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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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2009年试刊第二期
《北京作家》2009年试刊第一期
聚铁铸错
作家:星 河
引子英国。一名女记者采访一名养牛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疯牛病的出现?”
“这些都是奶牛。”养牛人解释说,“我们每天给它们挤四次奶,一年让它们交配一次。”
女记者疑惑地看着养牛人:“我看不出这与疯牛病有什么关系。”
于是养牛人问道——
“假如一年只让你做上一次,却每天拨弄你的乳房四次,你会不会疯?”
“瘦猴”在讲这个略带猥琐的笑话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柬埔寨热带雨林。一群牛被驱赶着向前挺进,接着便传来一阵阵雷声,以及一声声哀嗥。
自从疯牛病出现以来,很多处理疯牛的方法也应运而生,其中一种就是把它们送往曾饱受战乱的柬埔寨趟雷。有关机构这么做也算是废物利用,完全无视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的抗议,后者本计划让这些病牛享受安乐死的待遇,但大英帝国的设施却跟不上——说到底,有那么多的疯牛啊!
我们自然没有真在柬埔寨战场,我们只是坐在电脑前面,观看一段十多年前的新闻视频。
1
学校的西北门可以用来走人,也可以用来进车。不过在进门不远的路左,神农像的斜对面,五个带有本校标识的石墩挡住了车道。这条西北——东南走向的某某北路是校内步行区,地上铺满了光滑的水磨石板,走到头就是我们实验室。在一个石墩前站着两个女生,一高一矮,正在派发宣传资料。矮个那个稍微漂亮一些。
我待人随和,在校外遇到这种情况从来绕道而行,但对自己的师妹却另当别论。我只是客气地接到手里,但“瘦猴”却真的驻足停步,捏着纸张细品,不过只看材质不看内容。
“这纸可够糙的。”“瘦猴”做欲扔状。我也觉得如此粗劣的宣传品产生不了任何效果。这时我才抬头看见前方立着的大宣传幅,绿色背景上站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白色“素”字,我一时没搞清楚这素白与草绿有什么关系。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这是用再生纸制作的传单。”矮个女生介绍说。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她们是学校素食协会的成员。这下我更没兴趣了。
“瘦猴”拿着宣传单,正面反面地来回翻看。“要是油墨也用有机的就更好了,可以把宣传单变成可食的,反正也是素的。”
矮个女生愣了一下,礼貌地回了句“谢谢你的建议”,就不再搭理我们了。
我和“瘦猴”都属于肉食动物,但我为人随和,不会出语刻薄。现在的学生都这样,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对什么都是不会说三道四;只有在网上,才会张牙舞爪地鼓噪那些形而上的概念。只有“瘦猴”一直改不了这个毛病,生活中每逢张嘴必定不吐象牙。
但我没想到的是,此役之后不久,“瘦猴”居然开城投降了。这是我在一次午餐中发现的。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那天我的托盘里是深浅两色:红烧牛肉和米饭。我们是农业院校,食堂有国家补助,还有很多原料来自自产,比如玉米简直香得不行。但检视对面“瘦猴”的餐盘却颇为贫瘠,除了白饭外还有红、绿、黄叁色,全是菜蔬。
“真参加素食协会了?”开始我只是起哄。
“主要是那天……”“瘦猴”急忙解释。
“真参加了?”我差点噎着,“就为一个女生?”
我想起来,最近他一直在提那个矮个女生刘婷婷,再说宣传单上也有协会的联系方式。
“不是不是,我研究了一下,素食确实对健康有利。”“瘦猴”的神态颇为扭捏。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牛肉索然无味。
我和“瘦猴”是朝夕相处的同窗和室友,虽然我们的友谊不是建立在肉食这一点上,但是我们的确都喜欢荤腥。而现在他竟置友军于不顾,为一个女生背叛信仰,让我着实不快。这不是一个习惯问题,而是一个原则问题。
“瘦猴”就这么带着讨好和龌龊的念头加入了素食协会。
每当看到“瘦猴”活跃在那支宣传队伍中时,我总是觉得即便他真的放下了屠刀,也会给素食群落带去了一丝隐隐的肉香。
总之“瘦猴”就这么和刘婷婷走到了一起,还连带着把我和高个女生张韵萱也撮合在了一起。
我们学校分为两个校区。入学进驻东校区,大二移民西校区。我们大三,位于西校区;她们大一,位于东校区。北京若是一个县城,我们在城西,她们就在城东。“瘦猴”要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擦过北大掠过清华穿过一条铁路走过一堆外国人聚居区,才能最终见到他的家眷。好在东西校区之间开有校车,朝七晚十,往返不断。
“瘦猴”不只是素食协会的成员,还是若干协会的骨干。与其说他热衷于社团活动,不如说他热衷于社团里的女生。这些组织之一是一个老字号的文学社团,而这显然是“瘦猴”赖以实现其动机的最大平台。但后来居上的素食协会让“瘦猴”得以江湖洗手,所以他决定退出其他一切社团。
退社之前,“瘦猴”决定来一个勤劳而友好的告别。这家社团每年九月在招新之际开始播种——征文,接近年底时则收获喜悦庆祝丰收——颁奖。既然“瘦猴”在其他土壤里收获了刘婷婷,就决定在文学社团的颁奖大会上帮最后一次忙。因为人手不足,他叫上了我。
他告诉我是去玩,但我心里知道是去帮工,那时我还没和张韵萱怎么样,有些不情愿却抹不开面子。在校车上我问他:
“你这到底算是什么?”
