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
1
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如果你也想寻找通往山上那些吉普赛人表演弗拉门戈的窑洞,可以留意路口是否有贴着的纸条。那是日本人给后来的同胞留下的路标:密麻麻的学生体小字,写着绕过哪个广场再从哪儿拐弯、哪个窑洞有表演以及时间价格。在改用欧元之前一场弗拉门戈大约要花4000比塞塔,这对旅游西班牙的日本学生也不是太便宜的数目。
西班牙人也好像专门等着日本游客。他们之间似乎有些暗号,小贩或算命的吉普赛老妇一见到亚洲人,就用日语喊“你好!日本人吗?谢谢!”
我在旅行西班牙之前,并不知道堀田善其人。也不知他的文章焦点不常在欧洲,而多对准上海。只是因为一个朋友听说我要去西班牙,就立即说,那你怎么不读堀田善呢?我给你寄他的《西班牙断章》。
收到的还有《情热的去向》。后来我才明白,读这个陌生的日本作家,乃是最好的西班牙入门方法。我总猜测那些贴纸条的学生背囊里是否也塞着他的书,因为以他的散文为地图,我走遍了西班牙的半数古迹。回头再品味这位介绍者,就不由生出了不少感慨。
语言能力或许给了他某些方便,但更成为原因的,还是他的天性。那是一种敏感、直觉和向往,一种渴望开拓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自觉。
用他的话来说,最初只是想“在那个国家住上一段看看”,于是从1962年开始,居然一共去了十余次,单是在格拉纳达就住了10个月之久——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怀疑他在摹仿英国人布雷南的故事,当然这只是瞎猜,即便发生了相似,他们的动机背景,也全然迥异。
这位日本作家得天独宠。人住在西班牙,随笔寄回东京。在《世界》上连载的文字,渐渐为读者习惯。久之堀田善的名字,便似乎是一座搭向西班牙的桥,读他的随笔连载,成了日本人对西班牙认识的重要渠道。这个循环令人神往:一人的感悟与众多的阅读渐成一体,异国的国情、历史、问题、情调,都藉可信的文笔而流传。一个读书民族的需要,成全了一介作家的追求。
2
堀田善的直觉,告诉他西班牙的特征,“如一捆蒿杆捆起来又切断了给我们看,一目了然可见重层叠压的全断面。”(《断章》,p.213)确实,西班牙简直就是一个地层鲜明的考古遗址,至少有罗马时代、伊斯兰时代、天主教时代的三重地层,而且纹理清,接续分明。在这个国度游荡久了,再去只有两层的法国,便不免叹其单薄;再去连一层都嫌薄的美国,则感到乏味。
涉及所有是困难的。描写异国,谁都只能写自己感铭最深的一部分。但如果谈论西班牙史却只字不提科尔多瓦时代的文明、不提圣地亚哥·德·孔布斯特拉的朝圣、也不提1492年伊萨贝尔女王一边包围着穆斯林首都一边打发哥伦布去“发现”美洲,读者就可能问,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堀田善当然对上述大事逐一发言,他显然有概括西班牙的野心。除了4卷《戈雅》,他还有若干部西班牙散文集,我议论的《断章》和《情热》,或是这一批的代表作。他的散文看似随意挥洒,甚至流露名人的任性,其实却暗中吃力,勾勒着一个西班牙的轮廓。其中兼顾的各个地区,加泰罗尼亚、安达卢西亚、阿拉贡、直到巴斯克,都随着各地的掌故轶闻渐次展开。狰狞的地理、阴暗的政治、战争的伤害、系列的名城、众生的气质,还有多重的语言知识、狷介画家和特异诗人的艺术——都在散文中出现,令人目不暇接疲于消化,宛如刻意的逞技。
所以一旦动念于他的西班牙散文,就先感到了费事。我只能随手拣出巴斯克的语言、圣地亚哥的朝圣、还有摩尔宫殿的建筑,尝试稍作勾勒。
3
西班牙的语言地图确实有趣,不大的一个半岛上,怎么会挤满那么多的语言呢?
