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嗨!朱迪生活在1968
1
1968年夏天,26岁的保罗·麦卡特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里,一个人开车去伦敦北部的肯坞(Kenwood)。他那辆小汽车的副驾驶席上扔着一支玫瑰花,是他刚刚在乡间小路旁的花店买的,很鲜艳的一支花,还带着露水。小伙子此时孤身一人,对于心事重重的他来说,这趟路程算是相当惬意了,卖给他玫瑰花的老奶奶见到他之后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尖叫,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开着黑色甲壳虫小轿车去伦敦乡间探望老友的普通青年。
保罗那年夏天麻烦很多,他们乐队那四个人年纪轻轻便成为了神,不论走到哪儿去都被山呼万岁的歌迷包围,而更可怕的是全世界都在追逐他和约翰·列侬的婚变——保罗爱上了他之后的真爱Linda,为了她,保罗不得不与现任妻子Jane Asher离婚——他本来是个保守的人,为此有些挣扎。而他们乐队那个主唱,那个野性十足的约翰·列侬,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日本女人鬼迷心窍,每天当着媒体搞婚外恋不说,还公然抛弃了他温良贤淑的妻子Cynthia和他们乖巧可人的儿子Julian——那小子甚至要求让那个来路不明的、搞当代
艺术的、英文发音都不标准的女人加入TheBeatles!现在他们三个和列侬的关系很糟糕,The Beatles的神话大概维持不了多久了。保罗为此有些无可奈何,事业是大家一起建立的,现在神话般成功的局面除了天赋和努力,更需要多少上天的眷顾才能实现,约翰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任性呢。
保罗不希望大家把他的婚变和约翰的婚变混为一谈,“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的”,保罗想跟大家说清楚,但是这话该怎么说呢?他并不能很确定自己和列侬那个野小子是不是真的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不想让世人觉得他也是个见异思迁的混球,不但混,而且还能把这种混美化成另外一场人性解放的神话。保罗开车去看Cynthia和Julian,他想,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他们母子俩才会明白他其实是个好人,约翰虽然抛弃了你们,甚至我也打算离开Jane,但我和约翰不一样。
车子翻过几个山丘,停在那栋美轮美奂的白色别墅前,Cynthia站在门廊迎接他,5岁的Julian跑过来喊他保罗叔叔。保罗抱着
闯耻濒颈补苍走到多少有些憔悴的颁测苍迟丑颈补面前,把玫瑰花递给她,说:“颁测苍迟丑颈补,你看,我也要离婚了呢,不如我们结婚吧!”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这天下午,喝下午茶的时候,Cynthia告诉保罗说Julian长大了,“那天他问我,‘为什么爸爸要世人相互关爱,却对我们这么苛刻?爸爸甚至都很少抱我。’——我不知道该和孩子怎么说保罗,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他才对孩子这样,可是……”
说完Cynthia默默地流泪,保罗看了看在一旁看电视的Julian,觉得有些事情实在令人难以启齿。
“Cynthia,我们都还年轻,你我约翰或者别的什么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误的,原谅他吧,也原谅我……”
“不保罗,这不是你的错。”
“……至少我会永远是你的朋友,还有Julian,我会永远是他的保罗叔叔。”
“我明白保罗,我明白。”
这天傍晚告别了母子两个,保罗开着车一个人回伦敦。在车上,除了他和Jane,他也一直在想着Cynthia和Julian——他们没
有做错过什么,颁测苍迟丑颈补是个贤良的好母亲好妻子,陪伴约翰走过了所有一钱不名的日子,那些年他们是一群最好的朋友,甚至于,直到最近几年约翰在外面沾花惹草颁测苍迟丑颈补也尽量容忍;闯耻濒颈补苍更没有错,他是个乖巧漂亮的好孩子,懂礼貌而且常常要求保罗叔叔抱,以后注定会像他伟大的爸爸一样惹姑娘喜爱。他们不该遭受约翰这样的对待。而约翰,那个可爱又可恨的野小子,他到底又做错了什么呢?约翰一直在按照自己内心的意愿生活,猛得像个活着的当代神话,这种不管不顾的活法令人(包括保罗自己)艳羡,今后注定成为世间青年的楷模,可这样的人生,对他周围的人公平吗?不,一点也不公平,约翰只是会说大话罢了,用漂亮的言语粉饰他一己私欲,说到底他只顾他自己。
当然,保罗也想到了他自己,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最终也变得像约翰那样任性、自私、虚情假意?他和Jane Asher的婚姻也已经走到了终点,他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喊一声停,重新尝试着和Jane谈谈,为了Jane,也为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将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扭转过来,让它们重新回到往日的正轨中去?虽然那样对他自己不公平,但至少不会伤害到Jane……不,或许无论怎样对Jane都是不公平的。
“Hey Julian,don't make it bad(嗨Julian,别把事情往坏处想).”
这句话和这段旋律不知不觉间钻进了保罗的脑袋,Julian不该、我也不该、谁都不该把已经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往坏了想……他在车上哼着歌,一路杀回伦敦艾比路的录音棚。这天晚上,他录下了之后全世界被世人翻唱最多的一首歌,不同的是,那首歌后来的名字改成了《HeyJude》,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听起来比《Hey Julian》更响亮一些。为了便于那些对这首歌不熟悉的朋友阅读,我把歌词翻译一下: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嗨闯耻诲别,别把事情往坏处想,唱首伤感的歌可以,唱完就要振作起来
记住,真正重要的是把她放在你心里,要用真心,不能对她有所亏欠然后你才有资格开始新的人生,干你想干的
嗨Jude,别瞻前顾后的去追她,留下她
拥抱她的时候,真心地爱她,让她真切地融入你的身心
从这往后,你就该知道如何好好生活了
无论何时,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Jude,悠着点儿,别太任由自己的性子行事
别拿胸怀天下那种虚无缥缈的说辞当借口
你要知道,那些让周围的人受伤害、让周围的人心凉的家伙是真正的傻瓜
他就知道装cool,他是大傻瓜别瞻前顾后,但是也不要故意犯混
嗨,Jude,别让我失望
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你所爱的人,就去好好爱她
记住要真心爱她,永远不要说假话
那样一切就会变好了
所以小伙子,把一些不好的清理出去,把一些好的放到你心里,Jude,快开始吧
我知道你正等着学习如何长大,但学谁也别学你老爸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就是你自己,最棒的Jude,别受别人的影响,走自己的路吧
此时此刻你需要的一切都只在你自己肩头,把爱留在心里,干你该干的
嗨,Jude,别把事情往坏了想,也别把事情搞砸
要让你自己变好,也要让周围的世界变好,就从这儿开始,开始吧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这个是原歌词: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Hey Jude,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Hey Jude,refrain,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By making his world a little colder.
Hey Jude,don't let me down.
Hey Jude
You have found her,now go and get h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So let it out and let it in, hey Jude,begin,
you're waiting for someone to perform with.
And don't you know that it's just you,hey Jude,you'll do,
The movement you need is on yourshoulder.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Oh.
Na na na,na na na na,na na na
以上的历史细节基本都是真的,仅有少量为我杜撰。歌词也是照自己意思翻译的,按原本的字句来说肯定不准确,那只是我自己如今对那首歌的理解,读者诸君明鉴。下面是我要讲的故事,和这首歌有关系,和保罗·麦卡特尼、约翰·列侬、1968年这些宏伟的字眼都没有关系。我想,人人都经历过愚蠢的青春期,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站在岸上回头望,一浪一浪都一样。
童话有可能是真的,但神话绝对不是。人人生来都是蠢蛋,这个道理,我在44中的操场地板上就已经知道了。对于大家都是蠢蛋这个话题,之前很多人聊过之后也将有很多人会聊,而我,今年同样26岁的小人物齐天,我也有一些话要讲!
2
在教室里的时候我老是在她后面唱《Hey!Jude》,因为她的名字就叫朱迪。那时候我英文差得很,以为Jude是女人的名字,进而以为这是首情歌,所以总是坐在她背后冲着她唱,暗暗期望此曲能够令她芳心酥软。没听过《Hey!Jude》的朋友有机会可以找来听一下,那个7分11秒的原版比较好一些,另有一个短版本是当时用来电台打榜临时改的,并不能反映该曲的真实魅力。《Hey!Jude》这歌真唱起来,“Hey~Jude~”最后那个“D”的音基本会被吞掉,剩下来就像是在唱“Hi~猪~”……所以朱迪总是会回过头来说:“别唱了,难听死了。”
她那会儿还小, 恐怕还没听过The Beatles的歌,她大概以为是我自己编的逗她玩儿的小调儿,所以我那满怀深情的演唱基本算是打了水漂。如今十余年已经过去了,这十年正是我从一个少年儿童变成一个年轻人的过程,我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惟一没变的是我这十年来总是不停地遇上这样的事,我不停地表错意,让我想讨好的人误会我,我很想知道怎么才能改了这毛病。
不久之前的一天晚上,在异乡的一个无聊的音乐颁奖典礼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朱迪。按说忽然想起什么几乎已经忘掉的事儿应该有些提示才对,比如像我,想起了初中班里的一个女孩儿,那就应该有个长得跟朱迪有点儿像的姑娘在眼前晃了一下才是,可是没有,我坐在嘉宾区里无所事事,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奖项颁发给相应的人,谁将会得到什么奖人人心知肚明,像我这种提名嘉宾,无非是被请来坐坐充个场面当个陪衬——我之所以腆着脸坐在这儿,是因为可以被主办方招待免费旅游。那个傻逼颁奖典礼上全是各路假惺惺的明星,人人上台去都假装很没有想到、很激动,连我那些做幕后工作的同行们也都一样,人人都很豁达似的上台一通感谢,平时骂娘说“音乐产业被搞坏了”的流氓气焰全部收敛了,想嘲笑他们又觉得不合适,我自己上台去领奖的话大概也会是那副德行,传说中那个叫做成年人应有的成熟和礼貌,大家都说这么做是好的,可我为什么一想到自己将会摆出的嘴脸就讨厌自己。我和我这些当年意气风发的老友,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我们当初拿起吉他的时候,有过许多美好且不切实际的理想,惟独没想过自己上台的时候会感谢CCTV……哦对,那个颁奖典礼还有模特走台、赞助商产物展示、
主持人唠家常、领导讲话、电视转播导演
向观众要掌声、影视明星卡拉翱碍。没有像
朱迪的人。
舞台前追李宇春的星的中学生们倒是有些像当年的我们,愚蠢、狂热、容易被成人世界的暗示催眠,比如那些貌似时髦的歌迷刊物上说追星就应该追的狂热,为了一场偶像的演唱会门票攒上整整一年的零花钱那才叫牛逼,牛逼到足够你为自己一年来没怎么买零食痛哭一场。但其实不是这样的,那都是利欲熏心的演出商编出来骗小孩的,演出开演前门口的黄牛票大概是标准票价的1/10,那时候的我们其实应该去买这个票,或者根本不去看,10场演唱会9场都是粗制滥造,骗小孩儿的。
但是当时的我们不知道这些。
成人世界总有许多小花招,你不变成成人就永远不知道,变成了成人以后会觉得小孩儿们很愚蠢,懒得给他们一一讲解,无情得就好像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无情得就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没经历过青春期似的——更何况小孩儿们也不愿意听你说,我其实还真试着跟小孩儿们讲过道理的,是演唱会门票之外的道理,挺吃力不讨好的,没用。
当然,也有些事我越是长大成人便是想不明白,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我当年的预期不同。我当年选择成为一个音乐人而不是去做生意、画图纸、或者简称上班,是因为我沉迷了一个叫“音乐艺术”的东西,我以为那东西会让我成为一个像保罗·麦卡特尼和约翰·列侬那样的艺术家,我以为我选择了这条道路,便可以不再接触那些曲意逢迎、粗俗无聊。可是与预期不同,我每次一提艺术,周围的
朋友都面露同情,好像我一直长不大一直在向全世界展示我的幼稚似的;与此同时,我要是给连续剧小演员录录专辑写写歌,或者像现在这样穿着西服人五人六地坐在颁奖典礼上看无聊的节目、给这个世界当陪衬,我就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了——这算什么道理?!