“一个好汉三个帮。”接着他马上补充,“当然现在我决定只留在素食帮里。”
学校里的社团大抵如此:大一招新时招进来100人,到大二时99人都不再参加活动,剩下的那个人便成了会长,然后他再去招100人……只有“瘦猴”不当会长仍能把热情坚持到大三。
丰收大会每年大同小异:音乐节目、诙谐小品、一个西服革履的外邀作家讲话等等,颁奖流程则学着奥斯卡假装当面拆信封。“瘦猴”默默无闻地做完奉献,就以无名英雄的姿态带上我和家眷及家眷的闺蜜退场了。我们坐车来到如同国际商业街一般的五道口,因为他们决定聚餐庆祝大家相识一个月。应该就是这一天,算我和张韵萱开始的日子。
及至餐厅门口,我才张口抗议,但张韵萱说抗议无效,于是三个人簇拥或者说裹胁着我进去了。
这家餐厅名叫“素某”,是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素食馆。
2
即使在我与张韵萱开始之后,每天还是与“瘦猴”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光是同寝室而榻就超过八小时,外加上课吃饭,占去一天里一半以上的时间。而在我与张韵萱相识之初,每天腻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不过两三个小时,翻山跨河到底比较麻烦。不过在“瘦猴”与张韵萱之间,还有一个与我几乎朝夕相处的伙伴,那就是实验小鼠。
我是动医的,动物医学院,大三。
上课之余,我在学院的部属重点实验室做助手。我没资格给老师打杂,那是硕士生和博士生的事,我负责给这些打杂的人打杂。我的工作是饲养和杀戮,对象都是实验小鼠。当然在做这些的同时,捎带手也了解一些科研动向。
刘洪涛博士的课题关乎朊病毒,这类项目是在英国疯牛病之后热起来的。刘洪涛的实验从理论上说是重复实验,重复自1976年以来数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历次实验。他从感染了疯牛病的小鼠身上提取生长素,注入健康小鼠脑部,观察病变小鼠脑部切片。他的预期结论我不懂,总之是对一些实验数据的解释。我只负责让小鼠安乐死,然后执刀取脑。
刚取出来的鼠脑如同豆腐脑一样柔软,一触即破。有时确实需要把它们打成浆汁,但有时则需要完整的脑。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福尔马林浸泡,这些鼠脑就可以当成橡胶球玩,弹性一点不比过去那种鼠标球差。用它来做切片,感觉就像在切纯肉火腿肠。
在鼠脑的切片中,我多次清楚地看到,里面布满了有如璀璨群星般的棕色空洞。这是疯牛病脑部的标准特征。
张韵萱来看过我做实验,并告诉我她也在帮老师做实验,也和疯牛病有关。刘博士听了笑笑,不置可否,后来我猜他什么都知道。但我不知道,就傻乎乎地问了。
张韵萱是动科的,动物科技学院,大一。她的老师严凤肃延续了当年的一个陈旧说法,那就是疯牛病的病因出在饲料方面。无论肉牛还是奶牛,尤其是后者,需要提高饲料中的蛋白量,而最容易实现这一点的就是肉骨粉。肉骨粉的制作来源是废弃不用的牛尸,而在这些牛中有一些就是因疯牛病而死。就这样,连锁性地不幸出现了,健康牛吃了疯牛肉,很快也跟着疯了。张韵萱参与的实验,就是喂那些健康小鼠掺有病鼠肉粉的食物,以证实严老师的结论。
我看了看刘博士,知道这个结论不对。饲料问题只是表象, 并非真正病因。刘博士曾在实验中,给我详细解释过一些现象:看,病鼠没有炎症,这说明不是传染——这个你在动物病理生理学课上应该学过;紫外线照射不能杀灭传染因子,这说明传染因子绝对不是核酸——这个你在动物传染病学课上应该学过。总之这事已有定论:疯牛病的传染因子是朊病毒。
所谓朊病毒,就是蛋白质病毒,朊就是蛋白质的旧称。在1997年以前,任何一位病理学家,都会告诉你病毒就是脱氧核糖核酸或者干脆说就是DNA。
但在疯牛病出现之后,科学家就不再这样认为了,他们相信有一种病毒是直接以蛋白质形式存在的,这就是朊病毒。
所以类似疯牛病之类的病症,都被冠以“朊蛋白病”的新名称,这样就可以不必考虑它病发在牛还是羊身上了。当然“朊蛋白”这名词翻译得不好,听起来有些同义反复。
我流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又不慎把这种表情表现在了语言上,结果引来张韵萱颇具自信的反击:“我们有数据,有比照,以前毕业的师姐做过相关实验,证明喂养必然传染,你有什么权利说我们不对?”
“知道反证法吧?”我耐心地给她解释,“我只要举出一个例子就能说明你们错了——有很多动物不经饲料喂养也会患病。血液,母婴,都能传染。”
“不喂养患病,不证明喂养就不会患病,也许喂养会更厉害。”张韵萱开始招架,虽然颇显无力,“致病原因可能是多途径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个数量关系。”
——怪不得上次张韵萱和我说,他们严老师要购买那么多的患病小鼠。
“那结论是什么?”
