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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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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冠人

作家:甘铁生

        虽然艮村地处么州偏远的一隅,但并未能逃脱瘟疫般肆虐的环境污染。多年前那种世外桃源般的诗情画意,随着水源和空气的日趋污染,已是风光不再。
        鱼塘里每天都有翻肚的鱼。被打捞上来的鱼尸已没地方掩埋了。腐臭的气息在村子里飘荡。别说人,连狗和鸡都病恹恹的,就像患了哮喘病似的怪声怪气地干咳。村里不止一个婆姨这样说:咋搞得,连俺家里人的睡梦都寡淡、乌涂得像这灰蒙蒙的天……
        但那一夜,冯寡妇家养的那条黑狗却哑着嗓子忠实地吼叫了一夜。听到黑狗在窗根下像哑巴那样“哈哈、哈哈”地拼命地跟主人告诫着什么,她掀开窗帘往漆黑的夜色里望去,只见它尥着蹦朝50米开外的鱼塘里“哈哈”地吼。莫不是有人偷鱼?!
        在艮村,冯寡妇是有名的泼妇。除非是远道而来的贼,不知深浅地前来偷鸡摸狗,往往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逃窜。这全仗着小时候跟她爹学的如意十八掌。这套拳脚若说实战,三五个精壮汉子也会被打得屁滚尿流。想当年她刚刚守寡那阵儿,曾有不知深浅的后生前来占便宜,结果被她打个半死,生擒者则被她提拉小鸡一般全村游街。自此,十里八村的村民一提起冯寡妇,便会苦笑着嘟囔道:“那个寡妇!天下少有!”
        当下,她抄起手电,抄起丈夫在世时打猎用的霰弹枪,只穿着小裤头和胸兜兜便出了门。水面上没见翻肚的鱼儿,更没见贼的踪影。她踢了黑狗一脚。“妈的,叫魂呢!别跟着村里的癞皮狗瞎起哄!”转过脸冯寡妇便钻进被窝继续鼾声如雷地大睡去了。天蒙蒙亮,后半晌一直怪梦连连的冯寡妇扒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鱼塘。仍没见一条翻肚的鱼儿!她迈着狐疑的步子绕着鱼塘转了三圈,没有。这时她才发现,今晨的空气格外新鲜,晨曦也姹紫嫣红得让人心情怪异地悸动。她心情放松地站在坡地上往远方眺望。却发现,鱼塘及房舍这一亩地大小的范围内,被一股嫣然的紫气祥和地笼罩着,置身其中,她觉得被怪异的陶醉控制了。
        黑狗坚韧而神经地干咳般地吼着。见这狗儿总是神叨叨地朝鱼塘东南角那个入水口处咬,她便琢磨是不是那里有点玄乎。过去看看吧。水面平静,认识主人的鱼儿一群群地朝她所在的位置游来。也就是这时,透过密集鱼群斑驳的空隙,她惊悸地发现,分明兀秃秃地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是死人吗?!哪个该死的上这儿来找死?!再凝睛看去,那东西虽然浑身上下裹满了绿色与褐色相间的水藻,但仍能看清这家伙交叉着双臂捂在胸前。再细看,那脑袋、四肢除了被水藻包裹外,其他皆与人无异。如果不是个淹死鬼的话,他那模样很像在水中安眠的人型树桩。
        冯寡妇一边念叨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边从拴在岸边的小船上抄起丈八长的蒿子,捆绑上一根缰绳,然后套到那睡在塘底的怪物脖子上,囫囵地拉到三五米开外的青石地上。此后她用脚踢了踢那湿漉漉的物件,当然,厚厚的水藻下面究竟是什么,她根本闹不清。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它那身腥臭的气味,简直与村外那条污染的暴马河水的气味如出一辙。
        事情发生在中午。看看艳阳高照,冯寡妇正打算结束上午的劳作,临走前朝令她忐忑不安的打捞物那里扫视了一眼,立马全身的寒毛刷地全立了起来!那怪物背靠着土坡的草丛,一边晒着老阳儿一边伸着僵硬的、满是绿褐相间的水藻的胳膊在摩挲自己头顶上一个耸起有三五寸高的黑色冠状的凸起呢!接着他笨拙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朝冯寡妇走来。
        即使是个大老爷们儿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会吓得屁滚尿流,何况一个妇道人家!但你不能将冯寡妇视作一般的娘们儿。看上去她似呆若木鸡般地戳在那里,但她只是体会了裤裆里那股热泉不由分说地飞流直下了片刻,马上就摆出一副如意十八掌的开门架势——雷霆欲至。兴许知道自己吓着了对方,那人形物件在几步开外站住不动了。只见他像个谦谦君子般整了整全身的披挂——那厚厚的绿褐相间的苔(视为水藻也可),双手抱拳,低眉顺眼地一边作揖一边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什么。冯寡妇听不懂,但她知道,他是在像古装戏中的人物那样跟自己问好呢。看他挺懂礼貌,冯寡妇飞散的七魂六魄回归来一半。她使劲地拧了一把屁股蛋上很瓷实的肉,有点疼,她知道这是现实。
        那怪物显然颇通礼数,每重复一回问话都作个揖。那话在冯寡妇听来就像是古代那种满嘴之乎者也的遗老遗少说出的老得掉渣的话语。终于,她连蒙带诈地猜测到他是在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朝代、天子是谁……冯寡妇便尽量让自己像淑女般捏着嗓子告诉他如今已是两千一零年盛夏,这里是么州的远郊区名叫艮村的地方,最后一任皇帝是清朝那个宣统皇帝叫溥仪,已经被掀翻了,几经虎踞龙盘如今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冯寡妇毕竟在乡村中学高中肄业,对这些纯属小菜一碟的问题还是张口就来。
        听罢,那怪物又深深地作了个揖,转身离去时口中嗫嚅着冯寡妇似懂非懂的一句话:“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在冯寡妇瞠目结舌之际,扑通一声又直通通地跳入鱼塘。他躺倒在鱼塘的底部,那姿势跟她初次发现时一模一样。
        接下去的日子里,冯寡妇发现这个怪异的水人每到晌午前后便凫出鱼塘来晒太阳。他中规中矩地盘腿坐在那片小柳树林旁平坦坦的土地上,腰板挺得满直溜,一双长满了绿褐相间的水藻的手交叉着放在腹部,就这样呢如果在艳阳天能一直晒到午后三点多钟。显然这个老东西很面善,虽然模样怪怪的,但并无攻击人类的倾向。经过多日的光合作用,他身上最初的臭味已经退去了不少,她曾经壮着胆子走近他,细声细语地问他饿不饿,想吃点啥,但他都是诚惶诚恐地从地上爬起来,先作揖表示谢意后再摆摆手。此后冯寡妇莫名其妙地想到,他打坐的地方最好有个草蒲团,那就不用光坐在地上了。亲手编了个草蒲团放在那里。就这样相伴了十天左右,冯寡妇无形中发现水怪那褐色的水藻日渐脱落。就像人类脱发一般,那些褐色的水藻干瘪凌乱如秋日的乱麻。往往她都用脚一胡撸给踢到一边去。心想,日后攒多了拿它烧土炕挺不赖歹。她还发现,这期间她家这旮哒始终被那股祥瑞之气笼罩着。由此,她心中不免生出愈来愈浓重的诧异。有时她必须去村里的小卖部打点油盐酱醋之类,回来的路上往家的方向上一看,更会发现那股嫣然之气有如晨曦横亘在那里。而与此同时,她也发现自家鱼塘里的水似乎变得清澈了一些,那满塘的鱼儿也日渐丰肥。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黑狗儿居然能亮着嗓子吼叫了。病恹恹的状态已从它身上逃之夭夭!
        她蓦地涌起这样的念头:是不是这个水怪带来的这般气象呢?莫非俺撞上好运了?人类向来就有根深蒂固的信神疑鬼的基因,这个念头的蹦出竟令冯寡妇心头一阵兔跳。她决定到村里学问最大的长辈冯阔儒家去求教。
        八十三岁的冯阔儒并不阔。起这名字完全是老爹的夙愿——望子成龙嘛。说起这事来可是很遥远的了。旧社会时他老爹在村里开私塾,认准了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什么的。冯阔儒那时还是梳冲天椎的娃娃,他爹举着教鞭逼他读四书五经,到他十来岁时,他爹突然发现时代变了,赶快搜罗了“五四”以来中国知识界推崇的各类时髦书籍,抓住潮流的尾巴读了些“德先生”、“赛先生”的相关理论;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老爹作古了,但老爹的教诲他却熟记在心。他开始读报纸学社论,凡他觉得有分量的字句,他都重重地用又厚又硬还黑黢黢的指甲盖划出深深的道道。这种学风一直延续着……如今,他最大的兴趣就是跟着无线电台播放的“精英讲坛”节目追逐学问的脉络。那节目见天播的是精英们讲传统文化,他重又回过头来钻研四书五经。这样朝秦暮楚地转了个圈圈一晃就过古稀之年了。在这个穷乡僻壤里,一个农民知识分子能如此坚持,自然那学问在村里还是首屈一指的。
        听罢小寡妇的讲述,老爷子用他那多年不剪指甲的加长手指指着这个寡妇晚辈数落了一顿。说她一个小寡妇,竟然张口就“怪力乱神”!胡吣!然而说归说,既然她言之凿凿,又发生在眼下,老爷子还是在冯寡妇的搀扶下往村边走去。越接近冯寡妇家,老爷子越来精神,最后他干脆不用冯寡妇搀扶健步行走起来。在奇怪这种变化的同时,他昏花的老眼自然也发现前往之处与村里乌里乌涂的浑浊截然不同,也就是说冯寡妇那旮哒的气氛鲜亮而清澄。方寸之地竟有如此差异,他 “哦哦”地表示不解。在鱼塘边看了睡在水中的绿毛怪后老爷子干咳了几声道:“怪哉怪哉。前些日子俺听说不少地方闹‘太岁’就觉得蹊跷!”冯寡妇说,这“怪哉”还出水上岸享受老阳儿呢。老爷子说,那就等晌午再来看吧。冯寡妇觉得老爷子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连脑筋也没动,就给这个水怪起了个很好的名字。从此,她便管这个物件叫“怪哉”了。
        闭塞的村落里一向无秘密可言。从冯阔儒归家没一个时辰,对于“怪哉”的事儿就已妇孺皆知了。谁也说不清艮村瞬间内诞生了多少伟大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耸人听闻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像万花筒内的景观层出不穷。很恐怖呀,冯寡妇的鱼塘里有个不腐烂的尸体!好家伙!他肯定就像果子狸那样传播SAS病毒,再不就会传播HNA5、H7N2病毒;有的则有板有眼地说这水怪很可能是另一种人类;眼界开阔点的说保不齐是外星人……
        连三岁孩子也知道,这事儿闹大了。瞒是瞒不住的。再说冯寡妇压根儿就是竹筒里倒豆子直来直去的人,瞎话又不会编,干脆扯着嗓子直白地向乡党们宣讲发现怪哉的经过吧,并且还慷慨地答应从明天开始,带领乡党们目睹怪哉的尊容。
        参观是从上午十点钟左右开始的。你可以想象这样的景致:在冯寡妇的引领下,乡亲们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鱼贯而行。绕过院墙进入鱼塘。冯寡妇像怕惊扰了婴儿睡眠那样将手指贴在嘴唇上不让人们议论发声,哪怕有人轻微地咳嗽了一下, 她都会停下脚步,待鸦雀无声了,她再引领他们蜿蜒行进。那时怪哉还像水中沉睡的僵尸。婆姨们你躲在我后面我藏在她后面地闪着半个面孔朝水里看着。嗬,他身上都是什么毛呀!他在水里还能倒气不?他吃啥呀?大小爷们儿们个个沉默不语地拧着眉头往水里盯着。快到十一点时,冯寡妇看看太阳,然后挥挥手示意要撤出鱼塘啦。尾随冯寡妇迂回蜿蜒地绕到鱼塘北面更高的坡地上,躲藏在灌木丛或小树林里像缩头乌龟一般等着看新鲜。冯寡妇则告诉乡党们,自己得赶快到鱼塘边工作,怪哉上岸后没见到她守候,就会像没了保护人一样再度返回鱼塘。没片刻功夫, 鱼塘里泛起涟漪,接着就像米汤开锅一样沸腾起大大小小的泡泡,接着一个漆黑的铁阄阄露出水面,接着是绿茸茸的脑袋。然后是绿茸茸的上半身。只见他站在那里,用毛茸茸的手捧起水洗了洗脸,整了整那个顶在脑瓜上的黑阄阄,然后朝老阳儿看了看,这才庄重地在鱼塘里移动着,那样子就像旁若无人的北极熊一般,笨拙而固执地朝目的地——冯寡妇编的草蒲那儿走去。当他转过身面对老阳儿时,自然也就看见站在鱼塘另一侧的冯寡妇,便很恭敬地朝她作揖唱喏,这之后盘腿打坐。只见他湿漉漉地坐在草蒲上,眯缝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副光凭享受阳光便与世无争、知足常乐的模样。
        与怪哉沟通的情景令冯寡妇觉得新奇而刺激。而且怪哉的声音是那样浑厚深沉,听上去就像把脑袋埋在水里时发出的深沉呻吟。人总是对新鲜的刺激充满欲望。有一阵子,冯寡妇走火入魔般地想跟他说话交流。然而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除非他有表达的欲望,否则连眼睛也不睁一睁。冯寡妇觉得,其实这水怪心里啥都清楚,只是不说,或者不屑说。
        对于艮村的人来说,更多的困惑却凝聚起来。像往常一样,一遇到不解的难题,老少爷们儿便汇聚在德高望重的冯阔儒家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当种种疑团达到鼎盛时,冯阔儒便开始总结式的发言:“乡党们不必惊恐。俺估摸,这怪哉分明是来自村里的暴马河。那里被污染得让怪哉没法活了,就顺着水道,找到了冯寡妇的鱼塘里。俺看他那身绿毛是原本的,后来被污染得快死了,就有一大半毛变成死耗子那种灰褐色的了。俺估摸他在冯寡妇鱼塘里休养生息呢。待全身都恢复成绿毛,他就会走呐。”兴许冯阔儒是最早观察到“怪哉”的,所以他已经摆脱了最初的只是看新鲜的阶段而进入“再认识”的阶段了。他告诉乡党,这个怪哉绝非恶类。你们都没瞅见吧,他上岸的时候,浑身套着就像如来我佛那样的祥瑞光圈,是紫气哟!再就是乡党们都没瞅见吧,他在太阳底下的身影不是一边倒,是一圈圈!连朝老阳儿的那边都有影子!也是紫色的!
