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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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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牵着狮子来

作家:张承志

1

        那是在第三次从乡下回来,返回墨城的时候。
        数数我走过的首都,无论香榭丽舍或十里长安——在它们各自的中心大道里,我最喜欢墨城的改革大街。
        它的两侧建筑,无论摩登高塔或古典建筑,座座不俗各有风韵。金碧辉煌的艺术宫,连着一个个森林绿地,烟熏火燎的革命门,带着未完成的古朴粗糙。大道两侧有连续的雕像,在尽头处溶入辽阔的恰普尔特佩克公园。暮霭无限地浸染。印第安王雕像的披风和矛尖,涂着紫色的金辉,喻示着一种悲壮。我望着路尽头的树影,最后地享受这座城市。
        两天后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临走前若说有什么心事未了,那就是一要再看一眼印第安王;二是去参加那个“袢衫白”的聚会。
        我犹豫着,信手抚摸着印第安王的铜脚趾。500年前殖民强盗曾用慢火把这只脚烧焦——去还是不去?
        但是今晚没有翻译。
        我舍不得放弃袢衫白。今夜不去,即是永别。就这么离开?好不容易才在这腐朽国度找到一星火光却又就这么错失咫尺,我不甘心。
        可我能从问路到敲门、从自我介绍到与人对话,都靠自己的30个单词解决么?
        我是直到此一次旅行,才决定尝试着、稍微碰一碰西班牙语的。除了在街上或公园和几个二流子胡扯过几回之外,事无巨细全靠翻译。我会说可怜的一点,但动词不能变位、句子没有语法。若是在孤身、异国、无舌头的情况下,毋论去袢衫白与人交流,连能否进得了门,也是一个问题!印第安的王者挺胸举矛,凝视远方,根本不理睬我。
        我反复地盘算,仔细地估量。哪怕步行,最多也只用30分钟就能到达那个街角。何况还有小公共。当然坐小公共也……在袢衫白还要……我的女翻译受了伤,腿上打着石膏。
        石膏的西语,已经抄在纸条上。在异国旅行而且奢望体验丰富,就必须学会化腐朽为神奇。要敢于行动,要抓住一切机会把它点燃。否则又何必不远万里疲于奔命?离开雕像时,我决定了:一个人去。

2

        我坐上了2路小公共,到了大道尽头的街角。按照记忆找到那条街,在天黑透之前确认了那座房子。敲门的一霎就忘了词儿。我前言不搭后语,朝对讲机自我介绍,但哇啦哇啦的回答却没听懂。失败地先溜了一圈,再回来敲二遍。门开了,我不管对讲机里说的是什么,迈脚走了进去。
        门厅里一个女人微笑着,指着右边的一扇门。于是我进入了袢衫白的场地。屋里空荡荡的,但情调很美,四周墙上满是伊斯兰
风格的装饰。我逐个欣赏,壁上甚至有一幅四周芭蕉叶的瓜达卢佩圣母画像。天很快黑了。一个人蹲在黑屋子里很不自在,我顺着墙壁,摸到了开关。一盏红蓝花图案的大吊灯亮起,满室充满了柔和的光线。
        “Buenas tardes.”我听见一个女声。
        这句全懂,我立即答:“晚上好。”
        接着把练熟的自我介绍,一口气说给了刚来的这个姑娘。“我是中国人,我是作家,以前写小说,现在写散文。”姑娘笑了。她很瘦,大眼睛很善良,头发蓬乱,有点嬉皮的感觉。
        “Yo soy……,pero yo……”没听懂。
        但她一定是也在自我介绍。
        “Si.”我的经验是,不懂也别沉默。si,对,嗯,si,反正别不说话。
        “这儿,我是第二次来这儿。”我也是一样,今天是第二次。最后我们俩都笑起来。不得已,一块静一会儿,同时想词儿,再试着找话题。你是穆斯林么?不是,但……听比说难,我尽量主动讲。好像提到了黄河,还有英国抢了香港。加上比划,Río Amarillo grande como——黄河这么大!把手臂使劲一伸,表示无限远。而你的工作?又没听懂。这样很蠢,但是坚持着聊了20分钟。
        这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高个儿的英俊青年。这种场地有不成文的暗示,凡是来者,进门便具备了兄弟姐妹的关系。所以我马上和高个儿拥抱。接着再说一遍:中国、北京,以前写小说,现在写散文。你的工作?他彬彬有礼,告诉我们他来自瑞士,5年前来到了这里。
        又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墨西哥人。在地毯上,我们四人围坐一圈。不是一对一的谈话,容易多了。瑞士高个儿是学生,黝黑的墨西哥人是司机,而姑娘的职业,第三遍还是没听懂。你从哪儿来?我喜欢这儿,就留下了,这袢衫白已经来了5年。你的车,是出租车么?是公共汽车,我家有6口人,父母都去世了,孩子们在学习。
        过去了宝贵的一个小时。居然是我在主讲!不仅说光了30个词,还给他们讲了新疆。我说,在沙特,信仰是……接着一绷脸。在摩洛哥呢?伊斯兰是,做个自由的表情。在新疆,“Esto es cansión,esbaile!”至今我都觉得,当时急中生智讲出的这一句非常棒。是的,它是歌唱、是舞蹈!我怎么这么会表达?
        瑞士青年沉思了片刻,说:我想去新疆。
        哦,相信天助吧,怎样的鬼使神差啊!
        我正在暗中给自己打分,人群拥进来,袢衫白开始了。

