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作者来说,这一次书写无疑是艰难的,他在开篇即声称:&濒诲辩耻辞;你们将要读到的故事并非全然真实,又绝无虚假,在一枚枚真实气泡之间,是我危如累卵的阅历之膜。&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在童年遭遇的创伤,构成《童年兽》整个叙事的刺痛点,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刺点使得&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的童年成为一场漫长的病变,不可避免地规定着小说通篇强烈的、宣泄的语气。不同于一般意义上勾勒由蒙昧到成熟、浸染怀旧与感伤的自传体成长小说,高度风格化的&濒诲辩耻辞;陆源式&谤诲辩耻辞;语言、非线性叙事以及经验的密集连缀,不仅在文体层面为读者制造出丰沛的欢愉体验,也能够将更加庞大繁杂的社会记忆不露痕迹地消化在个体的抒情之中。当我们开始阅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团电影画面般的场景,空间、动作、人物外貌的细节跟随作者的蒙太奇高速运转,逼真的物象令人微微晕眩,但叙事依旧保持着富有节奏感的稳定核心,带领我们的视线向记忆的黑暗深处推进。更使人佩服的是,在叙事进程中,某种一开始看似轻松、俏皮,但逐渐渗透出反思深度的幽默感漫溢出来。陆源曾在访谈中表示,王小波的作品曾是他作为小说学徒时期重要的影响来源,毫无疑问,王小波的幽默质地也从精神内质的层面进入了陆源的写作。如果说王小波的幽默是有条不紊地释放,那么在陆源的笔下,这幽默则像是被压碎的石榴籽一般纷纷爆裂了,散射出灿烂的汁液,兴奋地戳刺着我们平日里被文学的陈规和平庸的语言弄得昏昏欲睡了的神经。不单是幽默;他的语言仿佛使人想起史云梅耶、劳尔&尘颈诲诲辞迟;瑟瓦斯的先锋动画,乃至《狂人日记》&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这些影像、文本诉说的无非是再显明不过的道理和情绪,但他们必须借助变形和荒诞的方式来言说,因为他们所要对抗的腐朽之物是顽固而庞大的。只有这样一种语言,才能够呈现进而腐蚀它所要讲述的东西。小说主人公陆小风的故事发生在市体校,这个环境多少显得有些特别,或许大部分读者并不熟悉,然而在这里上演的一幕幕戏剧,实际上又将大多数人经历的童年、少年时代的运转机制暴露出来,唤起了我们的共鸣&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狭小、封闭的物理空间;在竞技、考试中反复的自我试炼;渴望从师长、社会获得奖励,但又对成人制定的游戏规则抱有敌意的矛盾心理&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作为围棋少年,在一次次枯燥而残酷的围棋赛中成长的陆小风,将这些成长过程中的紧张感表现得格外剧烈。除了体校,叙事空间也在家庭内部、南园小学、市井街巷之间切换,卷入纷繁的社会景观。
电子游戏厅见证着八九十年代之交都市角落对孩童散发出的魅力与颓废,因为家在农村而必须承受伤痛坚持训练的体校队员最初向&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展示了世界粗粝的一面,小学校里的&濒诲辩耻辞;魔头&谤诲辩耻辞;、混混也令&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不无同情和自省地发现了叛逆少年内心的孤独&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此外还有铺天盖地的细节,其间显示的社会和时代印记,对于所有生长于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读者来说,都不难辨认。整部小说仿佛一场惊心动魄但又令人感同身受的倾诉,它有赖于作者与读者之间会心会意的默契。但在聆听之时,我们渐渐发现,倾诉的声音似乎也在我们自身内部发生了;我们遥远的、被成人世界所掩埋了的困惑和压抑,得到了和小说一样肆无忌惮的宣泄。事实上,故事中略显提前(主人公的年龄跨度是六岁到十二岁)的青春期氛围,映现出的是整个时代的&濒诲辩耻辞;青春期&谤诲辩耻辞;氛围。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发生着高速的变迁和演进,国家和文明的神经末梢向寰宇蔓延,人文主义、新儒家等思潮纷纷兴起,青年越来越多地参与、推动着文化和社会的进展。青年症候之一在于,对于不同文化事象的狂热冲动此起彼伏&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濒诲辩耻辞;围棋热&谤诲辩耻辞;也是其中之一。