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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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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 惘

作家:秦大唐
        汽车猛地停住。德国司机跳下车去。他又瘦又小,精干极了,前后检查一下,又观察了周边的环境,又迅速上车起动——怎么?身上还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衬衫呢。
       
我在司机身后的第一排。抢先挑选这个位置,就是为了拍照方便——向前,向左,向右,叁个方向都能拍,即使在车开动时,也可随时扫荡一番:抓拍瞬间,机不可失,是摄影兵法的第一要领。我注意到这德国司机很有特点,还不到五十岁,已满是深深的皱纹,又一脸的严肃,很少讲话,可顶打眼的还是这红衬衣。看他那么小的个儿开那么大的车,总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他的名字我记不住,大伙都用中文戏称他“德国大爷”,反正他也听不懂。
       
此时我们正在德国考察,这辆车就是专用车。一路穿越德国,好似漫游一样。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强烈地吸引着我们。我早就盼望着这次出行。过海关时,我拿出一书包胶卷,着实让海关人员大吃了一惊。我早有打算,一到德国就狂拍一通,不管是景是人。噢,看着“德国大爷”的举动,我突发灵感,悄悄拿出“美能达”单反相机,开始寻找机会。
       
“怎么又回到这儿了?”坐在我旁边的导游小姐自言自语着。她注视着司机的一举一动。这之前,她已多次提醒过左拐或右拐,“这个‘德国大爷’真不行,一点儿都不记路。”她用德语说了几句,“德国大爷”听后摇摇头,转动方向盘,汽车开始转弯。
       
我忽然感觉这个导游小姐很有个性。刚到德国时,一出机场,她已经等在那里。稍高的个儿,穿一件风衣,亭亭玉立,外表看起来很文弱,可说起话来不但热情,也很冲:“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长。”她自我介绍说,“我姓曹,在德国留学多年,今年叁十六岁,已婚,无子女。”很干脆,听着就爽。
       
我们从特利尔出发,这是马克思的故乡,两层小楼的马克思故居朴素如故。汽车如飞,一会儿已把特利尔远远甩在了后面。
       
下一站是斯图加特。临近时,我发现一向活泼好说的曹导游却变得沉默寡言,对德国大爷的提示和抱怨似乎也已停止,双眼长时间地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好像陷入了回忆中。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对这里印象最深,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里找的。”“真的?”我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相机,“给我们说说吧!”汽车在绿色的丘陵路上不快不慢地走着,车窗外时时闪过红屋顶,曹也讲起了往事:
       
“在留学德国的人中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在德国留学,最容易生存的地方就是斯图加特。因为它是工业基地,公司也多。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里找的。因为我语言不行,只好找一家中餐馆打工,老板是中国人,我的工作是领位,工资每小时六马克,比社会通行的五马克要高一些。一次,来了个年轻男人,金黄色的头发,穿着入时。我把他领到鱼池旁的位置,看得出他很满意;第二天他又来了,我又把他领到鱼池旁的位子上。这一次他拿出二十马克作为小费送给我,这比叁个小时的工资还多。老板娘在一旁当翻译,说给你你就拿着吧。接着那年轻男人提出想摸我一下。老板娘说摸一下就挣二十马克,你就让他摸一下吧。我气得直发抖,把二十马克扔到老板娘手里说:你让他摸一下吧,我不干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这么结束了。”
       
远远的,斯图加特火车站顶上的“奔驰”汽车的徽标在望。曹提醒大家:“斯图加特快到了。”我顺势而发:“斯图加特是奔驰的故乡,奔驰是斯图加特的骄傲。”曹有点儿惊讶:“你第一次来德国却知道不少,单从你那一书包的胶卷就看出你早有准备了。”她接着又对大家说:“等会儿要去参观‘奔驰汽车博物馆’,让你们亲身感受一下。”
       
汽车在一处绿荫下停住,曹顺便让大家看看街区。车后是一尊骑着高头大马手舞宝剑的武士的青铜雕像。我拿着相机左瞄右看,比划了好一会儿,而曹只是站在车旁向远处凝神眺望,默默地没说一句话。我猜想她是因故地重游而感慨。果然,她说:“我的第二份工作就离这儿不远。”接着又说了起来:
       
“我是帮一个德国老太太干家务,每小时十五马克,每天做一小时。我去应聘,前两天都正常,第叁天多给了我一百马克。我不能多拿人家的钱,想退回去,就找到德国老太太,说给多了。可她目光里闪出某种狡猾的神情说:‘不会的,正好。’我认真地一张一张数给她,老太太笑了,说:‘我在考验你。’一种人格的侮辱,一种被骗的感觉——我气血上冲,和她吵了一架。用的是半通不通的德语,反正我不打算在德国老太太那儿干了,甩手就离开了。”
       
我们去参观奔驰汽车博物馆。博物馆内,从原始的奔驰到现代的奔驰,令人眼花缭乱,许多都已成了无价之宝的孤品,如教皇保罗七世曾定过一辆车,车头有教皇标识,座椅又宽又大,两侧还有保镖的座位,顶盖能打开,是教皇检阅教民用的,世界上仅此一辆!参观完回到车上,大家大发感慨,什么德国人做事认真精细,什么德国的汽车、相机、光学仪器都堪称世界一流……曹看我一眼,仍是那种快人快语的作风:“可也不尽然,‘德国大爷’不就是一个胡涂人吗!”大家都哄堂大笑。只有德国大爷听不懂中文,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
       