不必谈什么伟大,虽然有人真正渺小。人的天赋和努力有一个总量,达到了这个标准之后的得意、失落、成功、失败,只是一切机缘巧合的累积罢了,我见过的才华横溢却默默无闻之徒太多了,每每想起他们自己心中都会觉得愧疚,我所得的这些虽然少,与他们相比却似乎占了生活一点儿小便宜。这能讲出什么道理吗?你命中注定的运气好或者运气不好,得到了过多或者过少或者恰好适中,这都
讲不出什么1+1=2这样的道理——1968年的约翰·列侬和保罗·麦卡特尼也不例外,他们二人若生在如今,喜欢的也无非会是鲍2和颁辞濒诲辫濒补测,搞不好玩儿了两年乐队之后转行去搞滨罢或者参演影视剧。别误会,我一点儿不认为1968年会比现在好,也从没说过现在比其他时候差,一个人的力量是有上限的,一个时代也不会差太多,只不过每个时代的能量去向不同,你站在不同的层面看,表现出来的结果不同罢了。伟大的时代之下隐藏的苦痛或许不见经传;平庸的时代或许人人都能写一手精美细腻的馆阁体——个人的能量和时代的能量都
差不太多,只不过用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其实这是一篇追忆青春年少蠢蛋岁月的小说,希望我前面的铺垫没有影响你的阅读,实际上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换个频道,因为我要换频道回到十多年前了。那时候的我清纯可爱,不若如今这般是个话痨。
3
那时候我们上初中,我不知道她那边儿的情况,反正我算初恋。我们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好意思和对方说话,平时上课的时候也不挨着,只有在生物教室的时候学生们可以自由落座,在生物教室里我们就会坐在一起,坐在一起还是不说话。放学了以后谁都不走,她拉上死党何小丹,我拉上死党蒋宏在学校耗着,当时那两个人也在谈所谓的恋爱,所以,我们四个经常一起在学校耗着。在学校耗着彼此也不说话,耗到耗不下去了就回家,我和蒋宏一路,她和何小丹一路,回家也不好意思一起走。也可能一起走过吧,忘记了。
我们都害羞,以为自己是个成熟到可以谈恋爱的中学生了,而实际上,我们这个所谓的谈恋爱,惟一的乐趣(或者说我的乐趣)就是拿眼角瞄上她一眼,确定她察觉到之后再跑得远远的。再不然就是她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走上去和她朋友说话……
有点儿傻气,非常傻气。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我爸妈把我转学转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学校,户口用的是我姥姥家的。那小学离我姥姥家不远,我小学毕业前在姥姥家住过一阵子,时间并不长。从我自己家出发去学校,每天先要骑20分钟的自行车到地铁,然后坐二线地铁从鼓楼站坐到复兴门,然后换成一线地铁到木樨地站下来,再走10分钟到学校,路上来回加在一起大概要2小时吧,对一个5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是个很漫长的旅途了,而且还要每天往复,搞得我小小年纪就成了个旅行者。
每天都是在同一个地铁站上车,坐同一班地铁到同一个地铁站下,有些同样命运的人会每天见到,所以在路上认识了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张加的,跟我一样大,小小年纪的,就梳着很时髦的中分头,在当时的我看上去就像是少年版郭富城似的。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在地铁站碰上,大多数时间是在上学的时候,有时候早上见到了晚上放学的时候又碰上了。他在离我那个小
学不远的一个小学上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在挤得要命的地铁里告诉我:“你以后可能看不到我了,我初中会进35中的,到时候我就每天骑车上学了。”
我们那年正好赶上教委提倡的“就近分配”政策,所有的学生(除了市级三好生和学习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以外)全会被就近分配到附近的中学里,我们所在的区域的学生,将会集体被分配到一个叫33中的破烂中学里(不知道现在还破烂不,至少我上学那会儿还是挺破烂的),特别品学兼优的(不惹事而且成绩好的)学生被保送至35中,每个学校固定有一些名额,一般能被推荐的都是那些文静又早熟的女孩子。脱离这个体系的可能性很小。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这样的会是市级三好生?”
张加说:“不是,不过我毕业的时候考双百就可以推荐进去。”
“可是靠成绩推荐的话,咱们这一片儿的好像只能进44中啊……”
“我家有门路啊!”
哦……
然后有一段时间我没见着他,然后为了准备小学升初中考试我搬去姥姥家住了几个月。小学升初中正式考试的第一天考语文,考完我们语文张老师在讲台上翻看我们的卷子,她看着看着,便脸色阴沉地把我叫了起来,说:“齐天,你给我背一遍《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多好的一首诗,春天的景致湿润而迷幻,杜甫在春江雨夜站在岸边感到了沁人心脾的舒适,可我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同学背这首诗的时候脸都白了,我意识到麻烦大了,我考试的时候一紧张,把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春夜喜雨》给写上去了,背得太熟临考心理太紧张,出现了大脑短路。
张老师听我背完叹了口气,陷入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沉默中。我这个转校生成绩一直不错,算是冲击44中的种子选手。这首诗4分,丢了这4分我肯定就不可能去44中了。第二天我的数学考了满分。然后不知道我爸妈想了什么办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雨夜(我开玩笑的),我、张老师、我爸妈一起打开了锁着卷子的教师办公室,翻出我那张愚蠢的语文试卷,改了……这事情我到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当时上帝以张老师这个形象现身,施与了我就是比你大,要不就是比你早长了阴毛,要不就是别的什么方面,总之,总有些人比你强,而且这跟你的个人努力没关系,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见到那几根阴毛之后,我觉得我之前的人生很失败,是的,很失败。没有阴毛没关系,早晚会长出来的,但是我应该开始打架
了,我应该对女生们感兴趣了,应该像模像样地变坏了,如果能在长出阴毛的那一天牵着一个女生的手在公园里散步,那才叫中学生,是的,一点儿错都没有。
那天从操场回到教室,我看班里女生的眼光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个质的变化是,我回到班里之后,决定追求坐在我前面的王蓬蓬。她属于那种我妈妈每天念叨的、值得我去靠拢的好学生,学习成绩优秀、品行端正、深得老师信任且不爱打小报告,而且,她还长得挺漂亮的。那会儿我觉得我不应该泡一个像她这么品行端正的女孩儿,因为她应该不会跟我去别的学校打群架——你知道,一帮人去别的学校拔横(读四声),要是能带上一两个姑娘就太有面子了,除了去别的学校闹以外,在俺们学校门口聚众喝个汽水什么的也应该有姑娘夹杂其中,这样才像个混混的样子嘛……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姑娘可以往外带。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去追求一个更坏些的姑娘才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王蓬蓬坐在我前面啊。我很犹豫,但是想到有女友总比没有强,就试着追求了一下,比如下课以后跟她聊天逗她笑什么的,后来有一天我说:“你放学了干嘛啊?我请你喝汽水吧!”