“结论就是不能同类相食。”
后来张韵萱告诉我,在中国古代就有类似的说法:六畜不相为用。
我听不懂。后来我上网查了,才知道这话的本义是提醒人:祭人时不能以人为祭品,典出《左传》。原来的故事好像是说谁谁谁要杀谁谁谁以祭奠谁谁谁,一个叫司马子鱼的人批评说:就算是祭祀,古时候六畜都不相为用,也就是说祭牛神不能杀牛,祭羊神不能杀羊,祭人自然更不能杀人了。我把原文复制了下来——“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不过这里根本没提什么同类不能相食的事。
我还在图书馆查到了刘博士推荐给我的一本书:《致命的盛宴》。作者在书里详细阐述了朊蛋白病发现的始末。科学家对此病症的研究源远流长,早在1976年美国病毒学家加德赛克就因此荣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2005年,加德赛克曾与另外三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一起来校参加百年校庆,其时刘博士以刘硕士的身份聆听了他的讲座。
对于这本书网上还有两篇书评,第一篇是真正理解作者意图的推荐介绍,第二篇基本就是胡扯,张韵萱嘴里的“六畜不相为用”应该就是由此而来。
那篇评论先解读了这一成语,然后煞有其事地说:祭祀都不能用同类,自然更不能同类相食,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疯牛病的爆发,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的牲畜养殖国却从未有过什么疯牛病的原因云云。最后一句实在让我忍俊不禁,复制下来用短信发给了张韵萱——“这也是中国古代深厚悠远的仁爱哲学福佑泽被我中华子孙绵绵不绝的重要原因。”
——我没敢告诉张韵萱的是,后来这篇文章被人评为“文科傻妞似的故作悲天悯人之语”。
所谓的“ 不相为用” 不能说明问题,即便是最初在新几内亚食人族中发现了类似病患的加德赛克也不相信同类相食是造成恶果的直接原因。毕竟,“行为狰狞是一回事,是否有毒则是另外一回事”。更有力的证据是,类似的病症在异种之间照样传递,否则小鼠怎么可能罹患疯牛病?由此说来,倒是符合素食主义者的说法——干脆什么肉都不要吃才对。
3
每一所高等学府里都有几个傻子,或者几个疯子。这是早有定论的。
傻子一般是先天的。疯子有几种,有先天的,有“文革”迫害的,有因感情受过强烈刺激的,不一而足。他们在校园里四处游走,不惹事,不伤人,不影响教学,不妨碍交通,当然也不会传染。
东区就有这样一个疯子,大家都叫他“黑发大叔”。因为他看似年纪一把,足以称爷,却丝毫不白发不谢顶。刘博士说,他读本科的时候“黑发大叔”就在东区,他的博士师兄告诉他自己读本科的时候“黑发大叔”就在东区。
认识张韵萱之前,我就见过这位大叔好几次,他喜欢用脚步丈量主楼南面的中轴路,这几乎是贯穿东区南北最长的一条直路了。他总是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西服,嘴里则“咕噜”“咕噜”地嘟囔个不停。据说以前总有孩子用石头打他,现在那些孩子很多都当上了教授。
他捡废纸,也捡塑料瓶,总之捡一切可以换钱的东西。后来我的恻隐之心冒了出来,每次喝完饮料总要看看大叔是否就在左近,这被张韵萱称之为“巨蟹座的母爱泛滥”。有一次我觉得很久没见过他了,突然迎面遭遇,手里却没有饮料瓶。
我见过别人给他整瓶饮料被他拒绝,于是赶紧买来一瓶可口可乐,在初冬时节拼命灌下,结果他却没了踪影。我追了好久才找到他,把瓶子递过去,他语气含混地道了声谢,却并不看我。
刘博士给我讲授朊蛋白病时,偶尔会类比到这位老人。据说最初对他的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症,后来认定这种病等同于老年痴呆,只不过有些患者发病时尚值壮年。但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都是大脑皮层萎缩,神经纤维缠结。唯一与朊蛋白病不同的是,它没有传染性。
正是因为这位独特的大叔,才让我勉强记住刘博士讲的那些东西。刘博士对逻辑有一种精确的推导,但在推导时引用的资料却极为发散,幸亏有这位“黑发大叔”做比喻。
刘博士给我讲述各种朊蛋白病。他告诉我人类“克—雅二氏症”与“羊瘙痒症”是如何相似,脑子里都会出现海绵质病变、星形神经胶质图案以及淀粉样蛋白质颗粒纤维。而这些病,都与后来发现的疯牛病的机理完全相同。
刘博士提到的这些病,回去后我都一一查了,以便真正吸收。只有那个“库鲁病”,几乎找不到任何资料。直到翻开《致命的盛宴》,我才第一次读到那些令人吃惊的吃人故事!
在新几内亚一些岛屿的原始部落里,吃人的习惯一直被保留到20世纪50年代。
分食死去的亲友是一种荣耀,相互的寒暄竟是“我吃你”!但这同时也为病患埋下了祸根。当地流行一种被称为“库鲁病”的疾病,患者先是反应迟缓、脾气暴躁、步履蹒跚,最终则在濒死之前陷入失智疯癫。
我突然反应过来——“库鲁”!“黑发大叔”嘴里嘟囔的,正是这个音节!
