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诗学批评,最关键的要有心灵共振,否则,再多的方法,再多的理论,都无法激活作品的生命,更不可勘破其妙。非但如此,方法和技巧还可能成为一种&濒诲辩耻辞;故意&谤诲辩耻辞;,含着预设,不仅难中要穴,还有可能南辕北辙。张炜读《诗经》,就是努力寻找共振的频率。
然而对于《诗经》,&濒诲辩耻辞;共振&谤诲辩耻辞;何其难!我们和它隔着数千年的时光,在这漫长的时间搁置中,尘埃层层沉积,已将它蓄养成文物,沉寂、内敛,也难免带有一些晦涩的性格。更何况,&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与&濒诲辩耻辞;乐&谤诲辩耻辞;早已分离,当年演奏的盛大场面,歌之咏之、舞之蹈之的热烈,今人也再难窥见,我们只能从磕磕绊绊的文字阅读中,去抵达&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去抵达无乐之&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而在&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的时代,文字和声音是共生共长的,缺了音声的伴奏,文字独立生存,人们在&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行和&濒诲辩耻辞;经&谤诲辩耻辞;解之间徘徊,思维和想象的空间似乎就变窄了。尽管后世对《诗经》有过无数次的订考、规范,一代一代经学家在青灯黄卷中不间断地努力,其所涉及的文字、音韵、名物、制度、史实等&濒诲辩耻辞;硬核&谤诲辩耻辞;一一被擦拭打磨,露出越来越多光亮的原色,后来者摸索向前也有了更多的路标,然而,历代积累的对这部神圣经典的尊崇和责任感,也使得这些路标过于庞杂,朝圣者茫然不知所措。更何况,其间还夹杂着人为的刻意,庙堂的故意曲解和利用,甚至庸士们的任性涂抹和穿凿附会。
如何抵达?张炜的策略是,利用旧有诗学所打下的深厚基础,扫除基本的阅读障碍后,让&濒诲辩耻辞;诗&谤诲辩耻辞;从圣驾上移步,走到更和蔼、更朴素、更平凡的土地上,与活泼生动的人生展开交流。此时,以往那些基本的争执大致尘埃落定,阅读障碍越来越少,直接的理解力才能越来越多,审美力才会飞扬起来,一些灼热的心灵才可以更好地沟通。古今相距遥远,但人情不远,解读之学,终究还是要由一个生命状态进入到另一个生命状态中去。
于是,他在《诗经》中看到了群体的记忆,激越的言说,放浪的心灵,一部鲜活的生命史。歌者在无依无据的想象里自由地咏唱,他们与大自然肌肤相亲、不可分离的摩擦中,产生深切、确凿的幽远感悟。这种情动于衷,这种深切感悟都源自天籁,所以才有《诗经》生气灌注的呈现和表达,它如此饱满,如此淋漓尽致,乃至从宫廷中走出来的采诗官都大开眼界,身心舒畅,陶醉沉迷,甚至忘掉了很多禁忌。于是,讽刺、挖苦甚至诅咒的咏唱,书写男女情欲、幽会野合的诗章&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后世所谓&濒诲辩耻辞;淫诗&谤诲辩耻辞;者&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也竟然被采择,乃至被周王朝接受了。这些来自山野大川的&濒诲辩耻辞;风&谤诲辩耻辞;携带着阳光和营养的颗粒,吹进空间逼仄、氧气稀薄的城垣、宫廷、庙堂,带来活力和滋养,也调和着整肃和庄敬。于是,才有了《诗经》风、雅、颂叁大声部,俏皮、轻松、欢快,伟岸、盛大、崇高,西周文化的繁荣恢弘、气魄胸襟和自信心,一个时代的宽阔度、创造力以及生命之美,呈现在后人眼前。
书中前五讲共五十五个专题,描述的就是作者与那个时代的心灵共振,这占用了书中大半篇幅,也是该书最令人&濒诲辩耻辞;惊艳&谤诲辩耻辞;的部分。作者心游万仞,穿越到了那激越欢唱、乐声盈耳的广大时空中,细心体察其丰盈饱满的细部,感受诗歌烂漫的生长,然后,一一细笔铺写,其间不仅有深情和共鸣,也有独特视角,更时见敏锐辨析和精湛见解。
