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花中第一流——《清风明月佳人》里的宋版爱情图鉴
电视剧《清风明月佳人》剧照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看剧成了宅家的好选择。这几天,我看完了近日在腾讯视频重播的电视剧《清风明月佳人》 。从创作时间而言,这是一部十多年前的“老”剧,从思想内涵和现实意义看,它依然是“新”的。这部剧以李清照的人生历程为基本线索,给观众呈现了宋代版的爱情图鉴。爱情是文艺的经典话题。围绕在它身边的,有文学、艺术、善良、尊严和坚贞,也有权力、金钱、野心、嫉妒和背叛。在剧中,李清照和赵明诚诠释了一种纯粹的、真挚的、自足的爱情。而因爱成妒的宋徽宗、充满功利心的秦桧、气量狭小的周邦彦、物欲熏心的王婉、坚贞不屈的李师师、痴守真情的张择端、朴实隐忍的孟炯,以及李清照的侍女香菱和炳坤,等等,演绎出丰富多样的爱情故事,以及因爱而生或以“爱”为名的人生波折。创作者较好地运用比较互鉴的方式,以多线并行的叙事手法,把数组故事穿插在一起,借力宋代的历史文化背景,道出了对于什么是爱、如何相爱等问题的思考。
格外值得一提的是该剧中的李清照形象,扮演者韩再芬把戏曲的韵味融入电视艺术的人物形象塑造之中,而且,相对自由的电视表演环境又令其演技得到更加充分的舒展,从而把这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杰出女性少年的娇憨清爽,中年的雅致风韵、晚年的洒脱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韩再芬的表演中,我们看到了多样的李清照,在爱才的皇太后和与她互相引为知音的皇后、李师师面前,她是温婉和煦的;面对妒忌其才华的周邦彦等人时,她是刚强不屈的;在爱人赵明诚面前,她是娇柔娴良的;在势利的王婉等人面前,她又是高洁凛然的。而这样的表演必然是建立在韩再芬反复咂摸角色性格,以及李清照所处的时代文化精神的基础之上的,可以说是一种内涵式的表演,是对李清照形象一次比较成功的个性化诠释。李清照是著名词人,而词本身是一种音乐文学。作为戏曲表演艺术家,韩再芬的声音有着清晰的辨识度,从这个意义上说,由她扮演李清照可谓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剧中,她演唱了《醉花阴》 《一剪梅》 《如梦令》 《鹧鸪天》等不少李清照词作,以清亮绵厚的声音驾驭清新悱恻之原词,悠远自如、激越脱俗,构成了更加完整的李清照视听形象。
应该说, 《清风明月佳人》中的李清照与闺中才女的想象不同。我想,这未必是历史原型的复刻,却是文化形态的塑造。也就是,重在凸显李清照的文化品格而非外在形象。该剧的整个故事依托于宋代政治和文化的基本格局而展开。崇文抑武的祖宗家法,党争及其势力消长对文人命运的影响,庶民文化的兴起及其对社会文化生态的重塑,世俗性的文艺娱乐的发达,这些宋史的标志性特征在剧中被反复提及。 《清明上河图》 、蹴鞠赛、放风筝等宋代文化艺术和民俗元素从“历史知识”变为视觉呈现,如碎瓷镶嵌在剧中,在激活观众脑中宋代记忆的同时,也为作品增添了不少光彩。特别是剧中大量运用李清照的词作,配以音乐吟唱,增添了全剧的书卷气和文化感,让人看到了有宋一代的独特气质。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身处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宋人的心灵是自由而自信的。李清照作为彼时文化之代表人物,自然折射出了一时代之文化气质。
