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水如镜:情感史与乡村史的相互照见
文/路杨
虽以豫北太行山里的宝水村命名,小说《宝水》叙写的却不仅仅是一个村庄的故事。勾连起小说情节叙事主线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地青萍,同时也是故事的核心主人公:中年丧夫的青萍原在象城的省报社工作,因长期受到失眠症的困扰提前退休,为休养身心便应在象城经商多年的老朋友老原之邀,来到其老家宝水村协助经营由原家老宅改成的民宿,由此开始了在宝水一年的生活。因正赶上宝水入选省级&濒诲辩耻辞;美丽乡村&谤诲辩耻辞;示范村,同样出身豫北农村的青萍因其文化人的身份,以一种介于&濒诲辩耻辞;自己人&谤诲辩耻辞;与&濒诲辩耻辞;外人&谤诲辩耻辞;之间的微妙位置,介入到宝水村建设的大事小情和日常生活当中,以其敏感、纤细的第一人称叙事,充当了我们照看宝水的&濒诲辩耻辞;眼睛&谤诲辩耻辞;。与此一同展开的另一条叙事线索是青萍的&濒诲辩耻辞;病&谤诲辩耻辞;。青萍从小在与宝水同属怀川县域的福田庄长大,又在青春期的时候返回了象城的小家庭读书。一手带大自己的奶奶与童年的福田庄既意味着温暖、亲密、自由的原乡记忆,又构成了自卑的少女在都市目光的打量下最想洗去的乡村印记。奶奶一辈子遵循的乡村伦理与处事法则又以剪不断的人情往来,牵缚着在城里工作的父亲,困扰着城市出身的母亲,并终于在一次意外中酿成了家庭的悲剧,也导致了青萍和奶奶之间难以化解的情感隔阂。即便在青萍结婚后,这一城乡之间的冲突与纠葛造成的巨大创伤也并未在一种标准的城市中产家庭生活的幸福感中平复,且伴随着丈夫的离世更加难以愈合。对乡村生活既眷恋又怨恨、既怀念又畏惧、既亲近又疏远、既熟稔又难解的复杂情绪,以失眠和多梦的精神病症长久地折磨着主人公。直到青萍来到宝水这个距离平原村福田庄五六十公里的山村,主人公仿佛获得了一种重新进入乡村的心理屏障与安全位置,同时也进入了一个重新照看乡村经验与情感记忆的镜像世界。
乔叶作品《宝水》
在小说叙事上,青萍这一隐微、曲折的私人情感史并非以顺叙展开,而是作为记忆或梦境的碎片穿插在宝水四时流转、晨昏相继的日常生活里。青萍身上情节叙事主人公与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迭合,使其向外照看外部世界与宝水人事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与探照记忆深处和情感创伤的潜意识相联通。&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会从宝水的老祖槐联想起小时候自家院子里的槐树,从跛腿的光辉叔身上看到自己叔叔的影子,从要强得令人心疼的小女孩曹灿身上,突然照见童年的福田庄里胡天胡地、没心没肺的自己,从被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认作奶奶的九奶身上,嗅到自己奶奶的那种令人安宁的气息,&濒诲辩耻辞;仿佛在这一刻,穿越到了福田庄的老宅,穿越到了小时候&谤诲辩耻辞;①。在这些时刻,一种以&濒诲辩耻辞;辨认&谤诲辩耻辞;和&濒诲辩耻辞;移情&谤诲辩耻辞;为核心的情感机制与叙事机制便同时开启了。宝水的枝枝叶叶、风声雨意,以细微可感的颜色、声音、气息、味道乃至触感,照亮了&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深埋在家族创伤里的非意愿记忆。更重要的是,在宝水体味到的人情世故,混合着温厚与无奈、情理与计算的乡村生活实感,也构成了&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索解奶奶和父亲看重地缘、亲缘与共同体生活这一传统乡村情感逻辑的根据。在人物的行为动机上,所谓&濒诲辩耻辞;移情&谤诲辩耻辞;表现为一种在情感故事和乡村故事之间双向推动的叙事机制。一方面,对福田庄人事的&濒诲辩耻辞;不理解&谤诲辩耻辞;以及一种隐秘的背叛感与愧疚感,潜在地构成了&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热心于宝水村建设的心理动因。正如青萍渐渐意识到的那样:&濒诲辩耻辞;我在宝水做的这些分外之事,在本质上好像就是对福田庄的弥补性移情。&谤诲辩耻辞;②另一方面,正是在宝水参与乡村事务、和村民共同经营民宿的过程中,&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不得不切实地面对农村生活中的具体问题甚至大小摩擦,因而必须不断调动从奶奶、父亲和福田庄获得的经验与知识,回到乡村的现实结构与情感结构的内部,重新理解乡村世界的行为逻辑,进而重构人与我、城与乡之间的关系。