在每一块土地都说一种话的西班牙,语言问题常带着浓烈的政治味儿。只消到以巴塞罗那为中心的加泰罗尼亚走一走,就能感到加泰兰语(catalán)自豪得有些张扬。凡有着东方民族问题体验的人,盯着他们的黄发碧眼、同时听着他们激烈的民族主义观点,大概会觉得他们有点过份。而转到半岛东北隅,巴斯克地区的语言,可就是持续噩梦的原因之一。
以“魔鬼在毕尔堡(Bilbao,电视的西甲足球解说把它译成毕尔巴鄂)学了3年只学会了3个词”著称的巴斯克语,语言的源流艰深难测。堀田说,研究者因自己的体系而观点分歧,有人认为“由于词尾变化的剧烈”,判断它与匈牙利语甚至突厥语有着亲缘;有人则断然否认,认为该到高加索附近去进行寻根。包括“巴斯克”这个词,用巴斯克语说乃是“艾乌斯卡迪”;堀田问一个放牛的Dios(上帝)怎么说,答曰“jinko”。
连我都凑过热闹。一到圣塞巴斯蒂安,见到处都写着“市中心”(ordia)。待到和一个致力于普及巴斯克语的姑娘交流时,我就说:既然有人说源头可能是突厥语,那我也能说一个例子。Ordia难道不是突厥-蒙古语的“中心、宫帐”的ord(orto,内蒙的鄂尔多斯就是它的复数),加上一个表示地方的后缀ia,凑成了一个市中心吗?我虽说得兴奋,但她完全不听。
巴斯克语在弗朗哥独裁的时代,遭到了完全的禁止。一个巴斯克老人对我们说:那时我们连走路都低着头,活像狗一样。弗朗哥的法西斯主义,主张唯一的天主教、唯一的西班牙语(其实是卡斯蒂利亚语)、主张彻底消灭共产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主张大西班牙主义。那时甚至在家庭内部,谁若是敢讲加泰兰语、巴伦西亚语或者巴斯克语,就无异于拿性命开玩笑。
所以等到弗朗哥一命呜呼,西班牙迎来了民主化,半岛上每一个角落的语言都立即复苏了。在巴斯克甚至出现了铁血的分离主义,大名鼎鼎的ETA数十年如一日用炸弹和手枪,搅得西班牙狼狈不堪。法西斯主义招致了全面的报复,其中语言表达的抗议最为普遍。巴斯克语的普及教育遍及城乡,那个和我讨论语源的姑娘,就是一个志愿教员。
堀田善的观察可远甚于我。他在邦布罗纳的咖啡馆,曾和一群年轻人讨论巴斯克问题。谈得正当热烈,门外突然枪声爆响。出去打听,原来是一个警察官员被暗杀了。据说此人在弗朗哥时代,曾严刑拷问过巴斯克民族主义分子。他在因毕加索的名画而名声远扬的小镇格尔尼卡,一天翻开报纸,第一眼就读到了“把《格尔尼卡》还给格尔尼卡”的标题。不过,作者没有多写对这些民族主义情绪的理,
他刚从“大东亚战争”后的废墟走来,笔尖若有所思。如在考据真实,又似不甚在意,多是表示一种怜惜。
把堀田善的第二本书(《情の行方》)译成《热情的行踪》,其实是个权宜之计。在反复读了几遍、又经过多次的回味之后,我意识到他用做题目的这个“情热”(情、じょうねつ),其实非中文的“热情”所能替换。也许这个词更接近西班牙语的“pasión”,更多“激情、狂热”的意味,时而潜藏严肃的贬义。不得不留意的是,堀田显然把“情热”当做了梳拢西班牙的一根粗粗黑线,在书中他
罗列了各种“情热”,政治的、民族的、宗教的,并对它们冷目凝视。
我意识到,他所谓的“情热”,有点像是“狂热”。虽然用这个中文词,语感又嫌太过。他这样定义了他注视“情热”的时间范围:
“人间情热,究竟能操弄人并使之到达怎样的地方呢?从年轻时起,这一直是我最痛切的心头悬挂。……说年轻时,是指1936年到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共和派败退、纳粹德国、法西斯战斗团称霸意大利、直到我国太平洋战争的黯淡的时代。”(《情热》,.217)
