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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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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天空

作家:方健康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谨以此文献给与地震灾难抗争的人们。——题记


 

                                                                                一

 

 

 

        郁闷!托木终于找到了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窗外金灿灿的阳光浸润着玻璃。院里传来“擦擦”的刷牙声和“哗哗”的洗脸声。托木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屋顶很像小时候村里来的放映队扯起来的屏幕。托木的脑海里放电影般过滤着这几年的生活片段。——郁闷!托木心里说。就是当初大学毕业,靠亲戚关系在村小学当老师带美术课时,也没感到过如此郁闷。托木缓缓合上眼皮,眼睛酸痛酸痛的,他连自己都搞不清盯着屋顶有多久了。门外传来大饼油条包子的味儿,还有雯儿她们叽叽喳喳雀儿般的说话声。托木翻了个身,心里木木的,外面的这一切都感染不了他。他就想这么躺着,他不想有人来打扰,他希望拥有一个安静清闲属于自己的星期天。
        咚!咚!咚!“托木,托木,在不在?”雯儿用拳擂着托木的屋门大声嚷着。
        “干什么,大清早也不消停会儿。”托木懒洋洋地打开门。
        门外的雯儿笑弯了腰,“木哥,几点了?”
        “今天休息,放假一天。”托木拍了一下雯儿的背冲走廊蹲着的几人说。
        “木哥,你的话能算数吗?”雯儿问。
        “你要信就算数。”托木高举双手夸张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 我的木哥耶, 我信—— ! ” 雯儿回了个夸张大声地说,陡然,声音又一百八十度下滑:“耿老头找你。”说着趿着拖鞋进了工作室。
        托木强打精神去接耿老头的电话。电话那头劈里叭啦大说一通,托木唔唔地应着。末了那头用十分不满的语气说:“按我刚才说的,修改后马上给我发过来。”没等托木说话电话就断了。“猪脑子!”托木狠狠地小声骂了一句,“叭”地扣了电话。
       “哎哟,木哥,小心电话摔爆了。”
       雯儿扭头笑嘻嘻地说。手指仍不停地在键盘上跳跃着。
       “郁闷!”托木大声说。
       哈哈哈!——屋里一片哄笑。托木也哈哈哈京剧般地笑着到隔壁自己工作室去了。他打开电脑,调出给岛城大学出版社韩丹编辑的新书设计的封面,呆呆地看了一会。“都一个星期了怎么也没一点消息呢?不满意可以改嘛!”托木心想。于是他又对这个设计方案做了一些改动,然后给韩丹发了过去。忙乎了一阵,托木感到有点饿了,便准备去买点吃的,猛然他又想起耿老头在电话里急乎乎叫嚷的声音,又反身坐下,心里他咬牙切齿地说:郁闷!

 

 

                                                                    二

 

 

