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以文化人,更能凝结心灵;以艺通心,更易沟通世界。在2023北京文化论坛&濒诲辩耻辞;以文化人:文艺价值与社会生活&谤诲辩耻辞;平行论坛上,文艺家们围绕新时代文艺创作、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等主题,发表精彩演讲。即日起,京艺苑将陆续刊登讲话全文,以期于这些深度思考中,有新的启迪与收获。
现代小说与心灵
格非
按照文学史的一般看法,现代小说是从传统叙事诸形式中脱胎而来,同时也构成了对传统叙事的扬弃,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话语装置。现代小说在兴起发展的过程中,固然一直在不断地从传统叙事中汲取养分,但作为一种全新的装置,它与传统文类的区别和差异也让人一目了然。
在我看来,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叁个方面。第一,与史诗、神话、民间故事的记叙相比,现代小说显着地增加了它的&濒诲辩耻辞;社会性&谤诲辩耻辞;或&濒诲辩耻辞;社会意识&谤诲辩耻辞;,也就是说,现代小说将&濒诲辩耻辞;现实的&谤诲辩耻辞;社会生活作为了自己的主要描述对象。第二,传统的文类往往从历史、传说、传奇、道听途说乃至街谈巷议中寻找叙事的材料,而现代小说则大多依靠自己的社会经历和个人经验来创作。第叁,现代小说致力于描述个人在社会现实中的精神或情感处境,进而提出自己的问题,与读者展开交流,沟通与对话。
如果我们将以上叁个方面的特征归纳起来,也可以这样说,现代小说侧重于描述个人心灵与社会性存在之间的关系。在英国学者雷蒙&尘颈诲诲辞迟;威廉姆斯看来,&濒诲辩耻辞;个人&谤诲辩耻辞;这个概念,几乎是与&濒诲辩耻辞;社会&谤诲辩耻辞;这个名词一起出现的。也就是说,正是日益复杂、紧张的社会性存在,导致了个人意识的苏醒与泛滥。一旦个人意识与社会性存在之间出现了某种&濒诲辩耻辞;裂隙&谤诲辩耻辞;,一旦个人情感在面对社会生活中遭遇痛苦、疑问和不适,它必然会试图去调适个人在现实中的位置,进而重新寻自身。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文学写作成了现实生活中最为敏感的触须。作家们通过写作,在个体与他人的心灵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与不同层次的读者展开交流并寻求认同。
在这方面,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现代小说史上,很少有人像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那样,创造了如此众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描述了如此广阔、深邃的社会生活。也很少有人像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那样,通过阅读如此众多浩如烟海的经典与着作,试图与古往今来的无数心灵寻求沟通。
在他晚年的最后一部着作《生活之路》中,他旁征博引、穷搜逖揽的阅读与思考,几乎涵盖了人类文明史的所有成果。其中也包括了大量孔子、老子的言论以及佛教文献。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的博学,像野草一般充满活力的思想,以及对社会生活非凡的洞察力,都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作家,也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无数读者。
但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最让我为之心仪并折服的,是他无与伦比的&濒诲辩耻辞;诚实&谤诲辩耻辞;。正如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的那样,正因为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首先是一个诚实的人,他才&濒诲辩耻辞;有权利&谤诲辩耻辞;写作。在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广泛阅读、征引并进行深入思考的人类知识中,最主要的有两个部分,其一是基督教文明史对于&濒诲辩耻辞;救赎&谤诲辩耻辞;的经典表述,其二则是作为&濒诲辩耻辞;知识者&谤诲辩耻辞;的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在作品和言论中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与思索。但这些知识和思考,都没有最终帮助他澄清并消除自己的人生困惑。他最终不得不在最广大、最朴素的劳动者的生活方式中,去寻找发现人生的意义。
比如说,他认为,人应该首先像劳动者那样去谋生、劳动与工作,才有资格去追问生命的意义。因为在他看来,绝大多数劳动人民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认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动物从来都是独自谋生的,它所获得的食物只用于满足他们自己,但作为具有社会性的人类,他在为自己谋生时,也必须为同时为大家谋生,为素不相识的他人谋生。他在《忏悔录》中这样写道:
&濒诲辩耻辞;真理是单个人无法获取的。真理只显露给由爱联合起来的一群人,要想得到真理,就必须让自己投入生活,而不能与世隔绝。为此,人必须学会爱。&谤诲辩耻辞;
在这里,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个人只有将自己视为全体人民中的一部分,才能认识真理。
今天,人类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复杂化,劳动分工也越来越细密化。个人生存本身也日益碎片化、同质化和原子化,现代科学和技术,尤其是传媒技术飞速发展,知识生产的密集与膨胀,为我们提供了越来越便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丰富的交流途径和手段,但并没有让人与人之间心灵靠得更近。甚至在某些方面,人们对各类知识纷至沓来的无所适从,反而加剧了交流的困难。意见、观点和观念的表达,反而更有排他性,并日趋狭窄化。在这方面,文学作为一种心灵交流的特殊方式,在今天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们知道,现代小说很少会在作品中直接表达 “专断性”的声音。说到底,小说不过是一个“隐喻”。换句话说,小说通过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和命运的呈现,邀请它的读者在一个宽阔得多的领域参与进来,彼此之间寻求沟通、对话或认同的可能性。
瓦尔特&尘颈诲诲辞迟;本雅明在谈到小说叙事和信息叙事的不同时,曾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观点:从表面上看,小说和信息都在讲故事。但两者之间的显着不同是,信息在被消费之后往往耗尽自身,而优秀的小说在被阅读后,仍有&濒诲辩耻辞;剩余&谤诲辩耻辞;。只要你愿意,仍可以一遍遍地反复阅读。小说与其说提供了某种意见和观念,还不如说,它所提供的是一个包含着大量不同意见的广阔空间。在真正优秀的作家那里,不同类型的读者都可以参与到这个空间中,或隐或显地展开心灵之间的交流。你可能不一定会同意列夫&尘颈诲诲辞迟;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价值立场和宗教倾向,但由于这个广阔空间的存在,你仍然会为作家笔下的人物及其命运,一洒同情之泪。
而从写作层面来看,作家的创作,有些类似于在黑暗的丛林中开辟道路。在很多情况下,写作者其实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获得了某种先在的、一成不变的、非此即彼的观念和见解。恰恰是经由写作,通过与想象中的读者之间的交流,写作意图才会逐渐清晰、明朗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写作中寻找心灵上的知音,进而理解社会生存与生命的奥秘,一直是文学最古老的秘密之一。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北京作协副主席、清华大学教授、着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