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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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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的太阳

作家:林遥

        这个冬天有下不完的雪,整个世界铺满了白色。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我的世界只有黑、白这两种颜色。
        我叫苏言,是个先天性的色盲。我根本想象不到除了黑白之外的一切颜色。每当听到身边的人说起有关颜色的东西,我都会用心地记下来,比如十字路口上的一排灯光,上面的是红色,中间是黄色,最底端是绿色等等。
        我没有过正式的工作,因为我是色盲。我是个靠写字吃饭的人,同样也因为我是色盲。只有在白色的纸上写黑色的字的时候,我才无比地自信,那个时候,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写的东西不是十分好看,因为那些东西最终要署上某个文学大家的名字出现在盗版书市上。对于如此的生活我很厌恶,可是我不厌恶的生活却离我很远。
        我经常几天不睡觉地“替”某个当红作家写一本小说,写完之后雇主会给我几千元。这些年来我惟一的心愿就是能替自己写一本书,以苏言的名字出现在书店里。如果真能够那样的话,我写的东西就一定会好看。因为在没有颜色的世界里,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和常人不同。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一)

 

        幸福街派出所是个清朝时期的四合院,四周被残破的黑白墙面包围着。这里每天都十分热闹,像个集市一样,许多穿着破烂的人双手抱头排成一排蹲在墙角下。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今天我又蹲在这里。在这以前蹲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其实说具体一点是被别人打。可是打人的同志在警察赶到前就已经跑了,这使大老远拉着警笛奔来的警察感到很没面子,只好把我带回来,然后让我双手抱头在这里蹲了一个下午。还有一次是因为我喝多了酒,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住哪儿,结果联防队的大爷就把我送到这里。那次我完全有能力在被押送的路上跑掉,那些七八十岁的老爷子们恐怕连追我二百米的肺活量都没有。可是仔细考虑一下,既然已经记不得自己住哪儿,还不如和老同志来这里蹲一会儿,万一跑得离家更远岂不是还要自己走回来。后来事实证明,我的决定确实没错,我的家真的离这不远。由此可见,当时我还是比较清醒的,可是既然清醒又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儿呢?这个问题我始终很疑惑。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感觉这次蹲在这里比以往要严重得多。我很久以前写过的一本书让被冒名的作家给告了,查来查去才发现,写这本书的人原来是个经常喝大了找不着家的人。而那本书又写得比他要好一点。这对作家是多么大的打击。
        我已经在这里蹲了三个小时,中间曾经两次要求上厕所被拒绝。每次民警都会用那句经典的对白说:你给我老实点!——好像我要求上厕所是件多么不老实的事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边上蹲了一个民工打扮的小伙子,此时正在用手指在地上画画,画的是个姑娘,有两条长长的辫子,估计是他的情人。我用胳膊碰了碰他,用嘴撇了撇地上的画:“谁呀?”小伙子抬头看了我半天才明白,脸一下子红了:“俺那个。”“长得不错。”我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你干嘛了?跑这儿蹲着。”小伙子没搭理我,用手仔细地把地上的画抹掉,重新画了起来。我有点生气,也把自己面前的土地抹平,可是想了半天就是不知道该画谁,最后用工整的楷书在上面写了一个“操”字。
        又过了近一个小时,王小玲来领我了。蹲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是火车站里的包裹,必须有人来认,然后交些钱领走。
        王小玲看起来绝对不像和我是一个阶层的人,一身法国Christian Dior的冬装穿在身上挺显“条”,不知是否刻意为之,转身时总特意将挎包的Chanel商标显露出来。资生堂的粉底将一张瓜子脸打磨得柔腻光滑,大大的眼睛,烫过的睫毛使她看人的眼神向上瞟着,劲儿劲儿的样子,让我觉得她走路时不会好好看着道,下一步不知踩哪儿去了。王小玲其实和我从小青梅竹马,一小胡同的妞儿,那时侯我认定了她长大后会当我老婆。可是长大了我就混成
这样,而她也“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马来西亚华侨。说是嫁,其实那个老大爷在马来西亚有老婆,这样一来,小玲就成了时下流行的“二奶”。这点我打小就了解,她是个非常赶时髦的人。小玲对“二奶”这个称谓十分过敏,我就曾经因为这个被她用鳄鱼的尖头皮鞋重重地踢了回阴部。
        办完了一切手续,我跟在小玲后面往外走。突然一个民警叫住了我们,问地上的“操”字是不是我写的。我走回去低头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把双手伸了过去,那双手是干净的,我在裤子上擦了好几遍。民警看完示意我可以走了。我转身走出几步听见民警对那个小伙子大吼:把手伸出来!停顿了几秒,接着又吼:你他妈欠收拾,我警告你,老实点!
        王小玲歪头白了我一眼:“姓苏的,你可是够缺德的。”我赶紧“嘘”了一声,然后拉着她飞快离开。

