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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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儿
作家:张爽
1他刚出生时,不叫这个名字。爹给他取的名字叫满仓,谁都能明白他爹的朴素愿望。庄稼人没啥指望,就指望个有吃有喝仓满粮多,指望他长大能说上个敦实的媳妇,给他们生个胖乎乎的孙子。他早熟,认字不久就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了,他觉得姓梁叫梁满仓跟姓朱的叫朱满圈一样恶心和低俗。他缠着娘要改名,娘说改就改吧。娘叁十多了才有他这个孩子,宠呢。娘说你就叫个文顺吧。娘说这名字好啊,文通字顺吗。他还是嘟着个嘴和脸蛋子不说话。那是在夏天。平原的夏天热得能把漫天漫着的土点着了。他嘟着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改什么名字好。他嘟着嘴的时候,天阴沉沉要下雨了,爹说,可该下雨了,下雨庄稼就有盼了。爹就知道庄稼。娘也说,你就知道庄稼,老大要改名字你也想一个嘛!爹就用手胡噜一下脑袋笑了,说叫个啥名不行呢?不过是个名,别人叫罢了,自己有什么实惠?爹是讲究实
惠的,可讲究了一辈子也没讲究出崭新的大房子出来,那房子还是爷爷一辈留下的。矮趴趴黑黝黝的。这时候雨下来了,娘说,下雨好啊,一下雨天就凉爽了。娘说的是凉爽而不是凉快。他就不嘟着嘴了。他说娘,我想叫梁爽。
他就叫了梁爽了。梁爽上初中时喜欢诗词,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这方面了。他最喜欢的一首词是元好问的《摸鱼儿》。他把那首词抄在每个日记本的首页,就跟抄格言警句一样。他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一个探究“问人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伟大的浪漫的词人。
梁爽初中毕业只考上了一所职业中学。职中学的专业是兽医。课开的叫“遗传与育种”。和他的理想相距甚远了。他极度失望。很快就萌生了退意。他家在平原,不念书了总不能老是在家吃闲饭吧?总得帮着爹娘干些农活,锄草啊,施肥啊,苦点累点他都能忍受,他受不了的是麦子和玉米无边无沿的绵密,是自家地垄让他心生绝望的长。平原的地太长了,长的让人丧气,让人活的了无生趣没了盼头。他可不想一辈子流着臭汗扎在那令人绝望的庄稼地里。
梁爽小学时还行,年年三好生,喜的父 亲满庄子夸自家爽头。满庄子的人也都把他 当成了大学生的苗子了。说谁考不上,梁家 的爽头也考得上。可他居然连个高中都没念 圆满。爹说,不念就不念了吧,正好地里缺 个帮手。这时候,小他两岁的弟弟满囤都到 建筑队做工了。满囤只念到初二就不念了。 是他自己要求不念的。满囤穿的衣服和鞋一 直都是梁爽穿剩下的。满囤初二时再也忍受 不了穿他的剩鞋子了。满囤的脚已经越来越 大,大的超过梁爽了。但爹和娘就是不肯买 新的鞋给满囤。满囤就不念了,上了乡里建 筑队。他身坯子大,手脚也有力气。没人知 道他还不到16 岁。他不为别的,就想能自 己挣钱买双不劬脚的鞋穿。
长大的弟弟生的高壮。偏偏这时满囤出了 事。满囤一天给人盖房时不慎从脚手架上掉 了下来,伤了腿,打上厚厚的石膏,躺在炕 上动不了了。因为弟弟的摔伤,娘坚决不让 梁爽去建筑队了。娘就是这样宠他的,好象 天下的父母都宠那些长的弱的孩子。娘说, 我给你打听了一个事,乡里服装厂招学徒 工,你去服装厂吧。那活不累,还能学门手 艺,还有……娘说这些的时候满脸的喜气。 话却吞吞吐吐的,好象服装厂有更好的事等 着他一样。
2
梁爽在服装厂做学徒工。当地和他一般 大的男孩子有门路有手艺的可以去做电工或 修理工,他什么都没有,只好学做机工。这 工种具体说,就是学习怎样熟练掌握蹬缝纫 机,以后好在流水线上缝衣服。这工种男的 干的不多,差不多都是女的。厂子也是刚刚 建成,本地找不来多少机工,就从很远的地 方招了些女孩子来。
那些女孩子天南地北的哪儿的都有,她 们刚来时都欢呼雀跃的,象一群叽喳不休的 小燕子。口音各异、羽毛各异,天真的甚至 害羞的表情却差不多。一直闷声不响的梁爽 随着这群小燕子的到来,心也跟着兴奋起 来。车间里机器的喧嚣突然成了曼妙的小 曲,就连他嘬着嘴吹出来的《渴望》的调子 都有点喜气洋洋的了。这确实是有点怪啊。
那时电视里正热播着电视剧《渴望》。 每天晚上,“悠悠岁月”的主题曲一唱响, 娘就在那屋喊梁爽的名字了。娘知道梁爽喜 欢这个电视剧,喜欢听电视剧的插曲。但娘 不知道梁爽为什么喜欢。他家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很老了,却是他家唯一的 奢侈品。娘收拾屋子时,一天至少要把它擦 上十遍。擦完,还用一块素洁的小花布给罩 上,怕落进尘土去。有时他看着那块花布和 花布下的电视机。耳朵里就会传来《渴望》 的曲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渴望》的曲子是 忧伤的。他一遍一遍品着这份忧伤,有时两 只眼里就会蓄满了莫名的泪水。那些泪水在 他的眼里打着转。他极力忍着不让它们掉下 来。那些泪水就听话地逗留在他的眼里。孤 独地充溢着。孤独地打转。孤独地泛着光 泽。就连孤独也是莫名其妙的。
梁爽刚辍学的那年春天,总是一个人在 家猫着,实在无聊了,就跑到离家很远的小 西流乡的一个集市上去闲逛。那里没有人认 识他,他可以漫无目的地闲逛。碰到放着录 音机招徕顾客的商店就走进去,在卖女子内 衣的地方他惊异于那些花哨的、做工讲究的、 小而精致的物件。这种好奇心证明着他的纯 洁、天真未凿和愚蠢无知。想象力帮不了他 的忙。在挨了售货员的白眼后,他就笑笑走 开,心里还觉得售货员莫名其妙、态度恶劣。 小镇的集市上一片繁忙:骑自行车匆匆而过 的男女;摆冷饮摊的老头老太;吆喝着“黄 瓜”、“西红柿”的蹬板车卖菜的小贩;化着 浓妆一乐就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他们构 成了街道上喧嚣的市声,也给街道增添了许 多世俗鲜活的内容。街道上,有永远让人看 不够的风景。这些风景流动着,每天都有崭 新内容,每刻都蕴藏着奇迹发生。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梁爽发现了那个女孩。
女孩穿着鹅黄的衫子,从马路对面的商 店里娉婷走出,立在太阳下皱了一下眉(春 夏之交的太阳已经很热了),然后立刻换了一副微笑的表情。她那如花般的笑脸,一下 子把梁爽迷上了。那一刻,他吃惊地发现, 自己一下就爱上她了。这爱来得猝不及防, 这爱多么怪啊,要知道他只是刚见了她一 眼,连她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呢!他变得因此 忧伤和慌乱起来。女孩背对着梁爽喝汽水, 她一手举着汽水瓶小口地喝着,一手很随意 地扶在腰胯间,姿势优雅。梁爽换了个位 置,在一个修鞋的老头前盲目地脱下鞋子, 那里正好可以观察女孩,而又不必担心被女 孩所发觉。老头问:“补哪儿,哪儿坏了?”
梁爽说:“随便。”看老头瞪他,又改口说:“鞋帮好像开线了,你帮我缝一缝。”
女孩并没注意到有人在窥视她,她侧着脸喝汽水。阳光下,女孩面部的轮廓柔和而又朦胧,皮肤白白的,是那种没有任何化妆品涂抹的自然白皙,滋润中现着光泽,透露出少女青春的朝气和隐隐的神秘气息。
世上居然有如此动人的少女!
老头把鞋缝完,扔给梁爽,梁爽低头穿上,问:“多少钱?”
“天!那么多,只是缝了缝。”梁爽吓了一跳。因为梁爽的口袋里只有五块钱,把这钱给老头,梁爽就一无所有了。
“对,缝一缝就5 块!”老头看了梁爽一眼,有些洋洋自得。
这时候,女孩喝完汽水,听到他们的对话,还往这里看了一眼,大眼睛露出一丝不解和茫然。然后很快转身走了。
女孩骑车拐向了另一条街道。梁爽一下 子焦急起来。他骑着车去追那个女孩,追出 了很远。女孩中途曾停下了会儿,梁爽也只 好在远处停下看她。女孩后来拐向一条通向 乡村的土路,她鹅黄的衫子也和那些待割的黄黄的麦子的海洋融为了一体。梁爽临风而 立,在麦地旁站了很长时间,才失了魂般的 骑了车往回走。他一边往回骑,一边感到眼 里充盈着的孤独的泪水要出来了。但他还是 忍着。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后来,他哆嗦 着吹起《渴望》的调子。那调子忧伤而又混 乱———他的心里确实是乱极了———因为沮丧 和失望……
教梁爽蹬机器的是个大婶。大婶有张比 苦瓜还要苦的脸,有着一副比纸还要薄的嘴 唇。大婶看着车间外那些身形灵动的小燕子, 说别看她们现在臭美,等一正式上机器就不美 了。梁爽问大婶为啥。大婶说,累的都跟孙子 似的了还怎么美。那是过来人的口气。有着一 点点的骄傲,也有一点点的疲乏。大婶来这里 当师傅前一直在县里的一家服装厂当机工。梁 爽不以为然,口哨吹的更响了。大婶说,爽头 啊你就别吹了。梁爽不听,还吹。他想我为什 么不吹呢,有那么多好看的姑娘,我高兴啊。 大婶说,梁爽啊你别吹了行吗,你吹的难听死 了。大婶说着就抱着一摞布走了。一边走一边 说,一个小子家学蹬什么机器呀,和一群丫头 们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那么兴头的,有你 麻烦的一天。
梁爽冲大婶的背影做了个拿刀砍下的姿 势,他这姿势把身旁的另一个姑娘逗乐了。 这姑娘叫张敏。张敏身子有点胖,眼睛很 大,脸也是干净的,可梁爽不明白,这么干 净的脸上干嘛还要涂很厚的脂粉?那么大的 眼睛有必要涂很浓的眼影吗?梁爽觉得这姑 娘有点俗气。张敏对梁爽却好奇的很,梁爽 随便的一句话就能惹得她没心没肺的大笑。 他真不知道她笑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话 一点都不可笑。有一次他问张敏为什么老是 傻了吧唧地笑,跟傻大姐似的。张敏一听叫她傻大姐,一撅嘴说,我就爱笑啊,你管着 吗?我喜欢笑。我乐意笑。有钱难买我乐 意。他也确实管不着人家笑不笑的。梁爽只 好不理张敏。张敏却还像过去一样,再过来 时,只是看他蹬机器的样子就已经乐的前仰 后合了。她不但笑,还把一张圆圆团团的粉 脸挨过来,问他:你怎么那么一本正经啊? 跟个小老头一样?