接下来是两天的参观考察。汽车在田野里奔驰,曹又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德国老太太有九十多岁了,虽年老,精明劲儿一点没减。从她的住宅看,显然是个‘贵人家’。她后来主动让她的秘书打电话,找我好几次,表示歉意,让我还回去工作,就是陪她聊聊天。‘可我的德语不行。’‘没关系,练练就行了,工资给你长一倍,每小时叁十马克。’说实话,在德国找这样一份工作不容易。再说,老太太这次很诚恳,我接受了。我也正好借此提高我的德语水平。熟识以后,她让我参观了她的地下室——那是一座真正的宝库,有太多的名贵钻石和琥珀。正因如此,老太太戒心很重,不相信别人,这更使她感到孤独和寂寞。她希望能找一个她信得过的人陪她聊天,可这也难,在我之前,她已经找过十七个人了,都不行,都未经得起一百马克的诱惑。”
       
看来要换司机了。这是曹一再打电话向出租公司要求的。当我们再上车时,果然发现换人了,新司机正起劲地擦着汽车。我偶一回头,发现刚从旅馆出来的曹突然转过身去,戴上了墨镜。这是她第一次戴墨镜,把半个脸都遮住了,这不是她的风格。第二个司机被我们戏称为“二大爷”。一天下来,我们立刻觉得“二大爷”不行,端着臭架子,看不起黄皮肤的中国人,还瞎替领队做主。更糟糕的是,他开车技术不精,傍晚时让大家在小雨里站着等了一个多小时。大家又怀念起“德国大爷”,除了不记路,样样都好,技术更不用说,连雨天都能开到一百迈。
       
一次参观时,车停在停车场,曹递给“二大爷”十马克,让他去交停车费。我亲眼看到他私下揣了五马克。曹也看见了,却不动声色。自“二大爷”开车后,曹明显地变得沉默了。
       
汽车向莱茵河飞驰。中间在一个乡村旅馆过夜。早餐我与曹同桌。她的话匣子才又打开:
       
“我已取得德国老太太的信任,她也愿意把许多事告诉我。有时我还陪她出席晚宴和聚会。不必说她的珠光宝气,也不必说她的雍容华贵,单是屋里的陈设就足以显示出她的富贵。我感到由于我的到来,给她的偌大空荡的屋子增添了许多生气;我这外国人口中的德语,像刚学说话的孩子常犯幼稚的错误,也给她寂寞的生活增加了许多乐趣。我的德语就在那时得到了大幅度提高,人也长了见识。德国老太太有上亿资产,可她却特别抠门儿,发霉的面包也不轻易扔掉,而是把霉了的部分切碎喂鸟,自己吃剩下的。可她大方起来又叫人吃惊,捐起救护车来,一捐就是叁十辆,每辆值七十万马克。什么叫省,什么叫节约,只有又省又节约,才能使人致富。有一次出席晚会,我提前一小时到她家,要陪她早去。她却微笑说:‘不,我要晚到二十分钟。’‘这是很不礼貌的。’我说。她却说:‘这不一样,提前到,没几个人能注意到你;而晚到了,几百双眼睛会盯着你。’老太太可说是精通世故。用她的话说,当一个人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就会有一圈新的朋友。可德国老太太上升到她那个阶层的顶峰时,她周围没有一个朋友,只有敌人,包括她的亲属,全盯着她的财产。我这才多少有些理解她了。”
       
参观回来,不想“二大爷”丢了!十几分钟过后,才蹒跚而回。我明白,以曹的脾气,“二大爷”该下课了。
       
临近莱茵河,曹告诉我,下一站是吕德斯海姆。一听这名字,我顺口说出:“吕德斯海姆的画眉鸟街、宾根的鼠塔、海涅的罗雷莱的诗篇、河谷里的古城堡和葡萄园,都使莱茵河成为一条浪漫的河。”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潜台词分明是:真没想到,你知道这么多。凝望着莱茵河水,曹说:“莱茵河是浪漫的,但我所经历的事却没那么浪漫。德国老太太跌了一交,胡涂了,而老太太的亲属们抓住这个机会,为争她的财产使尽手腕。巨富也不能使人幸福。”
       
莱茵河终于流淌在我的面前。下车登船,我兴奋已极,两台“美能达”单反相机同时亮出,长短镜头一起上。正准备大拍特拍时,耳边传来了曹的声音:“你真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团队里还埋伏着一个大摄影家呢!”船沿莱茵河顺流而下,两岸美景层出不穷,水雾升腾变幻,古堡时隐时现,我前后左右变换角度,猛拍起来。其中一张照片还在国际摄影大赛上获了奖,这是后话。
       
船到博帕德,一下船就看见“德国大爷”又站在汽车门口等候我们,仍是一脸皱纹,仍是一件时髦的红衬衣。大家明白“二大爷”已经下课,不禁鼓起掌来,曹的墨镜也摘下来了。我向曹说:“快到柏林了,你总得让我们知道一下德国老太太的最后情景吧。”曹点点头,讲了起来:“德国老太太的结局很惨,本人被送进养老院,遗嘱被人改了,巨富也化为乌有。两年后,老太太去世,我也卷进了一场遗产纠纷案,亲眼目睹了有钱人丑的一面。我不愿意多想,现在提起还让我心寒,我退出,打工、挣钱、上学,生活过得很踏实。”曹看了我一眼:“德国老太太的几个亲戚,为争财产剑拔弩张。当年有一个上窜下跳的狂热分子,你能猜出他是谁吗?”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没等我说出口,曹已揭开谜底:“他就是‘二大爷’!”我明白了,曹为什么总戴着墨镜。
       
我们都没说话,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的场景。汽车轻轻颠簸着向柏林进发,车窗外如画的风景向后闪过。沉默了好久,曹开口说:“我后来才知道,德国老太太当年原是大珠宝商的秘书。大珠宝商的夫人病重时,她乘虚而入,最终成为这亿万财富的主人。老太太本身就是个窃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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