 

                                                                  (二)

 

        好久没吃过一顿好的了,我有点恶狼扑食的感觉。王小玲坐在对面看着我,不时端起面前的红酒放在嘴边沾一下。我挺讨厌她这种伪资产阶级作风,明明挺饿,还装腔作势地绷着。这种人就得送到伊拉克难民营里饿几天才能踏踏实实地端着碗吃饭。
        我正抱着一个鸡腿啃到兴头上,王小玲“扑哧”一声,接着红酒全喷到我手里的鸡腿上。我没抬头,继续啃。我能猜到她接下来会说我像什么。
        “ 苏言, 你知道你这会特像什么吗?”我还没想完她就问了。
        “黄鼠狼。”我敢保证我说的和她想的完全一样。
        “操,你这人真没劲。”她又失望了,其实她在我这儿总是失望,每次她嘴张一半我就能把话接出来。我也知道她特烦我这点,可是她说的话总是让人不费劲儿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从前这样,嫁给马来西亚大款后尤甚。这就可以说明一个问题:从前她活得挺没劲的,而现在除了挥金如土之外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她现在只有一张张没有上限的信用卡,精神生活几乎是个零蛋。这点我比她要强得多,起码我认定了自己将来要写一本好书,以苏言的名字写,这就是我的目标。有了这个目标我干什么都有劲,哪怕是写那些垃圾小说。我有这个精神支柱,每当我酒足饭饱后我就想着这些,而饿得头晕目眩的时候我就想和王小玲换换。
        “你等着吧,等我吃饱了你就觉得我有劲了。”我顺手抄起另一个鸡腿继续啃。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为什么?”
        “等我吃饱了全部精力就用在消化上,也就是说开始用胃思考问题,那样咱俩就能说到一块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王小玲端起酒杯做沉思状,良久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大吼一声:“姓苏的,你他妈骂人哪吧!”
        真是吃饱了。我隐约听见王小玲在结账时对经理说我是刚从大西北回来的支农干部。这一点上她特虚荣,总怕别人误会她和中下层人民混在一起,反正我是吃饱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会儿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觉得很有道理,那这顿饭我就不该吃吧?是不该吃。一吃饱了肚子我就有这些挺高尚的想法。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路上行人很少,我和王小玲并肩走着。脚下踏着白色的积雪,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雪后的天空晴朗,黑夜和皓月在我黑白色的世界里格外分明。突然感觉到此时有些浪漫,很多年前的夜晚我们也是这样地走着。那时的我们太单纯,她说等毕业了就开一家花店,只卖玫瑰,进来想买其他花的二话不说赶出去,我说我以后要当作家,写一本能和《围城》媲美的小说,到那时我每天都来你的花店买一朵玫瑰。她问我买玫瑰干吗?我几乎忍不住要说送给她,可是还是没说出来。
        “苏言,咱别干那事了行吗?我总觉得特不踏实,再说那也不是正经事呀。”王小玲一直担心我哪天被抓去判了刑,我觉得她应该不是把我当朋友,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就是亲人。
        “我也觉得不踏实,可我想踏踏实实地干点事也得等吃穿不愁了再说啊,一没饭吃我连抢银行的心思都有。”我用脚狠狠地踢飞一小堆积雪,每当我想起这些问题的时候,就感觉眼前是一条长得没边的崎岖小路,不知道走到哪里是个头。
        “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总这么着你不累啊?”
        “累,说实话我是真累。再说句实话,社会主义国家里像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不多了。我也想过找点事干,一个月挣个几百块钱饿不着,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把这辈子打发了就算齐活。可是你记得吗,我说过这辈子我得写一本好书,像《围城》那样的让群众记上个几十上百年,那样才算没白活。在我临闭眼的时候我得对身边的人说:这辈子太仓促,给人民群众留下的精品太少,遗憾啊!反过来,我要真是匆匆忙忙地把这辈子打发了,临死前我该说些什么啊?我说:孩子他妈,我这辈子对社会惟一的贡献就是娶了你,和你生了孩子。这也忒寒碜了吧。”