        六月的天,太阳像热恋的妞儿。托木使劲蹬着车,这是一段上坡路,正值中午,道路通畅,托木汗流浃背地想了这句词并想起了容。
        容是他的初恋情人,托木在大二时认识她的。
        容是属于那种长得很甜的女孩。容出生在大城市,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出身可谓优越。“容是个好女孩。”托木想起了容,不禁叹了口气说出声来。他笑笑,仰面看头顶灼烈的太阳。他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强光刺激得他一阵眩晕,就像和容同居的第一个夜晚。容小火炉般烘烤着他,令他浑身上下油一般粘滑却透着爽快。托木舔舔干燥的上唇——奇怪——托木回味着那段如火如荼的幸福初恋,竟然觉得比梦还要轻!分手——在他心中居然像微风吹走手中一团毛茸茸的蒲公英,那么轻巧随意。也许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所以就不奇怪了。那时托木正在村小学教一群小娃子画画。容提出分手,也就提前结束了托木教书先生的生活。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路面渐渐平坦了。托木故意摇摆着上身蹬着车。“容媚”你太小瞧你的“木戈”了。托木想起他们嬉闹时的昵称心中仍然甜蜜蜜的。木戈是雄鹰,你离开得太早了。是鹰总归要飞翔,要比一般的鸟飞得更高更远更有气势。容媚,等着瞧吧!托木得意地撒开车把,平展双臂作飞翔状,招来过往路人投来的怪异目光。托木笑笑奋力把车蹬得飞起来一般。
        到公司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键盘嘀嘀哒哒发出单调的声音。
        “雯儿!”托木刚进门就大声嚷着,
        “有吃的没有?”
        “桌下猫盆里鱼汤拌米饭也许没吃完。”雯儿手和眼都没离开电脑。
        “雯儿!”托木扔下翻盖上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帆布书包,大巴掌把雯儿的头使劲往下一按,走了。
        “臭木头!”雯儿娇嗔地骂了一声。
        托木笑笑,走进厨房,电饭煲还插着电源,桌上放着一只兰花碗扣着的菜盘子。真是一个细心的雯儿。托木心里甜丝丝的,他知道只要雯儿在什么时候都会可口的饭菜。他从蒸格中端出一只盘子,盘子里躺着一条大鲫鱼。每每此刻他的心都被来自家一般的温暖打湿。——唉,真的该成家了。托木瞪着鱼眼算算,转眼来美丽的岛城已经两年了,也就是说给大嫂打了两年工。两年里公司的人一拨一拨地换,只有雯儿没变。托木坐在小桌前狼吞虎咽。鱼是大嫂早上来带的,大嫂常常带鱼来。鱼是大哥钓的,常常有人请大哥钓鱼。大哥在市政府有个不大不小的位置,所以大哥总想安排托木的生活。
        “喵——”雪儿远远地闻到鱼腥味静悄悄地走来,在托木的腿上磨来蹭去的。托木低头看看雪儿,雪儿报以极温柔的叫声。雪儿长成小姑娘了!托木小声说着,撅一截鱼尾放在雪儿的面前。雪儿左闻右闻摆足了斯文才慢慢地吃起来。想当初,雪儿这名还是韩丹取的呢!一想起韩丹,托木的心嘎嘣一下就打了个结。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雪儿是一只全身没有一根杂色毛的白猫,是雯儿拣回来的。当时雪儿很小,只有大耗子那么大,浑身上下泥巴拉乎的,两只眼睛胆怯地望着陌生的环境,弱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团脏兮兮的白抹布。“多可怜,一定还没断奶。”雯儿无限怜悯地说。
        “这么小,都瘦成这个样子,怕养不活的。”大家都围着小猫你一言我一语。但雯儿还是找了个纸盒子,铺了件不要的旧毛衣,小猫就住下了。托木记不清是过了多久的一个星期六,韩丹带着四岁的侄女来玩——具体说是她顺路来拿一部书稿的版式设计的排版清样。大家各忙各的,小女孩被晾在了一边,觉得无聊,闹着要走。于是,大嫂就翻出小猫来陪她玩。
        “这猫好可怜耶,身上还有泥巴,怎么不给它洗澡呀?”小女孩天真烂漫。
        “阿姨很忙,再说这只猫不是阿姨养的。”大嫂说。
        “那是谁养的?”小女孩问。
        “是那位阿姨养的。”大嫂指着雯儿说。
        小女孩跑到雯儿身边,拉着她的衣服:“阿姨,小猫身上很脏,很难受,给它洗个澡吧。”
        雯儿看看小女孩,笑笑说:“好的,阿姨晚上给它洗好吗?”
        “晚上很冷的,现在外面有太阳很暖和。”小女孩认真起来。
        “阿姨现在没时间呀。”
        “阿姨,给它洗吧,给它洗吧。”小女孩拽着雯儿的衣袖请求着。
        雯儿想了想:“好吧,现在就给它洗。”
        “噢,太好啰!洗澡啰!”小女孩欢呼雀跃地把小猫捧到阳光下。雯儿从未给小动物洗过澡,她问小女孩:“用冷水还是用热水。”
        “应该用热水,”小女孩想了想说,
        “如果冷水洗澡会感冒的。”小女孩的表情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
        “用成人沐浴露行吗?”雯儿又问。
        小女孩更高兴了,还没有人这么诚恳地征求过她的意见。她认真地想了想,没想出来便跑到韩丹身边大声且焦急地问:“小姨,小姨,小猫能用成人沐浴露吗?”
        “干什么?”韩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小猫脏,要洗澡。”小女孩大声说。
        “行,行,行。”韩丹有些不耐烦。
        “可以!阿姨——可以。”小女孩飞一般跑出来。
        “你试试水烫不烫。”雯儿兑好水,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用食指小心翼翼地伸到水里,“不烫!”她干脆伸开小巴掌全没在水中,“一点也不烫。”雯儿抱起小猫放在水中,笨手笨脚地给惊恐不安的小猫洗澡。
        “阿姨,它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问。
        “还没取呢。”雯儿说。
        “为什么呀?”小女孩不解地问。

        “它太小了,我也没想好。”雯儿说,小猫在她手里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哀鸣。
        “它害怕洗澡。”小女孩说。
        “是的。”雯儿三下五除二把小猫身上的泡沫洗掉,用一条干毛巾包裹着。
        “阿姨,它冷。”小女孩指着不停颤抖的猫说。
        “我再给它擦干些。”雯儿抱着猫一遍遍擦着。
        “ 阿姨, 到太阳里面来, 会暖和些。”小女孩说。
        雯儿坐在太阳下的小凳子上,不停地擦着湿漉漉的小猫。太阳渐渐偏西了,阳光已不再让人感到有太多的温暖。
        “小猫会死的。”托木走过来说。雯儿剜了一眼托木,用手捂着小猫。
        “小姨,小姨,小猫快死了。”小女孩急火火地跑到韩丹身边说。
        “不会的,不会的。”韩丹说。
        “会的,快去看看吧。”小女孩拉着韩丹的胳膊往外拽。
        “等一会好吗?小姨有事。”韩丹摸摸小女孩的头说。
        “等一会小猫就死了。”小女孩伤心地说。
        韩丹转脸向院里看去,托木蹲在雯儿身边,擦着小猫身上的水,柔和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托木的背上,呈现出优美壮实的弧形。
        “小姨,帮帮小猫吧。”小女孩仰着稚嫩的小脸非常信任地乞求着。

        韩丹站起来。小女孩像搬来救兵似的牵着韩丹来到阳光下。小猫可怜地卧在雯儿的膝上,神色黯然地任雯儿和托木擦着。
        “这样擦不行,得用吹风机吹干才行。”韩丹说。
        托木抬头翻眼皮看了一眼韩丹,很短的一眼,没有笑意,没有内容。韩丹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小女孩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昂起头看着她,她突然挣脱小女孩的手,往院外走去。
        “小姨,等等我。”小女孩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韩丹从自己标致206的后备箱拿出吹风机又走进来,说:“新买的,试试吧。”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不用了。”雯儿感激地看着韩丹,有些犹豫。
        “没事的。”韩丹笑笑,“接个插座来。”
        “小姨,你真棒!”小女孩高兴地拍起小巴掌。
        “谢谢!”雯儿说。
        “没事。”韩丹从雯儿手中接过小猫放在膝上,一手抚摸小猫湿漉漉的毛皮一手熟练地摆动着吹风机。小猫在嗡嗡的暖风中舒舒服服地眯缝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转眼间,小猫一身湿漉漉的毛很快就蓬松了,像换了身打扮,洁白干净的皮毛看上去丰满而有光泽。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看,小脏脏变成小天使了!”韩丹说,“猫咪有名字吗?”
        “没有。”小女孩抢着回答。
        “我看就叫雪儿好了。”韩丹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好听!好听!”小女孩高兴地拍着手。
        “嗯,挺好听的。”雯儿说着又扭头看了看托木。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吃完饭,托木就把小猫抱在怀里,从头到尾轻轻地抚摸着,雪儿安静地卧在他的臂弯里。在雪儿“呜啊,呜啊”一起一伏的呼吸声中,托木的脑海里又浮现韩丹为雪儿吹风的那一幕。第一次见到韩丹,托木就在心里说,老天爷呀,您是哪场梦没醒,竟造了这么一个丑女。后来,接触多了,感觉韩丹是个睿智的女人。听大嫂说,韩丹是个很挑剔的人。但自从他第一次给韩丹的书设计封面,每次的设计他们的想法竟然都出奇的一致,每次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设计理念和思想的表达,也都是对方想要表达而未表达出来的。他们在一起设计一本又一本书的封面,兴奋、激动而且愉快,托木特有成就感。有时他们工作到很晚还意犹未尽。托木佩服韩丹的思维敏锐和审美素养,也深深感到内的灵感在与韩丹的交谈中被激发。

