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字时,我脑子里想起一位朋友,也许可以说是师兄弟。一九九九年我刚到多伦多,为了学习做进口生意,我去一个进口货仓里干了半年的活。我这位上海籍师兄弟在我到来之前已经在这里干了几年,深得老板刘先生的赏识重用。不过赏识重用无非工资略微高一些,年底偷偷再给他个红包。这位师兄弟本是上海一家化工公司的工程师,名牌大学毕业,智商很高,对刘先生的库存产物名称价格了如指掌,不像我开发票时老是会出错。他是技术移民,技术新移民刚来时打打体力工并不奇怪,通常是没找到工作之前过渡一下。我的前任据说就是上海芭蕾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站稳脚跟后就辞了这里的事去做自己的专业了。
我在这里干了半年,偷学到一点门道就匆匆促促开始了自己的进口生意,但我这位师兄弟一直没有计划要离开的样子。我就亲耳听到一天有人对他说:兄弟,你怎么还在这里泡着?过了好几年,这位师兄弟已经完全失去找专业工作的可能性,自我解嘲是&濒诲辩耻辞;职场剩女&谤诲辩耻辞;。他最终还是离开这里,在多伦多央街买了一个便利店,开始了自己的生意。按道理,做便利店除了很辛苦,还是能挣不少钱的。可我后来发现他喝上了酒,之前他也喝的,但没喝那么多。我去过他店里几次,还给他带过一瓶伏特加,听他说央街上的流浪汉、站街女的事。他说自己最开心的时间是每天夜里把店门关了之后,好好喝上一杯酒。我这位师兄弟的便利店没有经营好,最后卖给了人家,自己去一个门窗厂打工,又干上了挣钱不多的体力活。前些年听说他离婚了,回到了上海。因为在这里挣的钱不够他喝酒抽烟开销。和我差不多时间从国内移民过来的人,大部分现在日子过得都很好,像这位仁兄一样不顺利的是很少数。
我已经没有了他的消息和联系,但还是常想起他。因为他让我知道移民的人群中有一类不同的人。他们本来完全可以过得好些,却没有做到,好像是他们故意不去做到似的。他的事会让我想起移民毕竟是一件悲伤的事,尽管那些暴发富豪可以买下温哥华多伦多豪华大宅,一掷千金,但你还是一个失去家园背井离乡的人,本质上和一两百年前头上留着长辫子到美国淘金修铁路的华工没区别。我亲眼看见过刚刚到达多伦多的一家人,男主人第一天就以头撞墙痛哭,说自己干吗要移民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这不算严重的,有几年我总是看到一些新移民自杀案例,连续看到有新移民从高楼上跳下来。其中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美国名牌大学核物理学博士跳下401公路大桥自杀,更引起很大的社会舆论关注。
差不多十来年前的一次,一位美国来的朋友来多伦多,约来一个新朋友一起吃饭聊天。这个新朋友是上海人,房地产经纪,还做过按摩店便利店之类的,所以他会让我想起那位师兄弟。他比较年轻,说在网上谷歌过我的简历,说自己年龄比我小一轮。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大概四十来岁。他在国内时是一家金融公司高管,收入很高但是特别忙碌,一点空余时间都忙于应酬,无暇顾及家庭,以致妻子受不了这份凄清,和她自己的上司好上了,家庭最后破裂。他移民加拿大后,发誓要改变生活,再也不愿意过那种白领阶层生活,而是要去做自由自在的家庭小生意。他做了按摩美容院便利店都没做好,最后选择做房地产经纪人。按道理像他这样英语溜思路好反应快的人,做房地产经纪会很成功挣大钱。可那天聊天时,我发现他内心还是很排斥这个职业,说他的客人买房子总是磨磨蹭蹭,老是会错过时机。如果你内心不喜欢一个职业,那通常是做不好的。我就知道旧金山有一位写小说很有名的老兄当年也做过地产经纪,据说他做了两年才成交两单生意,其中一单还是给自己买的房子。这位年轻的新朋友那天接下来说的事情让我很是惊讶,他说自己正在申请加入加拿大海军,流程已经在走。他说自己由于英语很好,好过当地的白人青年,所以能当上无线电报务员。我知道国内四十来岁的军人通常有二十多年的军龄,这个时候都能当上将军了,而眼前这位竟然还在申请入伍,和十八九岁的当地白人青年竞争职位。那天他以上海人的精明算了一笔账给我听,大概意思是当兵多少年之后会有很好的终身福利,他就会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次吃饭聊天之后,我和他没再联系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当上兵,但我一直记得这个事情。就在这个稿子写成之后,我向美国的朋友打听他的情况,回答说他真的当成了,有一年他的军舰靠岸旧金山,还登上军舰看过他。说他的职位很低的,大概还是个大头兵的待遇。说他时而在微信群里冒个泡,心情很好的样子。
以上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十年前甚至更早。我想人的命运是奇怪的,为什么我那个师兄本是化学工程师,聪明过人,也不怕辛苦,结局却潦倒得在国外待不下去?那个地产经纪的职业背景那么好,完全可以在海外金融业施展拳脚,却在和花木兰父亲差不多大年纪时选择去当大头兵。而那个在401公路跳桥的核物理博士更是国家栋梁人才级别的。都说人生的选择就那么几步,走错一步可能改变一生。但我更相信的是荣格的话,他说一个人的未来是由他的潜意识决定的。我觉得这话说的比较好,潜意识有滴水穿石头的力量,它才是决定人生走向的最终力量。 这几个人的故事一直萦绕在我心里,说明我在潜意识里也有和他们相通之处。
事实上,我很早就有想把这几个故事写出来的打算,有过好几个构思,但总是觉得困难重重。我觉得我面对的题材里有重大的意义,那就是对自由和生死的探讨,你得往深处写,而不是去写一些离奇故事,写一个新闻串烧。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方案,总还是力不从心,无法完成这个小说。思考了十年之后,我的思路并没有高明起来。但我有一天想通了,就顺着人物本身的行为趋势去写吧,也不要想表现太多的东西。这样把目标降低了,倒为小说的完成提供了可能性。我把上面所提到的人物放到一个故事里,他们都是&濒诲辩耻辞;不合时宜&谤诲辩耻辞;的人。我尽量让人物根据内心或者说是潜意识中的冲动和激情,在面对困境时做出选择。说到这里,读者可能会说你这不是在玩存在主义那一套吗?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想在小说里注入一些哲学的思考,只是做的还不够好。加缪《局外人》那样的境界,一般作者是达不到的。
2020年元旦 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