        王小玲听完笑了,用拳头重重地捶了我一下。在这样的夜里,如此的动作显得格外暧昧。“你这人太较真了,你认为你就一定能流芳千古?”
        “照现在的形式发展下去我看还是遗臭万年的几率大。可是我也不能就干等着遗臭万年啊,总得拼一把,有没有下辈子谁也不知道呢。”
        “唉,你爱怎么着随你吧,下回再让人家收了你可别找我。”
        “对了,我好像还没谢谢你呢?”
        “你刚想起来啊,我记得你妈从小就说你良心让狗给吃了,看来没错。”
        “那这回补上吧,再说你也不图这个不是。”
        “我图!我还真就图这个。还有取保候审的那五千块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哦,钱哪,那恐怕得等我真奔了小康以后了。再说了,你就当是马来西亚华人同胞为大陆文学界做回贡献还不行?”
        “你以后少跟我提他!”王小玲真的急了,停下脚步,狠狠地瞪着我。大大的眼睛就像这个黑夜一样,一股哀伤总是让人琢磨不透。说来也怪,很多人拿她马来西亚老公开玩笑,每次她都是笑骂一番了事,惟独我一提这事她准急。她的这块伤疤只有我碰到的时候才会疼。
        “玲子,别生气啊,是我不好,要不我请你看电影吧,你不是最爱看电影吗。”
        “用不着!我困了,我告诉你姓苏的,以后你就是要死了也别找我!”说完,王小玲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黑色的夜里踏着白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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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的前一天,王小玲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到越秀酒店见面。还说让我穿得像点人样,问她什么事,她不说。自从上次把她惹火了以后,我们两个多月没有联系。我琢磨着她的气快消了,正要找她,这个电话就打来了。
        一进越秀酒店的大厅王小玲就迎了上来,身后还站着一个肚子大得像怀胎十月的中年男人。
        “苏言,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七洋出版社的总编孙伟,快叫伟哥。”王小玲媚笑地把眼睛眉毛挤到了一起。
        我含糊地和姓孙的打了招呼。上下仔细打量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出版社总编,如果人可貌相的话,我认为他应该当个黑社会老大比较合适。不过这些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一听到主编这个词我顿时脖子就缩回几公分。一路毕恭毕敬地把姓孙的请到顶层旋转餐厅。
        酒桌上王小玲表现十分积极,伟哥长伟哥短地说了数不清的恶心话。我在一旁也是频频敬酒,同时把这辈子积攒下来的奉承话也一起倒干净了。这样,没过一个小时,姓孙的就有点找不着北。王小玲看时机已到,话锋开始转入正题。
        “ 伟哥, 您觉得这个苏兄弟怎么样?”王小玲把椅子拉近,对姓孙的做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架势。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小苏啊,没问题,可……可塑之才,有前途,绝对有前途。”姓孙的被王小玲这么一贴,有点晕乎,呼吸也不均匀了。美酒加美色这个绝佳组合很少有男人能抵抗,即使顶住了,多少年后也得偷偷地骂自己傻冒。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伟哥,您可是出版界的大腕,一定听说过《活着就比死了好》这本书吧?”王小玲没边没沿开始胡诌。
        “啊?……啊,听过,听过。”也不知道是真有这本书还是姓孙的装事儿,只见他含糊了一下,接着转头问我:“你写的?”
        “啊,……写得不好,写得不好。”这都他妈哪儿跟哪儿啊,我的脸开始有点发烧。别看平时我没少干类似这样的事,可是面对面地扯起淡来还是有些不自然。
        这顿饭一直吃到十点多,席间我和王小玲把姓孙的捧上了天,王小玲同时把十多本我没听说过的书全安在我身上,把我的脸上贴得是金光灿烂。我一直担心王小玲说过了,把《水浒》《红楼梦》扯出来,幸好没有。
        从酒店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王小玲和姓孙的并排走在前面。出了门口我快步跑上前拦了一辆出租车。这时王小玲和姓孙的在后面小声嘀咕着什么,不时发出怪笑。