那几天我正值热恋,所以每天都去东区。当我再次与“黑发大叔”邂逅时,正打算去买可口可乐,他居然叫住了我。这让我很疑惑,但还是凑近了听他说话。我从没印象他能清楚地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把它们递给我。我不敢接。我可以给他饮料瓶,却不敢惹事,我怕接了这些,这疯子会从此缠上我。我甚至马上做出防范姿态——绷紧身体,随时准备逃跑。
他冲我咧嘴笑笑,笑得很难看。但从这笑里,能感觉出他没有恶意。我勉强接过纸张扫了一眼,看出那是一些笔记。
我还是想马上走开。我问他:“这些都给我吗?借给我吗?”他点点头。但我要拿走时,他却拉住我,嘴里咿咿呀呀,翻开纸张指点,我理解好像是在说这些都是重点。我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赶紧走掉。他身上散出的臭气,让我实在受不了。我已经有些后悔了。
张韵萱还没下课,我在校园里转了几个圈,不让大叔跟上自己,这才钻进图书馆,开始研究这叠手稿。
这应该是他的工作笔记,但里面掺杂有大量的生活记录。学术部分以英文居多,还有不少拉丁文学名。我依稀分辨出一些常用词汇,还勉强记住一个反复出现的生词,后来查出那竟是新几内亚的一处地名。我相信他一定曾在某处太平洋岛屿只身犯险,并与加德赛克有着类似的经历。
我承认我几乎看不懂这些东西。我打算拿去复印,没想到一出图书馆就看到他在石狮子前等我。他情绪有些激动,我估计是因为一直没找到我的缘故。他扯住我索要笔记,我只好还给他。我猜他后悔了,或者又犯病了,因为他开始愤怒地撕扯那叠纸张,然后就地点燃焚烧。我觉得那是他无声的抗议,对我低下的理解力表达出强烈不满。保安冲过来制止了他的纵火行为,然后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回家去。我一路跟着,直到他的家门。他女儿先是客气地听完我的叙述,随即便表现出一种极度的不友好,甚至缺乏基本的礼貌。她也是学校教工,应该还没退休。
我知道少了这些原始资料,对刘博士说了也没用,他不会相信我,何况我根本复述不清。我十分后悔没在图书馆里复印,我嫌那里太贵。
但有几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却记得非常清楚——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们共餐,没想到却”;“十分担心何时患病,潜伏期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又或许”;“或许回国就应该选择吃素”;“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后来我在图书馆查到一些校史资料,有关他的部分残缺不全——
1940年生于美国。华侨。毕业于德克萨斯农工大学。曾前往新几内亚等地考察。1972年回国,前往原籍重庆执教,并随校迁来北京。后因病休养至今。
我们学校目前的主体,是在1995年由两所农科高校合并而成。再往前就复杂得让我记不住了。建国后曾历次搬迁,再往前还可一直追溯到延安时代、北平时代乃至京师大学堂时代。当然,百年校庆还是以1905年的京师大学堂创建为准。
4
张韵萱的实验也要来西区做,但总是做不成功,好在问题不大,大多出在技术细节方面。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他妈。她说你别逗了,失败只不过是成功的婆婆而已,双方根本没啥血缘关系,可还就得叫妈。
张韵萱在喂养之余也要解剖,大多数时候还亲自操刀。我问她素食与杀戮不相悖吗?动物保护主义者不是都反对以实验为目的的残害动物行为吗?她说你根本不懂。我们是生态素健康素,不是宗教素习惯素。我确实不懂,但总觉得她自己也纠结不清。当然这些我不敢说,说了她会不高兴,也不会承认。
据张韵萱自己说, 她自幼近乎洁癖,但进了动科之后却被生生地扳了过来。她回忆说自己小时候看电视剧,每逢歹徒用烧红的烙铁一个个烫人时,“你猜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心想:那东西在那么多人身上蹭来蹭去,要是有人有传染病怎么办。”——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不过现在她已经练就一身本领,其中之一就是能单手完成很多事情,诸如穿衣开瓶等等。因为在实验室里只能戴一只手套,还一定要分清,哪些东西是左手摸过的,哪些东西是右手摸过的。
但女生终归还是手软, 或者说心软。周五我去找她,她正笑着切割一只患病小鼠的颅骨,就在下刀之际,那小生灵的头似乎动了一下。这要是别人也没什么,这未必代表它没死彻底,可能只是溶液里的电流刺激了植物神经,再说就算真的没死,让它再死一次就是了。可张韵萱还是手一哆嗦,活体解剖的概念在一瞬之间涌上心头,结果刀锋斜斜地杵进了她的塑胶手套,浅黄中弥漫出一片血红。
照我当时的一闪念,这时本该烈士断腕的,当即把她的中指给切下来,以断绝感染途径。但我过于优柔,没那么果断,眼看着鲜血从她的伤口里汩汩而出却不知所措。我不敢,生活毕竟不是电影,我明知道她有可能因脑萎缩而心智俱失,但我还是不敢。我甚至能看到朊病毒正顺着她的血管往脑部爬行,一想到这里我还真有心挥刀切了她的指头。
