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对于陈彦来说,创作小说《主角》是自然而然的,在文艺团体中浸润多年,舞台、角儿真是再熟悉不过。而熟悉的创作却也经历了提起、放下、再提起的精雕细琢。在他笔下,&濒诲辩耻辞;主角&谤诲辩耻辞;并不是一个人,&濒诲辩耻辞;主角&谤诲辩耻辞;的舞台也是社会大舞台,经历着时代沧桑。
《主角》是2018年出版的,它的创作可以追溯到多年前。我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近30年,做专业编剧、院团长,对戏曲非常熟悉,与各类角儿打了半辈子交道。大概在10年前,我开了一个头,要写一个角儿,那时不叫&濒诲辩耻辞;主角&谤诲辩耻辞;,叫&濒诲辩耻辞;花旦&谤诲辩耻辞;。一段时间以后觉得要写的东西太多,有些梳理不清楚,于是便放下了。过了几年,我离开戏曲研究院,到陕西行政学院工作,跳出了&濒诲辩耻辞;庐山&谤诲辩耻辞;,那些茫然的头绪仿佛豁然开朗,真是有种&濒诲辩耻辞;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谤诲辩耻辞;的感觉。于是又重新开始写,两年时间完成了创作,之后修改了很多遍,电脑修改相对方便。
就像我在《主角》后记中说的:长期以来,我就有书写戏曲艺人成长的萌动与情愫。尤其是不想放过他们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因为他们在这个时代就已开始了一种叫担当的传播活动。尽管这种担当于他们并非是一种自觉,可客观效果,已然是了。终于,《主角》要开启这种生活了。我是想尽量贴着十分熟悉的地皮,把那些内心深处的感知与记忆,能够皮毛粘连、血水两掺地和盘托出。因为那些生活曾经那样打动过我,我就固执地相信,也是会打动别人的。在写《主角》时,这些感觉几乎常常是一泻千里般地涌流起来,时常会眼含热泪,情难自抑。
戏曲艺术博大精深,要成为台上的角儿很难,靠的是扎实的苦功。小说的&濒诲辩耻辞;主角&谤诲辩耻辞;忆秦娥本是个大山里放羊的小女孩,因为能吃苦,在学戏的道路上坚持了下来,没想到火了,被省里调去大剧团做主演。她身上有着孩子气的执拗一面,就想安安宁宁地唱戏。可她越是不争,越是被推到一线,可谓不争中的大争。忆秦娥的艺术之路充满了曲折,但她的定力却越来越深厚,思想越来越清晰。在市场经济大潮下,她在清贫中坚守戏曲,坚守传统精髓,抢救老艺人濒临失传的艺术,最终成长为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如果仅仅写舞台上的主角,也很有意思,不过,这部小说不是写一个主角,不是她一个人的成长史,而是借主角、借秦腔这门艺术,阐发我对改革开放40年来社会生活的感知,从角儿的舞台放射到社会的大舞台。文艺是最容易裹挟社会生活的,戏剧本身和社会接触特别广泛,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民俗等等。同时,我们舞台上的角儿,在社会现实中跟各色人等交流接触,不断放射出社会的舞台,就会呈现出立体的宽度和厚度,作品意义也就更为丰富起来。我和小说主人公忆秦娥年纪相当,我自己是改革开放这几十年的亲历者,希望把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在小说里通过主人公带出来,把对社会发展进程感同身受的东西放到小说里去,打开了写。
《主角》具有象征意义,生活中哪里都是舞台,哪里都有主角、配角。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演出,此舞台与彼舞台是相通的,读者在小说中可以有生命代入感。当然,这是我艺术上的追求,如果实现当然好,如果读者感受不到,看一个行业主角成长史的酸甜苦辣也是有意义的。
贰
从文学到舞台剧,又回到小说创作,陈彦的创作力旺盛。不同的形式,有着相同的温度,一个个普通的小人物用他们的努力和奋斗描绘出人生的图卷、时代的华章。
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有近40年,于我而言,创作就好像是钟表的发条,有条不紊地持续地走着,数十年如一日。我的文学启蒙从家乡开始,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我的家乡是陕西镇安,县志里称为&濒诲辩耻辞;终南奥区&谤诲辩耻辞;,意思是终南山里不为人所知的一个神秘地方。从地理上来看,家乡四周都是大山,很闭塞,与外界的交流较少。但是,改革开放初期,在文学热潮的影响下,这里出现了一批喜爱文学的人,大家纷纷写小说散文。那时候作家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一部短篇小说使一个作家一夜之间就能闻名全国,青年们都如饥似渴地阅读。当时,陕西省有一份重要的文学杂志《延河》还经常到镇安来组稿,贾平凹等已经成名的作家们到县里来讲讲课,跟文学爱好者见面。这些对我的文学成长都有巨大影响,我有了自己的文学梦,并且一直没有停下笔,在这条路上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我的创作主要是散文、小说。记得第一次在《陕西日报》发表了散文,第一次在《陕西工人文艺》上发表了小说,心里激动得不行,在我们的小县城里也引起了关注。有一次,陕西省举行&濒诲辩耻辞;学校剧&谤诲辩耻辞;评奖,由于县里知道我一直进行文学创作,便让我写一个。于是,我在十七八岁创作了自己第一个话剧《她在他们中间》,写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没想到最后得了省级创作二等奖。22岁那年,我有4部戏在3个剧团上演,虽然是县里的小剧团,但也非常有成就感。也是因为那些创作成绩,我25岁被调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做专业编剧,在创作上开始以戏剧为主了。