        托木把睡着的雪儿放在椅子上。“没有太多的时间我休息,我做不完的事情,我挣不完的银子,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才算完……”托木哼着自己胡诌的词,又坐到电脑前继续干活。
        “托木,最近有点反常啊?”大嫂说。
        “谁!我?哈哈……”托木夸张地发出舞台式的笑声。
        “晚上到家里吃饭去。”大嫂说。见托木没说话,又说:“你哥有事要跟你说呢!”
        “嗯。”托木应了声。
        大嫂看着托木,她总觉得这个小叔子跟别人不一样,快三十的人了,却还像个木头少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雯儿喜欢他,他却没心没肝地和她瞎闹着玩。她真有点捉摸不透托木。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叁

 

        托木喜欢骑自行车。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迂回,他快活得像一条鱼儿。托木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用雯儿的话,托木特能贫,只是韩丹来了就特像个“淑男”。
        —— 淑男? —— 在韩丹面前? 托木自己也有些费解。他从小就不畏惧女人。相反,他心里一直很得意女孩子和女人们看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他长得很混血儿,有一段时间他认为,他是东西方混合的私生子,是父母捡的。他知道爱得死去活来的容是舍不得他的,当初容说分手,托木能想象得出电话那头容伤心的样子。托木知道,女孩子的虚荣有时如狼似虎能吞噬一些美好的东西。托木反倒安慰了几句容。容是个好情人。托木想。因此他有点失落,他感到血液里有种飞翔的欲望。于是,他离开了乡村,他要闯荡生活。几年来,他的感叹是,人真多啊,能
人也不少。
        最后,他还是被大哥大嫂收编了,无奈地来到了岛城,成了大嫂经营的激光照排公司的常务总管。
        现在,他就坐在大哥家的客厅里吃饭。托木知道大哥要跟他说什么,因此兴致不高。“汪老两口子去美国跟儿子一块住,打算把房子卖了。”大哥说。
        “有买主了吗?”大嫂问。
        “还没有。”大哥用眼看着托木说。
        “那赶快买下来吧。”大嫂很贤惠,她明白大哥的意思。
        托木不说话,提着瓶啤酒只顾一个人吃一个人喝着。他知道大哥大嫂的双簧又开演了。
        “托木,跟哥说实话,心里有人了没有?”大哥看着油盐不进的托木点了题。
        “有什么人?”托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别不急,咱妈可下圣旨了,今年无论怎样都要给你弄个回去。”
        托木没憋住,喷了口酒。
        “你别不当回事,你嫂可没为你少操心。”大哥看了看托木接着说,“这回是五小的老师,她姓余……”
        托木听都没听进去。要说操心,他也知道大嫂操了很多心,尽给他挑些工作单位好的女孩介绍。托木不是不想谈,越是条件优越的女孩,他就越感到有种莫名的压力。
        “托木,我的话听到没有?”大哥说。
        “嗯。”
        “什么时候约着见一面?”
        “把电话号码给我吧。”托木说。
        “托木……”
        “知道了。”大哥刚摆出苦口婆心的说教就被托木打发了。饭后,托木无聊地看着电视。大嫂像嚼口香糖一样把周围的人和事翻来覆去地嚼着。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哎,赵世元又谈了一个。”大嫂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他呀,那德性。”大哥一边翻报纸一边说。
        “ 是啊, 那一阵跟韩丹谈得挺好的,一天打好几遍电话。不知怎么就谈崩了。”大嫂说。
        大哥没说话,继续翻着他的报纸。托木听到韩丹的名字心里格登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荔枝,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大哥大嫂。
        “要说韩丹再怎么挑剔,赵世元也还行,在政府办公室,人又年轻还有爬上去的可能……该不会是赵甩了她吧。”大嫂说。
        “赵世元那个奸头滑脑的东西。他倒不是看上韩丹,他是看上了韩丹的家庭背景。”大哥说。
        “那韩丹也该知足了,再怎么的,长得也太勉强了些。”大嫂说。托木翻眼皮瞟了一眼大嫂。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嗨,那赵世元太不像话了,他性急,一心想生米做成熟饭,被韩丹抽了一嘴巴子,还说,丑女多作怪,就她那样关了灯搞还行,开着灯就没劲了。”
        “太损了。难怪他们崩了。”大嫂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托木轻轻地剥着荔枝,支起耳朵听着。这时,他正把剥好的荔枝送到嘴里,听到这话,咕咚一下整个咽了下去。他感到浑身血液直往头上涌。他站起身,说:“我走了。”转身就出了门。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托木,托木,”大嫂追在托木身后说,“别忘了给小余打电话。”大嫂看着托木咚咚地走远了,转身进屋,说,“唉,你这个弟弟呀。”
        夜晚的空气纯净了许多,风习习吹着,很舒爽。路灯昏昏地照着,像没有睡醒的人的眼。街两旁人行道上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溜狗,闲适安逸。托木愤愤地蹬着车。夜晚车辆少道路一下顺畅多了。托木感到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要去哪,只顾用尽全身的力量蹬着车,任风在耳边呼呼吹着,自己也好像风一样飘起来……猛然,托木感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狠狠地甩了出去,眼前一片漆黑。