还好我是男生,没有让她哭太久。我得镇定。我让她马上电告严凤肃,除此之外我只能做基本救护。严老师接到电话,让她不要慌张,据说严老师一向很严肃,但也很镇定,这给了她一定的心理稳定作用。严老师很快来到实验室,用随身携带的针剂给张韵萱进行注射,随即告诉她没问题了。
严老师这才开始处理其他。看到我在这里,他有些疑惑,问清我与张韵萱的关系,和蔼地嘱咐我不要出去乱说,我自然唯唯诺诺。他又详细查问了我的学术家谱,看得出他心底那深深的疑虑并未消除。
高校里的青年教师被简称为“青教”继而被戏称为“青椒”,同为菜蔬但待遇略有不同。刘博士的导师是留洋青椒,严老师是土产青椒。据说在高校中两大集团互不买账,打架更是家常便饭,而以我们学校尤甚。猴王在各自领域占山为王,弄得我们这些小猴子不得不仰人鼻息谨慎站队。
严凤肃走后,我看着张韵萱仓促包扎好的伤口,回想着严凤肃刚才嘱咐下的应对措施,除了那管针剂,其他都是防止感染的常规措施。说实话,我相当相当地怀疑。
不用请教刘博士我就有权怀疑。世界上根本没有杀灭朊病毒的特效药,严凤肃要么是在敷衍,要么就是在公然欺骗。但我又不相信他敢置学生的性命于不顾,所以心里纠结得很。另外刚才严凤肃的一干行径过于做作,我总觉得他是在演戏。
我更相信刘博士,以及刘博士的导师,不是基于他们的西方背景,而是出于一种逻辑判断。此前我与严凤肃一面之缘,那是陪张韵萱听过的一次大课,当时我就不喜欢他。
我带张韵萱去吃饭。补充营养还在其次,主要是为了压惊。
西区颐园三层相当于餐厅,上次我来这里是盛夏的“送大四冷餐会”,一群毕业生互相往身上抹蛋糕。我们不能吃麻辣香锅,因为那是荤素相混的,要吃的话我就得陪着吃斋。我们去吃旁边的火锅自助,一人要了一个小锅。
菜品还是各拿各的,看着满桌的绿色我真有点倒胃口,但在非常时期也只能忍了。眼前是一大篮子菠菜,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菠菜里有铁既然失血了就应该及时补血而血里最重要的就是含铁的血红蛋白云云,“菠菜里铁的含量最丰富了”。我不等听完就打断她说:你知道吗?菠菜富铁这种说法在你出生之前10年就被证伪了,那是1900年由于印刷错误而把小数点向右错移了一位导致的谬误,这一扩大了10倍的铁量流传至今,其实菠菜里的铁根本不比其他蔬菜多,难道严老师连这都没告诉过你吗?
我一向随和,不愿与人争辩,这次却非要一吐为快。我觉得严凤肃的做法刺激了我,为我的出格行为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张韵萱听了很不高兴,她说菠菜要是铁不多那就多吃点好了里面总还有铁,她说多吃菠菜多吃白菜多吃各种青菜或者多补铁多补锌多补碘多补各种元素总归没错,最后她干脆说吃素就是好早晚有一天你会承认这一点。女孩要是不讲理起来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晚餐之后已近十点,班车只剩两班了。但我还是陪她回了实验室一趟。张韵萱这人认真敬业,没弄完的事情一定要照规程弄完。悲剧的是,我们发现一只实验小鼠不见了。
“是患病的……还是健康的?”我问话的时候揪着心。张韵萱看着我没说话,这就意味着她已经说了。
“你不会是什么座的母爱泛滥,把它给放生了吧?”我狐疑地看着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张韵萱急得要哭。
这下我才相信她真的急了。
然后我们就疯了,翻箱倒柜地找,就差拆了实验室,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要是其他实验小鼠吃了它……想想后果就让人肝颤。张韵萱也对我说了这个担心,但我反倒故作镇定起来,告诉她一般来说不会,最多也就是跑了。
“跑了也麻烦,要是被外面的野猫吃了怎么办?”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她要向严凤肃报告,被我给按住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觉得这里有蹊跷,它不应该跑掉。它要么还在实验室里,要么就是严凤肃做了手脚,我现在一点都不信任他了。好在明天他出差,这实验室就张韵萱一个人负责,我建议暂时封门,查不清楚就不解封。我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到时候处理尸体,就说与其他病患小鼠一起烧了,反正从骨灰里也看不出数量。
今天诸事不顺。
5
她给刘婷婷打了电话,我给“瘦猴”打了电话,都说今晚不回去了。刘婷婷那边少不了一番关心,“瘦猴”那边少不了一番揶揄。
中午我还在食堂见过“瘦猴”,发现他居然抓着一只鸡腿在啃。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怪不得这一段他很少与我共餐。“瘦猴”瞥见我,尴尬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实实实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愣了一会儿,旋即大笑着离去,免得他不好意思把剩下的动物蛋白吞咽下去。“你放心,我不会去辗转告密的。”