        “哟!我的祖宗……”一个婆娘惊叫起来。她偷偷窥视怪哉的时候只注意了外形,并没留心其他。
        冯阔儒继续高论滔滔:“兴许是咱老祖宗呢,看到咱们生活在这样龌龊的地界——当然他也受不了那河水的埋汰劲儿,上来搭救咱们呢,你们没看见么——他在冯小寡妇那里晒老阳儿,那里的空气就没味了!新鲜得就跟咱们刚刚割倒庄稼散发出的那股子蜂蜜味似的!”
        “让那空气漫遍全村才好哩。” “ 慢慢来, 顶要紧的是留下祖宗!”乡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乡党们还议论道,自怪哉不期而至,已年逾40的冯寡妇原本蜡黄的脸上也罩上了一层大姑娘般的红润。待人也一改那种守活寡的嘴脸,而是很祥和很认真地听人家讲话,和颜悦色地作答。这种悄然而至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
        一天,在与前来凑热闹的婆姨们寒暄之后,见冯寡妇的眼睛总是往窗外的鱼塘里瞟,一位婆姨口无遮拦地说:“瞧大妹子瞥鱼塘那模样,就像瞥见你偷的汉子,那眼神!”冯寡妇脸一红,嘟哝出这样一串言语:“敢情!俺这塘鱼给俺和俺上大学的儿子都包下了吃喝挑费!俺看到这怪哉就想起俺男人……”
        莫不是冯寡妇跟这个怪物有一腿?于是婆姨们起哄般地在冯寡妇家屋里屋外串,希冀搜索到冯寡妇与怪物苟合的物证。终于在冯寡妇后院的堆放鱼食等杂物的房间里的大土炕上看到一卷干干净净的被褥:
        “你看那被褥,一点尘土也没有,就像一早上刚刚卷上的。”
        “你打开嗅嗅,保不齐还有一股子冯寡妇和那怪物的骚气呢。”
        冯寡妇只是嘿嘿地笑。没错,每想到怪哉带来的新气象,她就觉得是自己的男人放心不下家里的诸般事情,托生成这个怪哉来照顾自己了。况且她一直心存无比的愧疚。想当年她老公挖鱼塘时,她非但没给老公做好后勤,反而会因进度太慢而劈头盖脸地骂他。如果他顶嘴,她还会用如意掌掴他。一次,村里有人看见了,她一伸腿,便将老公的脖梗子给踩在脚下,他老公那时被逼得贴墙站着,呼隆呼隆地喘着粗气,只见她用那只脚的左右面扇老公的耳光,“啪啪”一阵响亮后,又一脚踩压到老公的脖梗子处,直到她老公那脸憋得犹如关公关云长似的,答应就是不吃不喝玩命也要加快进度,再加上帮工的乡党们再三劝说,她才松了脚。如今老公不计前仇托身转世回来照顾自己,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就是豁出性命也要照顾好老公!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闻风而至的人们有的来看热闹,有的则带着数千年来形成的神灵崇拜意识涌来。每天,冯寡妇家都被络绎不绝的人流拥挤得水泄不通。鱼塘边每天都会有供奉的水果和糕点什么的。没几天,她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各种供品。她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了,只好请村里人来帮助维持秩序。闭塞的小村落成了热闹的集市。冯寡妇家成了舞台的中心。
        心眼活泛的农家已经起火开了特色“农家饭店”。他们打的招牌是冯阔儒写的对子:“观世所罕见之怪哉,品人间农家之佳肴。”再有一些乡亲则开始销售香火。尽管前来参观者一下车便会捂着鼻子说:“嘿,真臭,是哪里来的这般酸臭呀!”但没有人转身离去。甚至外地的小商小贩也在这里卖开了北京糖葫芦、天津大麻花等,山货如酸枣、山里红、香菇、蘑菇之类。冯阔儒作为德高望重的长辈,让村里组织起秩序维持队,专门撵轰那些外地的小商贩。而艮村人则乐得在本乡本土上随意地摆摊设点。
        冯阔儒曾经劝冯寡妇将鱼塘圈将起来,凡参观者均须购票入场。但冯寡妇一口回绝了。她说,拿祖宗挣钱不地道,俺不干。冯阔儒口头上赞赏冯寡妇这种气节,但背后里总是捋着自己那几缕稀疏的白胡须说这小寡妇竟然比俺这糟老头子还迂腐!尤其发现冯寡妇家的供品已有腐烂发霉,便告诉她说,浪费粮食是最对不起祖宗的事儿,建议她赶快分发掉。冯寡妇于是将这些东西分给“秩序维持队”。不久,冯阔儒又将维持队分成几拨儿昼夜执勤,其中一拨儿五大三粗的后生把守在村口,凡是前来参观者,必须掏5元钱入村券。而小商小贩则必须根据所卖货物,付不等的摊位费。然而也并未阻止前来的人流。于是将入村券改为10元,后来又涨到20块钱,小商贩的摊位费也是水涨船高。但依然是人如潮涌。冯氏祠堂已专门腾空了一间偏房作为钞票清点室。冯阔儒在村里精挑细选了5名忠诚厚道的老年妇女点钱。她们从早到晚点得手指头都肿了。
        每天都有令人兴奋的事情冲击这个一向无人问津的偏远村庄。让乡党们有点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人给本村不署名地发来信函。打开信件一看,嗬,全是一些突发奇想的人在信中像痴人说梦一般胡扯八道呢!有的预言说:“艮村遭了邪,迟早会毁于一旦。”再有就是给乡亲们出点子利用“怪哉”发财致富的种种馊主意……最邪行的是有一件快递包裹,里面全是烫着金字的贺卡,寄给艮村每个农户一份,而且全写有这句话:“别忘了大粽子惦记着乡党们呢!”
        大粽子!这个王八蛋也来凑什么热闹!乡党们大多对此贺卡冷笑一声便弃置一旁。
        是个漆黑的夜晚,艮村的公狗母狗大狗小狗突然一起喑哑地叫起来。正在酣梦中的冯寡妇被自家黑狗那唯一嘹亮的吼叫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撩起窗帘往外看,只见手电光柱的扫射中,几个男子正将一张大网往水中撒呢!冯寡妇一把抄起霰弹枪,照例只穿着裤头和胸兜兜窜出房间:
        “找死呀你们?!”
        冯寡妇狂吼声几乎盖过了狗咬:“偷鱼喽,有贼来俺家偷鱼喽!”没片刻,从村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和吆喝声。闻风而至的艮村乡亲已聚拢过来。被围在中间的这些人被这个半裸的女人震慑住了。他们眼巴巴地朝站在一旁的一位穿着一身白色西服、打着红领带的家伙瞅,说是老板吩咐我们来的。这个捂汗包可不像他们这样惊惶失措。他的镇定和他的舌若灿花产生了消除敌意的效果:
        “乡亲们……这不是拴子吗?哎哟你小子不是老屁吗?!您就是冯嫂——您的大名如雷贯耳……”
        “姑奶奶认识你是谁呀!”冯寡妇的霰弹枪一下就杵到他的脑门上。
        白西服挺像见过世面的人,微笑地说:
        “哎哟,您真是贵人眼高,说我大名您不知道,可要说起大粽子——摸金校尉,想必您知道吧?”他解释说,他在城里就听人念叨咱老家出了怪哉,所以就带着几个兄弟前来看看。“深更半夜的,不好意思打搅您。”他说他原以为村民们还像过去那样一盘散沙。不想如今大家都很能相互帮衬了。“乡亲们,都散开吧,大粽子俺还保持着小时候的习惯,越是半夜越是来精神……”
        “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缺德坯子!知道不,你冯嫂都守寡五年啦……”老屁高声大嗓地叫道。
        冷笑声散发开来。谁都知道大粽子,从小就窜房越脊,小偷小摸。长大点就开始在外面鬼混,后来听说结交了“摸金校尉”之流,从此当了“土夫子”,干开了盗墓的营生。听说发了财,在大城市里买了别墅,开着名车,开着文物公司,大老板的干活!
        “哎哟,干嘛说这么没屁眼的话!小心遭口报啊。”大咧咧地说着,白西服又不温不火地凑近冯寡妇,“冯嫂,我是很严肃地跟你说的:这个‘怪哉’要是真的,我大粽子敢打保票:你后半辈子就享清福吧!”他说他听到村里生出怪哉之事时,立马就觉得这是个重大的商机。只要怪哉当真存在,他敢拿自己的全部财产投回村来发展,那时,乡党们将一步升天,过起日进斗金的“大康”日子!“俺大粽子是出以公心的,真的,赶到这里就天黑了,怕打扰了乡里乡亲的,所以就摸黑行动了……唐突、唐突!”
        乡党们将目光投向冯寡妇。那是让她同意半夜里将怪哉从水中呼唤出来,让大粽子开开眼的目光。冯寡妇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乡党们都知道,说动她并不是容易的事儿。果然,冯寡妇只应允明天让他第一个前来参观。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她从来没在半夜里让人来参观过。她不知道打搅怪哉的睡眠最后会有什么结果,要是怪哉因此动怒而离开艮村,不就鸡飞蛋打了吗?白西服说,他只要知道他确实存在,明天立马就召集乡党们商讨下一步的投资计划了。相持到最后,是冯阔儒出面把事情摆平了。他说:“大粽子,老朽告诉你,如今乡党们已将怪哉认作是祖宗,是老祖宗了!万一老祖宗有什么闪失,你可吃不了兜着走!”看官们注意,冯阔儒这重话里表现出两重意思,看上去是有利于冯寡妇,将大粽子置于道德和行为失当而受谴之地,而另一方面,那老祖宗之说,又是在旁敲侧击冯寡妇不要将怪哉当作私有财产。祖宗嘛,那是共有的,你不能对祖宗实行垄断。看乡党们都在点头称是,冯阔儒以权威的口吻宣布说:“这样吧,你眼力不会比俺这七老八十的人差吧?这手电光也挺亮堂,就这么往水里张望吧,看得见算你运气。看不见呢,就明儿看。若还不成,您就打道回府吧。俺们艮村祖辈也没靠你大粽子致富过。”
        经冯寡妇默许大粽子摸黑朝水底寻睃。谁都看见了突然发生在眼前的事儿:一道水波呈一字形从他脚下奔去。那涟漪怪怪的,只是笔直的一道,带着细碎的奔波声,推进着,推进着,然后在鱼塘与暴马河衔接的闸口处突然凝聚成锥状,骤然消失了。
        所有在岸边的人都被这怪异的景象蓦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虽说这是个闷热的夏夜。
        这一晚够热闹的!虽然村舍里已是熄灯瞎火,但几乎每个庄户里都有人躺在大土炕上车轱辘话地围绕着近来发生的事情转。内容也无非是围绕着祖宗、急于投资乡里的大粽子。在所有对于大粽子的议论中可分三类:一是貌似公允者,二是极尽嘲弄者,三是恶毒攻击者。从略介绍一下貌似公允者的评价吧。艮村人多少年来形成的思维习惯应该归属与“集体无意识”那一类。支配他们灵魂的大多是从众意识。大家要致富,他也就必须致富。谁家盖了新房了,他家即使是后盖的,也必要比前一家高出一砖。以显示后来居上。只有明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人,譬如大粽子是知道这样比来比去终究是井底之蛙。所以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往钱味浓重的地方跑。一旦捞足了买房买车的钱,他就不再回家乡了。都说故土难离,他却把这当作陈腐观念而嗤之以鼻。但是他回信息——艮村有希望了!极尽嘲弄者则大多揭其老底儿,所以讲述起过去大粽子所干的屎事时,常常说着说着连自己都忍俊不住要扑哧一声笑得连口水都一起往外喷:这小子那会儿的外号叫“小蘑菇”。起源于这么一段故事——大粽子小时候跟爹妈同睡一张大土炕。那会儿正赶上困难时期的尾巴,饥肠辘辘的他被一种哼哼唧唧的怪气声吵醒了。蒙眬中,他听到他爹说:“俺大蘑菇馋人不?”“大蘑菇哪有不馋人的!”娘嫩声嫩气地说。一会儿,他又听到吸溜口水的声音。蒙眬中很想睁开眼睛看看爹给娘洗了啥蘑菇吃,但是眼皮像是粘了猪皮鳔,就是睁不开。但爹妈偷偷吃大蘑菇的事儿他却记牢了。第二天一早,他扒开眼就嚷嚷着要吃大蘑菇。他娘莫名其妙:“咱家哪里有啥蘑菇吃!”“你昨晚跟爹一搭里不吃大蘑菇来着吗?”他爹一巴掌挥过来:“吃!吃!吃你妈逼!”大粽子委屈得只是哭。后来在街上还是哭。邻居问他哭啥,他说爹妈晚上偷着吃蘑菇,不给他吃,还打他!村里哪个成年男女不知道吃蘑菇是干那事儿?都笑。从此就管他叫小蘑菇了。这大约很促成他性早熟。不大点年纪,总是爱往女人堆里扎。以致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他小小年纪就迷上了“闻骚”和“捣洞”。说他甚至不分长幼,只要是女的便不分场合都跟人家淫言秽语地动手动脚。长到十五六岁,他便因在学校屡屡耍“流氓”而被开除了。再后来就真的离家出走了。说是“捣洞”——捣墓穴的洞去了。
        盗古墓,自古就是死罪呀!只有亡命徒才干这摸金校尉的行当!据说,当初老盗墓贼看他年幼机灵,便让他望风。自小就擅长“闻骚”的小蘑菇正好擅长此道,多次让他们化险为夷。想想吧,自打十几岁就混迹摸金校尉这行当,不定盗得多少价值连城的物件呢!哼,别看他今日闹得欢,来日叫他拉清单!恶毒攻击者则围绕着大粽子发家致富并被媒体宣传为“慈善家”之事展开话题。报上说,他已为慈善事业捐献了两千多万人民币。他的相片和名字登在么州大小报刊上。哇,好风光呀,想不到当年的小蘑菇、闻骚、捣洞的家伙成了名人啦!人们说,他跟着师傅们盗过无数的古墓,那行盗手段连国家级考古专家都不得不叹服。此后他发表了这样的名言高论:天下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财富只有嫁给了权力,那才是登堂入室的贵妇,否则就永远是入不了流的三陪小姐……哼,法律对他还真是袖手旁观呢。算小子命大!咱话撂这里了:小子若不改弦易辙就绝没好果子吃……“瞧他小子,还穿着一身白西服来显摆!人倒真扎眼了,可俺看就跟穿一身孝服似的!祭谁呀,祭你自个儿吧!”栓子和老屁就是这种论调的代表人物。小时候他们和大粽子玩打仗的游戏总是对立的两拨儿。到现在一提起大粽子他们就心里起痒。
        天蒙蒙亮时,大粽子带着保镖、智囊一行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冯寡妇的鱼塘。怪哉确实睡在水底。他们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站了有十分钟之久。
