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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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足街
作家: 张承志
第一回去西班牙游学,心思都在摩尔人的八百年历史,对当代的事儿,甚至名城大埠,完全没有兴趣。唯有马德里的一处小地方,却总是忘它不能:它叫拉瓦比耶兹(Lavapiés),意思是“洗脚”,好像有的书称它濯足街——译得不仅语含古风,且有一丝东方音色。愈是地道西班牙的,就愈有浓烈的东方味。
那时还在见鬼的新世纪开始之前,移民并不像今天这么扎眼。记忆中的拉瓦比耶兹有一点陈旧,也许可以说有些破败?它连着数条从上方的底里索·德·莫利纳蜿蜒而下的窄巷,整个街区都顺着路,愈往坡下走,建筑愈古旧。
记得一家叫“sol del sur”(南方阳光)的店里,一杯咖啡120比塞塔,比实行欧元的今天便宜一半。柜台上有一大簸箩免费的
花生米,一个长得像7号劳尔的黝黑汉子,独自一人站在柜台后面,把玻璃杯弄得震天响。店里还有叁个午休的男人,他们在一张桌子上打牌,享受啤酒和大吼大叫。柜台上橱窗里挂着一排火腿,这是唯西班牙才有的风景——店主和几位绅士不会相信:此乃一种遗风,在举报清查摩尔恐怖分子的16世纪,为表白自己的干净、与摩尔人绝无一丝血统与宗教的干系,他们的南方祖先曾争先恐后地、把这种异教徒禁忌的东西挂在自家门上。
我微笑坐着。我早已习惯。好像,就是为了习惯在咖啡馆坐在火腿下面,我才不远万里到西班牙来的。
在西班牙, 若是有人问我做不做什么,通常我喜欢开玩笑说:“我是摩尔!所以我不……(Soy moro! entoncesno……)”
正在此时,店主劳尔问我了:“先生,不要别的了吗?”
想入非非的我把“我是摩尔”说到了嘴边,又费劲地咽了回去。因为那一霎我觉得:若是说了出来,没一个人会笑。
我站起来,推开咖啡杯,走出了这家店。外面在游行!一支游行队伍刚刚绕过拉瓦比耶兹的地铁站,朝我们走来。
拉瓦比耶兹,是老城的一角。这样的古旧街区有一大圈,像它们沿着的2号或3号地铁一样,随意地环绕着马德里。拉瓦比耶兹的一个地铁口,恰在一个广场上。
走上街道的我们,与游行队伍擦肩而过。我顺着路逆着人流,一个个地观察他们。应该说, 队伍里净是些平常人,但年轻人居多。那些年马德里的街头常有游行。像被磁石吸着一般,后来我们就跟着“看游行”,一路走到了安东·马丁。一边走,一边问他们反”的是什么。虽然经过翻译,队伍里一个姑娘的话我至今记得:好多年前的今天,那个刽子手死了。
终于我们明白:这一天是弗朗哥的丧日,游行是为了对他表达抗议。
游行队伍走远了,我们恋恋不舍,转过头来往回走。
又回到了濯足街。
突然看见,在那块地铁站牌上,就在Lavapiés几个西文字母旁,写着一条标语。显然它是刚刚被游行者写上的。突兀地读到它时感觉古怪,可怜的教育和知识背景,使我只觉陌生。但它如特殊的戳破,使人疼得一怔。
——十几年过去了。
我翻出发黄的本子,把这条笔记找了出来:
El fascismo es una actitud con quetú te comportas cada día.该这么翻译: “ 所谓法西斯主义—— 它就表现在你每天的习惯中。”
再到马德里已是2008年,抵达次日我们去拉瓦比耶兹,想找一家摩洛哥餐馆吃饭。哈,别来无恙的拉瓦比耶兹!6月初夏的晴空,哗哗摇响的新叶!
从地铁登上地面的同时,我想起来了。
我东张西望,虽然心里明白:那条标语不可能还留着。
街巷楼屋,几乎毫无改变,只是不时走过一群摩洛哥妇女,推着四轮的婴儿车。甚至街角坐着几个福建人,细看是“青田二”。
我的濯足街,它今天成了首都的移民窝!“南方阳光”已经门前冷落,换了摩洛哥小店栉次鳞比。在地铁的那个出口,升上降下钻进爬出的,是各种肤色的人。似乎他们没什么职业,却忙得匆匆不停。不过闲暇者也很多;不仅我,在地铁出口的广场,每张扶手椅上都坐着人。印度人,阿拉伯人,东欧人,中国人,黑人和白人,棕皮肤的拉美人。足球横飞,有几伙男孩在乱踢。女孩在疯跑尖叫,妇女们把婴儿车扔在一旁,语如连珠,过瘾一般陶醉在她们的闲谈里。
顺着石头台阶,我从地铁里走上地面,一边欣赏着广场上的小联合国。不经意间,我一眼瞥见了远远的街角。
——几个挎枪的黑衣警察,盘手叉腿,靠着一辆装甲车。他们并不掩饰,冷冷地瞟着这边。我赶快摸摸屁股兜,护照复印件在那儿。但还是走为上计,我慢慢地走向地铁口,觉得自己如潜伏的地下党。脑子里闪过“soy moro”,我不禁笑了。下台阶时瞟了一眼站;西班牙的滚烫阳光,照得字母凸凹鲜明。不用说,早已没了那句标语。
如今我痛感它的紧迫。一连十数年弃之脑后,没想到它一直徘徊未曾离去。西班牙人真是不一样,居然这样提出问题。“它就表现在你每天的习惯中”,若拘泥原文的话,它是“一种伴着你每天的表现的态度”——每天我们的习惯是什么?我们表现的态度是什么?
不消说,我的西语远不能对付这样的句子。几个新词都很艰涩,除了cada día(每天),我每天都说之外。是的,“每天”,我们习以为常的每天,它使我沉吟不已。
再后来,虽然早已告别了它,拉瓦比耶兹却成了我的一处启蒙地点。我喜欢忆起那儿,仿佛正喝着一杯咖啡,一边眺望着濯足街,一边琢磨着那句话。等到它在眼前渐渐浮现,那一刻它笔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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