如《自由的野歌》谈及《诗经》中所洋溢的那种健康、自由和野性,认为如此多的对于两性的表述,这些令后世颇为讶异的文字,正是强大生命力的表现。&濒诲辩耻辞;狂热激烈的情感,不顾一切的寻觅,强烈的拥有心,像大地内核的炽热旋转一样&谤诲辩耻辞;,冲腾而出,携带着巨大的热量。这种强大的生命力是一种原始之美,与大自然的其他生命同质同调,是直率的美、强悍的美、具有感召力的美,它透出生命的本质和真实,也是《诗经》这部最早的歌集所独有的。&濒诲辩耻辞;思无邪&谤诲辩耻辞;说的大概正是这种情感的自然流露。当年孔子这位深邃敏锐的智者也一定被这生气勃勃的生命质地感动过。
再如书中多个篇章谈及&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顾左右而言他》《难以对应的&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现代写作中的比兴》《&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而有诗》等。作者强调,&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在《诗经》其实是一种生命状态,而非一种艺术手法,所谓手法是后来的归结,而不是产生的本源。&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是主观生命和客观事物的感性触点,&濒诲辩耻辞;是心底的兴奋,是触目而乐,触目而歌,触目而感,更是随手拈来,随意抛掷。它击中了,牵连了,却很少事先的预算和设计&谤诲辩耻辞;。因此,&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的本质是情绪的昂扬勃发,是某种心情对他物的波及。如此追溯&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的缘起,显然是不&濒诲辩耻辞;隔&谤诲辩耻辞;的,也就同时窥见了诗歌发生的轨迹。
张炜品味远古的歌吟,常常凝神思索,忧虑今人的状态和处境。比如说到&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觉得从根本而言,&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是一种能力,源于生命深处的一种特质,一个生命与世间万物、与万千生命重合交集之间自然产生的某种心绪和意趣,那种亲如手足的倾诉欲,现代人已难以体悟。现代人有的,是与万物竞争、掠夺,似乎早已失去与自然万物平等共生、共处的开阔胸襟,拼争、紧张、焦虑,也就丧失了&濒诲辩耻辞;兴&谤诲辩耻辞;的能力。
在《隐晦之美》《简约之美》《直与简的繁华》《一种造句方式》等篇章中,作者探寻《诗经》的语言秘境。他认为《诗经》语言带着诞生之初的色泽和深意,参与我们的思想,显示着我们的来路深长。他赞赏《诗经》语言的&濒诲辩耻辞;直&谤诲辩耻辞;与&濒诲辩耻辞;简&谤诲辩耻辞;,很多言说,用语直接别致,一语道破根本,有着直取本质的穿透力,可靠,值得信赖。那些源自田野的生命之歌,如此纯净简素,没有我们所熟悉的修辞,却囊括全部的丰富性,自有无限生机,疏朗而开阔,即便在如今网络时代文字的沙尘暴中,也仍然光华闪烁。对比之下,作者对当下人们在言说上的夸张絮叨表示忧虑,希望人们面对这部几千年前的歌集,能冷静下来,去寻觅使用文字的尺度。
在对《诗经》时代的精神风貌做了长足而深切的描摹之后,书的下篇,作者从《风》《雅》《颂》中选出四十二篇进行赏读。面对一个个独立的文本,作者叙述的节奏由前面的酣畅淋漓转向走走停停。文字的牵绊,细节的照顾,都使得赏读者必须时不时停下来做必要的解释,搭讪两句,做个批注,再接着叙述,因此,相较前半部分,读者会觉得不够过瘾。然而,有着前面的铺垫和情境的渲染,读者对其中的人、事、情也都会有同情之理解,心灵的触角会再次被激活,敏感地伸出,试探。
诗意的领悟是一个还原的过程,需要一种相应的能力,相应的心灵,彼此处在同一频率,能够共振。除此,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