        怪哉的水底安眠和出场场景激起了大粽子迤逦的想象。一俟怪哉坐在草蒲上晒老阳儿,他便带着人马直奔祠堂。冯阔儒正率领那五个老实巴交的村妇清点门票收入。大粽子一把拉起他说:“你日后的收入比这个要多上百倍千倍!我会让这些点钱的婆姨手上都磨出血泡!快把村长书记什么的都给我叫来,咱们玩大的!”
        在祠堂议事厅里,大粽子和他的幕僚们与村官们足足研讨了两天,连吃饭都是在里面吃的。第三天凌晨他们走出祠堂时,个个腿脚发软,走路如同醉汉一般摇摇晃晃。但从他们的神气看,一个完美的规划已经被捏咕出来了。
        一个振奋的消息在乡党中传开了:艮村将挂牌成立“艮村传统文化旅游公司”。艮村村民每家每户均为公司股东,冯阔儒和村官们都是副董事长,投资方大粽子冯奇立任董事长。冯寡妇由于掌握着祖宗的饮食起居,所以也出任副董事长兼顾问。据说,大粽子将投资一亿元人民币开发艮村的旅游餐饮文化,要建星级宾馆,要兴建一级公路与国道相联,要建设各项配套设施,要开发商品一条街、餐饮一条街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种风味的饭店。当然,叫什么KTV的歌厅、舞厅、桑拿浴等娱乐场所绝不能少。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粽子冯奇立一行已经在谈判完结的当天就驱车赶往京都及全国著名的科研机构、高等学府,说是去拜请专家前来鉴定怪哉到底为何物。再就是去州工商管理局注册营业执照。临走前,他买了多部最新款的手机,董事会成员人手一部。这当然是艮村破天荒的事件。因为本村即使最富有的家庭也还只有老旧的黑白电视机。至于手机,他们只是听说过,压根儿就没人使用过。
        偏偏冯寡妇不但拒绝副董事长兼顾问的头衔,还拒绝接收这个时髦的玩意儿!
        对此,艮村人议论说:毕竟是寡妇,头发长见识短!如今这年月,谁不明了“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道理!乡党们沉浸在占便宜的预期之中。婆姨们扎堆议论起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变化。车轱辘话在连轴转中有时会念叨起自己和家人晚上做的梦。那些梦无一例外地都是围绕着黄澄澄的金钱雨砸落下来。一个婆姨说:她梦见一个像金砖似的大铜子砸在她的天灵盖上,她当即昏死过去。她不知这个梦主凶还是吉。以这个梦为分水岭,艮村人的梦已一扫以往乌里乌涂的单调,开始呈现光怪陆离的斑斓。
        一切都有泡汤的危险。冯寡妇放出风来:他大粽子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可她家这一亩三分地绝不许任何人涉足。她还奉告乡亲们,如今坑蒙拐骗的主儿太多,受骗上当的大多是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她才不希望乡党们沦为世人的笑柄!她说到做到。从第二天起,她便不再露面率领参观者参观。她家并无院墙,人们随便出入,可就是看不见怪哉了。
        冯阔儒的点钞室成了退款室。退款的队伍一直排到村外的公路上。游人们除了埋怨饭菜不好、水不好、空气不好外,还大骂艮村人都坏了良心,把人们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诓来!
        刚成立的艮村文化旅游公司面临着胎死腹中的命运。这可急坏了冯阔儒和村官们。根据董事会的分工,大粽子完成了他的任务归来之日,便是公司开张之时。那一天,将拜祖仪式、开张庆典、欢迎各路专家权威莅临——三码子事儿一搭里办。多天来,负责采购的已将鞭炮、大红灯笼、香火以及能让所有乡党及专家饕餮的宴席所需,在花了大笔的金钱后已准备就绪。祠堂的房前屋后甚至穿堂过道都装饰了大红灯笼、巨型蜡烛、彩绸等……
        偏偏此时冯寡妇甩开了趔子!这不要全村人的好看呢嘛!
        冯阔儒率董事会成员多次出入冯寡妇家劝说。冯寡妇都是极尽推诿:祖宗已经走了,俺请不回来,你们自己请去吧,请到谁家就让人家当副董事长兼顾问吧,俺一个寡妇家家的……不是不想干吆,是没那本事和福分呀!
        这事儿令冯阔儒伤透了脑筋。特别是白天接到大粽子的电话,说他已办妥了一切,明天就赶到艮村立即工作。冯阔儒务必安排好各路专家与怪哉见面的事宜。“此举务必万无一失!”
        只有孤注一掷了。根据与冯寡妇过从甚密的婆姨的言传,冯寡妇已将祖宗偷偷养将起来了。每到晚上,冯寡妇都给他梳理那些绿褐相间的水藻。冯阔儒便决定来个捉奸捉双!夜深人静时分,他带着几个村里身手矫健的后生,在给黑狗下了蒙汗药之后潜到冯寡妇家的窗根下。透过门缝看见冯寡妇正给怪哉梳理水藻便开始敲门。怪哉那时正站在齐腰高的水缸里,当然无法像在鱼塘里那样水遁。敲门声乍响时,冯寡妇想将他按在那个水缸里再盖上缸盖,但那水怪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示意要出去,只见冯寡妇双手插在他腋下将他轻巧地抱出水缸。他又指了指门。冯寡妇乖乖地去开门。
        原以为会有场恶斗。冯寡妇会去抄霰弹枪或施展如意十八掌!谁知冯寡妇竟将门洞开了!
        一见祖宗是那样老态龙钟、怪里怪气却又泰然自若地站在房间中央,前来者顿时不知所措。还是冯阔儒老到些,他记得怪哉偏好见面时作揖唱喏,便也鬼使神差地拉长了声音像唱古诗那样唱着:“祖宗您好,晚辈给您老请安啦。”那祖宗只是回了他一个揖,并没唱喏。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这么近距离地瞻仰祖宗,实在令他们震惊。分明地,映入他们眼帘的祖宗呈现着一片翡翠般的绿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绿光的光圈笼罩着他。但奇怪的是,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怪哉也犹如雾里看花。除了一片朦胧的翡翠色以外,他们即便看花了眼也看不清他真实的面貌。他那身绿藻像亿万年的盔甲一般软绵绵的却令人生畏地披挂在躯体上,那里究竟凝聚着多少秘密,恐怕穷其毕生精力也难以弄清一二。而且只能说,越是近距离接触,满怀敬畏的情绪便愈加浓烈。祖宗啊,到底是祖宗!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一时不知所措的冯阔儒突然叫起来:
        “还不跪拜祖宗!”那群后生立马膝盖一软,扑通扑通地接二连三跪倒在地,捣蒜一般磕起头来。冯寡妇吩咐他们平身,并带他们进了堂屋。
        “你们都看见了。”冯寡妇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可以说他是祖宗,但是俺要告诉你,他其实是俺老公转世还阳来照顾俺们娘儿俩的。所以俺要特别照顾他。如今你们把俺老公当祖宗,姑且不说是不是胡来,只说你们如今拿俺老公当摇钱树,当成奔小康的一道符咒,当然这挺好。俺老公有这个价值。但是俺告诉你们,搞歪门邪道可不行。俺老公讲究的可是仁义礼智信。耍手段,玩花活,迟早要受报应。”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冯阔儒万万没想到冯寡妇的口里会吐出如此言论。他一时弄不清冯寡妇如何能在话语中显露出如此的睿智与大度,莫非沾了祖宗的仙气?
        冯阔儒不由得也学着怪哉的样子给冯寡妇作了个揖,然后带着跟平辈人请教的风度说:
        “今晚冒昧闯来,实在是看祖宗不见了急的。务请多多见谅。乡党们见祖宗在你这里安好,就大放其心了祖宗前来庇护你,也庇护了全村老幼。如今,乡党们希望艮村传统文化旅游公司能迈开大步子,彻底改变艮村的面貌,这也是祖宗托身显灵的本意吧。大河没水小河干。大河臭了小河岂能甜?乡党们期望你以大局为重,配合公司的进度,福荫乡党……”
        兴许这一晚上冯寡妇自以为有不信不义之举(即私自窝藏祖宗)被乡党们“捉奸捉双”了,理亏,所以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讲理。她笑呵呵地说:
        “俺一个妇道人家,虽说以往是混世的浑球,可如今跟转世还阳的老公学了点深明大义的道理……好吧,俺配合……不过话说回来,俺老公,你们说是祖宗,祖宗自有祖宗的章法,乱了章法,不要说俺,不要说你冯老爹、什么董事会、什么大粽子……”
        “明白明白!”冯阔儒大喜过望,“祖宗的事儿,不可当作儿戏!” 于是谈妥两件重要的事宜:一是冯寡妇从第二天起继续开放旅游者前来参观怪哉;二是明天傍晚时分,大粽子带着各路权威专家莅临,晚宴后,冯寡妇便应奉上怪哉让他们鉴定其确切身份。董事长大粽子也就是冯奇立说了,祖宗的出现是个旷世纪之谜。这是必须的步骤。这就跟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只有它认可了,事情才成立。它若不认可,你就是存在也枉然。
        事情说得有理,冯寡妇当然点头应允。
        傍晚时分大粽子一行抵达艮村。祠堂前厅早已隆重地摆上了整整十大桌酒宴。由全村那些农家饭馆开得最好的厨师前来主厨。自然,全村的大宴在祠堂前的场院里已经从早上就开始了,一直吃到现在还在进行。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乡党们轮流上桌。各种菜肴和烈酒的气息和龌龊的空气混杂出一种说不清的怪味。但权威专家们被这盛大的简陋场面震撼了:普通百姓的盛宴虽然比不上国宴,但艮村的老老少少那种幸福感和愉悦感,确实很别开生面。
        迎祖仪式以一声炸响的冲天炮开始了。在鞭炮轰鸣及锣鼓唢呐等吹打乐的伴奏声中,在烟雾缭绕中,人们看到怪哉在身着唐装(是大粽子从城里买来的,有点肥大)的冯寡妇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一袭绛紫色镶金边的大氅披挂在名曰怪哉却被艮村人称为祖宗的身上,人们看到他裸露在外的水藻已被缤纷的烛光浸染得光怪陆离。从冯寡妇家到祠堂的一路都铺上了红布。还指派了各家的男女娃娃分别高举着足有一米来高的红蜡烛或大红灯笼前后护送,夹道跪拜的是艮村冯姓穿戴得尽量齐整的乡党。而后排的则是花高价购票前来参观的人群。怪哉对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似乎无动于衷。只是他似乎不明白那些连续爆响的雷霆为何被人们掌握在手中,噼噼啪啪地爆响。他多次抬头往天上观望,以为那是天边滚来的雷鸣。人们想看清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但没人能看清楚,一方面是翠绿的水藻遮掩了他的五官,再就是谁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人们一定睛审视他就像没对准焦距的望远镜一般,所观察的对象只是一团朦胧。
        怪哉就座后,开始按辈数排队跪拜祖宗。然后便绕到祖宗座位前摆放的功德箱内毕恭毕敬地投进孝敬祖宗的钱钞。在这方面大粽子可是当仁不让的。他在那里足足站了三分钟。他那万元打捆的百元大钞无法一下塞进功德箱窄窄的缝隙,只有三五张三五张地往里送。
        此后才是轮到各路专家权威各显神威了。
        该说说大粽子请的这些权威专家了,计有:生物化学专家、DNA检测专家、国学大师、考古专家、文物鉴定特级大师、历史学家、地质学家、特异功能大师以及医学专家、刑侦专家等等,不一而足。他们都是学富五车的家伙,且大多是反伪科学的斗士。最初大粽子通过渠道登门拜访时碰了不少钉子。但见他言之凿凿地说有这么个水怪出现了,再说还有一万元的劳务费,又车接车送、有吃有喝,况且只是三五天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看个热闹去吧。但他们分别在各自的场合里声明了,若发现有假,他们会毫不留情地通报公安机关抓人法办。他们可不是那些浅薄的、见钱眼开的影视明星,他们是掷地有声的专家学者!
        然而怪就怪在这里:他们看怪哉的时候,他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团翡翠般的人型。从他们自言自语或相互交换见解的对话中,大粽子发现,怪哉在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所不同。有人觉得怪哉像是老道的外形;在另外的人眼里,他又是古代儒士的外形;还有专家说,怪哉更像是高僧,因为他通体都被绿色的光晕笼罩着。他们绕着怪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审视着。而每换个角度,比如正面看时,他是方圆脸;侧面看时,他是扁平的;而到他后背看,他又是虎背熊腰的;以至他们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怪哉故意如谜一般变幻着形体。“我看他怎么就像毕加索画的立体人像一样呀!简直是综合立体主义的杰作!”有人用不可理喻的声调感慨道。“也像马蒂斯的野兽派画!看见这个怪哉就让我想起他那幅‘戴帽子的妇人’,真是怪哉!”有人应合道。顿狈础检测专家此刻注重的就是毛发。他在手里掂量着,还想趁人不注意时扯下一星半点的毛毛须子什么的,但这个念头一动,那怪哉就浑身抖机灵,于是冯寡妇便在一旁高声喝叫道:“谁要图谋不轨?”然后就准确地用威胁的手指指向顿狈础检测专家。以至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闹得他满脸通红。