梁爽就躲开了。梁爽去看另外一个男孩 子蹬机器。男孩子一看就是老实人,机子蹬 的一丝不苟,一脸的虔诚和认真,还透着营 养不良的焦黄。男孩见梁爽来了,只是匆促 冲他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了。梁爽苦笑着 摇头,他想男孩这样练是毫无用处的,难道 做个机工就是他一辈子的乐趣和前途了?可 梁爽又不知道自己的乐趣和前途在哪里。梁 爽就坐在那里想得有点呆了。
他坐着的时候,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会又碰了一下。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后背又被碰了一下。他猛转头,身后有一只手正欲伸还伸地晾在那儿。那是只修长的手。
梁爽第一次见她是她的手。
3
梁爽说不好那女孩有多大。十七?十八? 不会超过十八去。脸上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天真 呢。她的皮肤是白的,是白里透着红的那种 白。个子很高(他估计比自己还要高),眼睛 很大。眼睛里笑笑的,有点调皮。那时她们刚 来,车间里的机器不够用,机器都紧着本地的 学徒用了。她们没有机子练就被大婶组织起来 剪线头,几个人脑袋扎在一起,一边剪掉布上 的多余线头,一边小声议论什么。梁爽没事也 被大婶叫过去和她们一起剪。梁爽一过去,就发现有个女孩一直在冲他笑。冲他笑的就是那 个用手碰他的女孩。
哎,你叫啥?女孩第一次见他就这样问。
梁爽不说,却拿过桌子边上的一张纸来,梁爽上衣口袋里随时插着一杆钢笔。那笔就跟他的警卫一样,随时保护着他小小的虚荣。
梁爽……不好听,她女孩看这他写在纸上的名字说,怎么跟个女孩名字似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我不相信的人,我连名字都不会告诉他。
他“呵呵”笑了:我知道你叫什么!
叫什么?她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他。
徐燕。
你怎么知道,我也没告诉你?
我猜的呀。
瞎说。骗人。
徐燕。一个女孩正好从这里过,喊了她一声。
哎。她高兴地应了声。再转过头来看梁爽,脸一下红了。
说你骗人,听她们叫的吧?徐燕有点生气地问。
甭管怎么知道的吧。人家喊你徐燕,你还不是答应?
可我就是不叫徐燕。徐燕有点蛮横地说。
那你叫什么?
我不叫徐燕,我是骗她们的。徐燕突然小声诡秘地对他说。
徐燕问梁爽怎么也到服装厂来了?徐燕说,要是我是你就不来。她的口气挺严肃的。
梁爽笑了,说你多大了?
徐燕挑着眉毛说:我三十了。
梁爽说:哦,才十三啊,戴过红领巾吗?
你多大?徐燕反问梁爽。
梁爽故意说:十二。
徐燕就跺着脚笑:你没我大,看你也没我大,你叫我姐姐吧。
梁爽觉得徐燕个子很高,但年龄很小、很天真。梁爽呢,岁数也不大,但总以为自己已经很大了,是个“Old man” (老男人)
了,他想装的老成持重一点,显得更有经验一点,问她叫什么多大年龄有什么事,反过来却遭到了她的奚落:他不该到这女孩子成
堆的服装厂来,来了就是没出息。
徐燕是典型的北方姑娘,大气、洋气还 有点傻傻的天真气。跟南方过来的女孩子迥 然有别。厂子里有很多从南方来的女孩子, 有从巴山蜀水过来的,也有从广东福建沿海 城市过来的。温明玲是,梁紫也是。温明玲 是福建人,梁紫是广东人。两个人都有一双 大大的眼睛,她们的眼里是精明的,活泛 的,绝没有徐燕身上的天真气。她们就从不 问他为什么到服装厂这样的问题。
梁爽在服装厂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其实他是个很自卑的人,自卑的人一般都有很强的自尊,很夸张的自我感觉。
现在梁爽一点都不自卑了。他觉得自己 很高大,很帅气,多情公子,才华横溢。他 到服装厂后,还专门置办了一身“行头”: 一套银灰色的中山装。中山装是立领的,领 子很小。窄窄的一个小领。梁爽不让裁缝把 领子做大了。领子大就把脖子都包围起来 了。梁爽18岁,却喜欢中山装,而且是银灰 色的立领的中山装。他穿着那身衣服觉得自 己相当有风度。除了这件中山装,梁爽还有 一身很便宜、当时很流行的草绿色的仿军服。他们都管那叫“军甩”。宽大的裤管穿 在他细瘦的腿上,甩来甩去,很帅。他不知 道别人是怎么看的,不知道别人看自己是不 是够帅。车间里的那些男工,不知为什么在 他眼里都有些颟顸的表情。呆、傻、苶,忧 郁中还混合着一丝嫉妒。那嫉妒让他斗志昂 扬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古怪的 表情,那种古怪的表情怎么会吸引女孩子 呢?他想,或许自己也是这种表情吧。这表 情就像默声电影里的那些小丑,怀着满肚子 的悲凉和柔情演给台下的人看。现在,他不 想再做个蹩脚的演员了。即使仍然是个丑 角,他也要把丑角演的有声有色一点。
梁爽接触最早的是那个叫梁紫的姑娘。梁紫是广东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大眼睛精明外露,城府深深,一看就是个有经历的人、有心计的人。
梁紫和梁爽离的很远的,他在车间南, 她在车间北,但这些怎么会成为他去认识她 的障碍呢。休息的时间一到,梁爽很快跃过 一排排的机器,去找梁紫了。梁爽第一次去 找梁紫,并不知道她叫梁紫。梁爽对梁紫 说:“你好。”梁爽那时已经熟练地应用了 这两个字了。用这两个字和人打招呼时还真 有一种绅士的感觉。梁紫也说:“你好!” 梁紫很平静,似乎这样的招呼她已经习惯 了,同时习惯了男人接近的气息。梁紫只是 揣摩着他想干什么。这个时而春风满面时而 面沉似水的男孩子已经多次越过那些轰隆做 响的机器在看她了。
你找我有事?梁紫问。
就想认识你一下。
梁紫笑了:咱们早认识了。不都是一个车间的吗。
不,还不算认识。梁爽看着梁紫说,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这个呀?梁紫笑了,笑里流露出一丝诡谲:我叫梁紫。
娘子?梁爽吃了一惊,说:你叫娘子? 娘子。娘子。梁爽其实听明白了,可他就是 故意把梁紫的名字念偏了。他念着念着就笑 了,跟占了她便宜似的。他的浅薄的笑意中 有一点点天真,天真中有一点点无耻。
梁紫不笑。她努力用带了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告诉他。她叫梁紫。紫是紫色的紫,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那个紫。她还说,她和他是一个姓。她还知道他叫梁爽。
梁爽说:哦,梁紫,我觉得这名字饶口,不好听。
梁紫像个大姐姐一样的问他怎么不好听。
梁爽有点赌气地说,就是不好听。
梁紫笑了:那你说什么好听?
梁爽就兴奋起来了:娘子啊,还是娘子好听。我以后就叫你娘子吧。
梁爽还是和徐燕、温明玲在一起的时候 多些,他和她们的机器紧挨着,不练习的时 候就在一起瞎聊天,聊腻了就一声不响地各 自发呆。他发呆的时候,喜欢拿笔在一张纸 上划呀划的。有一次徐燕拿起他划的那张纸 看,见上面写了这样一些东西: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出处。
你写的什么呀?见梁爽不说话,徐燕还是忍不住了,一句句念。说看不懂。这时候,旁边的温明玲过来了,问梁爽写的是不是元好问的《摸鱼儿》。温明玲还夸梁爽的字好看,问他是不是高中毕业。
你才高中毕业呢。梁爽开玩笑似地说。
我就是高中毕业。温明玲说,要不是名额被人顶了,我都该上大二了。
温明玲这样一说,梁爽就笑不出了。一把把她手里的纸夺下来,三把两把撕了。
温明玲说,你别撕呀,写的多好。
徐燕在一旁说:撕了好撕了好,我就看 不懂那些诗呀词呀的。对了,你们刚说什么 “摸鱼儿”,连摸鱼儿都能写成词啊?我小时 老在河套跑了,经常摸鱼儿回家让我妈给我 做着吃。
温明玲说:摸鱼儿是词牌名。
徐燕不理她,还是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我们河套里的鱼可多了,白条子,泥钻子,小白莲,有时还能摸到鲇鱼,鲇鱼可狡猾了,你看它笨笨的样子,力气大得不得了,身上就跟涂了层油,不好抓着呢。我妈最会给我们做鱼吃了,面裹鱼,干炸鱼,要不干脆放咸菜中炖……
说到这,徐燕停了下来,对梁爽说,这里食堂的菜真难吃,跟猪食一样……
温明玲说:你这样说不等于说自己是头猪了?
徐燕说,你才是头猪。一只小胖猪,睡觉还呼呼地打呼噜呢。
温明玲说:我打呼噜,你睡觉磨牙,说梦话,难听死了。
徐燕和温明玲住一个宿舍。梁爽想着一个女孩子打呼噜该是什么样子。想着女孩子磨牙和说梦话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出来。他家里就只有他和弟弟满囤。弟弟满囤睡觉跟头死猪似的。
4
一天中午上班,梁爽路上碰到了张敏。张敏看到梁爽就喊:梁爽梁爽,等我一下,我有事。梁爽就让车子慢下来等她,问她啥事。张敏过来了又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就是想和他一起骑车上班,有伴儿。
他们就并排骑。梁爽让张敏在马路外面。张敏问为什么,她说自己一直喜欢在里面骑。梁爽说里面车多。乱。不安全。他这样一说,张牙舞爪的姑娘突然安静下来,乖乖外面骑去了。其实梁爽让张敏外面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过去,他夜自习后送一个同班的女生回家,一直坚持这样做,都习惯了。可现在,那个女生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女生初中毕业考上市里的中专后就再不和他联系了,就像消失了一样。现在马路外面的骑车的是一个他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姑娘,一个浓妆艳抹在他看来很不相宜的姑娘。
快到厂门口的时候,有个姑娘喊张敏的名字。梁爽一看,吓了一跳,以为是初中时的初恋从天而降了。细一看又不是,这个姑娘打扮得很艳,怎么形容呢?俗艳?冷艳?
姑娘也在观察他。她的观察毋宁说是审视更准确。她直勾勾地看了他几眼,走近张敏问:“小敏,这个是你挂的?”妖艳?对,妖艳!
张敏红了脸,说云姐,不是。
梁爽知道“挂”是什么意思。他的脸也红了。
云姐走近一步,问他:“你新来厂子的?哪村的?”
梁爽老实回答她:“平安庄。”
“平安庄啊,”云姐说:“我看你眼熟,好像哪里见过的。你到底叫啥呀?”
梁爽简直也要脱口而出说见过她了。但那年集市上见过的真是她吗,那个太阳下喝汽水的女孩,那个姿势优雅,面孔微笑如花,让他心慌意乱的女孩?