此举令王蓬蓬开始对我小心,当然,她拒绝我了,然后注意和我保持距离。这令我开始全心全意地追求她,如果哪天她能和我一起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喝个汽水,那我大概就算个成功的中学生了——当时我的标准非常容易就降低了。
然后我在数学奥校认识了一个坐在我后面的女生,她比王蓬蓬稍微难看点儿,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去她学校找她玩儿,并且和她甜情蜜意地在她学校里散散步的话我大概也可以算是个成功的中学生。然后我又喜欢上一个更难看些的临班女生,她倒是愿意和我一起回
家——也就是放学之后一起走到地铁站去,在地铁站里聊一会儿天,她往苹果园方向我往复兴门。但是我觉得这不够,这么一个毫无姿色的姑娘,怎么着也得允许我去她家才行,到了她家里做些什么呢?好歹得让我亲她一下吧。
那会儿张加经常和我们一起走,然后她坐苹果园方向的地铁回家,我和张加坐复兴门方向的地铁回家。如此往复过了大概几个月,到了圣诞节,她送了我和张加各一张贺卡,一张写着“to my lovelyfriend齐天”,另一张写着“to my lovelyfriend张加”。我回家查了一下字典,发现“lovely”是“可爱”的意思,不是“亲爱的”,操!失望,真失望!失望之余我赫然发现她跟张加说的话明显比跟我说的多,然后我的标准又降低了,我想,怎么也得让她跟我说的话比张加多才行吧。以上所有标准(不管降低了还是没降低的),没有任何一个成功。我初中生活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忙碌而失败地过去了。
初一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班里调动座位,朱迪取代王蓬蓬坐到了我前面。
那个时候我的标准已经降得十分之低了,具体低到什么程度呢?我想,如果当时有个戴着汽水瓶子底般的眼镜、套着矫正牙齿的牙箍、梳着齐耳短发蘑菇头的女生(就像我们班长那样的),在某一天放学之后和她朋友去逛商场,临出学校的时候说:“齐天,你要不要一起去?”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始追求她。是的,当时的标准就是这么低。
可是朱迪却和我言谈甚欢,她明明比我的标准高出很多啊,怪了。
她属于我妈妈强烈反对我向其靠拢的类型:学习成绩普通,在学校里认识很多相貌出众的男生,中午偶尔和杨盟、张加等人去学校旁边的商场乱转,然后还有一个叫何小丹的品性相仿的死党,总之很活跃。有一次(据张加说)上课的时候杨盟抓住朱迪的手,朱迪试着挣脱一下没有成功,然后她就红着脸让杨盟抓着直到下课。这这……这太惊世骇俗了,这太牛逼了,当时的情景该是多么的浪漫而成人
化,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朱迪和我言谈甚欢,真不可思议,但是她真的和我言谈甚欢。课间的时候她会被我讲的笑话逗得红着脸咯咯笑,笑到高潮处拿手打我一下说: “ 真讨厌,不理你了!”
朱迪的死党是何小丹,那会儿蒋宏和何小丹打得火热,所以我就和蒋宏成了死党,然后我和何小丹也成了比较熟的朋友,然后我还在蒋宏的指导下留长头发。我和蒋宏晚上还会打电话,讨论洗面奶和护法素的用法——蒋宏人虽长得帅,读书什么的完全一窍不通,洗发水、洗面奶这类东西的说明书需要我解释给他听……这是真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头发长到可以留中分了。我和蒋宏在男厕所里鼓捣了半天,他帮我用水把头发弄湿,然后用梳子使劲梳,然后它真的分开了,然后我们一起走出厕所去上体育课,在教学楼门口碰上了王蓬蓬和她的一个朋友,她们惊呼着跑开,然后叫来更多的朋友来看我的新发型,嘴里指指点点地说:“天啊……”
我很受伤,我太受伤了,我原以为新造型会大获成功,没想到被她们当成了怪物。我和蒋宏一起走出厕所的时候还面带笑容呢,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结果随着慕名前来参观的观众越来越多,我的表情由笑改苦,由苦改怒…… 我坐在领操台旁边的台阶上黯然神伤,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不就是想变帅一点儿吗,用《功夫》里那个裁缝的话说:“爱美也不是罪啊。”蒋宏很为我担心,站在我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他的结论是现在虽然不好看,但是只要常此以往坚持下去,等头发再留长一些一定会好看起来的。然后呢,之后的一整年我睡觉前会把头发弄湿,然后戴上一个帽子睡觉(一般都是我妈医院发的那种医生戴的白色布帽子),这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发就分开了。虽然以现在的标准看来那个发型的难看程度令人发指(特别像电视里穿黑绸褂子、腰挎王八盒子的汉奸发型),但是,那至少标志我不算个好孩子。有一次我和我爸爸在外面因为什么事儿转了一天,回到家里以后我爸爸非常生气地说:“你明天去把头发剪了!”
我说:“为什么?”
“你看看路边儿那些小混混都瞧着你,我跟你走在一起都觉得丢人!”
为此我得意极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怎么可能因此把头发剪了。
我的头发分开了,我跟何小丹熟识了,我有了一个和何小丹谈朋友的死党蒋宏,我可以对朱迪表明心意了。虽然朱迪在名义上是杨盟的女友,但他们因为羞涩彼此之间基本不说话(这与我跟朱迪之后的处境是一样的),但是我想,我可以对朱迪发动攻势了。
5
朱迪为什么会美成那样呢?她怎么会那么美呢?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我坐在她后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脖子后面的汗毛,那些由头发渐变为汗毛的小茸毛有的被汗打湿了贴在脖子上,有的被头顶的电扇一吹就跟着风轻轻晃。还有她的皮肤,那皮肤就像透明的一样,如果她转过身来,把胳膊随手搭在我的桌子上,我就能看到那透明的皮肤之下,有蓝色的血液在迅速地流动。她的头发和她的眼睛有一样
的颜色,一种淡化了的浅棕色,像是洋娃娃经常会拥有的那种头发。
“朱迪,你是混血儿吧?”
“别逗了,我哪儿像混血儿。”
“那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没有一个是外国人吗?”
“我都哪儿像混血儿了?”
“你看你的皮肤这么白,还有你的眼睛和头发都是棕色的——那你是少数民族吧?”
“不是啊,我们家里没有少数民族。”
“那你是汉族人咯?”
“要不还能是什么族。”
“其实我是满族人,我跟你们汉人有亡国灭种之恨。”
朱迪被我逗乐了,她经常被我逗乐,随便什么话,只要我是当笑话说的,不管好笑不好笑她都会被我逗乐。后来长大了之后也经常会遇上这样的姑娘,目前的我觉得跟这样的女孩儿在一起很无聊,总觉得她们这一款疑似假惺惺或者没大脑似的。可是那会儿不觉得,当时要是我说些什么有趣的或者无聊的,对面的女孩儿能假装表示一下她们感兴趣,那真是令人通体舒泰啊……朱迪就能令我通体舒泰。
我说:“哎你知道吗,咱们门口小卖铺的可乐中午才卖1块4。”
“不会吧,昨天我买的时候还是1块5呢。”
“真的!不信咱俩打赌,我要是说对了你请我,我要说错了我请你。”
“肯定是1块5啊……”
“你赌不赌啊?”
“那赌吧!”
那天中午的可乐当然还是卖1块5,我一开始就知道肯定还是卖1块5。我和朱迪喝完可乐往学校里走的时候,我远远地还看见了杨盟和张加,杨盟看见了我和朱迪,就拉着张加回教室去了。
然后另外一天,朱迪和何小丹中午去旁边的商场闲逛。我当时正和蒋宏坐在一起做作业,她们出教室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往教室门口挪。我和蒋宏交换了一下眼色,蒋宏问何小丹:“你们干嘛去?”
“去长安商场看看。”何小丹说。
“那要不我们也去吧。”蒋宏说。
“随便……”何小丹说。
我们四个走在去往长安商场的路上,朱迪和何小丹在前面,我和蒋宏在后面,我觉得生活真是不错。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看
到好多洋人写的青春文学,说他们的初吻一般在初中就交代了,有些家伙在初中还有了性生活,还有那些好莱坞出品的讲美国中学生活的青春片,那帮人是因为天天吃牛肉和汉堡包所以才发育得那么早吗?与太平洋这边儿的我们相比,那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世界啊。我记得后来我上高中的时候,我那高中定期有美国中学生来交流,每次那帮五大叁粗或者前突后翘的“成年人”坐下来和我们聊的时候,他们必然用英语震惊道:“怎么可能,我们是同龄人?!”是的,相形之下犹如小鸡仔一般的我们平静淡定地点头,用英文回答:“我们今年也17岁,你们西方人相对来说早熟一些,请不要那么吃惊,这只是因为你们的食物里激素太多罢了。”
从来没人教过我们该怎么长大,从来没有。事后想想,我们的父母和老师们每天语重心长地都说了些什么!他们总是不停地传播教诲,当我们没交作业、跟同学打架、上课说话、或者跟女同学欠招儿结果被打了小报告之后,他们从哪儿找来了那么多话说?那么多没用的教诲,他们都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为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从来不愿意讲呢?为什么那些我们火急火燎渴望了解的知识他们从来都没讲过——我们到底该怎么长大?
那么多的秘密和专业知识,为什么最难的那些偏偏要自学啊……
我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刮胡子,用的是我爸爸的电动剃须刀,我拿着它在脸上移动的速度过快(相信了那些电视广告中的举重若轻),把自己的脸弄破了,好多胡子都是生拔下来的,当时我还以为刮胡子可能就是这么疼,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嘴和鼻子之前布满鲜血结痂后形成的小红点。而我18岁那年我爸爸送的礼物是一个菲利普的电动剃须刀,我当然很感谢,这大概算种资格认证,可是,难道人要到了18岁之后才需要剃胡须吗……
对对,这故事说的是初中的事儿,我初中时倒霉的事儿就更多了。我那三年留着那么难看的发型,还扬扬自得,我爸妈说难看什么的我完全不往心里去,因为无论如何,只要我留长头发,他们肯定会说难看的,所以我不相信他们的批评。还有,我当时竟然往脸上抹防晒霜!防晒霜啊那是!我妈妈的,我出门的时候偷偷抹上一大堆,然后整整一天的汗水都被捂在防晒霜底下——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得像个成年人,没人教我,我干的都是些多么荒唐的事儿啊……现如今如果我身边儿出现一个抹香水的男士,我会在心里偷偷笑一会儿的,可能有点儿老土吧,但是我真的会笑一会儿的。可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竟然往脸上抹我妈妈的防晒霜!然后去学校!在学校的操场上和男孩儿们追跑打闹!
从来没人教过我,在我想成为成年人的时候,我该如何保持一个合理的、循序渐进的过程。其结果就是,当时我是个如此荒唐可笑的家伙,而朱迪竟然还和我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家伙言谈甚欢。
有一天,在领操台旁边的楼梯上,朱迪和何小丹坐着说点儿什么,远远的,我听不见。蒋宏和我都面色凝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过去,蒋宏说:“何小丹,来过来,我跟你说点儿事儿。”然后他们俩就走到旁边看着我和朱迪。朱迪坐在台阶上,我站在她对面,我们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先东拉西扯了一些什么,比如,你最近都不怎么跟杨盟说话啊?
朱迪说:别提这人。
我说:“朱迪,我打算跟杨盟竞争。”
朱迪红了脸,她的皮肤白,特别容易就会满脸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明白我什么意思,我回头看了看何小丹和蒋宏,他们都用期许的目光鼓励着我。
我对朱迪说:“反正我要跟他争,我就想问问你,我有资格跟他公平竞争吗?”