        我打开车门等着他们上车,可是王小玲走过来告诉我她和姓孙的还有事要谈,让我先走。我问她有什么事,她没说。我只好一个人上车,当车快驶出酒店广场的时候,我从倒车镜里看见王小玲和姓孙的挎着胳膊走回了酒店。
        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么晚了还能谈什么?想到这里我冒了一身冷汗,随即让司机把车开回酒店。
        果然在服务台查到王小玲用她的身份证刚刚在这里登记了房间,可是服务生以超过十一点为由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房间号码,我和服务小姐吵了半天,最后被保安轰了出来,险些又被送进派出所。
        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雪。白色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随即结冰。我努力地想要把这事向好的方面去想,可是一切的设想都太过牵强。企图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却欲罢不能。想着想着开始感觉恶心,可能是因为酒喝得太多了。最后在一棵歪脖树下吐了个痛快。
        吐完感觉好多了,头脑格外清醒。看着地上白茫茫的雪,远方黑色的夜,这个世界还是那么干净,这就是色盲的好处。
        睡梦中是被王小玲电话惊醒的,一看表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
        “苏言,快起来吧,我在老地方等你呢,有正事。”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没空!”我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把电话挂掉。
        钻进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了,顺手摸起烟点着,琢磨着自己这是怎么了。我知道王小玲为什么请姓孙的吃饭,也知道吃完饭他俩去干什么了,我还知道王小玲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越是明白心里就越别扭,感觉心口火烧火燎地难受。
        电话又响了,我顺手把电话线拔掉。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聋子,因为这样的安静烦躁不安。把手中的半支烟熄掉,可随后又拿起一支点燃。一阵急燥躁敲门声,我知道是王小玲。随手找来衣服套上,开了门。一股强烈的怒气袭来,一对滚圆的眸子射出慑人心魄的寒光。
        “姓苏的,你抽什么疯呢,我王小玲哪里对不起你了!”一阵连珠炮在我身后炸响。我没理她,转身进了卫生间。王小玲又开始砸卫生间的门,把墙上的镜子震得摇摇欲坠。我任她怎么砸也不开门。抬头正好看见镜子里的人,那是一张瘦瘦的脸,凌乱的头发,一夜之间冒出黑黑的胡茬。这张脸有点悲哀,尤其此时。
        门外安静了,我洗了脸然后出去。王小玲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白色的脸上流下两道黑色的水纹,我只能看到这些,而这些在我的世界里就代表在哭。
        我拿了条毛巾递给她,她一把夺过来扔得远远的。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正做梦娶媳妇呢,刚入洞房关了灯你就打电话,也不能怪我态度不好,你说是吧?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梦见娶媳妇呀。”我越是想知道她昨晚有没有跟姓孙的上床越是不问,十个男人中得有九个在这方面装得事事的。这种心态很怪。而在我和王小玲之间就更怪,怪就怪在她是别人的老婆,和谁睡觉跟我没什么关系。这些都很难解释,也可以说,如果我不能承认我爱她的话就无法解释。
        我编了一堆的谎话才把王小玲哄好。她告诉我说七洋出版社那姓孙的答应给我出本书。本来这样的话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可是一听王小玲说出来我心里就有点发堵。我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险些就脱口问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和姓孙的上床了。话到嘴边时看见王小玲神采飞扬的样子又不忍心。含糊着答应了,王小玲说的其他话我都没听进去。