在这个以宝水为镜重新体认乡村的过程中,青萍在认识上最大的转变莫过于对&濒诲辩耻辞;人情&谤诲辩耻辞;的理解。宝水的九奶一辈子相信:&濒诲辩耻辞;受人恩,千年记。戴人花,万年香。&谤诲辩耻辞;③&濒诲辩耻辞;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活这一辈子,哪能只顾自己。&谤诲辩耻辞;④九奶像地母一样宽厚、仁慈的德性与智慧,照见了&濒诲辩耻辞;我&谤诲辩耻辞;一直难以理解的奶奶&濒诲辩耻辞;维人&谤诲辩耻辞;的苦心和道理:&濒诲辩耻辞;都在一个村子里,他们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咱不能光顾着自家。&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都是乡亲。遇事不帮,咋能算是乡亲。&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恩恩怨怨,留恩忘怨,日子才能宽宽展展过下去。啥叫乡亲,这就是乡亲。在村里各家是各家,出了这个村儿就是亲的。这就是乡亲。&谤诲辩耻辞;⑤在福田庄,&濒诲辩耻辞;最会讲理&谤诲辩耻辞;的奶奶正是凭借着在家长里短中宽解人心的本事和父亲对邻里乡亲源源不断的帮扶,&濒诲辩耻辞;维住了人&谤诲辩耻辞;。但这对于在城市生活的青萍和母亲来说则是无穷无尽的负担。小说写到奶奶的一句口头禅:
&濒诲辩耻辞;人情似锯,你来我去。&谤诲辩耻辞;这是奶奶的嘴边话。多年后我才明白,对奶奶而言,这句话的重点是&濒诲辩耻辞;你来我去&谤诲辩耻辞;,对我们小家而言,重点却是&濒诲辩耻辞;人情似锯&谤诲辩耻辞;。被锯着,怎么能不疼呢?⑥
奶奶看重的是&濒诲辩耻辞;你来我去&谤诲辩耻辞;里割不断的情感牵连,是乡村生活的伦理要求,既是回馈与报偿,也是预支和交换,更是相互依靠、信任与包容的共同体生活。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揭示的那样:&濒诲辩耻辞;亲密的共同生活中个人互相依赖的地方是多方面和长期的,因之在授受之间无法一笔一笔地清算往回。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依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地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丑别濒濒颈辫;&丑别濒濒颈辫;来来往往,维持着人和人之间的互助与合作。&谤诲辩耻辞;⑦然而,城市核心家庭惧怕的则是&濒诲辩耻辞;人情似锯&谤诲辩耻辞;里个体的付出、压力与束缚,是以追求现代个体的权利、自由、满足及自我实现为道德基础的利益考量。在这样的观念冲突之下,奶奶的&濒诲辩耻辞;维人&谤诲辩耻辞;被误解为一种为了维系自家在村里的面子、地位、虚荣心与实际利益的&濒诲辩耻辞;私心&谤诲辩耻辞;。然而作为&濒诲辩耻辞;奶奶&谤诲辩耻辞;在宝水的情感镜像,当九奶丢了拐杖、为救人受了伤,引起宝水内外的人们纷纷前来帮忙与探望时,&濒诲辩耻辞;人在人里,水在水里&谤诲辩耻辞;或&濒诲辩耻辞;留恩忘怨&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你来我去&谤诲辩耻辞;的乡土逻辑,开始具象化为无数真切的伦理行动与情感联系,瓦解了现代都市人观念中那种人与我、群与己、公与私之间截然二分的对立。在青萍的梦里,奶奶把自己一辈子&濒诲辩耻辞;维人&谤诲辩耻辞;的努力归之于爷爷在外当兵时在家信里的嘱托:&濒诲辩耻辞;他信里不是写着叫我多做贡献?说我贡献得好。我这些年做的事,他在那边都知道。&谤诲辩耻辞;⑧这一发生于潜意识领域里的想象似乎意味着,通过艰难的情感回溯与自我审视,曾令人难以理解的乡土生活逻辑终于得到了某种解释:乡土社会同心圆式的结构、推己及人的互助传统、人情社会的处事规则与集体主义时代的精神遗存扭结在一起,沉淀为当代中国乡村世界的情感结构与伦理根基。
这一对乡村的重新体认,在叙事上呈现为一种个人情感史的创伤如何被疗愈的过程,同时也被细密地编织在乡村的生活史与风俗史当中。当青萍登上云顶俯瞰怀川,望见想象中的福田庄,意识到&濒诲辩耻辞;宝水如镜,一直都能让我看见她&谤诲辩耻辞;⑨时,与其说是一种将乡村对象化、抒情化的乡愁,倒不如说是一种富于内省性的主体意识对乡村经验中的异质性与复杂性的包容与敞开。与由记忆的片段拼补出的福田庄相对,宝水则呈现为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青萍犹如一个女性乡村漫游者,遍览宝水的山形水势与风土掌故,因受村书记大英之托,还承担起了义务筹办&濒诲辩耻辞;村史馆&谤诲辩耻辞;的任务。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既是叙事者的私人情感史,实际上也构成了为建设中的宝水&濒诲辩耻辞;立此存照&谤诲辩耻辞;的当代乡村史。