朱迪说:“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竞争什么啊?”
我说:“争你啊!”
朱迪脸蛋红扑扑的,很愉快地说了句讨厌,然后就跑去蒋宏那边儿,拽上何小丹跑了。蒋宏走过来,很严肃地问我:“怎么样,顺利吗?”
“挺顺利的!”
“她都说什么了?”
“好像也没说什么,不过,我觉得还挺顺利的!”
从此以后,在教室里朱迪和我的目光一旦相遇,我和她就会同时抿上嘴笑一会儿。上课的时候我根本不看老师,总是拿眼角瞄着朱迪——她那时候已经不坐我前面了,我们之间隔着一行,她坐我右侧斜前方。传卷子的时候朱迪会回过头来,问身后同学什么事儿的时候她也会回过头来,有时候没原因也会回过头来。
杨盟看我的目光多少有些愤恨,但更多是满不在乎,因为他跟朱迪的恋爱确实等同于无。张加开始跟我亲近,当时我不知道原因,后来我跟朱迪的恋爱也无疾而终,原因似乎跟张加有关系,因为他跟我说:“你把朱迪从杨盟那儿抢走,我跟杨盟都商量好了,由我出面把朱迪从你这儿抢走,谁让我跟杨盟是哥们儿呢?”
——所以说那会儿犯傻逼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其实都挺傻逼的。前几个月吧,我们有个初中女同学结婚,我又见到杨盟和张加了,我们坐在一起喝酒,都很高兴。他们两个各自成为了两个皮包公司的职员,当然,名片上印的肯定是某个项目的经理什么的。他们都和我一样好烟好酒,可见3岁看老什么的这话没错,要不说我们初中的时候会混在一起呢,那天酒席上抽烟喝酒的好像只有我们三个。他们都很为钱发愁,席间一直在讨论某个巨大而不切实际(至少在我听来很不切实际)的商业计划,一门心思打算大发一笔的架势。我不发愁,所以心里暗自得意,而且,我可以非常肯定我自成年之后睡过的姑娘肯定比他们俩多,这是我从他们讨论自己女友时的言语中判断出来的,所以我又暗自得意了一会儿——十几年过去了,我总算比他们两个像男人了,我的阴毛总算比他们俩的浓密了。真让人舒心啊。
婚礼结束之后,我回到家就把他们的名片扔掉了,而且还没有像扔别人的名片那样撕掉再扔,我把那两张名片完整无损地扔进垃圾桶,我当时想:如果有哪个捡破烂的翻出他们的名片,然后拿出去招摇撞骗,那将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儿啊……啊,抱歉抱歉,我说得有点儿得意忘形了,还是说会十几年前那个纯情的我吧。
前面说过了,有一阵子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朱迪,睡前想的是她,梦中想的是她,醒来之后坐在床上想的还是她。上学的路上我会想今天会不会和朱迪说些什么以前没说过的话,在学校里我会四处搜寻朱迪,在教室里我会一直看着她(虽然总是不好意思和她说话,但这不防碍我看她吧),放学之后我会和蒋宏坐在教室里耗着,一直耗到她和何小丹也回家为止。
有一天早上,因为过分的思念,我早晨5点钟就醒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朱迪的影子。这怎么办呢,我得见到她,可是离上学的时间还早,学校要7点30才开始上课,朱迪最多7点才会到学校,还有足足两个小时呢啊……
所以我5点多一点儿就爬起来了,穿上我自认为最帅气的花衬衫,吃一点儿东西,摸黑骑车去地铁站,出门的时候我妈妈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早去学校,我告诉她说我要在学校上一会儿早自习,我妈妈很欣慰,满怀期许地望着我在夜色中飞奔而去。
我应该在 木樨地站下,但是我在南礼士路站就下来了。然后从复兴商业城向西,走到长安商场门口的绿地那儿,那儿有绿地的护栏,我坐在上面。长安街对面是全国总工会的大楼,那时候长安街上还没有过街天桥,我知道再过最多20分钟,朱迪就会从全国总工会大楼旁边的居民区里走出来,她家在更里面一点儿的小区里,但是她会从这里走过来,然后出现在长安街的对面。
现在的我似乎已经长大了,不管遇上什么事,我想我都不会像当年等朱迪时那么紧张了。你知道,在成人社会中,人们不会让
你干那些你完全干不了的事情,你也没机会干那些你完全干不了的事情。比如你做一个工作做了很久,成为这一领域的专家或者翘楚之后,才会有人把你推向前台,去接受个采访或者当众发表意见什么的,那时候的你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比如你掌握了足够的专业技能,才会有人给你机会,让你独当大任去开辟一片处女地,那片处女地你虽没有去过,但是别的类似的事儿你已经干过很多了,再干一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比如你已经见过了许多美女,当你见到下一个更美的美女的时候,你最多能感觉到的无非就是兴奋。
跟那个时候我在长安商场门口等朱迪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甚至一切才刚刚准备开始。那个时候我一个美女也没有见过,以我有限的心智,也不知道什么叫跟女孩儿交往以及应该如何交往,我全部经验来源是电影电视,还有男同学之间完全没有参考价值的口耳相传。我刚刚从小学毕业没多久,还从来没有凭自己的意愿买过任何衣服,我在喜欢上朱迪之后才发觉应该美化自己,我当时的衣服除了儿童服装和运动衫之外就只有校服,我身上穿的那件花衬衫是我从我爸爸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见过,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但是我不得不坐在这里等朱迪——我要是不坐在这里等她,我肯定会因为过分的思念死过去的。我紧张极了,光是想想她等会儿会出现在马路对面我的心就嘭嘭跳,不不,那应该不是兴奋所至,那是害怕。
夏天的早晨多少还有一点儿凉,绿地的护栏也是凉的,但是我不愿意把那件花衬衫的扣子全部系上,也不愿意从护栏上跳下来,那影响美观。周围的人都是赶去上班的,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但是我看不见他们,我只看得见马路对面的那个小门。
先是我们班长从马路对面的小门里走出来,我左顾右盼的,她走到我跟前,看见我有点儿惊讶,说你在这儿干嘛?我说等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然后朱迪在马路对面出现了,她和何小丹一起过来的,她还没有看到我,正在和何小丹随便说着什么等红绿灯。我从护栏上跳下来,晃了晃然后又坐回去,我感到自己心跳的强度和速度,我耳朵的血管一涨一涨的,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应该还挺帅的吧?我嬉皮笑脸一点儿是不是就可以掩饰掉面红耳赤呢?我坐在护栏上,拿手摸着自己的心脏,甚至有点儿绝望地看着朱迪跟着人流走过宽阔的长安街。是何小丹先看到了我,她们一边儿走,何小丹凑到朱迪耳边说了什么(“你看,齐天在那儿坐着!”),朱迪也看到我了,我知道我在呲牙咧嘴地看着她笑呢。她们两个在马路中间放慢了脚步,说着话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朱迪的脸蛋也红扑扑的,这让我放心了不少。
你在这儿干嘛呢?
等你啊。
你等我干什么……
就是等你嘛。
我忘了何小丹那天是跟我们一起走的,还是借故绕了个别的路去的学校。即便她和我们一起走的,我当时的眼睛和现在的记忆也没有别人。朱迪走在我的身边,稍稍靠侧前方一点点,我能够记得她不好意思时抿嘴看别处的神情,也能够记得她书包的颜色,我甚至记得她书包上的钥匙扣是一个有点儿脏了的小玩具熊。朱迪在我斜前方50厘米处往学校走时,那只小玩具熊便跟着朱迪的节奏左右摇晃。我
偷偷地抓住那只玩具熊钥匙扣,轻轻地握一下下,就好像握住了朱迪的手。但实际上当然没有手拉手,我只是一直看着她,无时无刻不在偷偷看着她。
和朱迪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得意极了,特意在教室里搜寻了一圈杨盟,他闷闷不乐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去抄作业,而张加跑去跟他小声说话。
太成功了,我太成功了。当然,面对成绩,我也要有清醒的认识,那就是:朱迪到底对我是怎么想的呢?如果她对我也有些意思,如果她也像我一样怀着一股炙热而不易表达的激动,那么她第二天就应该自己来上学,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跟何小丹一起走。
小处男身体就是好!那些天不管写作业写到了几点,早晨5点我肯定会醒过来,而且精力百倍,随时随地可以开始百米冲刺——实际上我每天早晨5点多都迎着晨星百米冲刺,而且一点儿也不像如今的我那样动不动便腰酸背痛腿抽筋,我可有力量了,只要一想到离她很近我就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早晨醒过来之后我便开始高兴,头脑非常之清醒,我知道我马上又能见到朱迪了,我花一点时间在衣镜前穿上衣服,背上昨天晚上就已经收拾好的书包,骗我妈说我去早自习,在她的殷切关怀下迅速地奔出家门,向长安商场门前那片小绿地奔去。
朱迪,为了奔向你,我做些什么都可以,让我站在你身边的话,我就是一个完整活着的初中一年级准不良少年,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就是个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你的、过着不健康生活的失败中学生。我在南礼士路出地铁站,走上一站地到长安商场门口,坐在那儿,把那件花衬衫的钮扣系上两个。我觉得我应该像日本动画片里的男主人公那样找朵小花儿,然后摘一片花瓣说:“她会一个人来……”再摘一片花瓣说:“她不会一个人来……”她是一个人来的,真的是,何小丹没在她身边。我看见她远远走过来,背着她的书包,脸上有些掩饰不住的笑意。我站起来迎过去,她假装没看见我,待我们彼此走近了才低头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你今儿一个人上学啊?”
“啊……”
朱迪走在我前面50厘米,我跟在她斜后方,能清楚地看到她那白皙的小耳朵,今天变得像桃子一般粉嫩嫩。
“你老在这儿等我算怎么回事啊,有时候我爸也送我上学呢。”
“那你别让他送你上学不就得了吗。”
(我嬉皮笑脸地说)
“我要是拦不住他呢?”