 

                                                                 (四)

 

        眨眼间春节到了。这几年的春节都是我和王小玲两个人过的。原本我们两个人攒在一起过年是没什么道理,可是自从我们父母都不在了以后,一想起和谁过年,我们第一感觉就是想到对方。
        王小玲早早买好了所有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把我十几平的房间堆得满满的,像个仓库。在我家过除夕夜是这些年我俩的惯例。以前是她没有固定的住所,现在她自己有了很大的房子,具体多大我真估算不出来,只记得第一次去她家想找厕所结果一连开了四五个门都是卧室。她那个家我只去过一次,倒不是因为厕所难找。她家的客厅墙上有一幅人头像,大概七十年代家里普遍挂的主席头像大小。像框里是个圆滚滚的人头,一脸横肉酒糟鼻,头发稀稀拉拉黏黏糊糊的像刚出娘胎的牛犊子。我刚一进门就看见这位龇牙咧嘴地冲我笑着,多亏我是色盲,这张照片看上去就像是幅遗像,如果我能看见颜色的话,可真要吓得转身跑掉,那样王小玲肯定不会饶了我。
        看完那张照片以后,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我原本一直在心里不断地美化这个马来西亚华侨。他年纪确实大了点,我就把他想象成一个慈祥文雅的老绅士。我知道我这是在给自己找心理安慰。可是自从那天看见那幅照片以后,我就一直感觉是我把王小玲推进了火坑,心理压力日益渐强,几次从噩梦惊醒都是因为那张脸。我真的有些惧怕再见到那张照片,所以王小玲后来再邀请我,都被我找借口拒绝了。日子长了,王小玲似乎发觉了什么,就再也没有要我去她家。我这十几平的小窝就成了我们的据点。
        照惯例我和王小玲一边看着春节晚会一边包饺子。现在的晚会实在是无聊透顶,可王小玲却不停地笑,看小品相声笑,听独唱笑,甚至宣读贺电的时候也是笑——真是好观众,有了这样的观众,导晚会的人还怕什么呀。我一直低头看着那盆饺子馅,努力地在一团黑糊糊中分辨哪些是韭菜哪些是鸡蛋,慢慢地我感觉很有意思,起码比看晚会有意思。王小玲的笑声在整个房间飘荡着,偶尔搀杂着几声清脆的爆竹。——新的一年到了,二零零三已经过去不再对我有什么意义。王小玲的笑、黑糊糊的饺子馅、清脆的鞭炮一下子把过往的一切从我心中掏去。好的坏的回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抬头正好看见王小玲拿着一张饺子皮包馅,我突然冲过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体温透过毛衣传了过来,很温暖,这种温暖在此次拥抱前我从未体会过。王小玲一手举着饺子皮,一手举着半勺饺子馅愣住了,任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很柔软,有淡淡的香水味。我的脑子热腾腾地一片空白。
        就这样抱了一会,我在蒙蒙中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苏疯子,你这是干吗?”
        突然的巨痛把我从幻觉中拉了回来,还强硬地把二零零三及以前所有的记忆塞给了我。——王小玲是大款的老婆、我是一个被取保候审的社会闲杂等等等等的一切犹如尖刀一样在我心头一字一字地刻下去,为得是惩罚我这么容易忘记过去,脱离现实。
        王小玲放下饺子皮,用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这只手依旧温暖,只是此时我没有了那种感觉。仿佛刚刚被停止的时间重新流动,电视里又传出撕心裂肺的歌声,我的眼前还是那团黑糊糊的饺子馅。
        “ 苏言, 你怎么了这是, 没发烧吧?”王小玲被我的疯狂吓迷糊了,眼睛充满疑惑地看着我。
        “没事,我没事,其实我就是想当新年里第一个流氓。”我没抬头,继续包饺子。王小玲也没追问,只是不再笑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电视唱着独角戏。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饺子煮好了,我和王小玲相对坐着,一边吃一边没话找话,正说到彼此都快没话了的时候,窗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我们的声音顿时被吞没。正好冲淡了这尴尬的场面。
       新年钟声响了,敲打着每个孤独的心灵。我放下筷子,把头仰在椅子靠背上,闭着眼,任浑厚的钟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流过。不知不觉中开始幼稚地想着自己活着的意义,这很可怕,因为对于一个真正想好好活着的人来说,他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而对于我,自己就把自己否定了。
       钟声停了,爆竹声也渐渐隐去。我第二次神游落地。再看王小玲正坐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我又想过去抱她,可是这次不行了,第一次是在冲动的状态,而这会儿我很理智。在冲动的状态下抱别人的老婆可以抽个嘴巴了事,而在清醒的时候再抱,那就是混蛋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王小玲当个真正的有夫之妇,一来我真的希望她有正常的生活,二来是不让自己有什么没边的想法。
       “玲子,这是怎么了?三十晚上咱可不能哭,金豆子掉了明年我要是再进派出所你拿什么赎呀。”
       王小玲没笑,低下头把饺子一个个地塞进嘴里,双腮涨得圆圆的,眼泪一串串掉进盘子……

 

                                                                  (五)

 