云姐说:你还挺拽呀。不说算了。
张敏说:云姐,他叫梁爽。
云姐说:梁爽?怎么一点不够爽气啊。
说完就扭着身子“嗒嗒”进厂子去了。
梁爽问张敏,这个女的是谁呀,说话怎么跟女流氓似的。
张敏说,你小声,让她听见。她是冷云。
冷云?梁爽听说过这名字。一个刚小学就敢跟男生出去打群架的小太妹。很有名。后来就更有名了。因为她能领着一群男孩子到县城的中学去打架,他这个年龄没听说过这名字的少。想到这里他的疑惑就更重了,他知道冷云是小溪流中学出来的。
他们往厂区里走,梁爽还是禁不住问张敏:你说她,她真名就叫冷云?她真姓冷吗?
除了冷云这姓有点冷,梁爽觉得温明玲 的温姓也不常见。一个冷,一个温,听着都 怪。取出来的名字就更怪了。冷云,还好理 解,最起码念起来还顺口。温明玲就不同 了:温、明、玲。这是怎样的一种组合啊, 南方人是和北方人就是有区别啊,连名字都 取得古里古怪。三个字组合起来有点象绕口 令。听着别扭,叫着也别扭。梁紫就不一 样,这名字取得多好。几乎是一听到这名 字,梁爽就喜欢上了她。他叫她,有一种隐 秘的快乐。有一次,是中午下班,一个大车 间,七八十口子人吧,跟沙丁鱼似的,从一 个门口往外挤。梁爽看到梁紫在前面,就冲 她喊:娘子———娘子。有女工笑,梁紫也微 微笑。梁紫等他走近了才小声温婉地提醒他:人这样多,你还叫,以后不许了啊,这 样叫多肉麻啊。可能是梁爽叫的并不令人十 分讨厌吧?也可能是他叫的孩子气十足没有 什么恶意吧?他这种死皮赖脸的样子居然没 把梁紫惹火。事实上,她确实把他看成了个 大孩子。她家里有个弟弟就是这样的,整天 缠着她妈要这要那的。她妈也宠着这个小 弟,要什么就给什么。比如小弟爱吃米饭不 喜欢吃稀饭。只要一看见是稀饭,就冲她妈 妈喊: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米饭。她小弟还 谗,见到青菜就皱眉头,见到肉就高兴。如 果青菜里没有肉他就会一叠声地念经:我不 要吃青菜,我要吃肉。吃肉。吃肉。她们会 气的乐出声来。她们都让着他。宠着他…… 眼前这个故意把她名字叫成娘子的男孩多像 他弟弟。就连他叫娘子时眼睛里流露出天真 和淘气的神情都像。她有时也烦他不分场合 的乱叫,那让她在一个车间的小姐妹面前多 尴尬啊。她几次想制止他不让他那样叫了, 那样叫多俗气和肉麻呀。她想,他怎么可以 这样叫她呢?跟个小混混似的呢?但她几次 都狠不下心来说他。他夸张的举动里那点玩 世不恭的姿态都像她弟弟。
梁爽对此却一无所知。他这样放肆地叫 着梁紫,梁紫不生气不讨厌对他反成了一种 鼓励。让他以为她是喜欢这样叫她的。坏孩 子都是宠出来。梁爽大声地夸张地叫着一个 从广东来的陌生的女孩,叫她“娘子”!他 知道这很俗气,很肉麻。可每次他都控制不 住自己冲动的叫声。事实上,他自己非常清 楚他那样叫什么都不代表。他只是因为无 聊、他想恶作剧,想吸引别人的注意。有人 注意,他总是兴奋的。他就像在演戏。他确 实有成为一个演员的冲动。但他有的只是演员 的虚荣,和“人来疯”的兴奋。他叫完梁紫“娘子”后,确实有短暂的兴奋。但兴奋过后, 是更长时间的悔恨和空虚。他悔恨和空虚的时 候,脸上的落寞也一览无遗地坦露着。
事实上自从梁紫说他说话“肉麻”后, 梁爽就很少到梁紫那里去了,毕竟他身边还 有徐燕和温明玲。梁爽喜欢听温明玲说话, 她说话好听。温明玲说的是带着闽南口音的 普通话,话轻、柔、软,还带着点淡淡的温 馨。总之很好听。梁爽生下来就是这个北方 的平原环境,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和一个 闽南地区的女孩子聊天呢。他要温明玲说说 她老家的样子。温明玲说,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都差不多啦,不过是那里气候比这里温 和潮湿一点,看海方便一点。一听海,梁爽 就有些神往了。要她说。她却不喜欢说海。 她喜欢和他说说文学。因为她看了他写的 《摸鱼儿》,觉得他身上也有那种文学气质 的。温明玲喜欢文学,是个文学爱好者,高 中时写的诗歌在当地的报纸发表过。说到发 表过东西,梁爽非常羡慕。那在他想来是多 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啊。他读初二时,写过一 篇作文,教他们语文的女老师十分喜欢,说 可以拿到报纸上去发表,还给他找来报纸让 他投。他还真认真誊写一遍寄去了,却没发 表出来。温明玲问梁爽他们这里有没有报 纸,报纸上有没有副刊。说如果有,就找几 张给她看看。她说她到这里来还一张报纸都 没看过呢,她没想到他们这里的镇上居然连 一家卖报刊的亭子都没有。梁爽家里有一份 报纸,是村里免费给每家订的。报纸的名字 叫《郊区日报》。每天一张。上面有副刊。 副刊每天都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 有时还有连载。所以一听温明玲想看,就立 刻答应给她拿来看。
第二天,梁爽把报纸给找来了。温明玲果然喜欢,看完还过来问梁爽看过了没有, 问他觉得哪篇好?梁爽吭哧着说不上来,她 却讲的头头是道。梁爽就对她说,你干这个 屈才了,你应该弄个作家当当,顶不济也要 弄个老师当当啊,能给学生讲讲作文什么的。 温明玲对他说,文学其实跟职业没什么关系 的。她想趁年轻多去一些地方,多经历一些, 等经历一多了,她就不写诗和散文了,她就 写小说。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把自己的 经历写进去。说到这里,温明玲的眼里就有 了伤感。梁爽想,她肯定想起了别人顶替她 上学的事情了。他倒是没人顶,可自己不争 气啊。见温明玲伤感,他也心情沉重,心里 怀了巨大的同情和仇恨,恨不得跨山跨水的 过去宰了那个顶替了她的人。替她报仇。可 他又知道自己不过是如此想想罢了。心里纵 然挑起了正义的三尺长剑,转瞬就成了软耷 耷的银样蜡枪头。丝毫没有用处。
梁爽青春的身子里总会有各种的想法和 欲望。心思重了,身子就重,脚也重。然而 这重表现出来却是轻,是飘。教他的大婶都 说,你蹬机器怎么跟踩在棉花一样啊,用点 劲。他就赌气地说,我没劲。大婶说,爽头 这么瘦,身子也就一百斤吧,身子全让心眼 给坠住了。大婶心情好时,话是很多的。薄 嘴唇不停动着,东家长西家短,也不管他们 爱听不爱听,听的懂还是听不懂,总归要说 个痛快。却偏偏喜欢有人听,像张敏她们这 些本地的女孩子就喜欢她,她一说起张长李 短这些琐碎来,她们就围过来听,好象正在 为自己将来的生活积攒一份可资借鉴的宝贵 经验。梁爽看不上她们的就是这点。多大 啊,就要学的跟个家婆一样?他觉得她们这 样是没追求,也失了女孩子的本性。其实他 哪里懂女孩子啊。他一知半解得来的经验不过是那些从书本上看到的经验,那些经验与 俗世生活隔着天和地呢。
大婶说梁爽的身子让心眼给坠住了。张 敏就说:梁爽心眼是多,可都是小心眼。看 梁爽瞪她,就说本来嘛,我不过是爱笑,我 笑,他都说我傻。大婶你说爱笑怎么就傻 了,他还管我叫傻大姐,好像就他一个人聪 明一样,他这样不是小心眼还是什么?原来 张敏一直记得他说她傻大姐这事。看来没心 没肺的丫头心思也是重的。他初中时有个小 名叫二丫同学,跟张敏差不多,喜欢笑。谁 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可笑的开心的东 西。他有时嫌她笑的吵,就和几个男生一起 笑她嘴大头发稀,跟个傻大姐似的。二丫也 会生气,说他会写几首《摸鱼儿》的诗就骄 傲了。二丫一直以为那《摸鱼儿》是梁爽写 的。他在日记本子上写《摸鱼儿》的事同学 差不多都知道。男生们为此还给他起过一个 外号,叫他喜欢摸鱼儿的小老头。
大婶对张敏说:我们敏头可不傻。
他们那里叫人总喜欢带个头字。敏头、爽头、三头、四头的。大婶在车间里也是这么叫的。
大婶说,我们敏头多聪明啊,赶明儿肯定找个好婆家。
张敏说,您又来了。
大婶说,给你找个好婆家你还不愿意啊?要不干脆把爽头介绍给你好了,傻大姐配个小心眼天作地配!也省得他说你。
张敏一张圆脸就成了一块红布,站起来用手指着大婶说:您再说,再说——
大婶说:瞧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你不 喜欢爽头赶明把修机器的明头介绍给你,明 头懂技术……大婶的话还没说完,张敏忽然 把怀里抱着的一堆布料扔在了地上,转身噔大婶说:瞧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你不 喜欢爽头赶明把修机器的明头介绍给你,明 头懂技术……大婶的话还没说完,张敏忽然 把怀里抱着的一堆布料扔在了地上,转身噔 噔噔地跑走了。
大婶说,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也别摔布出气啊。
其实,刚才大婶说傻大姐配傻小子的话时,他也是红脸的,他也是很生气的。他后来想,大婶说那话,自己红的什么脸,生的什么气呀?
5
服装厂女孩子太多了,可梁爽认识并记 住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张敏、梁紫、温明 玲,还有徐燕。人家说弱水三千,取一瓢 饮。他也是取一瓢饮,是每个人取一瓢。他 喜欢叫梁紫“娘子”算一瓢,喜欢听温明玲 讲闽南话算一瓢,和张敏这个本地女孩没事 开开心又算一瓢。这个事情,他分的还挺清 楚,张敏是喜欢听他说话,觉得他咬文嚼字 的慢悠悠说话好听。而他呢,则喜欢听温明 玲温馨湿润的南方普通话,他最喜欢叫的是 梁紫,因为“娘子”两个字足够他开心和放 肆。都是差不多二十来岁的小儿女,“是中 更有痴儿女”嘛。
梁爽和她们说话,又不喜欢和她们说话。他觉得张敏俗,梁紫傲,温明玲有淡淡的神经质。如果光说说话。他还是喜欢徐燕。他叫徐燕“小燕子”。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小燕子有几天没来找他说话了。他还真觉得有点闷。梁爽就故意走过去和小燕子坐在一起。小燕子明知道他坐身边了,也不理他,跟没看见他一样。他就觉得怪了。过去,他要是过来,都是小燕子抢着和他说话,现在怎么了呢?她不理他,他就和她没话找话说。
他说:“小燕子。”
她说:“做什么?”