“你拦住他不就得了。”(嬉皮笑脸)
“你们家不是远吗,天天那么早起不累啊你。”
“为了你,我怎么会觉得累呢……”
(嬉皮笑脸。另外,我写这话的时候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吐,但我敢打赌,我当时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
朱迪红着脸说:“贫吧你就……”
“真的,我真的一点儿都不!”
(嬉皮笑脸)
“你几点到这儿的?”
“大概6点多吧。”
“那你得等半个多小时呢。”
“真没事。”
谈话至此戛然而止。其时,我们走在学校南边那一片建国初期兴建的小区里,这一片儿是给国家机关的低级干部家庭准备的,苏式老楼,红砖的墙面黑砖的甬道,夏天的早晨长满了湿漉漉的苔藓。
我们默默走,朱迪像个怀揣心事的成年人,我大脑里一片空白,脸上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挂着嬉皮笑脸。
朱迪问我吃没吃早饭,我说在地铁站里买了庄园汉堡包。
朱迪听了像是有点儿失望似的点点头,我当即觉得有点儿后悔,觉得要是说没吃,没准儿朱迪下回愿意给我带点儿早餐。吃的东西哪儿都能弄着,朱迪给带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但这会儿话已经说了,再想往回找补也没用了。快走到学校的时候,朱迪说:“咱们
老一块儿进教室是不是不太好啊……”
“怎么不好了?”
“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看见就看见了呗!”
“哎呀,你是男孩儿你当然不在乎。”
我一开始不服气,觉得我就应该和朱迪两个人大模大样地走进学校去,于是就不顾朱迪反对硬跟在她后头。一见着门口传达室张大爷我就心虚了,和朱迪两个人作贼似的走进学校,巧了,一个班里的同学都没遇上。进了教学楼我就服了,去男厕所假装上厕所,朱迪先进班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还学着电影里的模式送她花来着,不过我那个不是买的,是从南礼士路那边儿的绿地里掐的。
我忘了为什么那时候会和张加混在一起,大概是年幼无知没什么忧患意识,错把敌军当成了友军,总之我除了对蒋宏说出我跟朱迪的进展之外,张加对我的情况摸得也很清楚,而且提出过许多意见。比如有一次我们两个等地铁的时候,张加说起如何让女生注意、感兴趣的诀窍,他说一定要活泼,“要能疯能闹”,他是这么说的,并且当场在木樨地站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做了一个足球运动中的滑铲动作。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从地上爬起来笑着问我“记住了吗”,我虽然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过分另类,但还是点点头说记住了。毕竟,他是我身边最受女生注意的男生,他的成功经验我认为应当无条件地接受。对于接受先进经验这个问题,之后我也常常遇到不靠谱的传授者,我想读者诸君大概也有过类似经历,一个比愚蠢的你强一些但实际上聪明不到哪儿去的人,给你做一个滑铲,然后告诉你这就是他(她)的成功秘诀,你略略感觉到了他(她)的愚蠢,但是出于谦虚和谨慎,也出于他(她)在你所希望加强的方面比你成功,你以你一以贯之的愚蠢照单全收,这太可悲了。我只能说,这种悲剧对于成长中的人来说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人的眼界很重要,但不是人人都有与境界高的人聊天的运气和资质。成年人与小孩子之间的沟通常有很大的障碍,而且这障碍是双方共同造成的,确实难以避免。
有一次,张加也起了个大早跟我一起去长安商场(真奇怪,他竟然为了陪着我也起那么早,我想他当时一定也很希望能陪朱迪上学,不然为什么要5点钟起床和我一起出发呢?)。走出南礼士路地铁站的时候,我觉得心脏跳得很不规律,只好拉住张加说:“不行,我太喜欢朱迪了,我觉得我应该送她点儿什么东西,必须送,可是我不知道送什么好……”
张加认为我应该送花儿,“女生没有不喜欢花儿的。”张加如是说。
我们沿着复兴路往西走,看到了路边的花坛,里面盛开着某种花冠硕大的鲜花,不是月季就是牡丹,反正就是那种在90年代初期专门用来象征繁荣昌盛的某种官方花卉。我在张加的怂恿之下迈入花坛,在众目睽睽之下揪了一朵。那种花儿的茎特别结实,我和张加手里又没有剪刀一类的东西,所以那朵花儿基本算是被我拧下来的,本来我想营造一种“这是专门去花店买给你的花”的假相,但是因为是
拧下来的,花茎断口处稀烂——简直一团糟,一点儿也不像花店里买的,这是我把花拿在手里之后才意识到的。人家电视里男的送女的花,都是有玻璃纸一类的东西包着,就算没有,花茎断口处好歹也应该是用剪刀剪下来,以示干净整齐吧。
张加去学校了,我一个人拿着花儿坐在长安商场门口绿地的护栏上,心里又紧张又后悔,我觉得朱迪一定能看出来这花儿是我从花坛里偷来的,那“绅士赠花”这个意象就完全被打破了……可是这么漂亮一朵花儿,要是我扔了它,岂不暴殄天物?
还好,朱迪对我送她花儿这个事似乎还挺满意的,没去计较花茎断口处十分可疑的乱七八糟。她背着她的小书包,把花举在胸前走路,时不时地还会闻一下。她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干嘛送我花儿啊,我难道要拿到教室里去吗?我这才想起来,是啊,我其实应该
放学的时候送她花儿,难道要朱迪把花儿藏在书桌里藏一天吗。走到铁三中西面那个僻静的小巷子的时候,朱迪挺小心地问我:“要不我把花儿先放这儿,然后晚上放学的时候再拿走?”
我说行,恐怕也只有这办法了。
朱迪小心翼翼地把花儿插在一排低矮的乔木上(那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像灌木似的当作护栏用的植物是乔木吧?就是那种有许多墨绿色小叶片的植物,以前北京到处都是,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我没想到她会对这花儿这么小心,她摆弄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我们离开的时候,那朵花儿就像是原先就长在那里似的。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起走的。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手足无措地跟在朱迪旁边,走到铁三中西面那条小巷子的时候,那朵花儿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不知道朱迪的感觉如何,我反正是在遗憾的同时有些放松,那花儿没了也好,总不能让朱迪拿回家去吧,她爸爸会说她的。
我陪朱迪走到总工会大楼旁边那个小门,她便不再让我送,说是怕碰上她爸爸,有时候她爸下班买菜回家的时候也走这条路。我看着朱迪从那个小门里走进去,看一会儿看不见了,就自己再走去地铁站坐地铁回家。我没产生过跟踪她一会儿的念头,我觉得那是不应该的。
说到一起放学回家这个事,我又想起一个人来,这位兄台名字叫许琮,毕生志愿好像就是陪着班里女生回家,可惜一直不怎么得志。许琮长得又黑又大,除了体育之外全部成绩垫底,班里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不怎么跟他玩儿,这让他很不服。为了吸引注意,许琮成了我们班的吹牛专家,大家想听笑话的时候就去问他爸爸的事。在许琮嘴里,他爸爸是一个身家亿万的富翁、经营他家小区里的一个家常菜饭馆,这个饭馆除了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等家常菜之外也兼营鲁粤海鲜,4斤重的大龙虾和手腕粗的海参都是招牌菜品,而且那家饭馆还非常亲民,啤酒只要1.5元每瓶。许琮有一辆全班最贵的捷安特牌山地车,24级进口变速器,平时很爱护,从来不借给别人骑,停在学校存车处的时候至少要用十分钟开或者锁那些车锁。他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你不能接近他,你一接近他——比如说你很偶然地和他一起在学校教学楼的楼道里走了5分钟左右,许琮便会一筹莫展地告诉你他的许多隐私,比如说,“其实我爸爸最近的生意有波折,我家可能要变没钱了,甚至可能要卖掉一两辆奔驰”。我遇上过一次这种情况,我尝试着安慰了他两句,他很感动,抓住我的胳膊很真诚地告诉我说:“齐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叫我情何以堪,和许琮成为最好的朋友,连朱迪都会嫌弃我的!
当听说我和蒋宏有时候放学后会陪朱迪和何小丹走一会儿,送她们回家之后,许琮便开始了他那项艰苦卓绝的毕生志愿——纠缠班里每一个女生,要求送她们回家。首当其冲经受纠缠的就是朱迪和何小丹,大概许琮觉得她们两个有先例,所以比较可能会向他开绿灯。这事情搞得全部当事人都很尴尬,许琮的遭遇固然令人怜惜,但他确实太过分了。比较极端的有一次,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了(可能何小丹和蒋宏小吵了一架),那天放学我没有叫蒋宏一起,只有我、朱迪、何小丹三个人一起离开学校的。许琮以为找到了机会,便骑着他的捷安特山地车粘在我们后面。被朱迪与何小丹训斥之后,许琮竟然回学校去叫来了蒋宏!蒋宏一路狂奔而来,远远看我们三个好好走着,就自己掉头骑车回家了。我觉得这严重影响了我和蒋宏之间的友谊,想去追,但是又不能扔下朱迪和何小丹单独与许琮这个危险的黑大粗在一起,只好眼睁睁看着蒋宏走了。当晚我给蒋宏打电话,他告诉我,许琮回教室去告诉他说“何小丹被铁三中的人劫了”,他才疯了似的跟着许琮跑来的。而许琮又是怎么想的?他觉得我们三个一起走,便代表何小丹也和我一起放学回家,所以蒋宏会生我的气?这太神经病了吧……神经病固然可怜,可是神经病成他这样除非是圣雄甘地(绝非豆蔻年华的本人),谁会愿意拍拍他的额头说“你其实是个好孩子,我们做好朋友吧”。不可能!