 

                                                                    四

 

        托木从医院回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雯儿忧郁的目光。托木坚持要去他的电脑前工作。雯儿马上给他搬来椅子,帮他把打石膏的腿平放在椅子上。
        托木对她笑笑说:“谢谢。”雯儿幽幽地看了托木一眼,默默转身走了。托木迫不及待打开信箱,他看到有
韩丹给他发的两封信。托木高兴得抬起屁股想调整一下姿势,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情不自禁地叫起来。那一夜,他和他的自行车栽在了路边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井口上。疼痛让托木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啦?疼吗?”托木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雯儿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一脸的忧郁。托木出院后,雯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爱说爱闹爱开玩笑的她变得沉默寡言了。
        “雯儿,我摔了一跤怎么就把你给摔变了?谁欺负你啦?告诉木哥,我正想找人打架呢!”托木想和雯儿逗乐。
        雯儿看看托木打着绷带的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傻丫头。”托木笑笑摇摇头,他知道,伤在他腿上,疼却在雯儿的心头。雯儿是个好姑娘,率真、纯朴,有时他想,娶了雯儿,经营一家排版公司也挺好。但只要和雯儿在一起,除了打闹搞笑就没有别的想法和感觉,这也许就是友谊。只有亲身经历了,托木这才相信友谊和爱情千真万确是两码事,而且不可重叠,无法转换。


        Tmu,你好! 
             封面收到,非常满意,请打个数码样,谢谢!
             哦,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给我的长篇小说设计的封面获了全国书籍装帧比赛银奖。谢谢!
                                                                                            

                                                                                             韩丹

        托木的心怦怦直跳,他来不及回味,马上又点击第二封信。

   