同时,李清照作为女性,承受着男权社会或明或暗的压抑,然而,她的词作虽称婉约,却不是无病呻吟,更不是曲意奉承,相反充满真性情的自然流露,除了“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外,在《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词作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天行健”之精神。剧中对此给予了充分表现。比如,李清照直斥周邦彦“性别歧视” ,并就“女子饮酒”展开论争,俨然一个女权主义者。如此语言和行事方式无疑都是现代的。剧中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赵明诚和李清照在大门口告别时,在她额头深情一吻。揆诸历史的逻辑,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在艺术的逻辑里,似乎又是“可能”的。金圣叹曾用“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来表达叙史与为文之差异,给我们思考艺术如何讲述历史提供了许多启发。我国历史悠久,为艺术创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素材。中国文艺历来有“说史”的传统。它既不同于严谨的正史,也不同于荒诞的野史,却可以完成正史和野史都无法完成的任务。传统的戏曲、曲艺在这方面的例子举不胜举。诞生于现代的电视艺术长于叙事,“说史”更是构成了我国电视剧的一大门类和特色。人们喜闻乐见的《宰相刘罗锅》《铁齿铜牙纪晓岚》等,都是成功的例子。 《清风明月佳人》也是如此,不过少了些讽喻的成分,多了些文化的内容。剧中的李清照、赵明诚,张择端、周邦彦等,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但剧中人物不是历史上的人。他们已经融入了编剧、导演和演员的艺术追求。事实上,把历史“时代化” ,在过往的故事中融入当下的价值尺度和理想追求,这正是历史剧常演常新的根由所在,也是艺术的职分所在。
一言以蔽之, 《清风明月佳人》是讲故事而不是历史课。该剧以史事为基本架构,遵循了民间故事的逻辑和结构。比如,李清照和赵明诚从相遇到相恋,充满了才子佳人的邂逅想象。再如,洞房花烛夜李清照设难题考问赵明诚,以及李清照巧妙应对婆婆出的女红考题,成功绣出“踏花归来马蹄香” ,无不体现出李清照的聪慧。这一系列故事所塑造的词女李清照,与其说这是知识分子式的才女形象,不如说更像民间故事里的“巧媳妇” 。李清照和婆婆玩“打马”之戏,行茶道之乐,把恪守礼教家规的婆婆“改造”得更有人情味儿,并说出了“只要用心,生活中的细节会变得很精致” ,这种对生活趣味以及平等的家庭伦理的追求,折射的更是现代社会的特征。
需要指出的是,民间故事并不“低级” ,相反,因为它经历了大众的朴素道德观念和美学趣味的淘洗,有时反比正襟危坐的历史更能打动人心。正如恩格斯所说,“民间故事书的使命是使一个农民做完艰苦的田间劳动,在晚上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的时候,得到快乐、振奋和慰藉,使他忘却自己的劳累,把他的硗瘠不堪的田地变成馥郁的花园。民间故事书的使命是使一个手工业者的作坊和一个疲惫不堪的学徒的寒伧的楼顶小屋变成一个诗的世界和黄金的宫殿,而把他的矫健的情人形容成美丽的公主。但是民间故事书还有这样的使命;同《圣经》一样培养他的道德感,使他认清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利、自己的自由,激起他的勇气,唤起他对祖国的爱。 ”在《清风明月佳人》中,伴随着李清照跌宕的一生,观众时而进入诗词的艺术宫殿,时而欣赏宋代文化的繁花,也因而在心中厚植了对人性之善、爱情之贞,以及民族文化的崇敬和向往。
毋庸讳言,有一段时间,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中弥漫着浓郁的权谋气息,王朝故事更是宫斗当道。权谋和宫斗当然也是历史的内容,但历史却不止于权谋和宫斗,更重要的是,当艺术创作再述历史时,应该把人们的目光引向哪里。从作品本身而言, 《清风明月佳人》或许并不完美,无论是叙事的节奏、情节的取舍、人物的塑造,乃至于台词的考究,都有改进的空间。比如,李清照前半生着墨太多,后半生的颠沛流离及内心挣扎表现不够,其实,老年李清照面对的人生抉择和背负的舆论压力更加沉重,其性格的彰显也更加鲜明。但是,瑕不掩瑜。这部作品以人性中的真善美赋予历史,借词人李清照的故事,展现自由的、高贵的、干净的灵魂,对于“黑化”的历史剧不啻于一副解毒剂。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