3

        大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袢衫白的时间表:本场所欢迎参观,欢迎交流。每周四晚八点开始,第一项是晚间oración,用电视上的外行用语说,是祈祷。第二项是自由交谈,之后有简单的晚饭。最后的第三项,是土耳其式的赞颂。结束的时间,大约在夜里一点。
        一个蓄须的男人,在地毯中央突然高声召唤。四壁精美的伊斯兰花饰,此时凸显般亮了起来。该说他是在唱歌,比起国内,甚至西班牙包括摩洛哥,他的旋律实在好听极了。一个地铁口常见的那种赤脚黑污的乞丐,坐在他的脚下呆呆盯着。来客三三两两站着,几个戴头巾的女人还在鱼贯而入。不觉之间,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半满。我站起来靠近那个唤礼人。那女孩随着我,也站在一旁。
        所谓祈祷的仪礼,那女孩似乎不会。但是我感到她异常严肃,站得一动不动。我们把手抬起的时候,她好像迟疑了一瞬,接着就把右手贴在心口,两腿并直。穆斯林伏身行礼时,她也跪下伏在地上,脸紧贴着地毯,双手直伸前方。她严肃的神态使我感动,不觉也把自己的动作做得更标准。
        第一项结束了。
        大家沿着墙壁围坐。这时,人们互相观察,邻座小声交谈。四顾的眼神,带着微笑和礼貌。我猜不出哪些是来访者,哪些是圈中人。什么样的人都有:妇女和老者、黑人或印第安人。那个乞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件干净衣衫,洗净的脚红红的,蓬头发上挂着水珠。他不去墙边找个地方,依旧痴痴一人正坐当中,仿佛他天然地位特殊。
        头儿是一位女记者。
        她戴着眼镜,一条铁色与粉色相间的大绸巾,随意披在一袭白袍上。她的右手是一个漂亮的墨西哥混血女人,左边是那个出口好听旋律的黑髯男人。
        他们的帽子使我留意。我马上联想到莎车一带维吾尔农民的高顶帽——显然这些白帽子是从小亚细亚某地运来的,比一般常见的高一些。
        女记者非常擅长言辞,她和一个个来访者挑起话题。有两个人沿着圈子搬运着一个大托盘,谁都可以在咖啡和茶中挑一种。我意识到这就是交流。当一次次全场都扬起轰然大笑的时候——唯有我在一边空自叹惜。
        于是我只能更仔细地“察言观色”。
        参加者无一不表情认真。他们的讨论很热闹,我估计话题一直围绕着信仰问题。几次告一段落,突然齐声念起了法蒂哈(《古兰》首章),那时我能分清哪些人是新来的,哪些人是穆斯林。简洁的齐诵,仿佛散发了特别的感染力,每次念完后气氛都更浓了。显然对伊斯兰,人人都怀着兴趣。马上又有一个人站起提问,女记者或者她的左膀右臂轮流作答。哄笑还在掀起,来访者脸上泛着红光。一个教授模样的人打着手势,似乎在激动地表白。女记者突然把头转向我,问道:“她怎么没来?”
        我知道她问的是我的女翻译。但我不会说“生病”,只会说“在床上”。突然想起兜里纸条上写着“yeso”(石膏),忙掏出来,费力地念着补充:“Ella está enla cama…con yeso!”(她在床上,和石膏!)
        顿时爆响的大笑,把我吞没了。
        女记者笑罢,提议大家为在床上打着石膏的、那个会说西班牙语的中国女人,念一次法蒂哈。于是齐诵再次响起,念得比刚才更响亮。
        交流转到了那个瘦身材的姑娘,她说的第一句全是我会的词:“第一次我和朋友一块来到这里,pero,”我知道你今天是第二次来。Pero(但是),遗憾的是Pero后边太难了,再也没听到我会的词。
        ——她也引起了快乐大笑,而且笑声震得红蓝花吊灯都轻轻摇晃了。为什么呢?真好奇得难受!