这一段我心里一直装着朊蛋白病的事,根本无暇去管“瘦猴”再次背叛信仰的闲事。
有关朊蛋白病的真正机理,刘博士和刘博士的导师都曾详细给我讲过,但我觉得还是刘博士讲得更清楚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每一个字都有响雷那么大。
让我们略去中间论证,直接跳到结论部分——
但凡具备中学生物知识的人都知道, 蛋白质的复制要依靠核酸, 经由DNA和RNA,才能合成出新的蛋白质。但对于朊蛋白来说,则不需要这些繁琐手续,它可以通过自身直接复制,方式是所谓的结晶——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没搞清楚。
朊蛋白并非都对动物或人有害。当初发现普通病毒时,有人曾给出一个比喻:“蛋白质里包裹的坏消息。”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那里面包裹的未必全是坏消息。朊蛋白的出现,倒真应了这个比喻。而它包裹的,同样也是两种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
我们姑且把包含好消息的朊蛋白叫做“好蛋”,包含坏消息的朊蛋白叫做“坏蛋”,这两种“蛋”都天然地存在于动物或人体内,包括脑内。只要“坏蛋”不自我复制,保持在一定比例,动物或人就是健康的。至于说最初的“坏蛋”是如何出现的,我不知道,刘博士不知道,导师也不知道,甚至连诺贝尔奖获得者加德赛克之流都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基因突变导致的变异,至少在没有其他解释的前提下这个理由最充分。
“坏蛋”显然是致病因子,但它在动物或人体内需要足够的数量并存在一定的时间才能举事。假如某种足量的“坏蛋”,不管是通过食物方式,还是血液方式,或者角膜移植方式,聚集到动物或人体内,并达到了一定时间,它就会刺激动物或人体内原有的“坏蛋”,赋予了它复制与传播的能力。有一位数学家,他一点也不懂生物学,却从纯数学的角度,证明出了这个数量与时间的界限。
也就是说,我们体内一直就有这种“坏蛋”,但它们一直老老实实地蛰伏着,除非有一天,启发者大驾光临。总之,温度和时间到了,鸡蛋就能孵出小鸡;相关条件成熟了,“坏蛋”就开始大量生长,占据动物或人的脑部空间,表现出来就是朊蛋白病。身体其他部位犯病尚无大碍,但脑子一旦侵入了朊蛋白,正常的脑空间就会遭到彻底破坏;外显特征就是反应迟缓,脾气暴躁,步履蹒跚,直至智力全失陷入疯癫。
上面这些都是定论。但是,这种传播是非常容易的,即便不食同类,也有其他方式可供选择,为什么那么多动物至今安然无恙?
让我们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既然有“坏蛋”存在,动物或人就应该有抵抗它的可能。以普通病毒为例,它们往往都是自限性的,也就是说病毒的毒性会逐渐减弱,否则它在感染宿主后总能令宿主死亡,最终自己也将无处藏身。假如病毒不是自限性的,那么生物体则会出现一种机制,让它主动抵御病毒。若非如此,很多物种早就消失了,不必再劳那些操心人士去呼吁保护。
普通病毒导致的疾病如此,朊病毒导致的疾病同样如此。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铁朊的存在。铁在动物体内含量甚微,但作用极大,是构成血红蛋白的主要成分。但既然是铁,就有生锈的可能——血红蛋白包裹着铁原子不与氧气发生接触,彼此相安无事;一旦红细胞死亡,铁原子失去保护,即刻就会生锈。所幸动物体内存在抗锈蚀的铁朊,它们成束而聚,形成一个个空心蛋白球,保护着暂时休假的铁原子,直到需要再次组成血红蛋白。铁朊起到了防锈的功能。
关键的地方到了——
目前查实的朊病毒都是动物蛋白,而肉食动物会同时吸收各种动物蛋白,其中有“好蛋”也有“坏蛋”,它们相互抑制,时和时战,打打谈谈,外显出来的特征则是相安无事,所以从未听说纯肉食的虎狼猛兽患有朊蛋白病。
杂食动物亦如是。
而牛羊之类,本是草食动物,无法吸收其他动物蛋白。这时,饲料中但凡出现致病的朊蛋白,其患病几率自然远远大过肉食动物。
再往下,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了。是的,假如上面的条件和推导都没有错,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纯素食动物没有自我抵御能力;至少就目前来说,它们对于朊蛋白病是不设防的。
事实上,在自然界,真正的纯素食动物十分罕见,我们所谓的素食动物,基本上都是杂食。人类当然更是如此。
除非……
是夜,张韵萱没回东区,我们就在实验室继续翻腾。大概在夜里三点,我终于在实验室的暖气后发现一个孔洞,并在那里找到了实验小鼠的尸身。那是一个破洞,曾被人堵住,这只不守纪律的实验小鼠跑到这里取暖,却又不甘寂寞地掏开原来的填堵物,被卡在里面,最后被外面的冷空气活活冻死,尸身完好。
我夸张地舒了一口长气。
“这下放心了吧?它没出去,也不可能在这里繁育后代——你是不是还要提单性繁殖的可能?”