                                                

①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享誉世界的画家,其早期作品被评论界称为野兽派。



        就这样贴身观测了大约半个小时。生物化学家以及医学专家以各自掌握的不同门派的揣骨术摸揣了怪哉,发现他厚厚的水藻下面分明有骨有肉。医学专家还带来电子血压心率监视器。分明地,他听到了水怪异常缓慢的怦怦心跳,每分钟只有33次。至于血压,低压15,高压59!这些数字超出了医学专家的经验范围。专家学者们陷入了困惑。祠堂内出现了尴尬的鸦雀无声。特异功能大师一口咬定这是外星人。他乘UFO进入地球,由于种种原因滞留在地球了。特别是像这样的水藻衣,只有外星人才有……生物专家拧着眉头,一声不吭地只是极其困惑地摇头。
        围绕着怪哉脑袋顶上的那个铁色的隆起,各路专家同样分歧。地质专家和生物专家曾凑过去用手指弹了弹它,居然发出了金属那样的沉闷响声。 “哦,像是铁的,可铁怎么会和肉长在一起呢?”DNA检测专家警告说不可轻易下结论,应该擖斥下来一点点,去实验室鉴定方可下结论。于是又遭到了冯寡妇的瞪视。
        是国学大师在清理了喉咙的不洁物后发表了如下言论:
        “大家看见了,他脑袋上顶着个铁冠呢,那就姑且称他叫做铁冠人。(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此时的怪哉点了点头,并且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国学大师一眼)。对于铁冠人,我国历代文献中略有记载。如《四库全书》、《永乐大典》、《资治通鉴考异》中都有对于此公的记述。你们去翻《太平广记》第三百七十四灵异一节去吧,那里有篇文章叫‘庐山渔者’,此文出自唐末五代时期陇南文人王仁裕之手。在他所著的那部叫《玉堂闲话》的书里有所介绍,这里就不再赘述了……老朽对此文进行过浅显的考证,窃以为,铁冠人很可能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被‘坑’之大儒,乃孔子的三千弟子之一,由于坚持儒见,被秦始皇冠以铁冠抛入河……”
        “哇,祖宗是这么来的!真有《玉堂闲话》这本书?快给我买来!”大粽子喜不自胜。
        国学大师的言论遭到了女专家的反对。她说她通读过《玉堂闲话》,但那里说了,那个铁冠人“其物上有泥滓莓苔”,而这个,浑身都是水藻,所以不能说他们是同类。
        但权威专家们显然都是些极其固执的人。国学大师仍然在为自己的理论寻找论据,他不顾女专家一再骂他信口雌黄,继续固执地论述此铁冠人即王仁裕在庐山鱼者中所说的那位铁冠人或起码是他同宗……
        激烈的辩论越来越离谱。大粽子凑到摄影师许怀身边,问询他都拍摄下来没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是的,必须一个镜头不漏、每句话都不丢地照实拍录。争论得越激烈、越荒诞才越有惊世骇俗的效力。出于商业的考虑,他没请文字记者,怕他们将消息走漏出去。至于所拍摄的片子,只要日后相关事宜产生轰动效应,这部对于铁冠人被专家论证的拷贝必将成为抢手货。那时,他会考虑制作成光碟向世界发售或最终出售版权。
        突然大粽子听到一阵高高低低的惊叫,是从专家群里发出的。只见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铁冠人。铁冠人在吐泡泡!泡泡大小不等,有的如碗口大小,有的则如同鸡蛋般大小。它们花花绿绿地在祠堂大厅里令人眼花缭乱地飘浮。地质学家高叫起来:这些泡泡弥足珍贵!去找个逮蜻蜓的网兜来!谁知他这话音还没落,那泡泡便接二连三地爆破了。那爆破的声音颇像人们放的闷屁,是蔫不唧唧的噗噗声。紧接着,房间内便弥漫着极其恶臭的稀屎屁味。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祠堂里的灯骤然熄灭,而那些燃着的蜡烛光亮也疯狂地摇曳起来。那个年轻些的女专家不由得屏住呼吸跑向祠堂院落去呼吸新鲜空气去了。她似乎要用手机呼救,但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死机了!她惊叫着叫其他人也打开手机,结果无一例外,人人的手机都是黑屏!幸亏老到的冯阔儒早就安排了电工在现场,马上去检查配电箱。原来是掉闸了。一经合闸,祠堂再度明亮如初。
        小插曲虽过,但房间里弥漫的气味却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大部分专家包括国学大师都纷纷走到祠堂的院子里。心情依旧很好的大粽子跟了出去,对专家们说:
        “他很不好惹啊。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当然啦,我们要把他当老小孩看待。我们不能惹他。”
        但那女专家仍坚持说这个铁冠人像个邪恶之徒。她告诉大家,自从五四以来,中国一直以“德先生”和“赛先生”为开路先锋,而孔家店和传统文化所确立的伦理道德,已经被现代文明摧毁殆尽。 “你们看他那丑陋、老朽的身躯,哼,你们嗅到他的体气了吧?没错,那就是几千年腐朽的结晶!这没什么好说的,根本就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他们又在院子里争论起来。
        当其他专家都跑到祠堂外面透空气时,文物鉴定特级大师却坚守岗位。始终拿着放大镜围着铁冠人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仔细观摩。每要拿起那绿色的水藻来观察时,都恭敬地请示冯寡妇,得到允许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一缕一尺来长的、看上去挺有分量实际上就像蓬松棉一般轻盈的水藻般的东西托在手中,另一只手则举着放大镜观察。他从头顶的水藻观察起,然后是身体上的、四肢上的。他看铁冠人的手心——那里没有长水藻,跟人类一样具有纹理,只是那颜色是像被水浸泡得太久而呈苍白无血色。也许是他的认真和虔敬的举止博得了冯寡妇的好感,轻声对他说:“俺老公这身披挂其实都是有隐纹的,有像蝌蚪一样头大尾细的古怪字儿,你迎着光亮看看……”到底是鉴定大师,他不但带着放大镜而且还带着进口的强射光小手电。他掏出小手电审视起来,果然有了惊人的发现:分明的,那些所谓水藻上刻有他所不认识的文字!这一发现令他血脉喷涌。他马上掏出纸笔,将所观察到的那些他所不认识的文字照葫芦画瓢地描摹下来。然后他悄悄走到祠堂外面,将正在争论的国学大师拉到一旁,请他认认所抄录的文字。国学大师还真是有学问,看罢便断言这是“鸟虫书”①中的一种文字——蝌蚪文。并说这上边写的是黄帝《阴符经》的一段话:“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①“鸟虫书”,秦始皇统一文字以前中国古文字中的六书(即六种字体)之一。汉代以后,鸟虫书主要出现在印章中。