        Tmu,你好!
             得知受伤住院,请多保重。新书的封面不急要。祝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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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三言二语,托木刚才波澜激动的心马上平静了。他神情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他和韩丹不是一个圈里的人,他们的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不可能走到一处去。
        “喵呜——”雪儿叫着跳到了托木的桌上。托木把它抱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托木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爱她吗?爱!为什么?爱需要理由吗?你想从她那里获取你人生的第一桶金。不对!她比你大,又奇丑,你不在乎吗?爱,其实很简单。不简单的是,她家有钱还有很广的社会关系。不!托木感到脑袋里有两个小矮人,刀光剑影打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我真的爱她吗?我真的不是图她的钱吗?可谁会相信?谁也不会相信!每回想到这里他的脑仁都在颤抖,他无法再想下去。他想,他应该离开城市,他是属于乡村的。他甚至后悔不应该丢下那群娃娃,那些天
资聪慧能够吃苦耐劳的孩子们。
        “托木,发什么呆呢?”大嫂走了进来。
        “ 坐时间长了太累, 想走又走不了。”托木无可奈何地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干脆回家里养几天。”
        “一个人在家太闷。还有几个封面要做。”托木说。
        “嗬哟,什么时候这么敬业了。”大嫂笑着说。
        “我可一直在拼命干噢。”托木说。
        大嫂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这时雯儿走了进来,在书架上找东西。
        “谁?”托木愣了一下,看大嫂用嗔怒的眼看着他,忙说,“我都这样了,怎能打电话。”
        “先在电话里互相了解了解。等你腿好了,小余也该放假了,再约个时间见见面。”大嫂说。雯儿向托木这边看了一眼。
        “大嫂,放心吧。不要催我,行不行。”托木双手合十讨饶般,一抬头正好看到雯儿看他的眼睛。雯儿慌忙转头拿了东西走了。
        夏夜姗姗来临。这个夏天,托木总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屋子不大,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写字桌。墙上没有贴任何东西。只是画了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这些线条互相纠结缠绕着,只有托木能分辨出这些线条组合的是一幅幅什么样的图形。这些都是他从不同角度观察韩丹后在墙上画出来的,一开始墙面绰绰有余,后来越画越多,多得只能重叠地堆起来。托木的眼睛随着这些线条变化成一幅幅动人的画面。他久久地看着,他想,我应该在走之前把墙重新粉刷一遍,就当什么都不曾有过。门轻轻地被敲响。
        “谁呀?”托木大声问。门外一片寂静。托木的心怦怦乱跳,是韩丹吗?托木马上为自己唐突的想法笑起来,她怎么会来呢?托木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没人来敲门。敲门声又响了三下。“进来。”托木大声说。门外还是一片寂静。遇上鬼怪了,托木想。“是人就进来,门是开着的。”托木提高嗓门说。门外仍然没有动静,他拄着拐艰难地打开门——雯儿婷婷地站在门口,提着暖水瓶拿着脸盆毛巾,路灯清冷的光晕洒在她单薄的身上。
        “怎么不说话? 我以为遇上狐猸了。”托木玩笑地说,雯儿不说话。一向活泼乱动,叽叽喳喳,不是说话就是吃零食的雯儿突然间文静如水,托木弯下腰凑近雯儿的脸认真地说,“雯儿,怎么了?”
        “我烧了水,帮你擦一下吧。”雯儿低着头轻声说。
        “擦?……”托木愣了一下,说,“噢,我自己能行,你把水端来吧。”
        雯儿转身走了。托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内疚,真是个傻姑娘。
        雯儿麻利地兑好水,不由分说地帮托木把T恤脱下。托木没想到雯儿真的会这样做,他只能机械地配合着。做这一切的时候,雯儿没有看一下托木,她拧了一把热毛巾,从托木后脖子开始擦。托木能看到袅袅的热气从雯儿手指间升起。热毛巾轻柔地搓擦着背脊。托木想说些什么,想打破这样尴尬的沉默,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雯儿擦得很仔细。托木匀称的线条,结实的肌肉,光滑的皮肤,雯儿像在擦一尊雕像。从后到前,从上到下。托木只能随她昂头抬胳膊——什么叫上了贼船身不由己,也许就是这种心情。托木有点豁出去了想。雯儿把盆放在伤腿的下方,用手一下一下撩起水来沐浴着这只大脚丫。托木的眼睛跟着她的手转动着。雯儿认真地洗着每个脚丫,洗完了伤腿洗好
腿。终于洗完了。托木看着雯儿端着脏水走了。托木的心情有些惆怅。
        很快,雯儿又端来一盆清水。托木瞪大眼看着雯儿。“把裤子脱了吧。”雯儿轻声说,声音没有一点色彩。托木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着,雯儿递给他拐,扶他站起身。从雯儿的动作上托木感到她的倔强。雯儿转到托木身后褪下他的大裤衩。停了好一会,雯儿没动,托木也没动。气流好像在这一刻凝滞了。雯儿终于咬着唇褪下托木的三角内裤。托木感到嗓子发紧焦渴难耐,他使劲咽了下口水,想熄灭那团火焰。可是,他的小弟弟还是不听使唤地高高昂了起来。雯儿在他的臀部轻轻擦着,毛巾细致地连屁沟沟都擦得干干净净,托木在心里想着各种办法想让他的小弟弟安静下来恢复原状。
        “嗯,前面自己擦一下。”雯儿从托木身后递过热毛巾。托木接过来慌慌张张地胡乱擦了一把。
        “嗯,再擦一把。”雯儿搓搓毛巾拧干了递过来。托木的心渐渐平静了些。他又擦了擦递给雯儿。
        “来,抬脚。”雯儿在托木的身后帮他穿上干净的内裤。然后雯儿把脏衣服连同脏水带走了。
        整整一个晚上,雯儿没有再来。托木心中感到一阵窒痛。一连十几天雯儿都是默默无语地给托木擦澡、洗衣服,炖骨头汤。托木的伤腿好了,雯儿也瘦了憔悴了,雯儿的话也越来越少了。这一切托木都看在眼里,他知道雯儿的心思,周围的人也知道雯儿的心思。托木感到他陷入了一片泥潭,他必须走出去。
        托木的腿拆完石膏后,第一个就去找雯儿。雯儿不在,电脑是开的。托木坐下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他感到雯儿变了,变得安静了,抑或成熟了。
        “帮我干活勒。”雯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雯儿,哥请你吃饭。”托木说。
        “等你的腿好全了吧。”
        “已经好全了。”托木说着站起来蹦了一下。
        “我今天要加班,下回吧。”雯儿说着坐下来继续没排完的版面。
        托木无味地走开了,雯儿这种若即若离的样儿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呆呆地站在廊檐下,看着弥漫着沙尘的天空。这段时间雯儿一面精心照顾他,一面又处处回避他。托木知道,雯儿在等他的一句话,一句能托付终身的话。托木知道自己给不了。要走出情感的阴影,就得走出这座城市。
        “腿好啦。”韩丹轻声说。
        托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韩丹,脸刷地红到脖根,他用手挠挠后脑勺笑笑点点头。韩丹也笑笑从他身边走过。托木看了一眼韩丹的背影,深深地勾下头惆怅地进了自己的工作室。韩丹一整天都在排版室盯版,托木趴在电脑上也很少走动。活干到很晚才结束,大嫂叫大家一块出去吃饭。雯儿说,中午有剩饭不吃浪费了,就没去。托木陪着大嫂和韩丹去了常去的餐馆。托木一边喝酒一边听两个女人东扯西拉地闲聊。他感到韩丹的兴致很高,话很多。这是他少见的。托木没有说话的意思。饭吃了很长时间,夜已经黑透了。要是在乡村,这么晚,男人是一定要送单身女人回家的。托木希望大嫂叫他送送韩丹。
        走出饭店,街上依然车水马龙,灯火通明。韩丹钻进车里和他们挥手告别。托木的心瞬间跌到了低谷,他随大嫂也上了车。他感到车里的空气很浑浊,很稀薄,刚刚喝的酒在胃里胡乱搅动着。
        “托木,哪不舒服?”大嫂感到托木坐卧不安问。
        “我感到,我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
        “你呀,瞎想什么呢。”大嫂知道托木沉闷了一整天,她说,“我带你再干两年,等你成了家生了孩子业务也熟了,公司就交给你,我也该享享清福了。”
        “大嫂……”托木感到很突然。
        “给小余打电话了吗?”大嫂打断托木的话。
        “没有。”托木简短干巴地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有朋友了?”大嫂问。
        “没有。”托木依旧干巴巴地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别骗我,我早猜到了。”
        “猜到什么?”托木神情紧张地问。
        “看把你紧张的,老实交待吧。”
        说着已经到家了。大嫂泊好车。托木闷着头上了楼。大哥坐在沙发上翻报纸。托木纳闷,大哥怎么总有翻不完的报纸。
        “回来了。”大哥的眼睛稍稍离开了一下报纸。
        “嗯。”托木在沙发上坐下,抓起遥控器飞快调着台。
        “别瞎调,晃得眼难受。”大哥说。托木干脆把电视关上了。
        “腿好啦。”大哥看着托木的腿说。
        “好啦。”托木说。
        “都是雯儿照顾的?”大哥又盯着报纸漫不经心地问。
        “是。”托木说。
        “雯儿挺不错的。”大嫂说,“长得也不错,又能干……”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大哥,大嫂,”托木打断大嫂的话说,“我想回家。”
        大哥看看托木说:“你大嫂忙得快散架了,你还想回家,等闲一点再说吧?”
        “我不想在城里呆了。”托木说。
        “回家?回家能干什么?”大哥说,口气颇为不满。
        “咱爸咱妈年纪都大了,身边需要个人。”托木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把婚结了,我们把他们接来不就行了。”大哥说。
        “他们不适应城里的生活,特别是咱爸。”托木说。
        “那你也没必要一定回去,那个地方能做出什么事。”大哥说。
        “托木,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嫂试探的问。
        “我就是想回去。”托木说。
        “雯儿也说要走。”大嫂说。
        托木和他大哥同时惊诧地看着大嫂。
        “她语气挺坚决的。无论我怎么挽留都不行,她只答应把这个月做完。”大嫂说。
        托木霍地站起来往外走。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托木,托木,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嫂追在托木身后问。