她的话是冷的。还是不看他。
他看了眼车间外,说:“小燕子,我喜 欢太阳。”
她说:“噢。”
他说:“你喜欢吗?”
她说:“噢。”
他想只要她说“噢”了就好。这就意味着小燕子不是真不想理他。
他们就是这样“说话”的。他喜欢这样 的“说话”。因为这样的“说话”随便。不 累。怎么说都行。他这样说,别的女孩子甚 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他也的确不想 说什么,他就是想这样“说话”。他想,整 个服装厂,能和他这样“说话”的,可能只 有小燕子了。
果然,沉默了几分钟后,小燕子沉默不下去了。
她说:“请你别和我说话了好不好?我不想理你。”
他奇怪:“为什么?”
她说:“就是不想理你。”
她说:“你和温明玲说话,我就不想理你。”
他问:“我和她说话怎么了,我这不也和你说话妈?”
她又不说了。低下头继续剪线头。力气用的很大。
过了挺大一会儿,她才说:“你们这里一点都不好。“
“怎么不好了?”
“对人太冷淡。”
“谁冷淡你了,跟我说说。”他逗她。
“我们老家那里要是来个外人,对人可热情了。”她撅着嘴说。
“啊,这个呀。我对你很热情啊。”
“哼!”她哼了声。“我要是不先理你,你是不会理我的。你就知道和温明玲说。”
他呵呵笑。觉得她就跟个孩子一样,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他知道为什么喜欢和她说话了。和她说话就像和孩子说话。不用想、不用算计、不用过脑子。简单、纯粹、自然、无邪。说话就是说话。他和她说话,觉得自己像个大人。
“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好?不好你还来?”
“我不知道嘛。她们都说北京好。我就跟着来了。要知道这样,请我来我都不来。”
“我们这里是北京。北京不好啊?”
“来之前,我们还去了天安门和前门呢。她们都嚷着说好。我还是觉得不好。”
“天安门、前门都不好?你眼光可够大的。”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谁说天安门不好了。”她说过了就反驳,“我是说你们这里不好,你们这里又不是天安门,你们这里老阴天,连个太阳影子都看不到。来这里也十多天了,还没看到太阳呢。”
“你老是在车间,当然看不到。”
“在外面也看不到。每天都跟下雾似的,灰蒙蒙的。”
她这样一说,他也觉得有好些天没见太 阳了。要不,他和她说话,第一句脱口而出 就是“我喜欢太阳”,其实,他心里也一直 盼望来个响晴的天。这天,也让他觉得发 闷,情绪时好时坏的。昨天晚上娘又喊他看 《渴望》,他不想看,他一听曲子眼里就涨满 了泪。他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他不想让家 里人看到他的泪水。这无由的泪水,不要说 别人,就是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他希望第 二天早起碰上个晴朗的天。一扫心中的阴霾。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整个冬天都是这样的 天,像小燕子说的“灰蒙蒙的”。他们说话 的时候,还是正月的事,还没出正月呢。
“你们那里冬天不这样吗?”
“我们那里冬天可好了。”
“有什么‘可好’的?”他故意问。
“我们那里一到冬天就下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一片,可好看了,可好玩了。”
她又连续说了两个“可好”。
他说:“你哪里有那么多的‘可好’,你是‘渴’了吧?”
她不理他,继续说她的“可好”:“我们渴了就去外面团雪球吃。你吃过雪球吗,可好吃了。”
他逗她:“什么雪球?我只吃过糖球。”
她说:“就是下雪之后用手团的雪球啊,把最上面的弄去,只要中间的,捧一大把团着吃,跟棉花糖似的可好吃了。比棉花糖好吃。”
他像哄一个小孩子那样说:“下面的雪也不干净,雪其实最脏了,吃多了要坏肚子的。”
她有点生气了:“我知道!就好象只有你知道似的。”
他觉得她是如此单纯。单纯得就象她们家乡一望无际的洁白的雪野。她那么轻盈,轻的就象她说的鹅毛般的大雪。她又是那么自然,就像刚生产的婴儿,没有一点的做作和世俗。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啊?
他记起他和温明玲说话的事了。他前几天听温明玲讲那些报纸上的文章时,他听的确实很认真,小燕子来捅他的后背,他都没理她,还白了她一眼。小燕子喊他名字,他也装出不耐烦的样子问她有什么事。小燕子说没什么事就不行喊你吗。他说你没看到我听温明玲“讲课”吗?他管温明玲说话叫 “讲课”。他还对小燕子说,你也过来听听 吧,要不你连“摸鱼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就知道吃鱼,跟个谗嘴小猫似的。他说 这话,把温明玲都逗笑了,说小燕子就是一 只谗猫托生的,你没看她宿舍里床铺上全是 小吃。听温明玲这样说,她就更生气了,红 着脸、嘟着嘴,坐一边去不理他们。嘴上不 想理了,眼还理,不甘心地、气鼓鼓地向这 里望。
他想,她原来是为着这些啊。他又想起 了报纸的事。前几天,小燕子看到他每天从 家里拿报纸,还以为是他自己想看。有一次 就把宿舍里温明玲看的几张报纸拿过来 了———她不知道那些报纸都是梁爽拿来给温 明玲的。她把报纸拿过来,坐一边的张敏看 到了,就朝她要着看。她就是不给张敏看, 好像张敏说给她的话她听都没听到一样。她 的眼里只有梁爽。她喜滋滋地对梁爽说,我 这有几张报纸给你。她一点不在乎张敏的反 应。后来张敏也从家里带报纸来看,梁爽朝 她要,她故意不给。说你有报纸给南蛮子 (她把梁紫和温明玲这些南方女孩都叫南蛮 子)看,你想看去朝那个内蒙的小燕子要去 呀。她不就是专门拿报纸给你看的吗?
看来他是遇到一些小小的麻烦了。不过 这些麻烦在他心里是不算什么的。他暗中还 挺高兴的,觉得这些麻烦都带着些甜丝丝的 回味,他有时候在睡梦里都笑出声来。有一 次被娘看到了。等他醒来,娘就问他:服装 厂还好吧?他不明白娘的意思,看娘。娘又 问:服装厂的女孩子多吧?他说:多。全 是。娘的脸上就也笑笑,说好。他当时还不 明白娘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琢磨出 来,连同他去服装厂上班前娘的吞吞吐吐一并琢磨出来了。他心想,这个娘,她想的都 是什么呀?
6
冷云来他们车间了。冷云的身后还跟着 后勤组的两个电工。那两个人,梁爽见过, 每次他们来车间都大咧咧的,有种十足的张 狂和十足的骄傲劲———对他们男工是这样 的,对女工却不同。对女工,他们的张狂和 骄傲就成了另一种劲。无赖劲和流氓劲。他 们看女工(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工) 的眼神 就跟她们没穿衣服一样。他觉得他们这是亵 渎了她们。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赤裸裸来看她 们呢。不过,这种张狂、骄傲、无赖和流氓 劲在冷云面前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在冷云的 面前既像保镖又像走狗。还是那种哈巴狗。 冷云说什么是什么。冷云要是说屁是香的, 他们绝不敢说屁是臭的。梁爽看不起他们。
冷云到车间来却是奔着梁爽来的。梁爽忘了自己当时在干什么了,不知为什么,冷云一出现的时候,梁爽有点紧张。梁爽感受到了那目光,那冷冷的又烫烫的目光。那目光象一根根刺,刺进了肩膀,生疼生疼的。
冷云却不是刺,冷云是朵冷艳的花骤然开了。她说:你是梁爽吧?你好。我是冷云。
云姐跟你说话呢。一个电工说。
冷云又说:梁爽,我们见过面的,你忘了。
你小子耳朵有毛病吧,云姐说话怎么带答不理的。又一个电工说。
你们给我滚一边去,再搭茬小心抽你。云姐骂电工。
电工嘻嘻笑,不滚。不再说梁爽了,却相互说起来。一个说另一个:我看你是找云姐抽了。另一个却说:能让云姐抽下也是种幸福。你找抽云姐都不抽你呢。
冷云不理他们。她站在那里看梁爽,脸上似笑非笑的。
你认识赵四吗,你们平安庄的?冷云问。
梁爽原本并不认识赵四,他们虽是一个 庄子的,但平原的庄子都大,有好几千口 人。梁爽和赵四又不是同学,原来一点印象 都没有。认识赵四是通过弟弟满囤,满囤到 建筑队后认识了很多人。他认识的人都脑袋 歪歪的走道晃晃的说话拽拽的。娘为此经常 骂他,怕他不学好。赵四就是个不学好的: 小学时候把班主任老师的鼻子打的流过血, 中学时又把校长的自行车偷出去卖了。被学 校开除前,赵四还搞了个小对象,小对象长 的眉眼清秀、不言不语的,不知道怎么看上 混马刀枪的赵四了。小对象的父母把女儿关 家里不让她上学去。赵四就怀揣了刀子去 了,把刀子插在她家的木门上,说如果不让 他把她领走,第二天就用炸药把她一家人都 轰掉。两个人住到一起时才14 岁。
赵四平时没个正式工作,就靠偷,还爱 喝个酒,16 岁时偷乡轴承厂的东西被拘留过 一星期。出来后还不改,他对象管他也管不 住。他脾气不好,酒后烦了,就拿媳妇出 气。去年冬天给打急了,跑回了家说啥不回 来了。他带着刀子带着土制的炸药雷管去也 不管用了。知道自己媳妇没事好看个书呀报 的,就想来点文的,找个会写情书的给媳妇 写个试试。梁爽本来不想管,娘也不让他 管。但赵四最后说了一句话打动了他。赵四 说,爽哥呀,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她要不回 来,我死的心思都有了。他想:问人间情是 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冲这话,赵四就 是个杀人犯他这忙也帮了。赵四小媳妇回来的前天晚上,赵四在家中请他,他去了。去 时他觉得赵四还是挺能干的,正忙着为迎接 “媳妇”归来用水泥打地面呢。喝酒的时候, 他也觉得赵四的豪爽———一般来说他们这种 人都要来的豪爽些。酒快喝完的时候,屋里 进来了两个女人。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赵四 拍一下手让她们坐到他们身边来。赵四小声 跟对梁爽说,这两个女人是他找来的“马 子”,让梁爽不要客气。他当时的酒就吓醒 了,后来才感觉受了侮辱。他连女人看都没 敢多看一眼就逃似地回了家。他尴尬、愤 怒,还无由地为那个只从照片看了两眼、面 容沉静的小媳妇感到悲伤,认为赵四不但侮 辱了他,还亵渎了她的情感……
冷云见他不言声,又靠近他一点,样子有点诡秘地说:赵四说,你连送上门的女人都不要,是真的吗?
这话从一个女的口里出来,梁爽还是吓了一跳。身子禁不住向后躲了躲。
冷云笑出了声。
冷云说:要不赵四说你是才子。真是才子。
她这次的声音很大。两个电工也学着她的声音:才子,才子,不是菜子。
冷云就生气了,回头骂电工:赶紧给我滚蛋,给你们脸了,不想在这里干了给我言语一声。
两个电工见冷云真生气了,忙陪不是,一边陪着不是,一边缩手缩脚从车间后门出去了。
冷云还在骂:他妈的,傻逼。看他们的傻逼样我就生气。
冷云骂走了电工,在梁爽面前坐了下来。 她斜眼瞟着整个车间、梁爽脚下的机器、机器 上破布头和碎布片。冷云说:跟你说正事吧,办公室缺个能写材料的,你愿意干吗?