但这一村庄史的书写并不是对显而易见的宏大主题或时代旋律的抒情转译,而是以季节、时令、风俗等农业生产的自然节律与农民生活的形式本身展开,更以一种&濒诲辩耻辞;有情&谤诲辩耻辞;的眼光,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与缝隙中探照着乡村的历史与现实。在女性叙事者的视角下,这一村庄史不仅展现为当下的转型与建设过程中发生的事件与行动,更投射为一个个不同代际与处境的乡村女性的心理状态与情感故事。九奶与德茂爷之间的恩情与私情,成了村庄的集体记忆和共同保守的秘密。大英在强悍干练又聪慧狡黠的行政工作之外,承受着女儿娇娇的癔症带来的难言之痛。娇娇的病则来自进城打工时遭到侵犯后难以愈合的精神重创,也是近些年周围村庄里最多见的病症。美丽的香梅长期忍受丈夫的家暴,不仅没有选择城里打工时熟悉的那些妇女保护渠道,还以青萍难以想象的方式小心筹谋反戈一击,维系着一种恐怖平衡式的婚姻。随着青萍一步步深入宝水村民的生活,村庄史的暗面呈现为一部纠缠在城乡流动与性别秩序里隐秘的情感史与创伤史。与此同时,我们也常常能从村民的生命史与家族史的缝隙里读到大变动时代的历史遗痕。讲起&濒诲辩耻辞;接生毁眼&谤诲辩耻辞;的典故和&濒诲辩耻辞;种谷要种稀溜稠,娶妻要娶个剪发头&谤诲辩耻辞;⑩的民歌时,九奶笑着向青萍讲起太行山里的八路军。革命根据地提倡新法接生、组织生产运动、宣传妇女解放、推动移风易俗的基层实践,以种种知识性、情感性乃至身体性的经验沉淀在九奶的生命里。老原家与豆家祖辈之间的恩怨与纠葛,折射出频繁的政治运动给乡村共同体留下的裂痕。大英的公公、老原的奶奶及众多村民在修建迭彩路时的牺牲,打通了宝水人往外走的出路,也以无法磨灭的村庄记忆构成了宝水人终究没有被利益计算吞噬的&濒诲辩耻辞;良心&谤诲辩耻辞;。
在这些乡村史与情感史共振的时刻,小说往往爆发出巨大的情感力量。在乔叶对于小说的理解中,&濒诲辩耻辞;情感&谤诲辩耻辞;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濒诲辩耻辞;写作最要紧的还是要写情感&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我聚焦的永远是人情人性和人心&谤诲辩耻辞;?,&濒诲辩耻辞;我自己充满了深爱和热爱,那么我才能够写它&谤诲辩耻辞;?。这里的情感不仅关乎具体的乡愁,而且指向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创作机制,一种深切的主体投入,以及从这种主体状态出发对乡村现实的关心。在《宝水》中,这种对&濒诲辩耻辞;情感&谤诲辩耻辞;的重视不仅显现为对土地或原乡的深情,更主要表现在对乡村的生活世界、人情世故的浓厚兴趣,对人与人之间细微的情感流动的捕捉,对人们在乡村变革过程中产生的心理波动、萌长中的新的情感形式的发现,以及对乡村治理过程中实施的大量情感工作的耐心描摹。这意味着,小说既写乡村人情世界里的温情、龃龉和创痛,写村庄史里的暗影与皱褶,也致力于发掘新的现实与新的主体之间的相互生成如何给这些大大小小的创伤带来愈合的希望。
注释:
①-⑥乔叶:《宝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278、345、369、417、192-193、185页。
⑦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⑧⑨⑩乔叶:《宝水》,第425、409、151页。
?李喆:《乔叶:诚实地去倾听,朴素地去写》,《北京青年报》2022年1月9日。
?舒晋瑜:《乔叶:永远保持诚实的写作态度》,《中华读书报》2022年12月21日。
?张杰:《从“青春美文”到长篇小说 乔叶用〈宝水〉写出中原农村精气神|名人堂·专访》。
(节选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5期)
路杨
路杨,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教研室,现为助理教授、研究员。德国图宾根大学访问学者,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研究领域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数十篇,并有论文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曾获评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丁玲文学奖(文学评论类新锐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优秀论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