我在起哄。就是退一万步说,真有可能单性繁殖,繁殖对象也无法从那个洞出去,因为有尸体堵在那里。生物学是个软包装,很多事情都有可能;但物理学却是个铁箱子,很多事情没有可能就是没有可能。
我用夹子夹着它, 大气不敢出一下, 慢慢把它带回实验器皿。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 我彻底思考清楚了——我决定对张韵萱道出实情,尤其是素食的危害。
她听罢大惊失色,但过后便开始踌躇。她相信我,但不相信科学。当夜,我们一直在实验室里,直到天明。
6
在一年一度的“东迁西”之前,全校的本科学子都住在东区。假如这时问我们,东区的标志性建筑是什么,大家的回答一定是校体育馆,也就是当年的奥运场馆。其实早在奥运场馆建成之前很久,比肩而立的双座公主楼就已站在那里了。
外校网络论坛取笑过我们的公主楼,说西边的A座是牛郎星,东边的B座是织女星,中间隔着银河,底层连通的部分就是鹊桥,而这样一来,楼管阿姨就成了王母娘娘。编笑话的人显然不了解内情,因为公主楼之所以被称为公主楼,是因为那里面住的全是女生。
当然两座楼略有不同。B座下桌上铺,A座则是上下摞床;B座是公共盥洗室,A座却有独立卫生间。不过都是六人间。另外下面几层确实连在一起,但那里是餐饮中心学生活动中心各协会办公室,连通不了东西楼体,因而也当不了鹊桥。
毫无疑问,男生是进不去女生宿舍的,这些都是张韵萱给我讲的。而东西校区之间的广漠地带,才是横在我们之间的真正天河。
绕到公主楼背后,毗邻南墙北侧,每位公主身上都缠有一道钢制的防火梯。从这里,可以一直爬到楼顶。
详细介绍一下现场:四层以下是不识数者的天堂:一层楼梯入口没有标识,上面连着三层楼梯也没有标识;第一个标识被称为“三层”,隔了一层后,第二个标识就是“四层”。然后才“五层”“六层”地往上数,一直数到“十八层”。
假如没有张韵萱我会跑步上行,一般情况我借助扶手手脚并用四分钟即可登顶。但张韵萱嘲笑说,她只走不跑喘气均匀地正常行走也能在五分钟之内撞线。其实这比登山容易多了,无奈现代人全都太懒。
我和张韵萱是这里的常客,向南眺望,远近高校的楼厦一览无余,我能准确地辨认出它们分别是哪所高校的哪栋建筑。西北侧的明显标志只有那座水塔,在一家购物中心明亮墙壁的背景下,如同逆光影像中的一个剪影。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曾用两种方法测量两架楼梯的间距。一种是在楼下用脚步丈量,一种则是在梦里。在梦里,我在叠座楼顶打开手电,测量光束到达础座的时间,然后算出其间的距离。有一次张韵萱问我,如果发生地震,楼梯会不会坍塌;我说不会,不过只要一个雷电砸下来,倒有可能让全梯带电——只有衔接各层的水泥台可供躲藏。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在张韵萱扎伤手指的第二天晚上,我与她再次来到公主楼顶。我不相信她是为了登高望远,而是因为心里有说不出的愁绪。我必须陪着。她不会为过于遥远的事情想不开,但眼前保险一些总归没错。
我们不会发癔症直接从西区来东区, 只为一名沉默的公主。为了安慰她,我带她看电影,逛商场,打游戏,压马路, 一路上到处吃喝。张韵萱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好心情开始占据了心头, 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她中学的故事, 猛然抬头, 才发现眼前的“ 素某”。她诧异地看着我。
“只是为了纪念。”我随口说道,心里同样充满恐惧,但我就不相信再吃一次就会死人,“纪念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们点了菜——蓝莓山药、黑椒牛扒、干烧鱼、双色水饺,当然全是素烹。吃到嘴里寡然无味,不是因为菜品不好,而是由于心情。
结账出门的时候,张韵萱走在前面。她不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步履蹒跚得如同一名老者,幸好被我一把扶住。
张韵萱被吓得哇哇大哭。
接着她便提议来公主楼。我能不担心吗?
我曾在夏末秋初时独自来过这里,凉风习习,十分清爽。也许因为我是右手系的,所以比较偏爱B座。那次我在顶层,看到对面A座站着一个女生,孑然一身凭栏远眺。
可惜羞涩内向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后来我多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假设自己敢于向对面扔出一架纸飞机会怎样。再去时我曾尝试数次,发现纸飞机不是原封不动地折返回来,便是坠入深渊一去不返。后来张韵萱告诉我,那个女生就是她。
没有浪漫,也没有记忆。我们只是各自查了自己在人人网上的日志,发现那天都小情小调地描述了一下登高望远的经历而已。
冬天不比夏天,奇冷无比,没戴手套都不敢去扶凉得刺骨的栏杆。爬到一半,就有雪花从身边飘过;到达顶层时,才发现雪花已漫天飞舞。
看着满天的雪花,我突然意识到所谓的结晶复制是怎么回事了。
一杯经由加热而获得的溶解盐水,在冷却之后是不会自行结晶的,因为它不“知道”应该以什么形式结晶。这时只要往里面扔进一颗盐粒,只要一粒,就能让杯子里的盐水迅速结晶。而朊蛋白,就是这样复制的。
有了第一个外来的朊病毒,又没有必须的防火措施,其他“坏蛋”就开始照猫画虎,邯郸学步,建立起一座座攻陷人体健康的桥头堡。