办公室?这三个字对梁爽来说有点陌生,这三个字,从冷云口中说出来,一时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我觉得你干这个挺合适。你考虑考虑。
冷云说完站起来向外走,走出好几步了,又突然回头对他说:我一直觉得你面熟———咱们好象在哪里见过的。
她转头说话的表情,他是那样熟悉。他 忘不了那表情:脸上带着笑,大眼睛里流露 出的茫然和不解……但那是真的吗?是这个 现在穿着细跟高腰鹿皮皮靴,名声在外的女 ……流氓?她究竟是他在集市上偶然邂逅一 次再也无法忘记的梦中人?还是他命中注定 放不下也躲不开的噩梦中人?他想不管她是 谁,他都注定在劫难逃了。他在劫难逃。应 该恐惧、担忧、害怕、紧张,可不知道为什 么,他感到的却是一阵阵的兴奋。那兴奋象 突然涨潮的海水,一浪一浪的向他涌来,抽 他、打他、抚摩他。他都有点晕眩了。
冷云刚走出车间,在远处一直注意着这 边的张敏就跑了过来,问梁爽:你怎么了, 和他们打架了?
梁爽说:没有。
张敏说:那怎么回事啊?你别看她笑,她打人时也是笑的。我听人说,她打人或带人打人从来都是笑的。
梁爽说:你是盼着她来打我吧?
张敏觉得自己好心成了驴肝肺。气囔囔 地走开了。她刚走开,小燕子就过来了。小 燕子是轻飘飘飞过来的,来了,既不看他, 也不问他。就是让身子在他眼前晃。他转个 身,或换个角度,小燕子就跟着也转个身换 个角度,还是在他眼前。还是不说话。
他就说:小燕子,你这是干吗呀?跟个狐仙野鬼似的。
小燕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小燕子的脸是带气的,跟刚跟谁生过气一样。
他就说:小燕子,你又跟谁生气了?跟哥哥说说。
小燕子说:你是谁哥哥,不要脸。
他说:我比你大,当然我是你哥哥。
小燕子说:我没有你这个哥哥。
他说:好,没有就没有。那你是我妹妹行了吧?
小燕子说:我也不是你妹妹。
他说:那你就怪了,既不给我当妹妹,又不让我做哥哥。你想怎么样啊?
小燕子就让他给说笑了:你真不要脸。转着弯的占我便宜。
他说:我干什么占你便宜。我喜欢你才对你这样。
你要死了吧?小燕子赶紧四下看,见并没人注意这里,才又说:谁用你喜欢—
他说:喜欢是不用别人让的。就跟你喜欢下大雪、吃雪球,是没人让你这样做的。是你自己从心里想这样做的。
小燕子说:你可别说了,文绉绉的,酸死了。我发现你说话越来越像温明玲了。
说到温明玲,他好象有几天没见她。就问:对了,她这几天怎么一直没上班啊。
小燕子说:她被叫去库房点数了,你就知道她,你也是喜欢她了吧。
他说:当然喜欢,你们我都喜欢。
小燕子说,你说话跟过去不一样了。你过去老实……
他说:你的意思,我现在就不老实了。
小燕子说:你现在说话跟个流氓一样。
他吓了一跳。他说:我怎么跟个流氓一样了?
小燕子不但没把声音变小,好象还故意提高了。
她说:你越来越像流氓了,叫别人“娘子”,还故意跟我说那些哥哥妹妹的混话,还和女流氓混在一起。
他说:你说谁是流氓,我和谁混在一起了。
她说:就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呀。连我们都知道她是流氓,女流氓……
他说:你知道什么呀,不许这样说人家。
她说:我就说了,她就是女流氓。你还 向着她了,我说对了吧,横不能你还叫她来 打我一顿呀,我告诉你,我才不怕她呢。她 们都怕她。我不怕她。她要打我,我就打 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 犯人……
7
下午,梁爽和小燕子也被大婶叫去仓库 点数去了。仓库本来有点数的人,但管仓库 的只有一个女人,还是厂长的亲戚,在这里 跟大奶奶一样,就管登个记,说她点不过 来,让随便从车间叫两个工人来点。温明玲 和一个女工已经在这里点三天了,还差的远 呢。管仓库的女人就又去找车间主任。车间 主任正好掐着点,看谁迟到。结果迟到的是 大婶。车间主任和大婶是一个村的,知道大 婶家孩子多地多,不好意思直说给大婶,就 问大婶教的那几个人机器练的怎么样了,说 用不了几天定单下来就要正式生产了,让她 加点紧把他们教会。大婶本来在家里和丈夫 生气就带着点火,见车间主任这样问她,就 知道是嫌她晚了点,就说,我就是个孙悟空 分成八瓣碰见笨的跟猪八戒一样的也没办法。车间主任一听她这样说,就说好,猪八 戒蹬不好机器,总会点数吧,那你现在就给 我找两个猪八戒上仓库点数去。
大婶刚进车间正好见梁爽和徐燕扎在一 起说话没蹬机器,就气不打一处来。其实, 她知道这两个小儿女并不是最笨的。比猪八 戒强。但她有点看不惯他们的做派,尤其是 那个平安庄的梁爽,整天不是和这个小姑娘 聊就和那个姑娘侃;还有那个内蒙来的徐 燕,小小年纪,心高气傲的,也是这个看不 上那个瞧不起,却偏偏喜欢和梁爽在一起。 她想,男男女女怎么没个男男女女的样子, 整天在一起有什么好聊的啊。就是谈对象也 要有时有晌吧?分地界的吧?可他们根本不 管是不是休息时间,只要稍一有空就扎在一 起。与其在这里聊让车间主任看见睹眼,还 不如轰他们去仓库点数。仓库里的布堆的跟 小山似的,他们扎那里爱点不点爱聊什么聊 什么,反正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大婶让他们去仓库点数,有点像给他们 充军发配。他们却有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欢 娱,小燕子也不生气了,走起路来当真跟个 小燕子那样身轻如燕,高挑的身材,轻盈的 步伐,浑身上下透着青春活力。梁爽也高 兴,他关在这个噪音充斥的车间里都快两个 月了,除了自己的加工车间,若大的厂区, 他几乎哪里都没去过。他想到了冷云说的 话,也不知她说的真假———他没法区分一个 “女流氓”的话是真还是假。她对他来说太 陌生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而他也真能 去办公室了,他就要一个一个车间的都看 过,把厂区的的每个角落都熟悉一下。他还 想,他要是到办公室了,他不可能一辈子只 当个抄抄写写的秘书,他还要当办公室主 任,他还要熟悉业务加强学习和上上下下搞好关系,以后做车间主任、副厂长,机会成 熟了,做个厂长也是有可能的。他想他现在 18岁了,等到过了六七年,等他能把一个企 业都装在心里的时候,他就把那些他喜欢的 女孩子们提拔出来,让梁紫当车间主任,让 张敏管库房,让温明玲去当办公室主任,让 冷云成立一个保安公司,她做经理,让小燕 子……小燕子能做什么呢?他想了半天,觉 得小燕子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让她和自己 呆着,想聊天了就和她聊聊天就……他想得 很美。从车间到库房不到一百米,可他的胡 思乱想已经走出很远了。
你想什么呢?小燕子问。
我在想,要是不让你在车间了,你去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回家。小燕子说。
温明玲一见他们也来了,就笑了,说可 把你们盼来了,数数都快数傻了。梁爽知道 温明玲最怕数数,她和他说过,自己上学时 最怕数学,说她跟数字有仇。小燕子说,我 不怕,我就爱数数,我来数吧。小燕子和那 个女工一个点数一个登记,温明玲和梁爽就 负责把那些堆成小山的布堆到另一边去,堆 成另一座山。女库管一看派了两个人来,根 本用不着自己了,索性随便交代了他们几句 就骑车出了厂子去集市了。
梁爽问温明玲那些报纸研究透了没有, 温明玲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研究的,报纸上喜 欢的是那些阳光亮丽的东西,写的哪怕俗一 点、文笔差一点,只要有生活气息、调子不 灰暗估计就能发表出来。梁爽也装做懂一点 的样子说,报纸要讲主旋律吗,报纸的东西 都这样,这样的东西写起来不更简单吗。他 还劝她赶紧写点给寄过去。温明玲说她已经 写了几篇了,只是不知道行不行。他说,你拿过来我给你把把关,我虽然不会写,鉴赏 能力还是有的。她就说,不给你看。丑死 了。他不明白,问什么丑死了。她说,我的 字不好看,字写的丑死了。他就说,字丑怕 什么,反正发表出来都是一样的铅字,谁能 看出你字的好赖,只要文章写的好就行了。 她说,你不懂的。编辑是要读原稿的,你文 章写的虽然好,可要是字丑,编辑看了也不 会给你发。他正琢磨这叫什么编辑,这是什 么逻辑呀。不妨小燕子插了句,你的字丑, 人长的不丑不就行了,把你照的那些艺术照 寄给编辑几张,编辑一看好看,不就给你发 了。说的几个人全笑了。温明玲说你个小燕 子,古怪精灵的,把你艺术照拿出来寄给编 辑好了。小燕子说,文章又不是我写的,我又没照过艺术照,寄我的什么?温明玲对梁 爽说,我在福建老家投稿都是找人抄写好了 才寄的,到这里写出来了都不敢向外寄。他 说,这个简单,你要是不怕我们看,你拿来 我给抄就是。她说你是真的啊?说话可要算 话啊。你要真给抄,我这就拿去。他说抄点 东西算什么,权当练习硬笔书法了,其实我 也喜欢写点东西,我年前还替人写过情书 呢,你要是有情书也拿来我也给你抄抄。温 明玲说,你别胡扯了,我哪有什么情书,我 说真的呢,你真肯给我抄啊?梁爽故意说, 你先拿来看看,写的不好我可不给抄。温明 玲说,没元好问的《摸鱼儿》好,你给不给 抄。我写的里面可没有“生死相许”,没有“是中更有痴儿女”。他知道温明玲是讽刺挖 苦自己,就红了脸,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管 抄了,没事我还练吉他呢。温明玲就跑着去 宿舍拿稿子。