从一开始,我的戏剧创作就是写熟悉的人物和故事,比如观众所熟知的西京叁部曲&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在这些作品里,展现的是一个个普通人:年仅19岁的乔雪梅考上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时,母亲突遇车祸身亡。面对瘫痪的父亲和3个未成年的弟妹,她无奈而又决绝地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挑起了赡养父亲、抚育弟妹的重担,生命的图画一次次重涂,但人生并没有因为一次无奈的选择而黯淡&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迟开的玫瑰》);原本不愿意到西部的上海小姐、上海交大青年教师孟冰茜,追随心爱的丈夫,响应国家号召西迁西安,在大西北艰苦的环境中,一步步改写着心路,一点点改写了人生,终于成就辉煌,50年的奋斗历程昭示了知识分子爱国的担当和情怀(《大树西迁》);农民工罗天福进城后历经种种困难矛盾,尤其是两个孩子的大学读书困境,让一家人饱经忧患,而终有所成。以诚实劳动安身立命,使他们的生命尊严和劳动价值,渐次融入了城市生活(《西京故事》)。在这些普通人身上,有温暖、有亮色,他们感受着人生冷暖,从他们的故事里可以看到社会发展、时代的变迁。
这叁部作品中有大量普通人的生活,都是虚构的,但观众都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我们追求艺术真实目的,便是让观众感到生活的真实、真切。《迟开的玫瑰》已有22年,《大树西迁》也演出了十七八年,《西京故事》演了11年,现在还都鲜活在舞台上,有的成为多个剧种的演出剧目,无疑令人欣慰,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创作的方向。
在创作舞台剧《西京故事》时,我深入生活做了大量笔记。当时在戏曲研究院对面有一个农民工劳务市场,每天一两千人在那里涌动。我跟他们聊天,知道很多农民工的生存状况。为了更为深入地了解,我又到八里村、木塔寨等农民工集散地,跟踪这个群体,思考他们的生活。这样下来,搜集的素材特别多,而舞台剧的容量有限,完成之后觉得没有把自己了解的生活用完,还有很多东西意犹未尽,便想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展现出来,写了50万字的《西京故事》。舞台剧演出只是两个多小时的长度,文字量也就2万多字,创作要求简练,所以在语言上会把生活毛茸茸的质感修剪得比较干净,而小说则可以挖掘得更深,对于作家来说,小说的发挥空间更大,可以写得很快意。
叁
一滴水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如果文学作品是一滴水,它会不断汇聚,从涓涓细流到奔腾的江河,展现出万千气象。生活则是这滴水的底色。
作家柳青写《创业史》,在陕西一个叫黄埔村的地方待了13年,把农民的语言和行为特征熟稔于胸,仔细研究中央对农村的政策,调查农民的反应。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走进人民,熟悉写作对象,就像农民熟悉天气,知道什么云下什么雨,这给我很深的启示。我始终觉得,只有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才不会空洞,才能让人物自然而然地从笔下流淌出来,立体起来,生动起来。生活对写作具有极端的重要性,每部作品好比一滴水,虽然很小,但却五光十色,从中能折射出奔腾的大江大河来。
对作家来说,生活与阅读缺一不可。作家的任何生活都是有用的,我在最近创作的话剧《长安第二碗》后记中说:文学艺术创作是应该努力让生活去说话,而不是作者自己站出来说。让柴米油盐酱醋茶说,让日子说,让年轮说。作者只不过是用一个箩筐,去尽量把它们原汁原样地装进去而已。当然,不能没有装法,装不好,里面是盛不了多少东西的。
要想装得好,离不开阅读,这关乎作家的眼界、思想。通过阅读,借鉴人类先进文化成果,无论中外,好的文学艺术作品要广泛涉猎,才能站到一定高度去思考问题。文艺创作不能只局限在文学艺术的圈子里,需要跳出来,对政治、经济、历史、哲学、宗教、人文等进行全面学习、辨析,这样才能熬出醇厚的汤汁,写出来的东西才会有意思。
2018年底,我离开哺育自己30多年的西安,到北京工作。新工作自然忙碌,缺乏相对充裕的写作时间,但仍然有大量阅读时间,坐飞机、高铁也是很好的阅读时段。今年我集中在阅读一批哲学、历史着作,并且在重读四大名着。我认为中国小说要在传统里找到中国式的语言表达方式,作家还是要对自己的优秀传统文化有深厚的认知。
对于作家来说,获奖是巨大的鼓励,但更是鞭策,鞭策自己在生活的热土上继续探索前行。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对于实实在在经历了改革开放这40多年的我来说,看着国家日新月异的变化,一天天走向富强,我们真的应该向祖国母亲致敬,没有祖国的发展强大,自己的创作也就无从谈起。
在时代浪潮中生活几十年,再在作品中表现这几十年的火热生活,就像是从骨子里生长东西一样自然顺畅。时代的大舞台给作家提供了取之不尽的书写题材,我们只要匍匐在大地上,汲取营养,努力躬耕,便必有创作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