如此的观察与独思,于中国而言似乎太远了。在中国何止是缺乏情热,常言道一锥子扎不出血也。鲁迅不是也对阿Q怒其不争恨其窝囊么?但是,若是阿Q们一旦腰包鼓胀溢满,从中突然蔓延出一股凶恶的“情热”,并且对他人施加恐怖欺凌,也绝非不可能。
这个咬舌头的词儿,没料到它这么耐读。我不得已对它再三端详,仿佛老堀田的呓语,是一个思想的谜谶。
4
对于西班牙西北角的天主教圣地——圣地亚哥·德·孔布斯特拉朝圣传统的喧嚣熙攘,他用很细致的笔触,介绍了这处继耶稣殉难的耶路撒冷、圣彼得殉教的罗马之后,排位第三的圣地的缘起,并披沥了他对基督教的观察。
圣地亚哥(Sant iago,法语作圣让克、英语是圣詹姆斯、日译则为圣雅各布)的母亲,乃是圣母玛利亚的妹妹,据说家道殷。有记载云,那顿耶稣召集的“最后的晚餐”,就是她买的单。所以她的儿子地亚哥即耶稣基督的表弟,在耶稣受难后致力于传教西班牙,
并使半岛上有了最初的信者。玛利亚曾到萨拉戈萨来看他,是为今日西班牙流行的玛利亚崇拜的原因。他传教后又回到巴勒斯坦,在那里被斩首并埋葬。但据说遗骸被装上一艘石头船,7天漂过地中海,抵达了西班牙。
墓地的所在, 长久一直是个谜。八百年后的某天,据说那块罗马人墓地的荒僻田野, 当夜上空突然有群星汇聚。在如此神迹的指引下,遗骸从墓地里被掘出。当然,“面如傅粉,人若初醒”。于是荒野有福,被命名为圣地亚哥·德·孔布斯特拉(通说mpostela——“孔布斯特拉”即Compo与estrella合成,星辰原野之意)。
这一圣地的出现与神化,与称为“再征服战争”的西班牙北部天主教政权向南方伊斯兰国家进行的圣战,大致同时。圣地亚哥从一个耶稣的表弟和传教士,很快变作了军神。他的名字后面被加上了一个血腥的字眼儿“杀摩尔”,成了圣地亚哥·马达莫罗斯(matamoros,这个词后来成了一个常见的姓)。最著名的说法是,有人亲眼看见他显圣于战场,骑着白马挥舞宝剑,一天杀了六万个摩尔人。他身上的军事意味,经常浓过了宗教意味。在后来的殖民世纪,西班牙人在美洲抡开了膀子屠杀印第安人时,便是一边高喊着“圣地亚哥”一边抡刀猛砍;正如他们把印第安人的神庙,也使用mezquita(清真寺)这个词来称呼一样。
在纪念的宗教仪式上,堀田目击了陆军、海军、警察部队的盛装方队,目击了弥撒出席者中充当主宾的西班牙海军大将。比起我,眼福不止差了一两级;我只能冷淡地瞟着那些背囊上挂一个大贝壳的广场香客,尤其一个狂热的法国女人,而堀田却联想了日本史的禁教时代。
被日本政府军包围在岛原的孤堡,褴褛赌命的日本切支丹(基督徒)们,在殉死的一瞬居然也喊“圣地亚哥!”堀田写道:大概,他们从来也没听人讲过这尊神祗的由来吧。而且,骑白马舞宝剑的圣地亚哥,也没有为了切支丹到日本的岛原来“出差”!(《情热》,p.24)
笔尖一旦触碰西班牙宗教,例子多得过剩。我留意的,是他最后的倾向。
丰满的著作,从不提供片面的结论。堀田善在这两本散文里提示的,并非仅是对热情与狂热、激情与危险的联想与反思。他的字里行间,也流露着另一种情热。比如,对西班牙在殖民美洲过程中的道德湮灭、屠杀奴役、毁坏文明、灭绝种族的国家犯罪,他并未吝惜一介之士的立场,以及文笔的刺贬。
从嘲笑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五世塞进阿兰布拉宫里的教堂建筑(《断章》,p.199),到斥责杀人如麻的大殖民者柯尔特斯在家乡的铜像,从叹息宗教裁判所时代风靡社会的告密与表白,到邂逅一位在以色列被视作贱民的塞法尔迪(sefardí)犹太人(《情热》,p.211)”——语在悲悯天下,心在思索日本,我猜“后上海时代”堀田的情绪,是藉西班牙一国、清理自己一人的思路。
一切“人间情热”都似乎直通日本焦糊的情热业火。他敬远“情热”角度的言说。但在同样一册书中,天性还是约束了消极的情绪,他抑制不了对历史正义的倾吐欲。