6
现在想想简直不可思议,我竟然活过了那一年的暑假,你知道,那可是将近两个月见不到朱迪啊!当时我不可能有胆量在暑假的时候把她约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当时就是没这个胆量,现在想想觉得那会儿的自己真是太奇怪了。
那年暑假我妈利用她所在单位的福利,成功地给自己的龅牙整了形。由于整形牙齿的费用可以报销,所以我妈希望继承了她龅牙传统的我也接受牙齿矫正手术。这个主意被我严词拒绝了,因为那样的话就得像我妈之前半年那样,给自己装上个可怕的牙箍,变成一个一笑起来便铁齿铜牙的钢牙怪。据我妈说那手术很简单,只需要拔掉一两颗槽牙,然后戴上三两个月的牙箍即可——别开玩笑了,别说
叁两个月,就是叁两天我也不能接受!真那么干我怎么面对朱迪,我的青春就毁了!这事情对我来说是个底线,一个每天戴着帽子睡觉以保证中分发型的青年,怎么可能甘愿变成一个钢牙怪呢。
暑假的到来对我来说是一件悲惨的事,我见不到朱迪了。当时的我每天都在想念朱迪,并且夜夜企盼开学的日子早点儿来,夜夜思君不见君,此情可待成追忆等等。那年的暑假,我妈妈单位组织去海边玩儿,我妈为了解决我那神秘莫测莫名其妙的悲哀情绪,硬拉上了我一起去玩儿。我记得上火车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闷闷不乐,因为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过朱迪了,而且后面还有漫长的一个多月要
熬。大概是闷闷不乐的人比较招无知少女喜爱,我在这次出游中认识了我妈妈一同事的孩子,并且在出游结束后朝思暮想了很久,还在我表姐表妹的鼓舞下去她家找过她……其实我到现在都说不好到底哪个才算我初恋,是朱迪呢?还是我妈妈同事的这个女儿?那个我妈同事的女儿叫赵平,她与朱迪不同,据称属于品学兼优值得我学习的那类。赵平在市重点8中读书,虽然只有14岁,却已经拥有了170厘米的高
挑身材和精细美丽的五官,我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比她矮半头,虽然同岁但是却像个货真价实的小屁孩儿。在海边玩儿的那几天我们常在一起,她告诉我说她家住在复兴门内的一处四合院,祖上是正白旗。那地方现在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北京金融街,当时正在拆迁,我和她的生活没有其他交集,只知道她暂时还住在那一片平房中的某套四合院里,我当时颇为踌躇地想到,如果这片老城区拆迁完毕了,我就再也不
可能见到赵平了。所以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骑车去那一片转悠,希望能够碰上她。为此我还写过一篇情深意浓的散文。《读者》上的酸醋小文和《知音》体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14、5岁的时候就能写。如果你不怕头皮发麻,我可以给你展示一下我当时在那片老城区寻找赵平时抒发的情怀,文章的名字很好听,叫《风吹头发的回忆》——
我站在这条新修好的马路上,左边是那几幢拔地而起的大厦,右边是那一片变得不再平静的胡同。那胡同原是很清静的,因为有她,变得很美。
我喜欢放学以后来这儿一个人骑车,在那一片胡同里转来转去。
不为别的,只为能把心情放下,让自己变得安静;或许,是盼望着能很凑巧地遇上她吧。
我站在这里,这是北京初夏的风,吹到心里让人感到凉爽。它把我的头发拨了又拨,于是迷了我的眼,我捋了捋头发,想这一定很潇洒。她要看到该多好,她会冲我笑吗?
我站在这里,眼睛看着那胡同口,看她是不是能从里面出来,让这晚风也吹在她身上。她的头发飘呀飘的,还有那条天蓝色的
长裙子,头发把那汪湖水都遮住了,只露出她唇边浅浅的笑……美丽也无法形容。
她朝我静静地走来,伸出手轻抚我倔强的脸庞。蓦的,便化作了烟。那晚风吹我的头发,也吹走那烟,静悄悄地便消失了……
我还站在这里。抬头看那大厦,看那一片老房,我失掉了它,便失掉了所有联系。我想我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她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后悔那时没多看她一眼;没拉拉她的手,郑重地说声再见什么的,我猜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风还在吹呢,还是那么怡人。我的腿有点儿累了。我走了几步,转身再看那一片老房。
青砖白瓦。
几片叶子落下,那胡同里飘出一团烟雾。长发在风里轻轻地飘,淡红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她消瘦地立在这晚风里面——真美。
我转回身,觉得这晚风像把匕首插进心里,凉凉的让人感到有些异样的刺激。不过,这——挺美的!
哦也,镇静,一定要镇静,不要砸你手边的东西,我希望没有吓到你。我说过了,人人都有愚蠢的青春期,希望你不要笑话当年的我,因为你当年也像我一样愚蠢,没准儿还更差劲一些。
总之那一个暑假之所以能成功地活下来,大概跟我移情别恋有关系,基本上,直到临近开学,我在对她(我妈妈同事的女儿)晕乎乎的思念之下奇迹般地写完了全部暑假作业,迷迷糊糊地收拾收拾书包,准备第二天去学校报到之时,才重新开始思念朱迪——啊!明天就可以见到朱迪了!太棒了!
我怀疑暑假期间朱迪和张加见过,或许还一起出去玩儿过,当然也可能是她厌烦了我的无聊,总之我觉得她好像没以前那么爱搭理我了。我总是很紧张、很期待、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周围,同时又不愿意被她发觉我总跟着她,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一直在看着她,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很酷的人,就像是电视里的西部牛仔或者武术高手——就是那种特别有男性魅力,不怎么爱搭理女孩儿,而偏偏有一大堆姑娘往上贴的人。
一方面我非常紧张和不知所措,一方面我又特别自以为是,以为朱迪对我笑一笑,就说明她的心已经像电视里那些姑娘一样扑倒在我脚下……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有这种错觉,我觉得我这人对很多事情的估计总是过分乐观,到现在还是这样。
前两天有个朋友对我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是个帅哥,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帅啊。”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挺帅的,操!昨天另外一个朋友也跟我说:“我觉得那谁谁其实比你明白。”可是我真的觉得我比那谁谁明白多了,操!我太失败了,我的自我认知怎么会这么乐观……苍天啊,让我变成一个低调的人好吗,求求你了……
我那会儿明明是一个不起眼的、不招姑娘喜欢的人啊,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什么朱迪对我笑一笑就会让我的自我认知产生180度大转弯呢?人贱不能赖社会啊,稍微给点儿好脸儿这个家伙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像我那时候的小鸡鸡一样——有事儿没事儿就直指苍天,走路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坐地铁的时候、做作业的时候、考试的时候……脑子里明明没想什么淫秽的,可小鸡鸡它老人家自有一套体系,总是莫名其妙地直指苍天。对一个尚未看过毛片的初中少男来说这是很苦恼的,在实际生活中有许多不便之处,比如在地铁上坐着,到站了,该下车了,虽然我一路上都在背英语单词,可是小鸡鸡却很自主地立着,这个时候站起来很不方便,无奈,只好再坐一站地铁……
朱迪变得不爱搭理我,我们缺少沟通,我只是这么感觉的。
我很想知道她对我的感受,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我打算试一试。有一天早晨,我比平时到的都早,就在长安商场门口那儿一直坐着,坐了很久,然后在朱迪差不多该出现前十分钟躲到了护栏附近的一个电话亭里,趴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望眼欲穿地看着我平时坐的那个护栏。我想看看朱迪见不到我的反应,我已经每天在这里坐着等她等了很久了,我每天都5点多起床来等她,从初中一年级第
二学期到现在,时间已经长到可以培养出习惯了。我觉得我爱她,我觉得我真的爱她。虽然我们每天很少说话,虽然我们缺少沟通,但是我想我每天在这里等她,而她也一直是一个人来,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一种没签订合同也没有口头协议的誓约?现在我想知道,如果我忽然打破这种默契的话,朱迪会有什么反应呢?
事实证明,朱迪做出了最令我心碎的反应,她来了,背着她的小书包,几乎没在那个护栏处做任何停留,只是左右看了一下就走了。她不在乎我,我告诉自己,她根本不在乎我,我告诉自己,我要是不来等她搞不好对她来说还是种解脱,我告诉自己,我来等她对她来说其实是种负担,我告诉自己。那以后我就不来烦你了。可是,如果我不来等你的话,我会重新变成一个失败的、无聊的、惨绿少先队
员的……
这天我完全崩溃了,在教室里像个死人一样,朱迪远远地回头看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我觉得我完蛋了,朱迪根本不在乎我,尤其是我看到她和张加说笑的时候(那时候他们是同桌了),我确定我已经完蛋了,要是可能的话我干脆转学算了,转学到破烂儿33中去也没事儿,我一分钟也没法儿在这个教室里呆着了。
7
我不敢跟爸妈说转学的事儿,我知道他们当时为了让我去复兴路那边儿读小学费了无数周折,包括我自己这几年早出晚归,每天在路上花去两个小时挤地铁,这一切最终的目的无非是上一个像44中这样的初中,然后再考去一个更好些的高中,然后是好一些的大学。更何况还有张老师,她虽然没怎么称赞过我,但是她相信我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以后会是个有出息的工程师、公务员、公共知识分子——我想她肯定没想过我会成为一个给连续剧小演员录专辑的公共乐手,不过这没什么,14、5岁时的我也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年儿童可以任性,但不能在这种事情上任性,我当时真是乖啊,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
我不能转学,但是我可以自暴自弃,这个谁都拦不住我。其实我当时不知道我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直到有个周末在家里的时候,我妈妈很愤怒地冲我大吼一声:“你怎么能这么萎靡不振的!”
我当时正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干,就是在那儿躺着,看着天花板念朱迪的名字以及“人生真虚无啊……”这类的。
听我妈妈这么说,我看了看她觉得很可笑,我想:你儿子都已经完蛋了,你竟然还指望他精神抖擞的?抖擞成什么样比身再看那一片老房。
青砖白瓦。
几片叶子落下,那胡同里飘出一团烟雾。长发在风里轻轻地飘,淡红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她消瘦地立在这晚风里面——真美。
我转回身,觉得这晚风像把匕首插进心里,凉凉的让人感到有些异样的刺激。不过,这——挺美的!
哦也,镇静,一定要镇静,不要砸你手边的东西,我希望没有吓到你。我说过了,人人都有愚蠢的青春期,希望你不要笑话当年的我,因为你当年也像我一样愚蠢,没准儿还更差劲一些。
总之那一个暑假之所以能成功地活下来,大概跟我移情别恋有关系,基本上,直到临近开学,我在对她(我妈妈同事的女儿)晕乎乎的思念之下奇迹般地写完了全部暑假作业,迷迷糊糊地收拾收拾书包,准备第二天去学校报到之时,才重新开始思念朱迪——啊!明天就可以见到朱迪了!太棒了!