        过完春节我开始写那本书。写得很通畅,这些东西已经在我脑子里积压了好多年了,这次能够一次释放出来真是件痛快的事。五·一前夕,我把三十万字的初稿递到七洋出版社总编的手里。在王小玲的敦促下姓孙的很快看完了,又把我找了过去。
        “小苏啊,你这本书我看了,还可以……”我激动得屁股离开了椅子,姓孙的摆了摆手让我坐下。“……只是还存在很多问题呀。”听完这话,我才坐瓷实了。“你也了解,现在像你这种纯文学的销量很低啊,这也是我们这些年一直不接这种作品的原因,不过看在王小玲的面子上我又不好给你退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回去再改改——不,应该说再丰满丰满,原来的东西不用删,再加一些有意思的。添点色彩。”姓孙的说到这里露出了龌龊的表情,一看他这副嘴脸我又想起了那天在越秀酒店的事,真想冲过去掐死他。
        姓孙的看我半天没反应,以为我没有明白他的话,接着说:“我觉得这样改很简单,比如说吧,男女主人公在一起相爱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上过床,这不现实嘛。”姓孙的点燃一只烟,扔给我一只。我把烟放在一边解释说:“孙主编,我写的主人公是那种纯粹的爱情,精神境界的爱情,这要超越性,如果他们上了床就不再有任何值得品味的精神色彩了……”姓孙的走过来打断我的话:“小苏啊,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你的想法是好的,是纯洁的,同时也是卖不了钱的。你写书,我出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就这样吧,你回去改改,尽快交给我。只要你让他们上了床,而且情节精彩,稿费好商量。”……
        稿子在家搁了一个多月没动,后来我干脆把它压在箱子底下,然后把箱子找了一个不是特心细的小偷都找不着的地方。我不是怕它丢了,只是不想自己在无意间看见,然后闹心。藏完了箱子我感觉很轻松,就像把日历又翻过一页一样,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任何线条,也没路。我喜欢走到哪儿算哪儿什么也不想的感觉,可是这些年就被这本书——也可以说是个理想给折腾得有点找不着北。既不是走哪儿算哪儿的自由者,吃喝拉撒也没着落,哪儿都不挨哪儿。我有点累了。
        没几天我就找到了一份送牛奶的工作,这说明以前我还真是低估自己,也把色盲看得太严重了。
        这样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骑着自行车载着一箱子牛奶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我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很有意义,起码我知道我每天摸黑起床是要干什么。我经常拿着一瓶子牛奶仔细地看到入神:这瓶牛奶再过一会就会被一个人,最好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打开,然后喝掉。喝牛奶时她一定想不到这是一个眼里只有黑白颜色的人放在这里的,也想不到这个色盲险些成为作家,更想不到一个险些成为作家的色盲每天早上都会像埋地雷一样在她面前放上一瓶刚挤出来的牛奶就是为了让自己不成为作家而生活得有意义些;我现在是个送奶工,而聪明的送奶工都这么想。
        王小玲前段时间突然人间蒸发了,听说是去了美国。临走时正因为我不出那本书辜负了她的苦心而和我闹气,连招呼也没打。我打了她手机几次,一直关着,估计这会儿正忍受夏威夷海滩的炎炎烈日呢。
        她在上高中时就和我说过,这辈子一定要到夏威夷的海滩上晒一次太阳。当时我劝她买张卧铺去海南岛,一个礼拜下来准保比在夏威夷晒得黑。她说我没理想,没抱负。其实那会儿我的理想和抱负这会儿自己想想都臊的慌。我一直认为她的理想远远不及我的远大,现在也这么认为,只是此时她的理想实现了,而我的理想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及。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理想已经比我的有意义得多。她起码可以把自己爆晒至焦糊色,而向我证明她已经去过夏威夷海滩,而我却怎么也不好意思每天骑车几十里后再对她说我是作家。

 

                                                                  (六)

 