在《致命的盛宴》里提到过小库特·冯尼格的一部小说《猫的摇篮》,我中学时读过,但囫囵吞枣地没有读懂。作品描写世界上出现一种奇怪的水分子“冰九”,熔点竟高达55摄氏度,因而在下雨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不是落地即碎的雨滴,而是一颗颗坚硬的小钢钉。“冰九”落入大海,把结晶的形式带给正常的水分子,促使整个海洋凝结成冰,所有液体水甚至包括人体内的血液全都迅速结晶,整个地球被冻结起来,“滋润的绿色地球变成了一颗泛着青光的白珍珠”。
朊蛋白就是这样复制的。就是这样复制的。
7
我按照标准程序,把那只失而复得的实验小鼠的脑子泡成小橡皮球,然后制成切片。幸亏是冬天,外面冰天雪地,鼠尸骨没有出现任何腐烂。
结果是:这是一片非常健康的鼠脑,没有一点瑕疵。
行将放假,我一个人穿得暖暖厚厚的,在东区的隆冬夜色下独自徜徉,却不去找张韵萱。主楼顶端的红灯校名绽放着冷光,下面拖曳出各色高低建筑的阴影。寒夜万籁俱寂,不比盛夏时节喧嚣热闹。在那时,你能看到支在草地上的旅行帐篷,你能看到在垃圾车里翻捡废品的身影,你能看到一只母猫携领六只不及我小臂一半长的幼猫四处觅食,你能看到胆大的晚归少女踯躅独行。
我思考了整整三天,三天之后我觉得我可以对张韵萱说点什么了。
“你看到了,你现在已经被保了险了。”我向她展示切片,同时详细讲解,“这只实验小鼠什么事也没有。”
她疑惑地看着我。
“只有一种可能。”我看着她说,
“你的老师在撒谎。”
在此之前很早, 基于刘博士的介绍,我就知道学术造假多种多样。比如在论文方面,直接抄袭已属小儿科了。
“想当年报职称不需要论文原件,就在复印件上把别人的名字换成自己的名字,你去查刊物确实有这篇文章……方法多了去了。”
在实验方面,数据造假是最常用的方法,而最难以辨别的就是伪造原始数据,因为这是根本无法检查的。有些人在结论上造假,然后一点点反推着篡改原始数据,这样从逻辑上就一点破绽都没有了。
而严凤肃所做的,则是更高级更巧妙的原始材料造假,精巧到一般人很难想到——他把健康组与感染组对调了。
本来,A组是健康组,而B组是感染组,至少在购买单据上是这样的写。实验目的,是用感染组的实验小鼠去感染健康组的实验小鼠,只要感染成功,结论就出来了。但是这个实验不可能出现,因为这个方法不会立竿见影,成绩出不了那么快。于是,严凤肃就把它们对调了,称B组是“健康”组,用所谓的“感染组”A组来感染。A组自然出不来什么可感染的,但B组却真的感染上了——因为它原本就是被感染的。这样一来,结论就冠冕堂皇地出来了。
开始我还有一点想不通:A组为什么必须是健康的实验小鼠,如果也使用患病的实验小鼠,很多事情不是更易于掩盖吗?
但我很快就想明白了:购买记录非常严格,如果都购买患病的实验小鼠,那么日后记录会给他带来诸多说不清的麻烦。而现在,他既购买了健康小鼠又购买了患病小鼠,然后再进行互换,就没有任何人科幻聚铁铸错能从原始的角度查清这个问题了。两种实验小鼠的数量相同就足以说明问题,其实真的用于感染,患病小鼠的数量最多需要现有数量的十分之一!
我仿佛看到,在月黑风高的深夜,严凤肃头戴帽子,脸覆口罩,身披黑色风衣,偷偷潜入实验室,面带微笑地悄悄揭下两组实验小鼠的标签,然后认真仔细地重新张贴。
我不会去告他造假。我这人随和,不会惹事生非。但他的结论,客观上误导了张韵萱,这让我不能原谅。但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付他,张韵萱还得上学,我还得毕业。
最终我们选择东区的餐饮中心开斋。我安置好了张韵萱就去买菜,结果发现“瘦猴”与刘婷婷一起在消受一盘肥得流油的肉串。看到刘婷婷也参与其中我格外惊讶,看来不良思想的传播比健康思想来得要容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哈哈哈哈。我本想悄悄走开,让刘婷婷尴尬可比让“瘦猴”尴尬要严重得多。但刘婷婷还是看见了我,脸上的表情变化有如节日里的璀璨焰火。
我笑笑表示没有什么,然后把张韵萱叫过来,一起端着满载着大鱼大肉的食盘坐在他们对面。刘婷婷和张韵萱相视而笑,都有些不好意思。而我只是很平静地轻声道了一句:“刚开始悠着点,否则可能不好消化。”
胜利者最优秀的品质,就是要给对手留足面子。
尾声
我们又一次来到公主楼顶层。
一段波澜荡漾过去之后,两个人就都有些无聊。张韵萱摊开新东方的“红宝书”单词册,而我则打开MP4。我本想增加点浪漫气氛,事先下载了一部电影想要与她共赏,没想到那部电影极烂,自始至终的字幕只有一句话——“本片纯属垃圾,无任何翻译价值。”
她拿过MP4,关掉电影,打算把一个U盘往上插。我只玩笑地问了一句“没有朊病毒吧”,说完就有些后悔。
U盘里是一段小动画,里面是诺贝尔颁奖典礼的模仿画面。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耐着性子往下看。
第一个出来的瑞典皇后,臂弯里挽着的居然是我本人!我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头像被换了。而瑞典国王所挽的,竟然是张韵萱。这是诺贝尔奖授奖的标准仪式。
“我要真得了这个炸药奖,还会和你吗?”我随口笑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张韵萱勃然作色。
“这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我连忙安慰。近来张韵萱的脾气真的有些暴躁,无论我怎么做都不能让她满意。我们呆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开始下楼。
她走在我前面,我突然发现,她的步履似乎有些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