在日本悲剧的乱麻中,一个知识分子站在西班牙的荒野,想清理自己的思想,决定舍弃与坚守。我也因类近的原因,时值人生之迟暮,方踏上求知之长旅,起点恰恰也是西班牙,于是阅读便似乎有了一点私人化。
5
读这样的作家,需要越过洋洋洒洒,寻到书中藏着他天性的窍穴。那儿不仅是悲悯“情热”,也不仅是吐露积郁,确有这样的文士,其终极目标并非谋名逐利,而是向美投奔。
几次重读都是一样,最令我感动的一笔墨,是他面对阿兰布拉宫满壁铭文但无法读懂——那时的内心独白。
我已经写过自己的惊愕,以及对这异国故人的同情。为着他可能没有读懂、甚至可能全然不知那只有四字——“ 除了真理, 没有胜者” —— 的著名胜者铭文(Wa la Gālib,illa Allāh,《鲜花的废墟》,P.261)。十数年里十几次住进西班牙,十个月住在格拉纳达每天眺望着阿兰布拉宫度日,但是居然不知道——那句流淌倾泻般布满了每一面墙的阿拉伯文短语,那句嵌满了所有的廊柱、墙壁、门楣、藻井的铭文。那一句铭文,虽静谧无声但如雷霆万钧,在宫殿的每个角落里轰响。
他已有预感。所以他描写了自己抱膝枯坐的窘态。他呆然看着3个蒙面的摩洛哥女子一面读着铭文一面扬起欢笑,宛如颓废宫殿里的幽灵。她们在日本作家与一个文明之间,嬉笑着甩弄着一块透明的隔幔。铭文于他只是装饰,而不是文字和内容。但是对于那3个摩尔女人,她们能够读懂每一行,能够吮吸和享受这座宫殿里的所有甜蜜。
但是,他在被满壁内容拒绝的绝望中,感到了一丝醒悟。恰在这最爱的一隅,恰在这天性的穴眼,他拥有的文化自信突然退尽,他游刃有余的语学荡然无存。在这一刻绝望抑或孤独中他吐露的如下表白,我以为乃是日本文学——远非堀田善一人——的最高境界:
在科尔多瓦或格拉纳达城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总是被某种淡淡的悲哀的感觉控制着。那种悲哀,我自己想,好像来自两个方面的东西:一是每逢一事,总痛感到自己的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还有另一方面。从青春时代便与之相逢的西欧文明,到与之竞争的、亚洲非洲等等所谓第叁世界的文明,自己的关心混合着自己内在的对美、以及艳的要求,这一切,难道要把年暮六十的自己,领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么?……(《断章》,辫.195)
他踌躇着,咀嚼着这感受的意味。是一种清算的捷径么?在日本已有不少前辈走过。要么就这般地发想、如此地跳跃,摆脱上海和东京的烦恼?他似乎为自己发现的、这命题的终极性而悲哀。
他独语着,到了这样火候写什么都无所谓了。面对着阿兰布拉宫的神秘文字图案,他枯坐冥思,这样自言自语道:我也学些阿拉伯语如何呢?歌德不是80岁才开始学波斯语么?(《断章》,p.204)
我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最好有人以考证推翻我。但我想对他说:哪怕不懂关键词,也不是决定的因素。只要心存正义、有对文明的敏感,狭隘的“人间情热”会在路上新生,我们早晚能摸索到一己的、或民族的出路。
毕竟, 唯有他写出了这样的话:“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把暮年的自己,领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原来美的渴望,能隐去个人的痛苦。如经过了业火,最后的句子,奢侈而迷人。
注:《スペイン断章》,岩波新书1979年,《情の行方》,岩波新书,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