        王小玲刚下飞机,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给我过生日。本来我是打算请她下馆子的,可是她坚持要在家里,说是有特别的礼物送给我。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我买了几盒罐头,又在超市里挑了一瓶满是英文,价钱最便宜的洋酒。一进家门,眼前一片昏暗——王小玲把灯全关了,点了一屋子的廉价蜡烛,整个房间雾气腾腾,刺鼻的烟味让我感觉犹如置身于二战时期的废墟。
        我是色盲,所以对蜡烛的光亮十分敏感。一簇簇刺眼的白光跳得我心乱如麻。可王小玲的热情却十分高涨,向我频频举杯从生日一直祝福到早生贵子。在这种气氛下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任由缕缕寒光刺得我头晕眼花。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此时王小玲应该是向我吹嘘异域风情的最好时机,可是她始终没提这事。
        “玲子,没外人,咱说实话,夏威夷去了吗?”我装得小心翼翼。
        王小玲拿起酒杯,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没去怎么着吧!……去的海南岛。”
        “哦,海南岛好,我说晒得比夏威夷市民黑呢。”我做恍然大悟状。
        “去你大爷的吧,别臊我了。自打到地方就开始下雨,直到回来我连衣服都没脱。”
        我顿时笑得倒在了床上,翻来覆去地直感觉要肝肠寸断才起身。再看王小玲,眼中的寒光已经可以杀人。我有点后悔了,估计很快她就会扑上来咬死我。
        “别,别,不是笑你,不是笑你。你说最近天气怎么这么不稳定呢。”我一边说,王小玲已经慢慢地走过来,这个慢慢接近的过程真是可怕。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能把这事遮过去。“哎,玲子,你不说要送我特别的礼物吗?哪儿呢?我特期待。”
        一提到礼物,王小玲立刻露出了一副很难琢磨的表情:“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你真要?”
        “ 要, 当然要,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随和!”
       
我话还没说完,王小玲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床上。我连忙挣扎:“是我不对,别咬,看在我生日的份上……”话还没说完,一个柔软、温暖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声音。我一下子懵了,别看我经常和王小玲打闹,翻滚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有点离谱,我感觉像过电一样——麻!
        一口气的时间……
        两个嘴唇分开了,我闭着眼睛呼呼地喘气,同时努力地想着自己这是在哪儿。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怎么样?这个礼物喜欢吗?”一股甜甜的香气随着话音喷到我的脸上,让人想犯罪。
        “啊?”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档子事。
        “这就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王小玲吧嗒在我脸上狠狠地叮了一口。
        “ 啊? 使不得, 使不得…… 礼太重……礼太重……”
        “ 少废话, 你就说你要还是不要吧?”王小玲很认真地看着我。
        “……不要吧还是……”说完这话我突然感觉自己很高尚,同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不要?……”王小玲的眼神又开始杀人了,这眼神仿佛告诉我有两种选择:要么被吻死,要么被咬死。寒光在我脸上停顿了数秒,“不要也由不得你了!”
        
“嗯……玲子……法制社会……”我的声音在王小玲的狂吻下断断续续,渐渐地被热浪淹没……
        天亮了,我的二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老天根本没有给我安排未来。
        窗外隐隐传来洒水车缓慢驶过的声音,以往的这个时候,我正骑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而此时,我的怀里熟睡着一个女人,一个我此时才能承认深爱的女人。让时间停下吧……
        王小玲把我的胳膊紧紧揽在怀里,紧闭的双眼告诉我她已经醒了。
        “玲子,我娶你吧?”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连自己都觉得没准备。
        王小玲的嘴角动了动,没有回答,继续装睡。被揽在她怀里的胳膊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
        起床后王小玲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昨夜,我们感觉离得很近,又很远。
        王小玲出了门很快又返回来,一手开着门,整个人夹在门缝里,目光幽深看着这个房间,良久。“苏言,我这辈子只做一次你的老婆。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我感觉心被刺了一下,瞬间的疼痛,接着挤出一个微笑。王小玲笑了:“你丫笑起来真难看。”接着关门走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七)

 

        我坐在一条冰冷的长椅上,身体努力下沉,想尽快用体温把椅子焐热,可是身体也是凉的。我不是死人,因为警察不会把死人揪了来戳在椅子上。
        今天早上我在被窝里被警察叫了起来,坐的是一辆警用桑旅。车里的暖风呼呼地响着,可是我仍然感到一股寒风从领口钻了进来,游遍全身,落在心里。
        还是因为上次那本书,我原以为王小玲交了五千块钱把我“取”出来就没事了,谁想赶上严打,又赶上反盗版浪尖,那件事又被翻了出来。
        这次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一直在分局的长椅上坐着。这证明他们很重视我。我有点怀念幸福街派出所的墙根下了,那里的人多,而且说说笑笑,说完笑完交完钱就可以回家。而这个房间一直就没有进来过人,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偶尔的干咳。这种静真可怕,我感觉自己会一辈子坐在这里无人理会。
        这回王小玲不会再来“取”我了,她已经消失了近两个月。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关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就此消失。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个除夕夜和“生日礼物”,想得自己都有些烦,想要暂时忘掉这些,可却无法自拔。
        我坐在公安局里的冷板凳上想这些事确实有点不应该,我此时应该好好想想如何对政府交代自己的罪行,又或者给自己找些借口开脱。可我渐渐地发现,这些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那个清晨以后,什么对我都不再重要。