        他们俩在一旁嘀嘀咕咕后返回铁冠人身边。继续用放大镜观察那些水藻上的文字。很快国学大师得出结论:鸟虫书中记录的还有《易经》、孔子《论语》、老子《道德经》、庄子《逍遥游》等,从一些水藻上的图形判断,确实是阴阳八卦图以及河图洛书之类……很显然,此铁冠人绝非外星人,而是凝聚着中国文化的出水文物。至于为什么会从水里出来,他们认为这是个攻关课题,有待组织各学科、融汇一切中外、古今的理论去攻关。
        一直没发言的刑侦专家再次来到铁冠人身边。他始终用他那入木三分的锐眼审视铁冠人。他看出这个憨态可掬、颤颤巍巍的老东西虽然没睁眼,但从他那种坐姿里透着一种说不出是忧郁、怜悯还是鄙夷的意向。那意向充满这样的语言:这些饮食男女,他们中最大的也不过才活了七十余年,其余几个仅活了五六十余年,竟然被冠以权威专家称号!更年轻却更敢开牙的是四十岁上下的,他们在他眼中,真是嫩得就像一掐一汪水的豆芽菜!可不,你闹不清这个老东西经历了多少政权更迭,当然也闹不清他阅历了多少地球灾变,但从他浑身上下那绿褐相间的水藻你能看到,他就像千年绿毛龟那样稳重而不张扬。由这些黄口孺子对他评头品足,他实在只有大道无言的苦笑……
        当晚的围观最终以无定论宣告结束。考古专家拉着大粽子表态说:“我很赞同国学大师的论述。如果这个铁冠人在五代十国时期就出现过的话,而且根据记载,那个叫落星潭的地方还建了祭祀他的祠坛——若确实存在,那么这个铁冠人跟那个铁冠人,明显的就是同宗了。有条件的话,应该去到庐山落星潭……”“你要去,全部差旅费我都包了!”大粽子语速很快地插嘴说。考古专家说他还真想前往。大粽子说事不宜迟,您准备何时出发?我派个人跟您一起去。当下说好,一俟论证会结束,考古专家便和大粽子的一位幕僚一起前往江西。大粽子当即吩咐秘书去联系购买机票等事宜。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而国学大师则在当晚的鉴定结束后兴奋异常。他来到大粽子的房间与他促膝长谈。说他原先并没看好这次活动,以为又是有文化的给没文化的来打工,结果大大出乎意料!“不虚此行呀。我跟你说,冯老板,我收获是大大的!”他竟像喝醉酒一样跟大粽子谈论起学问来了。不妨在这里节录一段他当时的话(此据随行的摄影师许怀全程录像中的录音整理):“我研究国学一直侧重在文化的变迁及未来走向上。但见到铁冠人我顿然开悟:中国传统文化,也就是国学,其实是一个固件,存在于我国的山川湖泊之中,融汇于炎黄子孙的血液之内,变化的是时事政治以及所有权势集团趋利图财之生存实体。试想,作为固件的古代名着如《红楼梦》、《聊斋》等岂能变化?变化的是依附在它们上边混饭吃的马勺上的苍蝇。易经八卦、孔孟之道、老庄学说,这些文字能变吗?可看看我们这些被这种文化养育和熏陶的子孙,自打上个世纪初以来,便拿这个文化开刀,说这个文化是民族的祸根,甚至中国文字都成罪魁祸首了!再后来到了‘文革’……好家伙,真是斯文扫地呀,可管什么用?到如今,当年受了冤假错案的人大都平反了,抄家物资也尽可能地归还了。可谁给国学赔偿了什么?如今,到处标榜‘厚德载物’、‘天人合一’、挖掘传统等等对国学的推崇,尽管大多是鸡鸣狗盗之徒在沽名钓誉,但从另一角度讲,她的再次复,正是国学的精神特质也就是不战而王的精神的胜利。她跟那些利欲熏心的政客和糊里糊涂的学者从来不计较任何得失,她只是像铁冠人这样冷眼旁观……我要说,文化没出问题,出问题的是历代左右历史进程的统治者的统治文化,再就是那些趋炎附势的所谓文化人。我因此武断地推理说,国学文化跟朝代更迭没关系。比如说,我们知道,宋代文化可谓空前进步吧,理学、文学、史学、艺术以及科学技术是硕果累累!荟萃了二程、朱熹、欧阳修、苏轼、司马光及沉括等杰出人物!活字印刷、指南针还有火药这叁大发明也是在宋朝,可当时的女真呢,生产力不过相当于中原西周或更早的时代!再就是明朝时期的汉文化也远远高于努尔哈赤的满族吧?努尔哈赤那时才刚刚下令要创立本族文字!但是元朝和清朝在中原建都了!所以政权的更迭并不是民族的大文化出了问题,而是统治阶级的统治文化出了问题!简而言之,是操纵文化的人自己的问题。中国历史上的历代统治者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大多采用削足适履之法。没有人真正吃透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这番话激发了大粽子的灵感:组织专家写一套书,内容就是被母体文化养育的人出于各式各样的浅薄而展开的对母体文化的讨伐与背叛。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开始,写历代帝王将相及心怀叵测的学人对国学的利用及颠覆,而结果呢,都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就是这个国学大师所说:传统文化,不战而王!对的,多少世俗王朝被打倒后甚至没有复辟之望,唯独文化,却是久经磨难而不死,且历久而弥新!这套书再配上录像,在日后的电影院一播放,不怕前来参观者不掏腰包!又宣讲了国学又捞足了钱财!好呀,一箭双雕!鱼与熊掌兼得!
        就是打这次学术考证会议,怪哉更名为“铁冠人”。这是在专家们离去后,董事会在艮村文化旅游公司大楼奠基仪式上宣布的。按照建筑专家的规划,日后这里将有星级大酒店矗立,有极尽奢华的娱乐场所以及“铁冠人博物馆”等建筑群。最令大粽子得意的将是被命名为铁冠人博物馆的建筑。这个建筑是以河图洛书为基调设计的,若是卫星能拍摄到的话,就会看到它呈阴阳鱼图形的楼顶,各色房舍在周边围绕形成八八六十四卦的阴阳组合群……为此大粽子毫不含糊地投入了前期启动资金5千万元。
        这没什么,据大粽子说,他只消出手一个汝窑碗便可摆平这些包工队。
        伴随着烟尘和机器的轰鸣,伴随着源源不断运来的钢筋和高标号水泥,伴随着建筑大军的入住并紧张地昼夜施工,艮村如同一艘在隆隆战火中颠簸的汽轮,被弥漫的烟尘及刺耳的噪音包裹起来。但艮村人耐活、皮实,再加上每日里千方百计地琢磨如何让那些游客们在自家的摊位或饭馆里砸钱,他们并未感到有什么不正常。相反,倒觉得好日子紧迫地相拥着他们!紧张、忙碌、刺激的白天过去了,晚上,艮村人在睡眠中依然沿袭着白天的兴奋,各种乱纷纷的梦境接踵而至。这些梦就像铁冠人吐出的泡泡那样多姿多彩。他们并未发现,不少人即使在白天也如同在梦中一样神魂颠倒。甚至点钞票时都在飘飘然中出现差错。
        平心而论,尽管大兴土木表现出一派生机,但施工引发的暴土扬场和噪音不但令参观者扫兴而且也令充任导游的艮村人扫兴:毕竟过去在吹嘘铁冠人神奇灵验时,可拿冯寡妇家上空的祥云和空气吹嘘一番,如今则免谈了:原先横亘在她家上空的那片祥云和清新的空气,显然不敌“现代化”建设,都已落荒而去。参观者亦一俟参观完铁冠人便逃命般离去。各家生意都受到影响。但乡党们并未怪罪大粽子和董事会,他们相信一俟工程竣工,他们就定会如大粽子所说,直奔“大康”!
        闲暇中,乡党们在闲聊中便会絮叨起自己或家人夜里所做的梦。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梦见有金色的小动物,如蝴蝶、甲虫、蜻蜓,甚至金色的乌鸦和蛇跟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这些飞禽走兽都很滑稽,它们上天入地、左右盘旋,就是不让他们擒获。一个婆姨说,她梦见的蜻蜓就在她关得很严实的卧房里,它一个劲儿地往玻璃窗上撞,她就是抓不着。抓不着也要抓!终于,她最小的孩子在追逐中不慎摔倒,额头撞破……有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说,他梦见的是金甲虫,叠了个纸汽车,将甲虫扣在下面。梦中,汽车风驰电掣般地跑了起来,就像那些开着汽车来村里参观的人一样,别提多神气了。他乘着它满世界地兜风,谁知一下开进暴马河里去了,弄得他浑身臭气哄哄且经久不散……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每当一个人讲罢自己的梦,围听的乡党们便根据自己粗浅的圆梦知识一边嘻嘻哈哈笑着一边给予破解……一时间,对于梦的话题成为艮村人饭后茶余最热门的谈资。急于知道自己梦后面潜藏着什么天机的人便去找冯阔儒,请他圆梦。但冯阔儒连听也不听,旅游公司的纷杂事务已让他分身无术。被纠缠得实在没辙了,他便告诉他们,圆梦者必须是通梦者,这就要熟读《易经》,而他早已将它忘到九霄云外了。“祖宗呢?祖宗一准能成!”在乡党们眼中,祖宗,也就是铁冠人,这个阅尽人间春色的家伙肯定精通圆梦术。冯阔儒冷笑道:“成呀,你们找他说去吧,兴许他稀罕搭理你们,给你们圆梦呢。”
        那天午后四点来钟,寥寥的参观者已作鸟兽散,像往常一样,村民们开始感到枯燥乏味。几个跟冯寡妇过从甚密的婆姨登门来跟她道闲了。那时冯寡妇刚给鱼塘注入不少上游水窖中储存的雨水,正要在堂屋里坐下喝口茶水。铁冠人也已经在鱼塘里睡去。然而接待她们时,她却表现得有点勉强。自以为是多年的姐妹,婆姨们并没多想,耍了耍贫嘴,婆姨们就提出请祖宗给她们圆梦。冯寡妇嘴一撇:“想得美,祖宗如今很不开心,瞧瞧咱村,成啥啦?不瞒各位姐妹,祖宗要走啦,可又撇不下俺和他那上大学的儿子,在这儿强忍着呢!”
        碰了一鼻子灰事小,祖宗要走事大!
        也是那天晚上,冯寡妇来到董事会,宣布了祖宗如下的话语:村里太吵闹了,祖宗受不了啦。他说了,要他们停止施工,因为这一切的目的除了满足金钱及口腹之欲外,并不能改善道德良心。她说,原来罩在她家房顶上的祥云多次要飞回来,但还是没呆住,说明俗气太重了!它敌不过俗气,走啦,祖宗也快走啦。婆姨们再也无心在这里逗咳嗽,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话语给冯寡妇鼓劲,让她千方百计留住祖宗。
        尽管冯阔儒已从那几个婆姨口中有所耳闻,但这么快就被找上门来宣布此消息,他还是感到猝不及防。他让冯寡妇在祠堂议事厅里暂坐,自己立马去找大粽子,汇报了冯寡妇传达的祖宗的信息。大粽子说:“祖宗要回暴马河?不会吧!那里可比咱村更糟糕!”“反正冯寡妇说他要离开……”“这还不简单,让他跟我走,去州里我那套别墅里去住,一直住到完工,等他回来看见一个崭新的艮村!”两人商量着。最主要的是探探虚实:祖宗是彻底走人还是暂时回避?冯阔儒便去问冯寡妇。冯寡妇说:“你从俺传达的话里听不出来吗?你们停止施工,他就不走,不停止,他就走。”冯阔儒陪着笑脸说:“再烦您大驾,去转告祖宗,暴马河如今可不能呆呀!不就是要找个更好的地方休养生息吗?大粽子在州里有别墅,有游泳池,比你这鱼塘不差……”
        冯寡妇当然也不愿意老公远去她无法去的地方呀,一琢磨,说回去跟祖宗商量商量。很快,她就带来了祖宗的口信:“中。”
        然而大粽子没想到,接下来的麻烦出在冯阔儒身上了!
        老小子冯阔儒说:祖宗一走,那咱艮村的旅游业不就歇菜啦?这段时间谁给俺们赚钱呢。
        “退一步,进两步,您老懂吧?要说拿文化积淀赚钱,我最有发言权。真正搞文物并且赚大钱的,不是那些直来直去的小商小贩,而是那些懂得这一点的人:我要某个文物赚钱,就定要将它的来历、掌故传说编上一大套讲出来。这样人家才肯出大价钱。就铁冠人来说,如今我给他设的基点是:古老文明回归现代的一次驻足……究竟怎么措词儿,我还没想好呢。您老想想,陕西出了个兵马俑,赚多少钱呀,那还是死物呢,咱们这个是活的!活生生的从千数年前重返人间——全世界的人都得来!咱们不给兵马俑‘镇’了才怪呢!”
        冯阔儒固执地捻着胡须说:“中国老话说呢,长江大河不拒细流。最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他个磨刀不误砍柴工——这边施着工,那边还挣着钱……”
        大粽子有点烦。这个见钱眼开的老东西!可又不能跟他较劲。只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我看这么着吧,率先建个铁冠人祠堂——考古专家不是在江西庐山考察落星潭吗?咱们照葫芦画瓢,在艮村也建他个一模一样的祠坛,再塑个祖宗的金身像,再将祖宗显灵并且有求必应的故事多多地编他几段,然后满世界地吹出去,不怕他朝圣的不来,香火一旺,钱不就来了吗?祖宗一看给他塑了金身,肯定更舍不得走了!”
        冯阔儒不由得竖起黑黢黢的大拇指,笑气冲得仅剩的那两颗门牙直在唇边打漂悠:“高呀!好点子!老朽佩服!立马动工!”
        大粽子还真有雷厉风行的精神。当即便拨通了陪同考古专家前往江西的幕僚的手机。那幕僚在江西显得很兴奋地汇报说:他们转遍了庐山及鄱阳湖周边的城镇,在星子县搜集到了有价值的线索。说这个星子县被称作“真儒过化”之地。这里有落星湖、落星湾、落星石、落星寺!说落星湖可能即是《庐山渔者》中的落星潭,而落星寺即是南中吏民所建的祠坛……大粽子让他全方位地将所见拍下片子,以便在艮村照葫芦画瓢地建一座。但那幕僚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已无落星潭!但县志中的记载,足以证明……”“别废话啦!快把电话给专家,我跟他说!”专家也一再表示因年代久远遗址难寻。看实在轧不出油水,大粽子气闷地挂断电话,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决定自己找建筑设计部门来设计这个“落星寺”——铁冠人祠堂。要说他脑瓜转得也忒快了,转过脸来,他高兴地朝冯阔儒叫道:“自己设计更棒,让设计师给祠坛里规划两个池,一个‘许愿池’一个‘还愿池’,来的人没有不往里扔的!”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大粽子、冯阔儒又拉了几位董事会的成员来到冯寡妇家,郑重地宣布了如下安排:一,请祖宗去州里他的别墅里度假直至村里工程结束; 二, 鱼塘由董事会派人全权管理,收入依然全归冯寡妇;三,立即开建祖宗祠坛,给祖宗塑金身雕像。他们希望祖宗能在这份合同上签字,但冯寡妇说,祖宗已委托她全权代理了。祖宗才不跟俗人打交道呢!
        就这样,冯寡妇平生第一次坐上大粽子的“大奔”,第一次来到么州州府。抵达州府时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闪烁的霓虹灯光彩瞬间内闪烁过大粽子那张貌似儒雅的脸,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微笑里含着怎样的奸诈。大粽子嘴巴很甜地“嫂子嫂子”地叫着,还说要为祖宗和嫂子的到来接风洗尘——在饭店暴撮一顿。当然冯寡妇不知道,一个施工队正在他的别墅里紧赶着装监控设施呢。在外面吃饭不过是拖延时间的借口,以使施工队有更宽裕的时间将监视器稳妥、隐秘地装好。为了将铁冠人置于掌控之中,他实施的策略是如欲取之必先予之。日后,所有的影像资料绝对能变成不可估量的财富。如今的挑费,毛毛雨啦。
        大粽子吩咐司机驱车去么州名声最响亮的大饭店——山海经饭店。他已经在那里订好包间。而且也跟经理打了招呼:要请个贵客,要安排礼仪小姐在车门前迎候,贵客刚迈脚下车便要将他前呼后拥起来,还强调,面对贵客,绝对不可大惊小怪,一定要做到“视而不见”方可,否则他会让这饭店“吃不了兜着走”。饭店经理与大粽子是老相识,只以为这是玩笑话。笑着说,我干脆调一个连的武警来保护吧。说笑归说笑,但也未敢掉以轻心。安排礼仪小姐时,再三强调了“视而不见”。故此,铁冠人从下车到进饭店包间,别说未发生踩踏拥堵的事件,连一声惊诧的叫声也没有。摄像师许怀始终跟铁冠人、冯寡妇以及大粽子一车,一路上机器都开着。这是他第一次拍摄铁冠人与众人一起用餐。跟其他人一样,没人知道铁冠人一日三餐吃的是啥,曾经有人问过冯寡妇,冯寡妇说,俺老公食古不化,所以肚中老是很饱很饱。众人不懂此话是啥意思。冯寡妇鄙夷地一撇嘴:“连这都不懂!俺老公吃了一肚子古书,还没消化完呢,就叫食古不化。”
        此桌饭菜果然称得上为珍馐佳肴。大粽子注意到,他那面容上的翡翠色毛发比较短,虽然整个地遮住了面皮,但还能看出脸面和五官的轮廓。只是他大约出世太久,又总是闭目塞听,眼睑和嘴均呈闭抿状,以致看不出其真面目。但如今品尝起珍馐佳肴来,他不但睁开了眼睛而且也张开了嘴巴。
        大粽子心里乐开了花:“问问你老公最喜欢哪样菜?”冯寡妇便附在铁冠人耳朵旁悄声嘀咕,片刻后,铁冠人扬了扬下巴,简短地唱出几个字便又自顾自地咂巴起来。“他说‘尽善尽美矣’。”“叫他挑点毛病!”大粽子不依不饶。冯寡妇又跟铁冠人嘀咕。后来她说:“俺老公说了,每种菜里都放的调味增鲜的东西,鲜则鲜矣,惜哉非来自天然。”问问他酒还成吗?”从铁冠人口中连续吐出 “善善”两个字。
        大粽子很想看看铁冠人醉酒之后是啥模样,但冯寡妇却开始护驾了。她老公还是人样活着的时候便每天离不开酒。喝多了就撒酒疯。不是满嘴胡说八道就是拉着她上床干那事儿。如今转世还阳,依然嗜酒,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虽一再阻止,但铁冠人酒兴正浓,举着酒盅示意斟酒,同时叫道:“惜哉,盛宴无乐!‘酒后耳热,仰天拊缶①,而呼乌乌!’”其形其态,极具古风。大粽子乐不可支,立马掏出手机给饭店经理去电话,让他将KTV歌厅能歌善舞的小姐请几个来。