 

                                                                    五

 

        托木把车窗摇到底,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头发在劲风中猛烈地飘摇着。街灯和各种高楼大厦的霓虹使整个夜晚流光溢彩通体透明,托木没心思欣赏这美丽流彩的夜景。路上车不算太多却有几个红灯口,他心里暗暗焦急,一定要留住她,一定要留住她,托木在心中一遍遍地说。出租车过了最后一个红灯口一拐弯,停在了公司小院的门口。
        和大街上相比,小巷里安静多了,路灯兀自立在院墙外,巷道上已没有行人。托木走进院子,靠南面的寝室已静悄悄睡着了。靠北面的工作室,还亮着一盏灯。托木站在门外。雯儿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敲击着键盘,小巧玲珑的肩头不地摆动着。托木想起第一次见到雯儿就是她打字的背影,她转回身微笑地看到托木,脸像映着晚霞的窗。雯儿是个明朗的女孩,是敏锐、细致、感情外露的女孩。托木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可爱顽皮的小妹。想到这里,托木的心酸酸的。这段日子是让他感动的,来自不同区域的求生者,相互扶助地在这个院落像家人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如今……“喵呜——”雪儿用头蹭着托木的小腿。雯儿转回身,托木看到她脸上沉郁的神情。雯儿看到托木愣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身继续敲击着键盘。托木走到她身边坐下。
        “雯儿,和谁约好了吗?”托木低低地问。嘀嘀嗒嗒的声音停了一瞬,这短短的一瞬间不注意你是根本听不到的。
        “雯儿,这儿离不开你。”托木说。
        这回,雯儿没停,键盘在她的敲击下如落玉盘的大珠小珠。托木看到她紧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雯儿,陪我说句话好吗?”托木说。
        泪蓄得太久,终于顺雯儿光洁细腻的脸颊滑下。托木这才发现雯儿有一个优美的鼻子,鼻梁挺拔,鼻翼薄薄的小小的像小昆虫扇动的翅膀。托木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长久地看过雯儿。托木感到勒着心的那根绳紧得足以让他窒息昏厥过去。路上想的许多许多话不知该要怎么讲,他伸手握住雯儿在键盘上跳跃的手。这只手很柔弱,像刚出壳的温软的鸟儿。雯儿往回抽出自己的手,双手相叠放在大腿上,泪纷纷从低垂的脸上落在手背上。托木心里知道,只要此刻他敞开怀抱拥住雯儿,雯儿就会像雪儿一样蜷曲在他心上,永远陪伴着他。托木看着低头垂泪的雯儿,他感受得到雯儿内心的压抑。
        “雯儿,别走。”托木说,“我走了,你再走了,我大嫂的公司非瘫了不可。”托木说。雯儿惊愕地抬头看着托木,含满泪水的眼睛像浸在潭水里的两颗乌溜溜的黑宝石。
        “你有必要走吗?是因为我,你才要走的吗?”雯儿说。
        “不是,雯儿……”
        “我知道,我只是给你们打工的。你们根本都看不上我。”雯儿不等托木说完就愤怒地说。
        “瞎说什么!”托木双手握住雯儿激愤颤抖的肩。
        “这是你们家的公司,离开的人应该是我。”雯儿推开托木的手说。
        “雯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
        雯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她把脸埋在双手里呜呜大哭起来。托木为雯儿接了杯水。水清洌洌的,托木抚摸着雯儿柔软的头发,默默安慰着。他感到雯儿顺滑的头发跟雪儿的毛皮一样绵软。雯儿的哭声渐渐地小了,渐渐地变成了抽泣。托木把面巾盒递给她,雯儿低着头,一张张抽取着面巾。等她把自己收拾好,桌上揉成团的面巾堆得像小山似的。托木站起来,兜起汗衫的下摆,把桌上的面巾团一股脑扫进怀里,逗趣地说:“你的这些泪儿和鼻涕,哥要全部收藏起来。”雯儿看到托木滑稽的样,终于忍俊不禁,伸手重重推了一下托木。托木没防备一个趔趄面巾团撒满一地。托木的心轻松了许多。待他站稳身子,他被雯儿凄然的眼神深深地刺伤——只有生命中没有阳光的人才会流露出这样绝望的眼神。
        “ 木哥,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雯儿轻言细语地说,“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雯儿的声音轻柔沉静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快乐的女孩,可是,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没有真正地快乐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是掉进深渊的感觉,是谁都帮不了的感觉。那是,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却偏偏要把自己推下去的感觉。……木哥,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悲伤,如果想要走出自己,我只能选择离开这里。”
        托木无言地望着雯儿,雯儿所说的这一切不正是自己心里的感受吗?不正是自己内心为躲避对韩丹的那份爱恋的独白吗?生活的海洋总有那么多的暗礁和涡流,让你怎样也无法顺畅地活着。托木知道走到这一步,都是他和雯儿无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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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热时天已经热了,并且不像往年热得那么干脆那么明朗。托木感到浑身上下粘糊糊地往外冒着油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雯儿已买好去广州的火车票。隔着窗托木看着雯儿收拾行李的身影,心空落落的。雯儿真的要走了他才有种恋恋不舍的感觉。托木神情落寞地站在院中央。雯儿拉上旅行包的拉锁,直起腰用手撩起额前的头发左右看了看。
        托木晃悠悠走到门边,雯儿冲他笑笑把包挪到一块。“都收好了吗?”托木问。雯儿点点头。
        “哥晚上请你吃饭。”托木说。
        “ 大姐说晚上我们大家一起聚一聚。”雯儿说。
        “哦。”托木点点头,说,“雯儿,到了给哥发封信,有人欺负你了就告诉哥。”雯儿浅浅地一笑别过身,一句话勾起心中的伤心事。托木莫名地把脸凑过去。女孩儿的脸就像梅雨时节的天,一会儿晴一会阴,让人捉摸不定。喵呜——雪儿在雯儿腿边蹭来蹭去。