4

        还有人进来,也有人告辞。
        傍晚时给我开门的那个女人领头,一个个托盘端上来了。主人招待每人一盘土耳其式的鸡肉盖浇饭。
        是否告辞先回去呢?据说我住的伊达尔戈,是频发劫案的著名地点。但我实在舍不得走,也许他们还不如我知道:一旦苏非的赞颂开始,人就会陶醉甚至着迷。那可是我一心寻求的时刻啊。
        赞颂开始的时候,已是深夜。Ya~Al rahmān~(啊,那慈悯一切的……)
        声音好听的男人引吭高歌。众人手牵手,齐声唱和着ya,ya,双脚努力踏上节奏。随着先缓后快的步点,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圈。不知什么时候,在圈子移动中,人们一齐转肩,朝着一个方向喊道:Huo(他)!同时整齐地挪动步子。来访者在圈外看得聚精会神,而圈里已渐渐忘我。圈子愈转愈大,步点愈踏愈齐。就在这时一只手鼓敲了起来。我突然有哽咽的感觉。与善唱的胡须男子呼应,那墨西哥女人也突然放声——高潮骤然掀起。
        圈子中心出现了一个穿戴着阿纳托利亚白裙和高高白毡帽的姑娘。她展开双臂,独自在中央旋转。她低垂眼皮,若在暝想,悠然自得地旋转。那只手鼓操纵着她,忽紧忽慢,与她融化一体。圈外的观望者忍不住了,有些人下海尝试,他们的手立即被两边抓紧。音乐的介入,把人顿时拉入陶醉。Huo!他们围着那个雪白的高毡帽,一边激烈地甩头,一边伴奏般喊着赞辞,Ya!Huo!
        ——时间在旋转中飞逝。

5

        已是深夜。我舍不得,但还是拨开痴醉的人群,找到了女记者。
        我告诉她:现在我必须离开了。嘴里说出的话,已经流利多了。
        几个已经熟悉的人,都下了圈子来与我告别。有那领唱的胡须男子、有瑞士高个儿、还有那瘦身材的姑娘。
        与那姑娘握手告别时,我决定再问一遍。因为我实在想弄清楚:像她这么一个当代青年,一个可爱女孩,究竟是为什么跑来参加这个袢衫白的夜晚,而且即便没有朋友领路独自一人也要来。
        我又问了一句:“你的工作是?”当然听不懂,但我没有在那个陌生的词儿上放弃,继续做着不懂的神情。于是他们几个纷纷解释,姑娘在一边笑。女记者敲着额头想,变换着表达。我坚持着不懂。
        女记者突然想到一般,两手在眼睛上画了个大圆圈:panda!
        熊猫?这个词我懂。我点头,也用双手在眼睛上画圈。她接着又说出一个动物:león!狮子?也懂。我再点头,并做个咆哮的样子。他们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女记者喊道:
        “Si,si,panda!león!ella trabaja conleón! trabaja con panda!”(是的,是的,熊猫!狮子!她和狮子工作!她和熊猫工作!)
        我恍然大悟!
        这个姑娘,她是个马戏团的演员!
        多神奇,我心中暗自赞叹。世界在变,人在寻找。包括都市里的现代女孩,包括乞丐和教授。人们怀着交流的渴望,怀着对信仰的追求。哪里有真正的魅力,人们就会四方来投。
        他们送我到大门口。我最后告别说:下一次到中国来。她笑着回答:“La próxima vez,yo voycon león!”
        全听懂了!她说:下一次我和狮子一块去!
        刚才她引起的哄笑——连屋顶的蓝红花大吊灯都被笑声晃动了——我猜,肯定也和狮子有关。既然上一次和朋友来,这一次独自来,女记者一定建议她下次牵着狮子来,所以引起了满堂欢笑。
        门关上了,隔开了如醉如痴的声浪。
        我走下台阶。
        没有月亮。温暖的夜,似无形的圈子,在黑暗中围抱。我快快走出小巷,迎着前方神秘的墨城。我就这么离别了他们,在恰普尔特佩克公园入口处拐弯,踏上万籁俱寂的改革大街。此刻他们一定正在感动的极致,而我正要启程归国。已经过了午夜,小公共自不必说,连出租车也已销声匿迹。
        朝着伊达尔戈地铁站的方向,我哼着《在四月之夜》,走得大步流星。回味着这一晚的经历,只觉得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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