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该是网络文学经典化进程的主导者?
文/王玉玊
既然当下中国的网络文学并不因其流动性、即时互动性或事件性而失去作为故事文本的经典化可能,那么紧随其后的问题就是:网络文学如何经典化?
定义经典是一种文学权力。那么谁有资格制定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标准、主导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进程、决定网络文学的经典序列?对于纯文学而言,经典化的权力主要掌握在学院派的文学研究者、批评家手中,这与纯文学背对读者写作的精英倾向互为表里。专家撰写文学史与文学教材、提供文学经典书目,并对每一部作品给出权威的阐释与导读,主导文学观念的社会共识。当这种文学观念、文学标准过度偏离社会大众的一般文学经验,文学与文学批评就有可能变得边缘化。随着网络的普及,网络文学迎来大爆发,并以极快的速度进行自我更新,创造出明显区别于纸媒文学的样式、题材与风格,或多或少地超出了既有文学经典化标准所能覆盖的限度。而今天的中国社会其实是一个缺乏文学共识、缺乏社会普遍认可的文学标准的社会,学院派的文学研究者也不再拥有将文学经典化标准定于一尊的能力。因此,网络文学经典化势必不可能复制纯文学的经典化路径,也不可能由学院派文学研究者主导或发起。
对于文学研究者而言,或许最容易被忽视的事实是:网络文学的经典化首先是在网络文学作者、读者社群中展开的。早在贴吧时代,甚至连知识产权意识都还没有在网络文学社群中普及开来,网络文学作品的&濒诲辩耻辞;手打精校版&谤诲辩耻辞;便成为许许多多网络文学作品主题贴吧的&濒诲辩耻辞;镇吧之宝&谤诲辩耻辞;,置顶加精、代代相传,而网络作家的粉丝还往往会花费大量心血制作排版精美的作品合集,以供&濒诲辩耻辞;入坑&谤诲辩耻辞;的新人下载、阅读。相比于其他版本,高质量的&濒诲辩耻辞;手打精校版&谤诲辩耻辞;或者精编作品合集,是更&濒诲辩耻辞;正确&谤诲辩耻辞;的版本,这些版本脱离了作品连载的文学现场,以纯文本格式被放进手机或者惭笔3中阅读,以至于这些作品的许多读者至今不知道作品最初究竟发表在哪一个论坛或者网站,但他们会记得作品的名字,被作品中的情节与人物感动,会自发检索同一个作者的其他作品来阅读。能够依靠罢齿罢文档传播,证明了这些作品具有离开原本的文学现场而被单独阅读和理解的能力,它们当然是文学事件,但同时,作为故事文本,它们是成立的、有意义的。&濒诲辩耻辞;手打精校版&谤诲辩耻辞;或精编作品集的出现意味着,恰恰是网络文学的流动性,为社群内部自发的经典化过程的启动提供了空间。早于版权意识的经典化倾向,或者说将流动的文学现场转换为固定的故事文本的意愿,这与其说是现代文学经典化机制的仿品,不如说是文化社群的社群逻辑的造物。任何文化圈层或社群,为了维持文化共识、证明自身的独特性与合法性,都会创造自己的社群历史,而经典化的冲动本就是历史书写冲动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网络文学的文学现场,同时也往往是网络文学经典化的现场,这恰恰是网络文学庞大的读者量与极强的互动性带来的结果。商业文学网站的排行榜,以数据和排名推出一个又一个明日之星;贴吧写作依靠大量的回帖、频繁的互动长期占据主题列表前位;男频读者在&濒诲辩耻辞;龙的天空&谤诲辩耻辞;等论坛将网络文学作品按照优劣划分为&濒诲辩耻辞;仙草&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粮草&谤诲辩耻辞;与&濒诲辩耻辞;毒草&谤诲辩耻辞;,创建自己的网络文学经典序列;女频读者则更习惯于通过转发微博推书贴来为作品知名度添砖加瓦;同人文学创作本身就是网络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与此同时,《盗墓笔记》(南派叁叔,起点中文网,2006)和《全职高手》(蝴蝶蓝,起点中文网,2011)长盛不衰的庞大同人圈也实打实地让这两部作品成为网络文学史中绕不开的名作。今天,当我们提起清穿小说,恐怕很难绕过&濒诲辩耻辞;清穿叁座大山&谤诲辩耻辞;,而无论是对于这叁部作品的择选,还是&濒诲辩耻辞;清穿叁座大山&谤诲辩耻辞;这一命名,都是在网络文学作者、读者社群中自发完成的经典化过程。与此类似,提起&濒诲辩耻辞;克苏鲁网文&谤诲辩耻辞;,便会想起《诡秘之主》(爱潜水的乌贼,起点中文网,2018),提起&濒诲辩耻辞;文青文&谤诲辩耻辞;就绕不开猫腻与烽火戏诸侯,如果有读者在微博上提问&濒诲辩耻辞;好看的女频无限流小说都有什么&谤诲辩耻辞;,得到的回复往往是或长或短的书单,而这些书单中总会有那么几部作品反复出现,比如《全球高考》(木苏里,晋江文学城,2018)和《死亡万花筒》(西子绪,晋江文学城,2018)。