        “好好养着雪儿,不要抛弃它。”雯儿说完抿紧唇,努力不让泪珠滚下来。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放心,我回家一定带上它。”托木说。
        雯儿瞪大眼睛看着托木说:“为什么?”
        托木笑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
        雯儿走了。托木坚持要把她送到车站。长长的火车像一条巨蟒静静地趴在铁轨上,人们集中全力往车厢奔去,其实时间很充裕。托木一手提一个包,雯儿走在他身边,更显得单薄。托木帮她找好座位,架好行李。雯儿眼巴巴地看着托木,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一切安顿好了,托木拍拍雯儿的头说:“要小心,我下去了。”
        托木满身是汗地挤出车厢,他走到雯儿坐位的窗户边,看到雯儿的坐位上却是空的。托木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车厢里依然杂乱拥挤。托木慌张地一回头,看到雯儿咬着唇站在他身后。
        “嘿嘿,吓我一跳。”托木傻傻地笑笑说。雯儿没说话,若无其事般地扭头看着周围跑动的人。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雯儿,我还欠你一顿饭。”托木说。
        “留着想我的时候去广州看我。”雯儿淡淡地说。
        “好的,到时候你不会忘了我吧?没准那时哥成了修地球的人了。”托木说。
        雯儿终于忍不住压抑很久的泪水,她不知道托木对她这么好,却为什么不能挽留她,不能说爱她,不能带她走。
        “雯儿,怎么又哭了。”托木弯腰去看她的脸。
        “木哥,”雯儿紧紧搂住托木伸过来的脖子,“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痛。”雯儿把头埋在托木的胸前呜呜哭起来。
        “雯儿,雯儿,别哭了,好多人在看着我们呢。”托木轻轻拍着雯儿的肩背,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雯儿更紧地搂住托木直到列车上的广播嗡嗡响起,列车就要开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雯儿,快上车吧。”托木说。雯儿用脸狠狠地在托木的罢恤衫上擦了一下,转身跑上车厢。托木的目光追寻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车门里。火车缓缓启动,托木紧紧追着火车,车窗前闪过一张张陌生而漠然的脸。托木追着越来越快的火车,他再也没有追寻到雯儿的身影和她的脸。火车疾速离去,站台一下跌入寂寞,托木的心空空得如铁轨绵绵延延地伸向远方。
        老天爷的脾气越来越大,稍不如意就阴沉着脸在天地间摆上一个大蒸笼。托木的心情比这天气更糟糕,大哥大嫂一致反对他回乡。在大嫂的鼓动下,余老师竟然主动打电话,约他去看电影。托木糟糕的心情更乱了,雯儿走了,带着对他感情的无望,他也不想多呆一天,这里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意义,他跑到附近订票处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正当托木把玩着火车票时,大嫂进来了。“谁的车票?”大嫂看到托木手里的车票紧张地问。
        “我的,刚买的。”托木说着把车票夹进皮夹。
        “赶快退了!做事怎么还像个小孩,你走了我怎么办。”大嫂说。
        “有我大哥在。”托木吊儿郎当地说。
        “托木,”大嫂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回家干什么呢?”大嫂见托木不说话以为他动摇了,“你比那些打工的总要强些,他们想在城里扎根是很难的,你……”
        “大嫂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和大哥是为我好。”托木说。
        “晚上回家我们再商量商量吧。”大嫂说。托木没说话。
        “韩编辑的那个封面做好了吗?”大嫂问。托木点点头。“打一份给她送过去,刚才还打电话催来着。”大嫂说。托木的心一震,他想过,在走之前是见她一面还是不见,他没想出结果。现在他感到冥冥中老天爷给他安排了一个和韩丹告别的机会,他心里有些兴奋,端起水杯咕咚咕咚把水喝干。雪儿跳上桌面对他不停地叫着,用尾巴扫着他的脸。托木把雪儿抱到腿上。雪儿跳下去又跳上桌子,烦躁不安的样子。托木轻轻地抚摸着雪儿。
        “别叫了,雪儿。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新地方,那儿有好多树,很荫凉的,还有小河,河里有鱼。”托木小声跟雪儿说着话,“现在我去和她见最后一面,回来就收拾东西,等着我啊。”托木支好车,拿着封面蹬蹬蹬地上楼。他感到心怦怦地跳得很厉害,他做了个深呼吸来到韩丹办公室。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外面很热吧。”韩丹站起来微笑着说。
        “真热,简直透不过气。”托木说着把封面的大样递过去。
        “喝点水。”韩丹递给他一瓶冰红茶。托木拧开盖喝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接受韩丹为他准备的水,以前他在韩丹面前都是很拘谨,透着陌生的客气。水带着凉气滑过喉咙在胃里将凉快进一步扩散到全身。
        “ 嗯, 效果还不错。” 韩丹说,“不过,你认为书名再小一点是不是更精致?”
        “嗯,我看可以。”托木说。他看了看韩丹接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效力了。”
        韩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托木。托木笑笑,想把想好的话说出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时,他感到脚底下剧烈地晃动起来,眼里的一切也随之晃动,封面图案在晃动、韩丹的脸在晃动、窗外的楼房在晃动……他看到了韩丹惊恐的眼神,还有向他伸出的手……短短的一瞬,托木还没缓过神,天空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拽韩丹,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托木觉得自己落入了万丈深渊,落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沉重的、大地倾斜为天空的世界……