小燕子见温明玲走了,也不点数了,看 着梁爽说,我也写了东西你管抄不管抄?他说,看你写的什么了,要是写的情书我就管 抄,别的不管。我就喜欢抄情书。小燕子说 你这个意思是说我不会写别的东西了?他 说,你写不写东西谁知道,你又不给我们 看。小燕子说,我还真就写了,可我才不让 你抄呢。让一个小子抄,我嫌寒碜。他说, 不用抄,你就拿来让我们学习学习。小燕子 说,我写的东西,凭什么让你们看。我写的 又不是想拿出来发表的什么东西。他说,那 你写的肯定还是情书了,只有情书才值得这样保密。说到这里,那个一直笑着听他们说 话的女工说,要是情书更该拿出来给我们看 看,好给你参谋参谋,看他配小燕子合格不 合格。小燕子弄了个大红脸。
温明玲拿来了两篇稿子。稿子写在方格 稿纸上,字还真一般,歪歪扭扭的。温明玲 不好意思,说你看到了吧,字真很丑啦,不 敢给人看。梁爽看她给文章起的名字,散文 叫《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诗歌叫《所有的 日子都会开花》。温明玲红了脸,郑重地问 他意见。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懂诗。她 就说,懂不懂的,你就说个好坏吧。他说, 要我说,你写的比报纸上发表的要好。她问 他,你看这些东西寄过去能发表吗?他心 想,我也不是编辑,发不发的谁知道?但他 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就说,要是我是编 辑,冲文章的名字就给你发了。她高兴起 来,说要真的能发表,就请他的客。他一听 请客,说好啊,这也抄着有劲啊,稿子我中 午拿回去就给你抄。
看他欢天喜地的样子,小燕子把手中的 布料一扔,说她累了不想点了,让他们两个 点。说完,谁也不看,就爬上那堆布料的“小 山”上躺着去了。梁爽说,要歇着就都歇着, 走,咱们也上去。温明玲和那女工却不动。女工胆小,怕女库管回来抓住说,温明玲想在梁 爽中午把稿子拿走前再润色加工一下。
梁爽爬上去,见小燕子在布料堆上手搭 手,脚并脚的仰头躺着,见他上来了,就扭 个头,把刚才顺手带上来的一张报纸盖在了 脸上。梁爽说你可真会享受啊,也跟着隔了 段距离地躺下去了。他是侧着身子躺的,眼 睛看着小燕子,见她不说话,就故意问:小 燕子,琢磨啥呢!小燕子就把身子别过去, 给他一个后背。见小燕子不理自己,他就故 意高声叹口气。仰头躺着看仓库的顶棚。顶 棚本来是挺高的,可躺在布料堆上看,白色 石膏板镶嵌成一个个四方块的顶棚却又变得 低下来。有种直压下来的感觉。他又叹了口 气,这次是真的叹口气。他觉得小燕子不如 过去活泼了,变得古里古怪的,越来越爱生 气了。
躺了很长时间,小燕子还是不说话。梁 爽就爬起来,坐到她身边去,问小燕子是不 是真写了什么东西,要是真写了,不管写的 什么他都给抄。小燕子还是不说话。他就轻 轻地把小燕子脸上的报纸拿开。他吓了一 跳。报纸下,小燕子的眼睛是睁开的。大大 的一双眼,正看着他。她的眼珠有点黄,这 让她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凛然。有点冷。他就 怯了下去,不敢看那眼睛了。小燕子的脸真 白啊。他心里吃惊地想。他是第一次如此切 近地看一个女孩子的脸。脸白皙鲜嫩,甚至 能看到皮肤下面的细小的血管,听到血液在 里面汩汩流动的声音。她高挺的鼻梁四周还 淡淡地洒落着一些雀斑,如果不仔细看,你 根本分辨不出那是雀斑还是皮肤的纹理。小 燕子给他看的不好意思了,想抢他手里的报 纸重新把脸盖上,但他不给,只是问她是不 是真写了东西。小燕子说,你可真磨人,我是真写了,但不用你抄的。小燕子说我写的 是信,是写给爸爸妈妈的信。小燕子说我想 家了。他想起小燕子第一次跟他描述的家乡 下雪的场景,就问她,小燕子,你们那儿的 冬天肯定比这里有意思吧?她说,那当然 了,你想去我们那里吗。他欢天喜地地说, 想,想啊。她就故意说,你想去啊,想去自 己去,我才不带个小子去呢。
8
那天,梁爽刚一进厂区,就看到了冷 云。冷云站在办公楼的门口看着上班的人群 走过,像个检阅士兵的首长。他想低头绕过 去,冷云却喊他了。他只好站下来,他有点 生自己的气,心说,怎么她让站就站了,跟 个受气的小学生似的。冷云问:那事你想的 怎么样了?他问:啥事?他是故意这样问 的。他不想让人牵着鼻子走,哪怕这事是天 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也要把这馅饼包装成自 己烙熟的。她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真忘了, 上次跟你说的事啊。
梁爽是有点不明白:办公室需要人,冷 云怎么就能决定?他觉得最起码厂子应该有 个启示的。有一次上班碰到张敏,他还故意 问她知道不知道办公室要招人了。张敏说没 听说啊。他就说,我好像听说办公室需要一 个写材料的,你和冷云那么熟,你去办公室 也挺好啊。他这样说,自己都觉得有点卑 鄙。张敏说她生来就是做工人的料,上办公 室的事她想都不去想。张敏还说,你去办公 室写材料到是挺合适的,我听人说你写字写 的可好了。张敏这样一说,他的脸真就红 了,做贼心虚地说,我可不行。字写的好, 跟写材料是两码事。
梁爽说这话,一半是假,一半是真。说 不想去办公室,肯定是违心的,可去了办公 室,他就真能写吗?他还真没底。还有,在 办公室,除了要会写材料还要干杂活,还要 帮着给厂长副厂长沏茶倒水、收拾屋子等 等。他倒不是怕干那些活。那些活不累。但 却要心、眼、手都活泛,脑袋和身子不够使 的干不了。他觉得办公室的活最好是女的 干。女的仔细些。他一想到日后每天上班得 先给那些阴着脸的头头干这干那,每天在厂 长、副厂长等一干人的监视下工作,心里就 别扭。这些可能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上 他还是怕自己“写”的不行。要说写,有一 个人比他更适合那份工作。
他想到了温明玲。就趁一次中间休息, 把办公室要招人的消息跟她说了。温明玲说 要是能到办公室上班蛮好的,就用不着成天 和枯燥的机器打交道了。他说,其实办公室 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温明玲就说,她 来北京前在老家福建一家电器厂办公室干 过。只不过时间比较短,干了不到两个月厂 子就因为涉嫌走私给关掉了。他说真是太好 了,赶明我给你说一说你去办公室上班得 了。温明玲就说,你还在车间蹬机器呢,你 去说?他就把冷云跟他说的事情对她讲了, 说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办公室的工作。温 明玲说,还是你去吧,你是本地的,你去合 适,办公室要人一般要找本地的。温明玲叹 了口气,说我要是本地的就好了。
第二天下午,他刚到车间,冷云就找来了。冷云劈面就问他:梁爽你考虑好没有?考虑好我这就领你去见我舅舅。我舅舅是副厂长,他同意了厂长还要见面呢。不过,她声音小了下去,我舅舅定下来的厂长那里也没事。
梁爽问办公室招人就招一个吗?两个人去行不行?她一愣。问什么两个人?我不就 跟你一个人说了吗?他就说,你就说两个人 行不行吧?她说,一个厂长还嫌多呢,本来 想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可我哪弄的了那些 材料?梁爽就说要是一个,我就不去了,我 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冷云说,谁呀?梁爽 说,她比我写的强多了,她还发表过呢。冷 云说,他到底是谁呀,是咱厂子的吗。梁爽 一指旁边机子旁的温明玲。冷云打量了一 番,说,她呀,不行。梁爽问为什么呀,她 写东西很好的。冷云说她写的再好也不行。 梁爽说,我觉得她去办公室写材料挺合适 的,我看过她写的东西。冷云说,她是你什 么人,你这样保举她,是你马子吗?梁爽没 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只是很认真地说,她还 给《郊区日报》投了稿呢。冷云嗤一声笑 了,说那又怎样。
梁爽是这样说,他并没想到温明玲写的 东西会发表出来,而且两篇一齐发了。《郊 区日报》虽然不算是大报,但在郊区的影响 力却比《人民日报》都大。一张四开四版的 小报纸,很便宜,又都是发生在身边的新 闻,老百姓都喜欢看它,富裕的村子还每户 给村民免费订一份,老百姓也乐得获得一张 免费的报纸瞧。梁爽所在新雅服装厂虽然是 个去年九月新建的小厂,可在乡党委的强力 “指示”下,光《郊区日报》就定了100 份。 温明玲的散文和诗歌就是被这样一份报纸给 发表了出来,而且是登在“新人新作”栏目, 差不多占了一个版。因为是新人新作,编辑 还特意在温明玲的名字前边,注上了作者的 单位:西平乡新雅服装厂。这等于不光在全 乡而且在全厂给温明玲做了广告。厂长没想 到自己刚刚成立的小厂名字也上了报纸,他 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他过去不知道谁是温明玲,现在一下知道了。温明玲一下成了厂 子里的新闻人物。厂长在见过这个从福建来 的个子不高但挺耐看的姑娘后,把主管副厂 长和冷云叫到了自己办公室说,你们不是一 直想找个写材料的人吗,这回不用去找了, 咱们厂子这不是现成预备了一个吗?我看就 是她了。厂长拍板,副厂长和冷云自然无话 可说。这样温明玲在文章发表后第六天的头 上就去前面办公楼里办公室报到上班了。
那天早晨,梁爽来上班,往日熟悉的机 位上不见了温明玲的影子。他一下觉得自己 周围特别空落。这一天就显得无精打采的。 中间休息的时候,梁紫过来朝他借剪刀,还 是梁紫先和他打的招呼。梁紫说:梁爽,把 你的剪刀给我用一下。他就把剪刀递给梁 紫。梁紫拿到剪刀并没走,问他怎么变得不 爱说话了。他说没有啊。梁紫说还没有啊, 对我带理不理的,过去可不这样。过去当然 不是这样,过去是他有事没事都要过去招呼 一声“娘子”的。他想,是呀,这究竟是怎 么回事?过去自己那点无知无畏的赖皮劲都 到哪里去了,难道温明玲一走,也把他的那 点喜气洋洋的无耻精神带走了?