                                                 

①缶,古代瓦质打击乐器。此言出自《汉书.杨恽传》。此言表现出纵酒失态的情景。



        片刻功夫,6位小姐衣着光鲜而暴露地来了。小姐们粽子哥长粽子哥短地叫着。看到铁冠人时,她们一度花容失色。胆小的还尖叫一声朝门外跑。大粽子一把将其拉回:“跑!再跑爷打断你的腿!”那姑娘才战战兢兢地躲在众姐妹后面。音响系统运作起来了。铁冠人弄不清电视里怎么会有那么光怪陆离的色彩,对音箱里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也十分好奇。他不断地问:为何不见吹奏管箫之人却能发出如此声响?大粽子便拿过麦克风卖弄开来:“这叫高科技!您看这个小黑豆豆就是开关,往上推是开,声儿就出来了;往下一推就关上了,声儿就没了。”
        看着铁冠人呆头呆脑的样子,大粽子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世界迅速而且彻底地发生了改变,让老东西和现代文明碰撞碰撞,意思大啦!对,以古老文明回归现代的一次驻足来炒作!这文章可大了去啦!
        大粽子的别墅是座三层小楼,设施煞是现代、齐全, 靠西头还建有一座50×25米的室内游泳池,虽说小点儿,但在么州已是出类拔萃。站在三楼的平台上能远眺苍茫的山景。高尔夫球场就在别墅的马路对过。嫩绿的草坪无边地延伸着。偶尔会有打球的雅士们在那里无喧哗地挥杆。站在这里眺望,呼吸充满负离子的空气,别提多享受了。除了每天都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礼遇外,冯寡妇在侍候老公上也节省不少气力。老公每天照例要潜入水中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游泳池便是绝佳的去处。透过游泳池的落地窗能看到外面修整得很雅致的花坛。潜水后的铁冠人便在花丛中沐浴阳光。而正是这段时间,冯寡妇发现,老公在阳光照射下的身影有了变化!这让她很是惊奇。在艮村,阳光下他的影子是整圈的!现在投射的影子则像人的的影子那样是一边倒的。过去是祥瑞的紫色,如今则是浅灰色。最初她还往好处想:这里生活好,老公正朝现在的人靠拢呢。他身上的阳气当然就开始战胜阴气喽!冯寡妇甚至希望他完全恢复成老公原先的模样呢!但不妙之感却总是伴随着她。她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思这种变化的起源。是的,自从铁冠人在她家吃了她做的红烧鲫鱼之后, 便开始有绿色水藻脱落的现象, 如今身影又有了变化…… 这或许是食了人间烟火所致?
        从冯寡妇的儿子能考上首都的大学这一点来看,冯寡妇的智商也是不低的。但她毕竟是个粗豪的女子给人没啥文化的感觉。现如今她多少表现出墨水气,肯定是祖宗熏陶的结果。还是进驻别墅的第一天,大粽子曾让她写下饮食起居的钟点。冯寡妇在作息时间中特意标明上午9点至11点30分,任何人不得打扰。对此,大粽子很奇怪。冯寡妇微微一笑,说:这是俺老公给俺上课的时间。上什么课?大粽子问。冯寡妇只是含蓄地笑笑,并没回答。大粽子在看许怀拍的录像资料时,终于捕捉到了!他们早餐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铁冠人将冯寡妇的手握在绿色的手掌里,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见任何声音),而冯寡妇则微微闭眼、颔首,似乎在表示她听懂了他的什么话语。而她不懂时,她便睁开眼睛,附在铁冠人耳朵旁嘀咕着什么,于是铁冠人便重新将她的手拢在绿掌之中,重又喋喋不休,直到冯寡妇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粽子悟到:这就是在上课呢!也许讲的是四书五经什么的。难怪冯寡妇如今出口就带着点书卷气呢!难怪她能给众乡亲圆梦!是了,自己正有怪梦百思而不得其解呢,何不找她给圆圆!
        一天下午三点多钟,铁冠人正在游泳池中享受水中的乐趣。冯寡妇则对着落地窗外的绿地和阳光发呆。大粽子手里拿着铁冠人祠坛的图纸笑吟吟地叫道:
        “嫂子,听说你会圆梦,给兄弟圆圆梦吧?”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全是胡扯。”
        权且瞎聊吧,大粽子便聊他的梦。说他做梦总是出现赶飞机的事儿。“梦见外出我特高兴:在外面转一圈,就能有进账呀!那次的梦里又出现赶飞机。你越着急吧,车就越误事,不是在半路上抛锚就是跟人剐蹭。急得你呀,嗨,总算赶到机场吧,偏偏找不到登机口,眼睁睁地看着空姐在登机坪上只招呼我一个人了,偏偏又崴了脚,后来是她死拉活拽地把我拉进了机舱……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正好看见飞机往山那边飞。临近傍晚了,山头上罩着夕阳和火烧云。景儿是真好看,可越靠近山头越热,就像烤在火炉旁边一样,热呀……梦里我看见那太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后来看见的都是火舌,飞机就往那里飞……憋闷中我是又惊又怕, 大叫一声腾地就坐了起来……嫂子,给咱圆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冯寡妇说:“这得让俺老公给你圆。”
        “嫂子,你先说说,你老公不正泡澡呢吗?”
        冯寡妇并不搭理他, 只是回过身来——原来铁冠人不知何时已经坐在落地窗前靠后侧的沙发里了!
        铁冠人眯缝着眼睛点点头。然后就用手指掐算起来。片刻后,他嘟嘟囔囔地说开了。冯寡妇偶尔会插话问问几个难解的字词的意思。在大粽子听来,那些字词或词语都很怪癖难懂。冯寡妇开始转述铁冠人的话了:
        “俺老公说了,你这个梦呀,分明是个‘旅’卦。看来你偏好劳碌奔波。这个梦呀,俺老公说,上卦为火,卦象为离;由于是飞机朝山上飞,是为登山,山在脚下,下卦为山,卦象为艮。两卦合在一起叫‘火山旅’卦。凶卦呵。断卦要先看大象,再看六爻,大象吉则吉,大象凶则凶。‘火山旅’的大象是火遍山头,不正是大凶之象吗?本卦在《易经》上九爻的爻词是:‘旅人先笑后号啕。’这是说你先笑后哭。越往后对你越不利。你要小心为妙。”
        大粽子听了心中一惊。但他是走南闯北的人,很懂藏真不露的道理。老子怎么是个旅人!咱是回家乡投资!旅人分明指的是外人。卦象断错啦!可在嘴上,他却毕恭毕敬地说:
        “哎哟,那我可得留神点。您说,越往后越不利——这是啥结果呀?”
        只听铁冠人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①。”
        冯寡妇解释道:“俺老公那话的意思是,你必须换个活法,别老在风口浪尖上奔忙……”
       大粽子颇扫兴。赶快转换话题吧。只见他将手中的图纸展开:
        “佛家说了:逢善必为,罪灭黄沙。嫂子,这事儿准能能化解俺的罪业——在咱艮村祠堂前边加盖祖宗祠坛,你看看图纸。过几天塑佛师傅就前来报到,要见见祖宗真身,好给他塑金身……最别出心裁的是这个许愿池和还愿池,日后来拜祖宗的人许愿还愿都得往里大把扔钱,钱越多,越显祖宗灵验……”
        冯寡妇很高兴地附在铁冠人耳边念叨了一通。铁冠人一边听一边颔首微笑,又之乎者也地说了通儿话,被冯寡妇这样翻译道:
        “古时候江浙一带的城隍神祠中都配有皂隶的塑像。这些塑像都是当时那些作威作福的悍隶搜刮了民脂民膏,花钱按自己的模样塑的,为的是死后到阴间跟神仙做伴继续当差。俺老公说了,若给他建祠坛,也得按照你的模样,在他旁边塑成皂隶,给他当差……”
        没容冯寡妇说完,大粽子已经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哎哟祖宗,您这是瞧得起我!让我也跟您一起受万人香火,那不折我寿吗?再说了,我乐意,咱艮村的乡党也不同意呀!怕不成呦!”其实大粽子只当是铁冠人在跟他开玩笑,没太往心里去。作为投资商,他更关心的是这事儿:“祖宗,我给您老塑的是金身。这可是千秋大业!晚辈别的不图,只希望您老千千万万别给您的子孙来个不辞而别……”
        他在那里等着铁冠人表示个态度,但铁冠人只是微微瞌着眼睛,未置可否。大粽子伸手捅鼓了冯寡妇一下,让她催促祖宗表态。还没容冯寡妇开口,便听铁冠人说: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②



                                                 

①言出孟子。意为懂天命的人不会在危墙下面站立。
②出《论语?述而篇》。意为:慨叹其道不行。此处亦有慨叹人心不古之意。
 



        别墅里的生活悠闲而宽松。时间一长,冯寡妇觉得一切都很是无聊。过去她每天侍弄鱼塘,虽说比耪地要轻省些,可毕竟也要有副好身子膀儿。何况她从小就练就的如意十八掌呢。如今每日里无所事事,不如就打这套拳吧。对于老公身影的变化和绿色披挂的脱落,她实在深究不出什么,也搅不起那个脑汁。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吧。如今她每日一睁眼睛爬起来就去花园里打拳直到大汗淋漓。然后才回来侍候老公刷牙洗脸。  
        这期间大粽子三边跑,一是回艮村监督工程,二是返回城里的住处联络国内外的文物买主以便筹措经费,再就是陪伴铁冠人。铁冠人是他此项投资的命脉所系。有他在,便不愁得到巨大的回报。他给高薪聘请的摄像师许怀规定的任务只是一点:“浪费拷贝。”他特别感兴趣的就是冯寡妇侍候铁冠人钻被窝的镜像。大粽子知道,中国古代很是性解放的。《黄帝内经》里不是说吗,精通房中术者可长命百岁,说黄帝就是“日驭百女”而升天的。如今这个老朽的铁冠人面对冯寡妇这个时值壮年、身强体健的娘们儿,岂能没戏可看?偏偏调了多天的资料也没看见他们俩正经地干事。每天晚上,冯寡妇为铁冠人梳洗绿藻时都很规矩。监控镜头的清晰度非常好。甚至能看清任何细部。就是没大粽子所期望的内容。这不免让大粽子有些扫兴。但有个细节颇让大粽子动心,那就是每晚冯寡妇总是将祖宗脱落下来的水藻仔细地收拢在一起,将它们捆绑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放在床铺底下珍藏起来。他琢磨哪天择机盗她一回,然后烘干珍藏——日后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呀!
        一天观摩这些片子时,大粽子看到有这样的情节:面对脱落的水藻,冯寡妇瞅着它发怔。只听铁冠人说:
        “弃之何妨,吾胸中自有雄文百千卷。”
        冯寡妇说:“俺是心疼呀,就跟俺生出白发一样心疼……你能不能不让它掉呀?”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①”祖宗闭着眼睛说。