        托木在一阵钻心的疼痛中醒来,他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是不是睁开的,反正眼前除了黑还是黑。托木动动胳膊动动腿,他想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多少在听从指挥,他感到胳膊腿都在,但不能动,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整个身体被挤成一个稀奇古怪的姿势。这让他想起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他感到身上也压着一座大山,没有一点活动的空间。他让眼睛闭上努力地想了想,他想起他看到窗外房屋成片地倒塌的一瞬,他便失去了知觉……
        ——地震!是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托木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紧地缩成一团。托木使出浑身的力气叫喊着——韩丹,韩丹……许久,他好像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托木屏气听着,他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托木判断这就是韩丹,而且离他很近。托木晃动着肩膀,他像是被铁箍给箍住了一般,完全动弹不了。托木匀匀气尽可能大点声地喊,“韩丹,韩丹。”没有回应,呻吟声无意识地一声声传来。托木感到心尖发冷。周围死一般静,耳边是细若游丝的痛楚呻吟。托木感到恐惧极了。废墟下有多少灵魂在游荡,一会儿生一会儿死。他努力地支起胳膊,一股尖锐的疼痛将他击倒。不能啊,不能就这样将我埋没了……
        托木感到疲倦极了,他感到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他想睡觉。可是他听到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能睡,睡了就会醒不过来。他挣扎着,他在心底不停地呼喊着韩丹——他只能这么做。他的耳边断断续续传来细弱的呻吟声,他和着呻吟声一遍一遍地叫着韩丹的名字,他在为韩丹祈祷。此刻,他耳边的呻吟声是他听到的最美妙最动听的声音。他慢慢适应身处的环境,虽然凶险,却没有刚开始的慌张和恐惧。他相信,他喊到一千遍韩丹时,韩丹就会醒来。突然,托木感到耳边的呻吟声变了,他听到呻吟声变成疼痛的哼声。他屏住呼吸辨别这细微的变化,他感到身体
的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
        “韩丹,韩丹。”托木用最洪亮的声音呼喊着,但他听到的仍旧是自己细微的声音。
        “托……托……木……”
        托木听到艰难的回应声,他感到心脏在胸腔猛烈地跳跃着,他急切地喊着,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韩丹,是我。韩丹,你怎么样了?”
        “托……木,托木……我们……没,没死吗?”
        “没有,没有。”托木拼尽全力说。他很高兴,他高兴他和韩丹同样趴在尘土、石块、钢筋、水泥间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说话,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他们平等地亲近地喊着对方的名字,说着话。这时,他的耳边传来呜呜的哭声,他的心紧缩起来,喊着:“你疼吗?韩丹,你伤到哪啦?”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呜呜——”韩丹的哭声细弱,这让托木想起雪儿的叫声。不知雪儿怎样了——托木相信此刻动物比人类更会保护自己。同时,他心里掠过一丝欣慰,雯儿躲过了这一劫。韩丹还在哭,托木刚刚高涨的情绪在一点点低落,他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他们能不能等到救援的人们把他们活着挖出来。托木感到眼角有清凉的东西顺鼻梁往下滴落。
        “托木,”韩丹止住哭声说,“我们会死吗?”
        “不知道,”托木感到累极了,周围死一般静,他感到生命严重地受到了威胁。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韩丹。”托木感到心里发虚,他惊慌地叫着。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托木——”韩丹微弱地叫着,仿佛风中飘摇的一豆烛光。
        “韩丹,好久了,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托木感到他心里的秘密像绿豆芽芽,慢慢地长大了,慢慢地撑破外面的一层薄膜,“好久了,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我没有那个勇气。”
        “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我一直不敢说,我怕别人认为我图你的钱,我怕你认为我用心不良。……现在也许我们能活下去,也许不能,在生命去留的时候,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一直真心诚意地爱着你。”
        “托木,呜呜——”韩丹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说,“我也是……好久了……呜呜……”
        托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他激动得想爬起来。
        “我不敢对你说,我觉得没有男人会真正喜欢我。”
        老天爷呀!为何希望偏偏生在绝望之中呢?托木在心中喊着。他感到身上愈来愈重,大脑像灌满了铅似的。
        “韩丹,要坚持,相信我们会活着出去的。”托木鼓励着韩丹,也鼓励着自己。
        “想想美好的事情,想想美好的明天。”托木一直在说着话,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心麻木。他把耳贴在地上,他仿佛听到不远处韩丹的心跳,如马儿优雅的蹄声。他抬眼看看天,天空是黑的。是夜晚吗?夜来了,黎明还会远吗?托木的眼在天空中搜索着,突然,他看到一丝针尖般的光线穿进来。
        “天空!”托木激动地喊起来,“韩丹,我看到天空了!我们有救了!”他望着那一束光线,仿佛回到了儿时。那时,他喜欢在家里昂着头看着从屋顶泻下的一束束光线,他伸手捧起那束光线,手掌里的光像花儿一样绽放,美丽而灿烂。

                                                                                   (本文由方健康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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