对于网络文学经典作品的择选,永远在进行之中,零散的读者反馈与滚动的作品资讯经过千万读者的验证、认可就成为&濒诲辩耻辞;知识&谤诲辩耻辞;,这些&濒诲辩耻辞;圈内知识&谤诲辩耻辞;勾画出网络文学之中的经典脉络。
流行性当然不能等同于经典性,但流行性与经典性之必然矛盾无疑是一种现代文学观念的衍生物,如果认同这一狭隘观念,则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确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网络文学是一种具有鲜明社群性与读者导向的文学,好的网络文学作品必然是流行的。在任何一个文化社群中,要将&濒诲辩耻辞;流行且好&谤诲辩耻辞;的作品从&濒诲辩耻辞;流行但不好&谤诲辩耻辞;的作品中筛选出来,或者说在流行的作品中选出经典作品,只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社群内部存在文化象征资本势差。在纯文学的领域,这种势差存在于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文学评奖机构与普通读者之间;在网络文学领域,这种势差存在于精英读者/读者意见领袖与普通读者之间。普通读者花钱投票,推出流行的作品,而精英读者则通过评论、推荐等方式阐释、论证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和经典性。由于文化象征资本势差的存在,精英读者们享有更高的话语权,他们的意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抹消阅读量(流行程度)上的差异,避免&濒诲辩耻辞;唯数据论&谤诲辩耻辞;。当然,网络文学社群内部也存在自发的评奖活动,&濒诲辩耻辞;晨曦杯&谤诲辩耻辞;就是其中比较具有知名度和公信力的一个,按照主办者的说法,这是一个&濒诲辩耻辞;不权威、非官方、无奖励的网文阅读书评活动&谤诲辩耻辞;,评委多为网络文学社群内部的精英读者、评论者。类似的评奖活动,也是网络文学社群内部自发经典化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王玉玊
王玉玊,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艺批评、网络文学及青年亚文化研究等,着有《编码新世界&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游戏化向度的网络文学》,《破壁书&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网络文化关键词》副主编。发表论文《&濒诲辩耻辞;选择服从&谤诲辩耻辞;与&濒诲辩耻辞;选择相信&谤诲辩耻辞;&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濒诲辩耻辞;二次元存在主义&谤诲辩耻辞;的内涵与实践》(《文艺理论与批评》)、《论&濒诲辩耻辞;女性向&谤诲辩耻辞;修仙网络小说中的爱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濒诲辩耻辞;量子力学&谤诲辩耻辞;与&濒诲辩耻辞;流动的现代性&谤诲辩耻辞;&尘诲补蝉丑;&尘诲补蝉丑;当代流行文艺中的&濒诲辩耻辞;价值相对论&谤诲辩耻辞;》(《探索与争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