                                                

①语出《阴符经》。意思是说,物质世界充满诱惑,人们为此而生死。关键是人们如何把握。



        此后他们语速加剧,且都是大粽子难以听懂的。
        正观摩得带劲时,大粽子手机响起来。原来是冯阔儒,通报说村里闹开了群体性事件!谁带的头?大粽子问。还有谁?栓子和老屁呗!说在冯家祠堂前面再建重叠的祠坛,坏了风水!大粽子当即强调要经济制裁:凡不同意者,日后股份给他减少三分之一!冯阔儒在那头说,威逼利诱的招儿俺们都用啦!咱们艮村乡党属端起碗来吃肉、搁下碗就骂娘的主儿。现今僵在这儿啦,在祠坛这旮哒见施工就破坏、推翻机器!赶快回村处理吧。
        就这么着,大粽子骂骂咧咧地星夜往艮村赶去。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大粽子的“不顺”正是从那一晚开始的。首先是司机不知窜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他只好自己驱车前往。偏偏那晚又下起了连绵的秋雨。在柏油路上他便感到有些眼花缭乱,特别是对面开来的大货车司机恶作剧般用大灯晃他,闹得他精神紧张、手忙脚乱。艮村偏远,路况极糟,泥泞坑凹的路面已被积水淹没,他硬着头皮往前开。在临近艮村十多公里时,大奔头朝下栽到一个大水坑里,此后无论如何这车也开动不起来了。不能在车里死坐到天明呀,大粽子只好跟保镖张虎、赵龙冒雨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艮村。
        进入祠堂前,果然看见村民搭的草棚就在铁冠人祠坛新起的山墙旁。大粽子骂骂咧咧地朝着草棚的立柱就是一脚。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草棚竟然趴架了!从湿淋淋的草棚堆里钻出个睡眼惺忪的人来:“动工喽!杂种们半夜里动工……”
        伴着一声闷雷,一道不太亮的蓝色闪电蓦地划过,大粽子看清这是栓子!出身贫苦农民又从小就在江湖上闯荡的大粽子很清楚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所谓“奴管奴,累死奴”嘛,对付他们,小菜一碟,讲理不成,只有声色俱厉:
        “他妈的正经事儿没你!吃饱了撑的……”
        看着村里越来越聚拢的乡亲,栓子气很盛:
        “俺们可是乡党们委派的! 董事长!”虽然看到董事长很是凶恶且身边站着凶神恶煞的保镖,栓子依然高门大嗓,“俺们没反对建祖宗祠坛,只是不能在咱冯家祠堂前面建,您另选个地儿……”
        “我就选这儿了!你怎么着!” 大粽子很蛮横。
        不满声音噪杂地响起来。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物站出来了,就是那个名叫老屁的家伙:
        “俺说董事长,您经营倒斗、摸金校尉这行当也有半辈子了,不会不懂风水吧?老话有一讲: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建祖宗祠坛,您点穴了吗?咱们冯家祠堂是点过穴的,所以建在这里了,噢,您就捡现成的呀?老话说了,龙穴一点是金汤,再添一点大粪扬。你这么一盖,风水全坏啦!”
        若论风水,大粽子可不憷:
        “老屁!别说屁话吧!跟我论风水,你还嫩点儿!还有这话呢:‘一物从来有一身,一身自有一乾坤’!我问你,铁冠人是不是咱们公认的祖宗?拜祖那天你小子在不在?先有祖宗,后建祠堂,于情于理哪点儿错了?祠堂前面加盖祖宗祠坛,再用围墙整个一圈,说出大天来也是‘一身’‘一乾坤’!你老屁脑瓜浸水了吧?!除非你们都说铁冠人不是咱祖宗——那你们都从咱艮村滚蛋!老祖宗都不认,你们是他妈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
        不想这么一说,老屁倒气短了。乱糟糟的议论声音低了。大粽子乘着剩勇追穷寇:
        “再说这龙穴!冯家祠堂打我爹娘穿开裆裤时就有,你们祖辈发财了吗?你们腰包鼓胀了吗?打我进村前……打咱们祖宗进村前,瞧你们活得那个惨!种个庄稼遭污染,种个瓜菜遭污染,养个鱼塘遭污染,连呼吸个空气都遭污染!这祠堂庇护你们啥了?不是自打祖宗一亮相,你们才见到钱是啥模样了?都瞎了眼啦?咋不知道孰轻孰重呀?!”
        大粽子越说越起劲,特别是看到已有闹事者显露出臣服的神态,更是吐沫星子跟雨水一起飞溅开来:
        “我火急火燎地急着盖铁冠人祠坛,不是为了乡党们奔‘大康’吗?!怕施工影响乡党们的收入,先建起它来,参观的人一听咱祖宗又神奇又灵验,还怕香火不旺?你们还怕没钱赚?!连这点账都不会算,还上这儿来丢人现眼,找个山旮旯里玩球去吧!”
        还别说,一通连骂带吼之后,除了沙沙的雨声外,再也没人执拗了。乌龟王八孙们!跟他们平起平坐地讲理是摆不平的! 别拿他们当人! 他们就吃这套!然后他那威吓的手指扫向两个倒霉蛋身后的人们:
        “你们都给我散了!跟着捣蛋没好果子吃!都散走!别让我认出你是谁!”
        也许是听大粽子说的有理,也许是怕股份平白就砍掉若干,总之雨夜中的这场戏就这么收场了。虽然老屁和栓子眼里喷着不服的怒火,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事情算是给平息下去了。
        内火攻心,外感风寒发热,第二天大粽子便发烧39度。直烧得他筋酸骨痛,只剩了哼哼唧唧的气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偏远艮村从来就缺医少药。最初大粽子还仗着自己身子骨抗摔打硬扛着,在那里紧盯着铁冠人祠坛的施工。到第五天他实在扛不下去了,只得回州里看病。那时,他的病已转成肺炎了。烧得浑身没一丝气力。还要不断地咳嗽、吐痰、呻吟,呻吟、咳嗽、吐痰。他觉得每吐一口痰都要在鬼门关上转一遭。
        州立医院大夫经体检和拍胸片后,确诊为病死率极高的绿脓杆菌肺炎,开了羧苄青霉素等联合抗生素挂瓶输液。虽然也打了退烧针,但神志昏乱的大粽子还是怪梦连连。脑海里出现的全是铁冠人祠坛的事儿。建成啦,塑佛的工匠来啦,泥胎包金啦……铁冠人找他来啦!说:咱们说好了,光塑我不成,你得在我身边当差。大粽子乐呵得击掌雀跃。铁冠人就像哥们儿表示亲切似的,伸出绿茸茸的右手,拍了他的肩膀两下:“你记住,待工程欲竣之时,你去祠坛里,会见到一个小窗,你的脑袋只要摆放得当,便会看到窗外有如世外桃源,金钱随手取,美女任你招,佳肴凭窗摆,只管乐逍遥!”竟有这等好事!大粽子一乐,却不想一口痰憋在喉咙里——醒了!待清了这口痰,再昏昏睡去时,已是好梦不再。朦胧中他想到痊愈后,定要找铁冠人圆圆此梦。
        大粽子病得实在不轻。但他确实是个玩命的主儿。艮村工程事无巨细都要向他请示汇报。他的手机即使在病房里也是没半晌停歇。终于有消停的间歇了,他脑海里就又盘算起利用铁冠人赚钱的事儿。饭桌上常说“一虾三吃”,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专家论证有了,饮食起居有了,就是缺他近女色的录像!想着,又心生一计。他给自己常去的洗浴城老板打电话,说要出重金在一套豪华的KTV房间里安装录像设备。老板说只有公安才能安这个。大粽子说别装孙子,不就是多要钱吗?你开个价!而且保证用完就拆。最后以不菲的价格成交。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十天后大粽子觉得精神好了点,怕惊动了脾气很大的主治大夫,连跟幕僚都没打个招呼,便拖着虚弱的病体逃离了医院,打了辆出租回到自家别墅里。他惦记着铁冠人呐!
        出乎大粽子意料,铁冠人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似乎正眼看他了。按照冯寡妇的说法,铁冠人如若开眼看谁,谁就是个人物了。他盯着大粽子的样子就像是法官审查某个案件。大粽子只觉得铁冠人把自己当成人物了。他当然是个人物!从一个一文不名的乡巴佬如今能发迹到这个地步,没两下子祖宗能让他也塑个泥胎戳在他金身的左手吗?世上还有哪个人像他大粽子这样,又给他建祠坛,又给他塑金身!这马屁拍得算是到家了!他不对自己另眼看待是没道理的!光凭这点,他铁冠人也应该主动跟他搭话呀。虽然那些话大多是古语古训,但有冯寡妇在一旁当翻译,沟通便容易多了。这次,在对话中,他心血来潮,将一直盘桓在脑瓜里的想法当作商业行情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您那些东西,嘿嘿,唬唬人行,真拿到当今来贯彻执行,没人听!整个世界已经改变,神速而且彻底,老话说人心不古,您懂吗?就是说,人心总是与时俱进,不会古的。祖宗,过去的一切已如过眼烟云风光不再啦。祖宗,您好不容易来了趟当今时代,还是千方百计见识见识当今世界吧……”他还进而用“庐山鱼者”的故事提醒铁冠人:“您不能像您的同宗那样,只问问年代和小小村落的名字就一走了之。既然来了一趟当世,就应该体会一下现代文明,就像七仙女下凡,享受一下男欢女爱,享用一下珍馐美味,体会一下现代文明的成果!这才不枉来当世一圈!”
        当他口若悬河地宣讲他的人生哲学时,蓦地他发现,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一直困扰在身的病痛已经不翼而飞。是因为近距离靠近铁冠人的缘故吗?铁冠人倒是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听不懂处就频频跟冯寡妇对话。冯寡妇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来翻译大粽子的话。终于铁冠人弄明白了大粽子的话,只见他微微一笑说:“物忌太盛。奇技淫巧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取其咎。”大粽子不懂,冯寡妇翻译说:那意思是说,东西物件不要太多啦。眼下奇特的技术带来了变化,让很多人靠此发了财,致了富,但是,很多后患也会接踵而来……大粽子听着就像预言,既闹不懂,也没必要懂。他笑了笑。他认为跟铁冠人聊这些深奥的问题简直是扯蛋!他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说话必然满拧。他们的共同语言应该是出土文物。而铁冠人的价值也在这里。铁冠人属于出土的另类——从水里出来,而且还是活生生的!他应该是活化石。大粽子利用的正是这一点。大粽子开始跟铁冠人聊古代文物。他说,您老应该知道,对过去的一切,如今人们看重的是它的商业价值。那些拿它做学问的人也不过是拿它混碗饭吃,弄好了还能成专家学者很出人头地呢。再就是像我这样了,千方百计搜罗古旧年代的东西,如今管他叫文物、古董,嘿,谁要有了它,要是像我这样还都是绝代佳品,那就更牛逼啦!然后冯寡妇又使劲地翻译了一番,铁冠人似乎都听懂了,只听他笑笑说:
        “巧言令色鲜矣仁!噫吁。①”


                                                