 

                                                                 (八)

 

        我已经在劳教所住了78天,也就是说还有287天要在这里“劳动改造”。这里的生活条件很艰苦,可是和我以前的日子比起来起码不用自己做饭。我只能这样想,因为我现在是个犯人。
        我依旧把劳动以外的所有时间全部花在了思念王小玲身上,这肯定会影响我对自己的思想改造。幸好管教看了我冒名写的那本书,他说写得很好,如果我不是罪犯一定找我签名。接着又说,天堂与地狱之间只有一道警戒线,走路要小心。我为了他这句话还哭了,哭的时候我还是在想王小玲。
        今天有人来看我,我知道一定是王小玲,除了她我没有别的亲人。接待室里王小玲坐在长桌后面,眼圈红红的。看到她我突然感觉眼眶很热,鼻子也有些酸,赶紧干咳了两声,把眼泪压了回去。
        “原来你躲到这来了,真难找。”王小玲笑了,眼泪却在笑容里穿梭下落。接着,她给我说了很多开心的笑话,还说这回她真的要去夏威夷晒太阳。我盯着她的脸,看久了也许我就不会忘却。
        在我整个服刑期间,王小玲只来过一次。这让我感到忐忑不安。出狱那天她也没有来接我,我感觉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九)

 

        这一个月我一直在找她,找遍了她所有的朋友,在她的家门口蹲了一个晚上。后来她的邻居告诉我,这幢房子已经被法院查封了,王小玲从此不知去向。

 

                                                                 (十)

 

        终于找到王小玲了。在一家精神康复中心。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原来那个马来西亚华侨破产了,所有名下的产业全部被查封。王小玲在无家可归的那个晚上一个人来到了机场,看着一架架飞机在头顶划过。这些飞机一定有飞往夏威夷的,那里有金黄色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还有她惟一的梦想。
        王小玲疯了。
        她坐在床上,穿着斑马似的病号服,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一张皱皱的黄金海岸的宣传海报。医生说她每天醒来就看着这张海报,然后发狠把海报揉做一团。
        我走到床前,王小玲抬头看了我一眼。很纯净的眼神。
        “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真难找。”我想强笑,可是说完竟然失控地扑到王小玲怀里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放纵地哭过。只因为我面前是一个无比纯净的灵魂。
        “苏言,你来了。”王小玲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玲子,我对不起你。我答应所有人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苏言,你来了。”
        “是我,玲子,我来了。来带你走。”
        “苏言,你来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十一)

 

        海南岛的太阳真烤人。我和王小玲并排躺着,烈日在上,沙滩在下,我感觉自己像个荷包蛋,被两面煎得快要冒烟了。
        实在忍受不了,我刚要起身,王小玲按住了我:“别起来,夏威夷的太阳多好。”
        我又躺下,咬着牙说:“是啊,和海南岛的就是不一样。”
        经过一年的治疗,王小玲的病情基本稳定,医生说如果能完成她的心愿,会对病情有很大的帮助。听完他的话,我用自行车把王小玲接回了家。路上,王小玲坐在后车架上说:“苏言,下辈子我嫁给你。”一路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说完傻傻地笑。
        回到了家,我翻遍了所有的角落,终于找到了那份手稿。当初藏得还真隐蔽。
        我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让小说的男女主角上了无数次床后,把稿子摔到了七洋出版社主编的桌子上,从姓孙的手里接过一万块钱。
        到家以后一刻也没有停顿,第二天我就这样陪着王小玲躺在了“煎锅”里。
        王小玲又开始发作了,一遍遍地重复着:“夏威夷的太阳多好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浪漫的事——跑了很远找来一个空矿泉水瓶子,又找来一片树叶,放在嘴边默默地说了我一个新的人生目标。瓶子被我用力地抛向大海,它很轻,在空中摇摆着慢慢落向海面……

 

                                                                                    (本文由张义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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