我怀疑暑假期间朱迪和张加见过,或许还一起出去玩儿过,当然也可能是她厌烦了我的无聊,总之我觉得她好像没以前那么爱搭理我了。我总是很紧张、很期待、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周围,同时又不愿意被她发觉我总跟着她,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一直在看着她,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很酷的人,就像是电视里的西部牛仔或者武术高手——就是那种特别有男性魅力,不怎么爱搭理女孩儿,而偏偏有一大堆姑娘往上贴的人。
一方面我非常紧张和不知所措,一方面我又特别自以为是,以为朱迪对我笑一笑,就说明她的心已经像电视里那些姑娘一样扑倒在我脚下……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有这种错觉,我觉得我这人对很多事情的估计总是过分乐观,到现在还是这样。
前两天有个朋友对我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是个帅哥,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帅啊。”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挺帅的,操!昨天另外一个朋友也跟我说:“我觉得那谁谁其实比你明白。”可是我真的觉得我比那谁谁明白多了,操!我太失败了,我的自我认知怎么会这么乐观……苍天啊,让我变成一个低调的人好吗,求求你了……
我那会儿明明是一个不起眼的、不招姑娘喜欢的人啊,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什么朱迪对我笑一笑就会让我的自我认知产生180度大转弯呢?人贱不能赖社会啊,稍微给点儿好脸儿这个家伙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像我那时候的小鸡鸡一样——有事儿没事儿就直指苍天,走路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坐地铁的时候、做作业的时候、考试的时候……脑子里明明没想什么淫秽的,可小鸡鸡它老人家自有一套体系,总是莫名其妙地直指苍天。对一个尚未看过毛片的初中少男来说这是很苦恼的,在实际生活中有许多不便之处,比如在地铁上坐着,到站了,该下车了,虽然我一路上都在背英语单词,可是小鸡鸡却很自主地立着,这个时候站起来很不方便,无奈,只好再坐一站地铁……
朱迪变得不爱搭理我,我们缺少沟通,我只是这么感觉的。
我很想知道她对我的感受,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我打算试一试。有一天早晨,我比平时到的都早,就在长安商场门口那儿一直坐着,坐了很久,然后在朱迪差不多该出现前十分钟躲到了护栏附近的一个电话亭里,趴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望眼欲穿地看着我平时坐的那个护栏。我想看看朱迪见不到我的反应,我已经每天在这里坐着等她等了很久了,我每天都5点多起床来等她,从初中一年级第
二学期到现在,时间已经长到可以培养出习惯了。我觉得我爱她,我觉得我真的爱她。虽然我们每天很少说话,虽然我们缺少沟通,但是我想我每天在这里等她,而她也一直是一个人来,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一种没签订合同也没有口头协议的誓约?现在我想知道,如果我忽然打破这种默契的话,朱迪会有什么反应呢?
事实证明,朱迪做出了最令我心碎的反应,她来了,背着她的小书包,几乎没在那个护栏处做任何停留,只是左右看了一下就走了。她不在乎我,我告诉自己,她根本不在乎我,我告诉自己,我要是不来等她搞不好对她来说还是种解脱,我告诉自己,我来等她对她来说其实是种负担,我告诉自己。那以后我就不来烦你了。可是,如果我不来等你的话,我会重新变成一个失败的、无聊的、惨绿少先队
员的……
这天我完全崩溃了,在教室里像个死人一样,朱迪远远地回头看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我觉得我完蛋了,朱迪根本不在乎我,尤其是我看到她和张加说笑的时候(那时候他们是同桌了),我确定我已经完蛋了,要是可能的话我干脆转学算了,转学到破烂儿33中去也没事儿,我一分钟也没法儿在这个教室里呆。
7
我不敢跟爸妈说转学的事儿,我知道他们当时为了让我去复兴路那边儿读小学费了无数周折,包括我自己这几年早出晚归,每天在路上花去两个小时挤地铁,这一切最终的目的无非是上一个像44中这样的初中,然后再考去一个更好些的高中,然后是好一些的大学。更何况还有张老师,她虽然没怎么称赞过我,但是她相信我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以后会是个有出息的工程师、公务员、公共知识分子——我想她肯定没想过我会成为一个给连续剧小演员录专辑的公共乐手,不过这没什么,14、5岁时的我也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年儿童可以任性,但不能在这种事情上任性,我当时真是乖啊,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
我不能转学,但是我可以自暴自弃,这个谁都拦不住我。其实我当时不知道我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直到有个周末在家里的时候,我妈妈很愤怒地冲我大吼一声:“你怎么能这么萎靡不振的!”
我当时正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干,就是在那儿躺着,看着天花板念朱迪的名字以及“人生真虚无啊……”这类的。听我妈妈这么说,我看了看她觉得很可笑,我想:你儿子都已经完蛋了,你竟然还指望他精神抖擞的?抖擞成什么样比较合适?一个积极向上的少先队员?可是“完蛋”这个属性已经像一颗钉进木板上的铁钉那样钉在我后背上了啊!
我当时有生以来头一次对她的愤怒表现出不屑,之前我对她的愤怒都是用屈从或者反抗两个方式应对的,表现出不屑之后,看着就很像个进入了青春期的中学生了。我妈妈很无奈,她总不能因为我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干就冲上来跟我发脾气,但很明显,她已经被我不屑的眼神激怒了,那我妈妈该怎么办呢?她是这么办的:
“你作业做完了吗?”
我没理她。
“我问你作业做完了没有!”
“你管得着吗?”
“我是你妈我不管谁管啊!你这没精打采的哪儿有个学生样儿!做作业去!”
我在心里深深哀叹了一声,我的神啊,我都已经完蛋了,竟然还有人要求我去做那些永远不可能全部做完的作业。我甚是屈辱地坐到书桌前,假模假式地翻了会儿书,趁我妈洗衣服的时候偷偷换了衣服,然后开房门,我妈从厕所探出头来说你干嘛去,我撞上门飞一般地消失了。
骑上自行车,不坐地铁了,天气不错,就慢慢骑吧。走中轴路,在鼓楼大街地铁站那里穿城而入,一直骑,慢慢骑,走城里的小路,到了阜城门出来,骑到三里河去,周围的行人都很虚无,天空也很虚无,路边的小商铺也很虚无,在学校附近转一圈,学校也很虚无,然后顺着朱迪回家的路骑过去。虚无感这才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痛欲绝,从总工会大楼那里进小区,然后就在那一带转转,在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我觉得对面那栋有拐角的楼特别像朱迪的家。我想,我会不会碰上朱迪呢,我要是能碰上朱迪就好了,如果她被父母指派出来买个酱油什么的看到了我,她就知道我有多么爱她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朱迪到底住在哪个院里,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现在听起来恐怕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想如果朱迪不想告诉我的话我就不应该知道,她不告诉我总是有原因的,我也不应该到处打听。我大概知道何小丹住在哪个院里,是蒋宏告诉我的,所以我想朱迪住的大概也不远,或许和何小丹在一个院子里也说不定。
我在那个貌似朱迪家的楼下坐了很久,直到下班回家的人在眼前穿梭而过,直到连下班回家的人也没有几个了。我就骑上车,
慢慢往回骑,到了家里被我妈臭骂一顿,然后晚上熬夜把功课做完,然后第二天硬着头皮去上学(我不再等朱迪了)。
我就是这么萎靡不振的。
我一开始说过,上生物课的时候我和朱迪会坐在一起,那算是我们在学校内为数不多的交流机会。自打我不再去等她之后,这还是我们头一次在生物教室上课,我以为她不会再坐到我旁边了,但是朱迪坐了过来。
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我们还是不说话。而这天的朱迪很奇怪,她以一个无知少女的羞涩保持了一个奇怪的坐姿,形容一下是这样的:她用两条腿夹着她的左臂,右臂则挡在胸前,双颊红润,貌似旁边坐着一位很孔武有力和帅气的强奸犯。
我们彼此很少说话,缺乏交流,我认为她这个动作代表的寓意是她决心对我采取防范模式。我很悲痛,非常悲痛,从生物教室出来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
前不久我坐在上海那个颁奖典礼的现场想起朱迪,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起了朱迪在生物教室里的这一幕。在上海的时候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跟姑娘睡过觉了,心里有些荡漾,某种程度上回到了类似初中时期的性压抑和思春期,那两天我一直在心里盘算,我应该找谁去睡一下呢?都有谁愿意和我睡一下呢?忽然就想起了朱迪在生物教室里的样子,那其实是多么强烈的思春期少女的性暗示啊……
这是多年来我头一次从这个角度回忆起朱迪在生物教室的举动,一股巨大的后悔把我肠子都搞青了,当时的我是多么愚蠢啊……
但当时的我察觉不到这些,过分的失落让我恼羞成怒,翻译到表情上就是冷漠。我有些分不清楚事件与事件之间的时间关系,可能是当天,也可能是几天之后,朱迪在何小丹的陪伴之下在班里哭了一把,我、张加、蒋宏、何小丹、杨盟、许琮或者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人都明白,这代表着朱迪跟我算是分道扬镳了。这对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刺激,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萎靡不振悲痛欲绝好几天了。
直到张加那个混球儿把我按倒在操场上,我的悲痛才更进了一层。
当时我们应该是在上体育课吧,自由活动,女生们在树荫底下聊天,我们在操场上追跑打闹。我知道张加是故意的,打架闹着玩儿的时候他忽然使出了比平时大得多的力气,把我按倒在地,然后骑在我身上,朱迪就在大约5、6米外的树荫底下,她假装没看见我们,但我知道她肯定看见了。
我几乎已经疯了,我使出我能够使得出的全部力气想把张加从我身上弄下去,然后拼了小命揍他一顿,要是被他反揍了,那就玉石俱焚吧,总比这么被他屁股压着趴在地上强。可是没戏,真的没戏,男孩儿们大概都有过类似体会吧,你如果真的脸朝下被一个人压住了,他只要按住你的两只手,再用膝盖或者屁股顶住你的后腰,你就完全不可能挣脱了。
我差点儿就哭了,我们这是在闹着玩儿,闹着玩儿就是闹着玩儿,不是真打架,我总不能趴在地上高声呼喊蒋宏的名字让他来帮忙吧。再说真叫了也不管用啊,那家伙根本不会打架。可是朱迪在旁边看着啊。
张加问我服不服,我小声的说服了,张加说他听不见,然后问旁边的杨盟说:
“你听见了吗?”