围棋,正如高考一样,推动着&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的父母为&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所设计的梦想和希望,先行代替了&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格;经济、社会体制的转轨,也令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一辈人在迅疾到来的当下和未来面前表现出茫然和焦虑,于是他们对子女的教育和期待,不免与下一代人实际体验到的处境发生错位。代际之间的冲突和社会内部的困境同步展开,小说主人公就在这样的夹缝中艰难发育生长。于是,主人公童年世界的主要矛盾,也即叙事的主要动力产生了:一方面,强调个体成功、胜利的教育,以及日益暴露阶层差异、充满诱惑的物质世界,不断地生产出新一代自我中心的、扩张的个体性;另一方面,掌握着权力的家长、教师乃至家庭和学校本身,仍然弥漫着略显滞后的价值观,他们正在不断地压抑、瓦解着这种扩张之中的个体性&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我们这代人对这样的童年都不陌生。围棋训练的特殊性,也足以构成这对矛盾的贴切隐喻:这一技艺,对智力、脑力和体力都有相当严苛的要求,然而这些能力的发育,是否能够取代真正的个性、性情的发展?当然,最终将矛盾赤裸暴露出来的,是主人公本不应该遭受的、来自教练的侵犯和侮辱。
小说不仅讲述一场自我觉醒的童年记忆,也展示着将文学作为&濒诲辩耻辞;志业&谤诲辩耻辞;的&濒诲辩耻辞;小说家发生学&谤诲辩耻辞;,它预示着故事结束之后将要到来的平静、希望和救赎&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在内、外两面力量的挤压之下,&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的心智被迫早熟,&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终于厌倦和弃绝了围棋队、体校乃至父母传授的生存逻辑,发现了对于艺术和创作的兴趣:我其实想当艺术家,而且必须默默无闻,理应默默无闻&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我灵魂的痔疮,反复磨破,反复出血!&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当艺术家不过是托词,当艺术家就可以不再跟人斗个鱼死网破&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仅仅引用几句,便不难看出,小说的叙事语气显然没有完全平行于童年时间,反而是来自一个阅历颇丰的成年人,因为只有采取成年人的视角,才能够如此自信地表达对那些陈腐臭气和荒谬把戏的蔑视。不过,即便投身文学,对于&濒诲辩耻辞;文学同道&谤诲辩耻辞;,他也并未温柔敦厚地掩饰他的讥刺&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同时也是自嘲:&濒诲辩耻辞;哦,无所不用其极的文学同道,你们是一帮磨牙吮血的怪兽,你们风卷残云吃个精光&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谤诲辩耻辞;叙事者带着痛切领悟到,或许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是跳出一个圈子/牢笼,又进入另一个圈子/牢笼。与圈内魍魉共存和独行一样,都需要莫大的意志与勇气。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将会渐渐感到,贯穿全篇的、来自成熟心智的蔑视和讽刺如此强劲,以至于它包含了与那些荒谬记忆&濒诲辩耻辞;同归于尽&谤诲辩耻辞;式的疯狂,以至于它恰恰向我们透露,即使是成年后甚至步入中年的作者,也依然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层面停留在与那些黑暗记忆的对抗结构之中。他的童年犹如一座切尔诺贝利,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它隐而不见的辐射。正是这种有意无意的回避和对抗,造就了作者人格的基本质地,反向打磨出一个写作者的坚硬、弹性和锐利,塑造出一个对于&濒诲辩耻辞;燃烧的生命&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永不餍足&谤诲辩耻辞;的强大主体。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向他面对自我的坦诚与勇敢致敬,他在&濒诲辩耻辞;抉心自食&谤诲辩耻辞;的深夜,也没有怠慢书写的伦理,反而将自己的创口和尴尬,也化为令读者沉浸其中的诗意与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