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当代文学有所关注的人,恐怕很少会有人不知道韩东这个名字。《他们》 《有关大雁塔》以及那个“诗到语言为止”的口号足可以被看作是第三代诗的地标,在文学史的大框架下,人们有着太多对于韩东“应该”是什么的想象并对其曾经的“丰功伟绩”津津乐道,仿佛是在谈论一位古代英雄。
但纵使是那些专业的文学研究者也无法很好描述这位在诗坛驰骋了叁十余年的老将,面对韩东,研究者们很难找到一个着力点。从进入文坛开始,韩东就一直在尝试跨界,在创作领域,他变动不居,他写诗,也写小说,甚至对散文和电影剧本也常常涉足;不但如此,韩东还一直在提倡断裂,他爱恨分明,对所谓诗坛、旧日好友,甚至是曾经的自己都勇于挥别。
韩东的难以描述不仅显示了这位作家的复杂,更显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复杂。想要用一部论着将韩东讲清楚、论明白,研究者不但要有宏大的文学史视野和深厚的理论支持,还要回到文学现场,对作家生活与创作中的细枝末节作出细致的体察。
研究一位诗人并非易事,研究者不但要有扎实的学术功底、严谨的学理性思维,还要独具一重诗性的审美眼光。张元珂的《韩东论》将有关韩东的林林总总统一在诗学的旗帜下,努力挖掘看似毫无理性可言的行动片段背后的文学史意义。例如,面对上世纪90年代诗坛,很多研究者倾向将其进行解构化的处理,将其视作是一场“喧哗与骚动” ,人们热衷于谈论其中的江湖轶事,而对诗歌创作本身却并无多大兴趣。张元珂则从诗坛的狂欢中抽身而出,埋头梳理在这一系列人事纷争背后那足以被称为“本源”的诗学线索。张元珂发现,无论是出于理论建构的需要还是立场姿态的表明,甚至是那些当事人过后都会为之后悔的意气之争,对于韩东而言,诗学都是其背后从来没有消失过的重要支撑。
正是由于对韩东诗学的高度关注,在张元珂笔下,韩东的独特性被凸显了出来。作为一位曾经影响过一个时代的诗人,韩东是独特的,即使是在“他们”诗群中,韩东也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这种独特集中体现在其诗学主张上。在文学史叙述中,韩东的名字常常被淹没在一长串诗人或作家之中,其意义的呈现也往往被置于“类”或“流派”的框架之下,而张元珂的《韩东论》则着力发掘韩东作为“个”的价值。韩东是“他们” ,更是“他” 。
在《韩东论》中,张元珂尤其注重诗歌文本的细读,对于一些重要文本,他甚至不惜篇幅地逐句加以品鉴,将诗还原到诗的维度。例如那首语焉不详的《甲乙》 ,张元珂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秘密一一挖出,进而呈现出韩东试图以冷静的文字揭露生活残酷本相的诗学理想。诗人所坚持的诗学主张背后,往往是其生命状态的呈现,韩东也不例外,而张元珂在对韩东诗歌进行解读时,还特别对诗人创作前后的境遇进行了一番梳理。论及那首早已被定义为“经典”的《有关大雁塔》时,张元珂在对其中内涵进行发掘时,并没有沿着文学史早已有了定论的判断对其进行大而化之的阐发,而是结合韩东在西安任教时的境遇,乃至大学时期所经历过的种种荒谬和迷茫对这首诗的意义再度进行重建。诗学的建构不是从理论到理论的空转,它必然是及物的,其中也必然有着针对现实的指涉,张元珂的《韩东论》在诗学研究中加入了诗人的“个人史” ,其研究对象也从韩东拓展到了韩东所处的社会语境。诗和史的结合使《韩东论》一书显得格外丰富。
张元珂的《韩东论》还是一本极见史料考证功夫的着作。有时候,我们面对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会比面对古人还要陌生,这一点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研究尤其适用。这种陌生感源自于研究者和作家本人对相关史料占有的不对等性,出于种种原因,当代作家掌握着有关自己生平的绝对阐释权,他们更喜欢隐藏在文本背后,或是用高深莫测的理论武装着自己,或是以出尔反尔的言说使研究者难以靠近其真实面目。张元珂在《韩东论》中展示了他深厚的史料考证功夫,他不仅利用传统史料学、版本学的方法来细查蕴含在韩东档案或文本中的蛛丝马迹,还特别注意了韩东在当下各式各样的新媒体上的言论。张元珂对有关韩东的史料考证可谓是精微,甚至细致到了韩东对每一条微博动态之下读者评论的回复。而在对史料进行整合的过程中,诗学仍然是张元珂所关心的重点所在,面对着信息的爆炸,如何甄别其中所涉及内容的有效性就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张元珂牢牢抓住诗学这一关键词,在看似漫无头绪的碎片化信息中提取出真正有益于韩东研究的东西。对重思想、重理论的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传统而言,张元珂在《韩东论》中呈现出的对史料和思想的兼顾是别有一番深意的,毕竟,诗歌不能只关注眼前的喧嚣,还要有能够被历史沉淀下来的东西才能称之为大。
正是由于如此,张元珂的《韩东论》是一部有野心的作品,这种野心源自于文学史,其核心则在于诗学。面对韩东这样一个复杂的存在,张元珂敏锐地抓住了&濒诲辩耻辞;诗学&谤诲辩耻辞;这个关键词,使自己的论述直击那个在文学史的叙述中被称为&濒诲辩耻辞;韩东&谤诲辩耻辞;的文学事件内核,并将围绕这一事件发生的种种连锁反应有机地整合起来。这本书不但是一本对于韩东的作家论,更是一次重拾诗学尊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