他过去很少照镜子的,厂门口有一面很 大的镜子,是刚安上的,据说是冷云提议安 的衣冠镜。这让他听来未免有点荒诞。难道 不荒诞吗?他觉得自己有点鄙视她。而前两 天,他还对她心存感激呢。他甚至想,她这 样的人怎么会被安排到办公室当主任呢?过 去他曾产生过这种想法,现在他的这种想法 就变的更切实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 想法,难道就是因为冷云没能让他去办公 室?这天他在进厂前特意照了一下镜子,镜 子里的他仍然是那身灰色的立领中山装,过 去,他一直觉得自己穿上了这身很精神,没想到一到镜子里整个人都显得灰扑扑的。尤 其是他的眼睛,来厂之前,他的眼睛是经常 是忧郁的,进厂之后,尤其是碰到这些女孩 子后,他的眼睛里经常带着笑,他的面孔也 仿佛洒满阳光,而现在,他的面孔是冷的, 眼睛则发射着阴郁的光。有点苦大仇深。有 点全世界都背弃了他的意思。
他还在练习蹬机器,他已经练习了快两 个月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厂子的订单老是不 到。到不了了吧?他想,到不了正好。没有 订单厂子还开什么劲?还不如解散。自己也 不在这里干了。他还是有点想去建筑队,和 满囤一起干。他觉得干那活最起码有意思。 不然,老是和一群女工在一起叫什么呀,有 什么出息。连小燕子都瞧不起自己。他想到 当初小燕子说他为什么要到服装厂,还说要 是她是他她就不来。他当时还觉得小燕子天 真,现在想来,真正天真的是自己。他一下 子想了这么多,有时想着想着还生自己的 气。他发现自己是因为温明玲走才想这么多 的。难道就是因为她的走吗?就是因为她走 了而他没走吗?她去了办公室而他没去成办 公室?他觉得人的心就像一场闹剧。
在他前面蹬机器还是那个男孩子。那个 男孩子一如既往地蹬着他的机器。他和女孩 子们逗贫的时候,聊天的时候,探讨报纸上 的诗歌和散文的时候,他好像连脸都没转过 来看他们一眼。那男孩子还是那么老实,机 子练得一丝不苟。他是从一个山沟里的小镇 上来的,家很穷。梁爽当时还想,穷会让人 变的老实吗?穷会让人更认真和一丝不苟 吗?穷还让人一脸的虔诚和认真外,剩下只 有营养不良的焦黄?他想,那么,我也是穷 的啊!过去梁爽还嘲笑过他,认为他那样认 真的练习其实毫无作用,练习到家了也只是练习出一个熟练的机工,没有一点乐趣和前 途。可梁爽的乐趣和前途又在哪里?就是这 样看着他的勤奋发呆?
他这样想着,后背又被什么东西碰了一 下。一会又碰一下。碰触的很轻,有点不经 意,甚至有点调皮。他四下张望。就在他东 张西望的时候,后背又被碰了一下。这次他 不回头,突然把手向后捉去。就捉住了还未 来得抽回去的一只手。是只修长的手,手又 细嫩又光滑。
他第一次见她,就是见的她的手啊。
他说:小燕子。
小燕子说,我还以为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呢。
他转过头,我知道就是你。
小燕子说,人家都练你怎么不练啊?
他说,你不也没练吗。
小燕子说,我是来看看你,怕你愁坏了。
他说,我愁什么?
小燕子说,温明玲走了,你不就发愁上了吗?
小燕子说,她登了高枝去了,跟咱们连言语一声都不言语,她还说要请客呢,说发表了要请的,她是把你忘了吧?
他呐呐,她忙。
小燕子说,她忙也躲不过的。我非得让她请你一顿。她要是不请你,我还真怕你愁出毛病来。
他说,我愁出毛病来,关你什么事?不是连你都不愿理我了吗?
小燕子说:我是心疼你嘛!谁让你是我弟弟呢。
他说:谁是你弟弟?我比你大。
小燕子说:你是我弟弟你就是我弟弟。
我说你是我弟弟,你就是我弟弟。
温明玲后来真请了小燕子和梁爽,在服 装厂外面的一家小饭店。那天晚上,温明玲 穿了身蓝色的职业装,里面是雪白的汗衫, 看上去跟个空姐似的。她一见梁爽就不好意 思地笑了,说早该请你了。她说,早答应发 表要请你的,没你没准就发表不了呢。小燕 子说,你就别客气了,我可要点菜了啊。温 明玲就让她点。小燕子也不管别人爱吃不爱 吃,上来就点了三四个菜。温明玲说,今天 你吃什么都满足你。又转头对梁爽说,小燕子 在我们宿舍最嘴馋了,别人都熄灯睡觉了,她 嘴里还吃东西呢,也不知道她吃的是啥。小燕 子也不理他们,嚷着要上白酒。梁爽说我不喝 白酒。小燕子就把嘴一嘟说,还是个大小伙子 呢,白酒都不喝。温明玲看着小燕子说,好像 你请客一样,就知道问他喝什么,你也不问问 我喝什么。小燕子说,管你喝什么。
他们喝的是啤酒。温明玲喝,小燕子也 喝。小燕子说,我在老家还喝白酒呢。这么 大杯子。她比划着手里的啤酒杯子说,我能 喝一满杯。温明玲吓了一跳,那还不得有三 两啊。小燕子说,半斤酒我也喝过。温明玲 喝酒跟她的脾气一样,慢吞吞的,一口一口 抿,抿一口吃一口菜。她说她喝不习惯这里 的啤酒,有一股马尿味。小燕子就笑她,说 你还喝过马尿啊。温明玲说,我爱喝我们家 乡酿的米酒。米酒是甜的,味还醇。小燕子 说,要说酒,还是我们内蒙的酒好喝。我们 那里不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喝白酒。那酒 刚喝下时,辣的跟烈性的马驹子似的,喝到 肚子里却极舒服的。梁爽不喜欢喝酒,对酒 既没感觉,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感受来,他 就问温明玲在办公室好不好。温明玲说,好 什么呀,累死了。冷云那个人你知道的。梁 爽说,你去是厂长要去的,她能把你怎样?温明玲说,你们这里和我们那里不一样,我 们那里的办公室都是厂长直接管,你们这里 是有一个专门管后勤的副厂长管。梁爽说, 副厂长就是冷云的舅舅吧。温明玲说,都说 是舅舅,我看着不像。小燕子说,舅舅有什 么像不像的。温明玲说,好像不是亲的。他 们说的话,也不像外甥女和舅舅说的话。
快吃完饭的时候,里面的一个小雅间突 然有人吵起来,有杯子盘子掉地上的声音, 有男人的骂声,还有要动刀动枪的吆喝声。 说话间,那堆声音里就窜出个人来。大声喊 着你们打你们打,我上派出所叫人去。那人 是笑着说的。梁爽一看就愣了。是赵四。梁 爽想把头别过去,赵四却看见了他,爽哥爽 哥的叫着过来了。
赵四过来也不客气,拉张凳子坐桌前 了,说哥哥行呀。眼睛却睃着温明玲和小燕 子。赵四说冷云在你们厂子呢,你知道不, 爽哥?梁爽点头。赵四点上了一颗烟,突然 坏坏地笑开了。
梁爽觉得赵四的笑容有点残忍。事实上, 赵四应该还不到18岁,还未成年呢。他现在 不但有了个三年的媳妇,而且说起话来跟那些 成年混混一样,张狂轻薄的笑里有一种很残忍 的东西在里面。他觉得那东西挺可怕的。小燕 子讨厌赵四。用手一个劲地扇着赵四口里飘过 来的烟雾,小声对温明玲说咱走吧。
温明玲和小燕子过去结帐,赵四搂着梁爽的肩膀又说了句:行呀爽哥。
梁爽站起身来说:什么行呀?说着就径自向外走,赵四也跟了出来。赵四说,爽哥,冷云对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小娘儿们有一套。你们厂子有个副厂长跟她关系不错。
赵四走到门口不走了,站住说:不过那娘儿们也狠着呢。和她打交道你也小心点……
梁爽无由地就愤怒了,顺脚踢了前面的塑料门帘子,门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把他和赵四都吓了一跳。
9
厂里终于来了订单。车间连中途休息也 取消了。每个人都很忙。忙得抬不起头来看 别人一眼。他们是流水线上的活。前面的一 道工序完了,到了你这里如果慢下来,就会 影响整个车间的运转。这是一方面。还有一 方面,他们的工资按计件算,谁做的多,谁 拿钱就多。这样公平。谁也抱怨不着谁。
梁爽一直以为自己的机子蹬的还可以, 可活一旦真的下来了,他才发现那些学生做 模拟题一样的训练,跟真做起来还是不一样 的。最起码,他的速度不如他前面那个山里 的男孩子。有一次好不容易有了点空闲,他 跑小燕子那里去看她,见她正手忙脚乱,头 发披散着,把眼睛遮上了也顾不上掠一掠。 大婶正冲她喊,说刚才的缝过的地方跑偏 了,让她一会就得返工。小燕子气得脸蛋红 红的,也不争辩,把大婶拿过来的衣服赌气 地扔在一边。见了梁爽也不理。电动缝纫机 响的既热闹又心焦。梁爽看了既好笑又心 疼。他知道小燕子,干活速度肯定有,但活 的质量就不好说了。他想他有空了,要把这 个道理给她讲讲。因为小燕子和别人不一 样。别人活上出问题了,会有小姐妹出来帮 着一起干。但小燕子要是出问题了,估计连 个帮忙的朋友都没有。
自从那天晚上吃过饭,梁爽一直没见到 温明玲。白天在车间忙,顾不上,一回到家,就想起她了。也不知道她在办公室怎么 样?和冷云的关系处的好吗?定单刚下来那 天,冷云跟厂长还到车间走了一趟,冷云穿 着她的高腰鹿皮靴子,头发挽成了一个很高 的髻,骄傲的跟只大天鹅一样。走过梁爽身 边,还故意看了他一眼。一想到冷云,他就 为温明玲担心开了。
事实上他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温明 玲还是出了事。一天刚上班,小燕子就跑过 来说,温明玲昨天晚上在宿舍哭了半宿,出 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问什么也不说。
后来温明玲的事还是传了出来。说是挨了冷云的骂,不但挨了骂,还被冷云打了一耳光。事情的原因说是因为给副厂长收拾屋子时,温明玲打碎了一件贵重的物品。但还有个说法,说是她去副厂长屋收拾东西时看了她不该看到的东西。好在事情过去之后,温明玲继续留在了办公室。可能是温明玲的隐忍和沉默吧,那件事就像是湖面上被风吹皱的一波水纹,很快平静并无声无息了。
日子就象长了腿,走的说慢也慢说快也 快。正月过去了,二月也不见了影子,阳春 三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厂子的这批活 交的很顺利,正等着下一批活的定单。乡镇 公司的小厂,靠给别人来料加工挣碗饭吃, 只能等着别人大嘴里掉下一块肉来,这事急 不得,急也不行。何况急的是领导,跟车间 里的工人是没什么关系的。他们正好在等活 的间隙体验久违的闲散和快乐时光。
但闲散的日子多了,就容易出事。这次 出的事可不一般。是件大事。新到办公室的 温明玲和副厂长闹出了桃色新闻。被人发现 了。发现的不是别人。是厂长。要是厂长一 个人估计问题也不大。可问题是,那天,还 有好几个外面来的领导。这就很不好看了。听说当时厂长只对温明玲说了句:滚。
开始,车间里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真 的。她们说,温明玲不像那种人啊。经验丰 富的大婶说,那种人还有什么像不像的。那 种东西又不长在脸上。正经都是装出来的。 大婶越说越气愤,她没想到自己教出来的学 徒成了女流氓。
一时间,女流氓、破鞋、婊子、骚货成 了温明玲的代用名词。成了他们等待中的最 热门的关键词。车间一下子热闹起来。谁都 没心思干活了。都等着“那破鞋”被贬回车 间来上班看最大的热闹。
一个星期后,温明玲到车间来了。来时人已经很平静了。没来之前,车间里热议的跟一口开了的锅,她一来,车间反倒一下子静了。只有大婶小声嘀咕了句:还有脸来!
