去要求和评判另一部作品是不公正的。《超弦》倒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构造了一种&濒诲辩耻辞;仿真现实&谤诲辩耻辞;,不过不是在情节的层面,而是在叙述当中:不应忽略的是,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正是小说人物之一沙燕七。当她被抽取了积极乐观的那百分之一灵魂,悲观沮丧的情绪不仅影响到了她在小说中的人生,当然也必然影响到她叙述的真实性。这让小说在情节的幻想之外,又增添了一层可疑的色彩。
这或许可以提醒我们回到幻想的表达问题:无论幻想怎样汪洋恣肆无远弗届,在文学的意义上,都绝不应该是梦呓与谵语,而必须依靠严谨扎实的写作来完成。往往表述语言越是典雅严肃,幻想的力量反而越是惊人。让我们再次想起博尔赫斯,他写得那么一本正经,让你完全无从判断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胡说八道的。恐怕我们至今也不能一一查证,他所引述的那些古老文献,哪些是真的藏在阿根廷国家图书馆某个蒙尘的角落,而哪些根本就是出于杜撰。马尔克斯反复强调,自己写的并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而就是拉丁美洲的现实本身。没有在拉丁美洲大陆长期生活的读者当然无从判断他所说的是否真实,但他的确有一种本领,能将最荒诞的事情写得自然从容,就好像每一个美女都应该在晒床单的时候随风飘走,而每一个被刺死的人都会让他的鲜血流淌过大街小巷,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凶手。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本期刊登的这叁部小说都还可以再更煞有介事一些,尽管它们都已经做出了可贵的努力。
因此最终我们会发现,最出色的幻想居然是和现实莫辨彼此的。归根结底,当我们陷入幻想的时候,我们真的知道什么是真实,而什么是幻觉吗?大观园里的暗流涌动,西门宅内的腥风血雨,宝玉的披风,潘金莲的绣花鞋,是不是比一个人在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更真实?或者说,是不是比一个人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之后所遭遇的世界反应更真实?
或许并不必要存在所谓&濒诲辩耻辞;幻想文学&谤诲辩耻辞;,因为幻想的价值并不外在于文学的总体性任务。幻想文学并不比非幻想文学更加匪夷所思,而后者也不见得比前者真实多少。它们的可贵之处都在于让我们陡然一惊,发现原来这世界是这样的,原来我们所熟悉的现实,尚有如此多不知亦不可知、未解而不可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