杨盟也说没听见。我只好大声一点儿又说了一遍,我服了。然后张加松开我,迅速地逃跑,杨盟嘿嘿笑着看我爬起来去追张加。等我跑了好半天,终于在操场某僻静角落逮住张加的时候,这个家伙喘着粗气,非常高兴地笑着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真的饶了他了,第一我不一定打得过他,第二我们这本来就是在闹着玩儿,第三我在这儿把他按倒在地有什么用呢?第四,我总不能把他拽到刚才按倒我的地方再想法把他按倒一次吧。总之我非常之悲痛,从此以后真的开始疏远张加,以前我们还是经常一起上下学的朋友呢。然后我初中生活在记忆中就消失了,那之后的事情我再也不记得,朱迪离开了我开始跟张加说说笑笑、逛商场之后,学校里的生活也就跟我再也没关系了。
我听从我妈的劝说,去医院拔掉了四颗槽牙,装上了一个形状诡异的牙箍,我变成了同学们嘴里说的“大钢牙”,后来那个牙箍我一直戴到高中二年级。有一次我在电话里给蒋宏讲赵平的事,就是我们曾经在海边一起玩儿的那段时间的各种细节,以及我最近又开始去她家那片拆迁中的老城区找她的事,当然还在电话里朗读了我初中时期的文学代表作《风吹头发的回忆》,我在电话里倾诉完所有这些以后,蒋宏很高兴地告诉我,此时此刻他其实开着电话的免提功能,何小丹正在他家玩儿,他道歉说:“一开始没跟你说她也在,你不会怪我吧?”然后何小丹兴高采烈地说:“齐天你那个文章写得真不错!”
然后,当然,我跟蒋宏的关系也疏远了,我必须和所有生活幸福的蠢蛋保持距离。我换了几个学习成绩更优秀些的模范学生当朋友,我们的娱乐活动是每天放学后在一起讨论某道图形几何题到底有几种解法。
8
对于朱迪的回忆还没有榨干净,欢呼吧朋友们,我还有一个蠢事要讲。
有一天放学了,朱迪和何小丹要一起回家,许琮非要跟她们一起走,在受到拒绝之后非常生气。
如果用语言形容一下的话大概非常容易理解他的心态,当时我听到他拽住朱迪说:“你们为什么都不理我?你们凭什么都不理我!”
他就是重复着这句话跟着朱迪和何小丹走出教室,重复着这句话跟着她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大圈。他们走到操场上的时候,我正
在上厕所然后准备回家,蒋宏冲进来说许琮在骚扰朱迪和何小丹,赶紧来!
我们一起跑出去,半路上碰上了张加,我们一起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杨盟已经在那里了,许琮正用自行车拦着朱迪和何小丹不让她们走,而杨盟在旁边说:“你丫找抽呐?!”而许琮假装杨盟这个人不存在,嘴里还在跟朱迪和何小丹念叨那句“你们凭什么不理我……”
我们四个到齐了,如果真打起来的话差不多可以揍倒许琮了,所以我们的底气强了很多,朱迪和何小丹趁许琮有些含糊之际夺路而逃。我们打算拦住许琮,怎奈这个傻大黑力气太大,他一挥手拨开了蒋宏,一拳揍退了张加,推着自行车往前冲的时候带倒了抱着他的我,还好,最后被杨盟当头顶住车头拦下了。
这时候朱迪和何小丹早就没影了,许琮被拦住了,也不闹了,许琮啊,其实你就算突破了我们这道防线追到了她们你又该怎么办呢?你以为你这无边的力气在姑娘们面前代表什么?你自己大概也知道吧,屁都不算啊……
所以直到今天我也相信,他肯定是故意被杨盟拦住的。
这就是我对于初中生活最后的记忆,这么说确实有点儿不可思议,15、6岁的生活怎么会突然卡壳,变成一片空白呢?我也不明白,那之后本来应该七零八碎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确确实实一片空白。剩下的都是学习、考试、每年的假期、以及每天上下学的地铁,没有完整的人物没有完整的剧情,就好像走在一团灰蒙蒙的雾里。悲哀的情绪不久之后便过去了,但是彩色的生活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记忆当中,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有一年期末考试之后我妈买了我第一把吉他当作奖励,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弹琴的,当时只是喜欢一个人闷在家里弹琴,并没有想过之后会成为我的职业,我想我妈也没想到过,不然应该不至于蠢到给我买什么吉他。
拦许琮那天,我摔破了自己最好的一条裤子,事后借机给朱迪展示过,你看这是我为了你摔破的,朱迪对我很亲切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其实后来我长大以后见过朱迪,其实我身体里那个纯真的青年强烈反对我继续写,毕竟,我相信只有与现实生活有所不同的更特别一些的事情才值得讲,现实生活往往容易流于平庸,平庸的东西或许并没有那么令人欣欣然。但是我想,我应该说说见到她这个事,不然对你对我都不那么负责。它不太像一个好故事应有的结尾,但基本属实。
初中毕业后我考到了一个不错的高中,而朱迪和何小丹的学习成绩不好,她们俩一起去了一个连高中都算不上的地方,大概有点儿类似于民营职高一类的吧?我说不清楚,毕业的时候,那些考得不好的人谁都不想多提自己的去处。
总之自打毕业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就再没有交集了,直到我在北师大的学生食堂里碰上她。那时候的我是现在的我的雏形,和当年那个红领巾少年断裂得有一点距离了。我在学校里组了乐队,有一个固定的女友,还没有决定好毕业以后是去搞乐队还是当一个像张老师那样的老师。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吃中午饭,看到一个背影很像朱迪,当时我已经有5年半没见过她了,而且那个背影离我很远,食堂里人很多,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我坐下来继续吃饭,心里非常清楚,那个背影肯定是朱迪,我太熟悉了,上初中的时候我坐在她后面,或远或近地看了她三年,对她的背面可能比她的正面还熟悉。
我坐下来吃饭,一边儿吃一边儿想:这怎么可能呢?
我在北师大已经上了一年多的学了,她如果通过什么途径考到了北师大来,我应该早就见到她了,毕竟是同一级的学生,而且北师大其实是个小地方,不可能碰不上的。那她是来找同学玩儿的?或者她有个什么亲戚一类的在北师大教书?如果我现在扔下眼前的饭菜去找她,大概会显得有些蠢,人这么多,肯定找不到的,而且奔出食堂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旧日情人(当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情人)这举动,看着太像韩剧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多少有些落寞地吃完了饭,在食堂门口骑上自行车去上课,快到教7楼的时候看到了朱迪,她正在和她的一个同学往东边走。我骑车超过她们,然后回头看着她,朱迪认出了我,很高兴地跟我打招呼,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一点儿都没变。
可是,我的天啊,这个就是我初中时喜欢的姑娘吗?我到现在都记得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梦见她的形象——花丛,朱迪的半身像,转过身来笑一下,看着像《仙剑奇侠传》的招贴画的那种……可是朱迪怎么是这样的呢?我不太想形容那天见到的朱迪,倒不是说有多难看,但是,这怎么可能是朱迪呢。朱迪应该是冰清玉洁的,她的头发在阳光下会裹上一层漂亮的红色,她的眼睛像玛瑙一样是浅棕色
的——眼前认出了我的这个女孩儿相形之下也太平常了。
朱迪告诉我说她正在上成人教育课程,今天正好是在北师大上课,她说知道我在这儿上学,今天早晨来的时候还在想会不
会遇上齐天啊?结果就真遇上了,真巧啊!
我们互相看着笑了一会儿,她说你还是那样儿,一点儿都没变。可是朱迪,你变了啊。是你变了还是我的心变了呢,或许你和我一起变了。从一个教室、一个地方出发,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其实,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也挺好的不是吗。如果我们当时不是在44中,而是在一个荒岛上认识,我们将一直在一起,你变得难看我也不会觉得,因为我会每天见到你,而你早晚会喜欢上我,因为那个岛上没有别的人。我们的初吻会献给彼此,我们的初夜也会献给彼此,我们没有选择的话,其实也不错不是吗,因为我们不会向不同的方向走
去,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并且不觉得烦。你的初夜献给谁了呢?一个每月挣2000块钱工资眼高手低的、操着北京口音跟你讨论周末的京郊旅游计划的小职员?我要是没猜错,你的初夜大概献给了一个像张加一样的样子货,一想到此我就伤心,我应该在他扒光你衣服的那一刹那从天而降,花枝招展地把那个样子货挤兑走,让你迅速地爱上我,然后把初夜献给我才对……
后来我跟朱迪道别去上课,我连朱迪的电话都没留,她也没有找我留电话的意思,这就是两个生活没交集的人的道别方式。朱迪变成这样子让我很生气,真的有点儿生气。
事后想想,我当时应该跟她握握手正式道别一下再走,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碰过她的手呢,一次也没有。这就是我对于朱迪和初中生活最后的记忆,就是这些了,故事讲完了。
对不起,真的不能算一个好故事的好结尾。但是保罗·麦卡特尼和约翰·列侬那两个蠢蛋,在1968年那个好故事之后的结尾也非常扯淡。《Hey Jude》其实是他们一起录制的,而且事后他们因为这首歌而狠捞了一笔,约翰·列侬生前谈起这首歌的时候沾沾自喜,一点儿不好意思也没有。Cynthia后来嫁了个西班牙商人,最近写了本书来爆当年的八卦,那书谁爱看谁看反正我不会看;Julian之后跟那个抢走了他父亲的日本女人走得反而近一些,虽然没人真的爱他了,但他得跟他爸爸多在一起才能搞音乐,哪怕是个死爸爸。对那些貌似
伟大被后人传颂粉饰的神话我没有什么话好说,凭我自己的经验,只有人人都曾经是个蠢蛋这一点是真理,当然,你说因为我渺小无聊才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介意。
我只是偶尔会觉得,真理都不该被说出来,因为太平常了,人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