静了。只有大婶小声嘀咕了句:还有脸来! 温明玲来时还穿着她那身兰色的套装。 里面是大翻领的衬衣。雪白雪白的。白的把 人的眼睛都刺痛了。出乎所有的人的预料, 她来不是回车间上班来了。她只是来告别 的。她只跟梁爽告了别。她对梁爽说,她明 天就要走了,回福建老家。车票都买好了。 她来,还居然说要谢谢他。
他惭愧得当时脸就红了。其实他也一直有一句话跟她说。但没说出来。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温明玲就这样走了。
小燕子问他:你相信温明玲会干那种事吗?小燕子说,我觉得她不会。虽然我不大喜欢她,但我还是不相信她能干出那种事来。
他说不出话来。温明玲的走让他伤感。 也只能是伤感。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不让 自己伤感。伤感是无力的。甚至是软弱的。 它不能让他拯救一个受了伤害的女孩,甚至 没有办法把她从绝望的泥潭拉回来。她一定是因为绝望了才走的。那个写过《太阳每天 都是新的》和《所有的日子都会开花》的女 孩绝望了。确实是绝望了。她来到一个陌生 的地方,她想收获美好,可得到的却是伤痛 和重压、甚至是无法抹掉的耻辱。想到这 里,他就有哭一场的冲动。
冷云在温明玲走后的第二天就来车间 了。车间里的姑娘和大婶都有点怕她。她感 觉到了这种“怕”。她觉得这很好。她走的 趾高气扬、风风火火的。她还是找梁爽来 的。她不相信他会不去办公室,多少人想去 还去不上呢。上次出来个温明玲,让她很窝 火。她不喜欢女人。小时就不喜欢。她更喜 欢役使男人。小流氓小混混她现在看不上 了,打打杀杀的,有勇无谋还坏事。她更喜 欢那些有才华的人:会写文章,还能在美色 面前抵挡住诱惑。这让她觉得新鲜。她的身 边没这样的人。现在,温明玲终于走了。她 觉得她早该走。她走的好。对付一个只会写 点东西的女人,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不看重 自己肉体的人,对别人的肉体也根本不看 中。她太清楚这一点了。她在十三岁就当上 了小太妹,十四岁身体就不是自己的了。她 不在乎身体。她只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有 用。这么多年,自己呼风唤雨。一方面说明她够狠,心数不差。另一方面还不因为很好 应用了自己的身体吗?用自己的身体,她还 是多少有种吃亏的感觉,用别人的,她就没 有这感觉了。她觉得占了大便宜。温明玲一 来,她就看出了“舅舅”的心思。温明玲撞 到过她和“舅舅”,这让她更不爽。她开始 动这方面的脑筋了。正好赶上那天镇里公司 的领导来视察,饭后他们会一起商量事,就 故意把酒到中途有了三分醉意的“舅舅”叫了回来。然后,她安排了一个“投怀送抱”。 叫温明玲去那个老色鬼屋。温明玲一进去, 她就把门反锁上了。她让她出不来,让她哭 让她喊。让她哭天不应,喊地无语……然后 她再跑去叫厂长,说“舅舅”出事了,屋门 怎么敲都敲不开……
她其实早早看到了梁爽。梁爽也看到了 她。但她发现,梁爽看了她一眼,就把脑袋 别过去了。一副故意不理自己的样子。她没 想到他那么骄傲。
她走近他了。她说:梁爽,你好。她其实也喜欢优雅,喜欢做淑女的。她看到他转过头来了。她看到他说话了。对。说话了。他冲她说了三个字:“女流氓!”没错,是“女流氓”!她听的真真切切的。没错。他是对她这样说的。她是流氓。没错。可还没有一个人当面这样说她呢。她突然间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快到车间后门那里了,她的脸开始烧起来了。烫得厉害。她不能就这样走了。
她又转身走了回来,问梁爽,你刚才说我什么?
梁爽就再一次说出了那三个字。他觉得这几天逼仄的心路终于敞开了。他第一次和她站的那么近。她长了张如花般的脸,这张脸曾经让他如此沉醉和着迷,现在看来都如同幻觉。他不能因为这张脸就原谅她。他必须替一个人把这话说出来。他就说了。
他还是没想到结果。
结果是她给了他一记耳光。耳光太响了。他的半边脸有点麻木。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除了自己爹娘外,他第一次挨别人 的耳光,还是一个女人的耳光。所以他的 脸就有点不像是自己的了,好像在一点点肿、一点点变大起来。而且越来越大了 ……
10
梁爽中午回家,一声不响地低头吃饭。 他吃得很快,比娘快,比爹快,比满囤快。 他们都不说话地看着他。看得他挨打的那半 边脸火辣辣疼。他赶紧走出屋子。他在灶间 转悠。他不知道该去哪?去哪,那半边脸都 是烧的。他转着转着,看到了案板上那把 刀。那把刚刚磨过的刀,刀刃上闪着寒光。
他换下穿了很长时间的灰色立领中山装。 他穿上了既肥又大的军甩。他的身子骨太单 薄了,军甩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不过他觉 得很好。军服肥大正好藏拙。他穿上军服会 让身体看上去更强壮一点。而且走起路来, 腿脚都带着风。玉树临风。他古怪地呵呵笑 了出来。他趁家里人不注意把那把刀用报纸 裹了起来。裹刀的过程他有点伤心。因为, 报纸上有温明玲的名字。那是他特意收藏起 来的报纸。现在温明玲看着他拿着一把刀。 他看到温明玲笑了。又看到温明玲哭了。他 把温明玲紧贴着一侧刀锋,慢慢裹了起来。
他要出门时,被娘叫住了,娘说:爽 啊,爽啊。你急什么?都快说媳妇的人了。
他说厂子又加班了。
娘就叫满囤。
娘说:跟你哥一块走!
娘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回屋了。他知道娘 一定看出什么了。娘最敏感了。娘对他最敏 感了。他的眼泪又在眼眶中打开了转转了。
满囤和他一起骑车子出了平安庄。十分 钟后,他看到了满囤的建筑队那个破破烂烂 的院子。他说:满囤,你到了。满囤说,还不到点呢,我先去理个发。到你们服装厂门 口理个发。他们又到了厂门口,门口有几个 人,看到他们立刻围了过来。
他把车子停下,让满囤先走。满囤乐 了。满囤说,哥,我不理发。哥没事。他发 现满囤也穿着肥大的军甩。满囤的一个裤子 口袋也鼓鼓的。
他看到那两个电工脸上招牌一样的烂 笑。他对他们充满鄙视。他们算什么东西 呀。他想冷云不过如此,不过是个流氓而 已。就是流氓而已。但他还是有点紧张,他 们有七八个人。而他们只有两个人。那次他 把脸伸给冷云的时候,故意让冷云打自己那 半边脸,冷云并没打。冷云怒气冲冲走着, 走前对他说:你跟我玩,你等着。
现在,他在等她。他从来没和人打过架。但他不怕。他有武器。那把菜刀揣在口袋里。他只是揣在那里,他还真没想过什么时候抽出它。
满囤却抽出了菜刀。他诧异满囤动作的 快。那几个人眼看近了。满囤几乎一直低着 头,用脚在踢地上的土和石块,看都没看他 们。可就在他们伸过手来要夺他手中的车把 时,他一只手迅速伸到口袋里,刀就从口袋 里出来了,裹着的一层报纸哗地展开了。与 此同时他把手中的自行车猛推出去,用那只 空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衬衣的领子。又猛的拉 近,菜刀刚好放在那人脖子上。满囤古怪地 笑了,说来啊,你们都过来啊。有种的不怕 掉脑袋都过来啊。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围过 来的人潮水一样退了出去。有一个转身就跑。
满囤拎着那个人往厂门口那里走。一边 走一边说,给你们说清楚了,冷云要是再敢 动我哥哥一根毫毛,我就让她的人掉脑袋。
满囤居然知道冷云!可冷云怎么没出现,冷云在那里呢?
梁爽坐在车间里自己的机位前,回顾刚 才的一幕时。他没想到自己的弟弟出手是这 么精彩。现在弟弟走了,他知道事情并没有 完,也该是他表现的时候了。果然,只几分 钟的时间,从车间的前门就突然涌过来六七 个人。在前面的张敏看到他们来后直奔梁 爽,也叫着大婶跟了过来。张敏问:你们干 啥呀,这是车间。一个说,黄毛丫头,你少 管闲事,我们要请他出去练练。张敏突然冲 到了梁爽前面,说,你们谁也别想带他走。 张敏的这一举动不但让那几个人吃了一惊, 就是梁爽和大婶也出乎意料。梁爽没想到关 键时刻冲出来的是她,而她凛然的表情更令 他吃惊和感动。
冷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冷云过 来就给了张敏一个耳光。把张敏打了一个趔 趄。冷云说:滚一边去,毛丫头。张敏开始 有点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她从大婶手里夺 过剪刀就奔冷云扎,嘴上喊着:臭流氓,你 打我,我和你拼了。大婶和旁边赶过来的女 工忙把张敏抱住了。
冷云就在那一刻呆住了。她可能从没想到张敏也会对自己这样。
梁爽说:你们别在车间闹,我跟你们出去就是了。
他们来到车间外面的空地上。梁爽的手 始终在口袋里,沉甸甸硬邦邦的铁器让他仅有 的一点紧张感也消失了。他看着他们笑。像满 囤那样地笑。他的笑果然吓住了他们。他们始 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眼睛紧盯着他插在 口袋里的手。冷云离他更远一些,就站在车间 的门口。梁爽一下就想到小溪流乡的那个春天 的集市,那个微笑如花的少女。他在那一刻明 白:他少年的春梦从现在开始醒了。
梁爽要离开服装厂了。大婶看着他发愁 地说:爽头啊,你离了这儿去哪儿呢,我刚 把你教会了。他要走,张敏的情绪变化是最 大的。从来不知道发愁的姑娘发上了愁,那 愁就全写脸上了,大婶就故意笑她,说敏头 要是这样发愁,婆家都找不到的。她不理大 婶,只是问梁爽:你走了不会把我们忘了 吧?梁爽说,忘了谁也忘不了你,你拿剪刀 的样子都刻我心里了。
梁爽走前还去和梁紫告了个别。他第一 次叫梁紫而不是叫娘子,他还真有点别扭 呢。梁紫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笑了。说行了, 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别叫了。你爱怎么叫怎么 叫吧,反正就要走了的。他最终还是没叫娘 子,他郑重地叫了两声“梁紫”,把梁紫的 脸都叫红了。
他一直没看到小燕子。就问梁紫小燕子 干什么去了。梁紫说,这两天小燕子失魂落 魄的,谁跟她说话都不理,今天中午我们在 车间还议论你和冷云的事呢。说你走,冷云 也走了,厂子里少了一害,都说你走的值。 小燕子却抽搭搭地哭了。我们问她怎么了, 她只说想家了,她来好几个月还没收到家里 一封信呢,想想,也挺可怜的啊,我们里她 最小了,脾气也怪……
梁爽走出车间,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小 燕子的身影,她低着头,在大门口那儿徘 徊。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又那里望望。
望向这里的时候,就看见了梁爽。
小燕子看到他,忽然捂着脸向另一个方向跑开了。梁爽冲她喊,小燕子,你别走……
他的眼眶再也忍不住那些泪了,哗地一下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