①出《论语》。意思是说那些很善花言巧语之人,仁厚必少,不足共谋。


        大粽子聊得有点忘形。突然又萌生显摆显摆自己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的欲望。破天荒地拉着铁冠人朝他三楼的卧室走去。在他那间既是卧室又是文物贮藏室又是如展厅的宽绰房间里,四面墙壁都打造了精致的文物柜,里面摆放着各朝各代的文物。果然气派!大粽子一伸手,房间、文物柜里的灯光便柔和地交相辉映起来。只见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玉玺钩环、盘碗碟壶……在落地玻璃保险柜里熠熠生辉!大粽子看到,连铁冠人都震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巴。
        “‘ 钧’ 、‘ 汝’ 、‘ 官’ 、‘哥’、‘定’五大名窑您老知道吧?如今的珍藏家,若有其中之一,便了不得啦。可咱大粽子,嘿嘿,咱是五窑俱全呀!”说着他取出一个盘子,小心地举到铁冠人眼前:这叫“定窑刻花荷花纹盘”,您看这花纹布局、刀法!了不得呀!您再看这个——“铁锈花”,宋朝“定窑”的,您看这黑釉紫黑,满现星点,灿烂发亮,其光如铁!故称“铁锈花”。接着他又从柜中取了据说叫“弦纹三足炉”之类的物器一一请铁冠人过目,见祖宗对此并不像他那样有兴趣,他有点扫兴。老东西对什么都视之若无,我这不对牛弹琴呢嘛!在他眼里,我这些宝贝还不如一堆狗屎呢!但他还是固执地要有个完满的很牛的结尾:
        “您老不知道它们可是价值连城呀。这其中的任何一件,若是拿到嘉德拍卖会上去,嘿嘿,告诉您,那票子咱艮村的所有工程都用不完!”冯寡妇吐了吐舌头:“娘吆!真会?”大粽子得意地双手搂着那件古董亲了一口:“乖乖,这是咱的立身之本呀,有它才有我,没它,我就如狗屁一钱不值!”冯寡妇怔怔地看着他,说:“你就不怕有人惦记,偷你抢你?”大粽子顺口应答道:“谁?借他俩胆儿!咱有家伙事儿伺候他!”由此冯寡妇知道了,大粽子备着枪呢!
        行啦,自己的立身哲学已经宣示完毕,话锋一转,该谈自己的梦了,先卖个关子——拿祖宗祠坛当诱饵:
        “嫂子,不是我自夸,在我的监督下,村里最先完成的工程就是这个祠坛。最棒的塑佛师傅也就是这一两天到位,给你老公塑金身——腰包不鼓囊成吗?”他得意地看着冯寡妇,又瞥了一眼铁冠人:
        “祖宗,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辈一天到晚点击您那祠坛,做了这么个梦,您给圆圆。”
        大粽子讲他在病中梦见祖宗对他很另眼看待,曾拍着他的肩膀,叮嘱他:“你去了祠坛,会看见个小窗,窗外有如世外桃源——金钱随手取,美女任你招,佳肴凭窗摆,只管乐逍遥……”
        冯寡妇笑道:“俺老公会跟你说这种顺口溜?!他可没这出戏!你这是乱做梦、胡栽赃呢。可俺告诉你,这梦圆都不用圆。你只需拆那‘窗’字就成了:你看,穴下一个口,口里一个夕阳西下的夕!你把头一伸进去,你就顾头不顾腚啦,用句文点的话说,你是有今儿没明儿啦!哈哈哈。”
        大粽子正色道:“嫂子,我可是诚心诚意地请你圆梦呢。”
        “嘿,不信俺的,那你问俺老公。”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那时铁冠人一直在旁看着他俩,没等大粽子扭头来问,便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声色货利、嗜欲牵缠,人之大惑也,其堕轮回亦易尔。”①   
        听到“轮回”两字,大粽子以为铁冠人在断他的生死呢: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捞鬼钱,鬼不上门找你才怪呢!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轮回?祖宗,您是说我在阴阳两界来回跑只是举手之劳?”


                                                

①意为:被种种欲望纠缠,造成人们普遍存在的焦虑和困惑,这种现象一直在反复出现啊。


        冯寡妇笑得更开心了,只听她抢白道:
        “你个摸金校尉,土夫子!看看你这些古董,不都是从鬼手里夺来的呀?你出阴入阳如入无人之境!只是你要留神,别干鬼事。”这话让大粽子心头一惊。鬼钱,乃来路不正之钱。他曾因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便萌生多做善事之心。多年来他不也捐助了各类善款约莫有上千万了吗?为此报上不宣传他是个慈善家吗?逢善便举罪灭黄沙。如今再给铁冠人塑金身,带领艮村乡党致富,应该算是从善如流了吧?应该扯平了吧?!
        一时他不敢正眼看冯寡妇。这娘们儿如今变得很是歹毒,说话冲得很,而且那话语都带着利刃,直朝你心窝捅!怪的是铁冠人,他只是看着自己笑,是那种说不出是赏识还是嘲讽的笑。反正这笑里很有点耐人琢磨的意味。
        不管怎么说,与祖宗交谈对大粽子来说还是难得的机遇。可惜事先没让许怀把摄像机架好,否则又多一盘价值不菲的录像带。下次决不能再错失良机。
        钱和权能改变人的特质。从大粽子身上就充分展示了这一点。如今的社会价值取向上也是如此。往往,人们把掌握一定钱财和权力的人士看作“成功”人士。没人在道德层面上审视他们取得所谓“成功”的途径,只看那结果。偏偏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也会在“成功”的基础上,扩展自己的成功——就是自以为在所有的领域里都能有很“权威”的见解。在与铁冠人交流中,大粽子充分表现出这种“自信”满满。他并不觉得可笑,相反,他觉得自己给铁冠人指出了一条“不枉来当世一圈”的金光大道。其实,有了一定资产的大粽子在各方面都是自信满满的。在大动土木的这期间,他在应付各种突发事件中,同样也有不俗的表现。例如前两天,工地又出事了:在盖五星级宾馆的工地,天车在吊预制板时钢索断了,造成下面的工人一死三伤。冯阔儒电话里声音颤抖抖的,半天说不出几个字儿。大粽子笑呵呵地教训他道:“瞧你那老熊样儿!天塌啦!不出事的工地叫工地吗?!”尽管那时他没痊愈的身体挺虚弱,甚至拿水杯时手都哆嗦,但他仍然强忍着发出宏亮的声音。他命令冯阔儒:赶快通知公安局,派人来出事现场,看看吊车的钢索是自然劳损断裂还是人为破坏。他认为,保不齐村里那些煽动闹事的人因上次受挫而怀恨在心,在实施报复性破坏呢!“给我调查调查,出事前两天,栓子、老屁这两块料去过工地没?”每逢大事有静气。越是这时候阵脚越不能乱。他又问工地停工没?都死人了还不停?冯阔儒嗫嚅着。大粽子骂道:“赶快给我开工!妈的!快命令他们开工!”说着他就挂断了手机。又叫幕僚给施工队头头打电话,告诉他:务必不可中断工程。
        你看大粽子处理事情多冷静自信!若给一般人,还不一脑门子就扎到赔偿上去了!他才不呢。那天赶往艮村后的第一件事,他首先进入的是铁冠人祠坛的建设工地。远远就看见祠坛顶上的飞檐和已经上了三分之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骄傲地反光,成,竣工指日可待!塑佛的师傅可上场了!这支古建筑队不错。主要是合同上有这么个条款:提前完工按每天时计算追加奖金若干——你看他还琢磨这个呢!此后他才出马处理工地上出的那桩事儿。最先当然也不是见受难家属,而是与在工地上查验事故的公安人员沟通。先表示:“二位辛苦啦,一起去饭店坐坐吧。”谁知二位民警沉着脸不买账。“是不是人为破坏?听反映前几天有两个带头闹事的家伙夜里鬼鬼祟祟地去过工地……”他连蒙带诈地问。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再次邀请民警去饭店搓一顿去。虽然再次遭到拒绝,他还是转弯抹角地表示,要犒劳犒劳二位的辛苦。但那两位民警始终带着一副敬鬼神而远之的神态。这让他产生一丝不祥之感。经与受难家属协商,没费啥唇舌就以总共30万元了结了这起伤亡事故。无非是破财消灾呗。
        最让他不痛快的是在处理完事故后离开村子的车上,他看到栓子、老屁正在街口与两位警察并行着往栓子家走去。不妙的感觉再次袭上他的心头:这两个王八蛋,不会在警察那里揭我的老底儿吧?
        事情就是这样紧凑,大粽子一行刚刚返回别墅,还没容他换上家居便装,塑佛师傅跟他的两个徒弟便在幕僚的带领下也赶到了。事不宜迟,马上通知许怀带上摄像机过来,又通知冯寡妇给祖宗换装,一会儿塑佛师傅要见祖宗真身。正式会见安排在祖宗安居的一楼泳池旁的会客厅里。铁冠人已身着装点着金色圆圈圈的当代蓝色唐装,脚上穿着一双中式黑布面鞋。一见铁冠人,大粽子又明显地精神了许多。似乎是为了显摆一下自己不是好糊弄的,大粽子假充内行地跟人家“盘道”。考问人家塑佛需几道工序以及各种讲究,老师傅鲁德元和他那两个徒弟哪里顾得上回答!从他们见到铁冠人那一刻就已经呆若木鸡、噤若寒蝉了。大粽子问第五遍时,鲁师傅才醒过劲来。啊啊啊地应了几声,哆嗦着抬起手臂,指着徒弟说:让他、他作答吧。俩徒也一反常态结结巴巴互相补充着回答了制架子、做胎子、细磨、水磨、润油、贴布、抹漆、装金等八道工序及要点。大粽子很有成就感地咧嘴笑道:“成了,过关啦。鲁师傅,我们祖宗这尊佛,你塑得了吧?”
        鲁师傅颤巍巍地起身,朝徒弟勾了下手,接着师徒三人先后跪拜在地:
        “弟子塑了一辈子佛,今儿才得见活佛……此生足矣。弟子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日以继夜、穷此生之拙技,完塑金身,神形务求与活佛无二……”
        在冯寡妇眼中,这么一搞气氛就有点过于夸张了!抢上一步,她拉起鲁师傅,朝大粽子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俺说大粽子,怎么光塑俺老公,当初不是说好了,你可得在祠坛里给俺老公当差!你若打退堂鼓,俺老公也就不塑了!”
        大粽子嘻嘻一笑:“我是怕乡党那关过不了呀!”
        冯寡妇瞪了他一眼:
        “别拿乡党说事儿!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大粽子,刚才你们进门前,祖宗,也就是俺老公说了,要跟你对对话,你听好了,好好回答。这场考试可是定你终身的事儿。”
        这么一来,气氛正常多了。大粽子缩头吐舌做怪相之际,冯寡妇用肘弯子碰触了铁冠人一下,似在提醒他可以提问了。此后铁冠人微微颔首,又沉寂了半晌,只听他瓮声瓮气地问道:
        “汝可知——仁?”
        “仁呀? 这个…… 仁…… , 是不是就是平常说的‘哥们儿,你够仁义的啊’,那就是这个人挺厚道、大度的意思吧?反正我知道,心狭量窄的人干不成大事……”
        “汝可知——义?”
        “哥儿们义气的义?桃园三结义的义。我知道,人无忠义,寸步难行。我大粽子特别讲义气。刀架在脖子上,枪顶在脑瓜上,该不说的死了也不能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汝可知——礼?”
        “礼?不就是识书达理那个理吗?这谁不懂呀,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大粽子卖弄地回答完,还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鲁师傅一眼。
        “汝可知——智?”
        “智——智慧,聪明,脑瓜子来得快。落在人生上呀,就是光赚不赔,脑子不好使唤可就吃亏吃大了。”
        “汝可知——信?”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信——汉子嘛,一口吐沫一个钉,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我说给您老塑金身,千难万难也要把这事儿给先做完、做好!此乃信也。”
        大粽子自觉答得非常圆满,最后还仿铁冠人的话语风格找补了一句。又朝着始终盯着他看的那两个徒弟得意地扬了一下下巴。
        他继续等着铁冠人提问。但他只等到这句话:
        “此公略识仁而莫识仁人之心,义在江湖而非天下,不识礼必乱理;为人智谋而图财乃鼠智,外信而内奸乃伪信也。祠坛皂隶非此辈莫属!”
        尽管大粽子脑瓜子转得快,但以他的学识,全懂这些话还困难点,他只是懵懂中听出铁冠人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但他假装听懂了,正频频点头中,冯寡妇一巴掌拍到他肩上:
        “俺老公说了,祠坛可建,但他金身旁非你不可!你若怕村里人不答应,俺回村去宣布——这是祖宗的意思!”
        这下大粽子可乐了,笑脸犹如猴屁股一样既通红又满是褶皱:
        “祖宗抬举、抬举!只是这皂隶……鲁师傅,您……知道怎么个打扮呀?我不能是董事长的形象吧——西服革履的。”
        已恢复常态的鲁师傅说:“我们江浙一带的城隍庙里立有皂隶,我虽未塑过,可也观察过。我知道他的大小高矮和模样都如真人一般,只是衣帽要符合皂隶的穿戴。按规矩,城隍庙里的皂隶大多依的是明代皂隶公差服饰所塑。那时衙门皂隶大多身穿青色布衣,交领、窄袖长袍,下打密褶,腰间系束红布织带。这是地位高点的。地位低的,穿青衣,外罩一件红布马甲,腰系青丝带。我看您是堂堂的大董事长,还是穿地位高点的服饰为好。”
        大粽子一听,笑得前仰后合:
        “好,就是他!许怀,都拍摄下来了吧?鲁师傅,我也不多留您了,让我们摄影师给祖宗跟我多拍几张片子,再拿上刚才这盘录像带到村里看去吧。”
        大粽子留在别墅里了。他需要好好调养调养病体,再就是自从发现铁冠人常常张目看他,而且还提出在祠坛里也戳自己的塑像来陪伴他,还亲自问他那些扯蛋的废话,虽说有点怪怪的,但足以说明,铁冠人对自己流露出怪异的接纳。他当然觉得很好笑。这老小子对自己有好感,是不是觉得咱能给他提供体会当代生活所需的一切呢?是呀,你要品尝珍馐佳肴,没钱行吗?!你要体会娱乐泡澡的乐趣,没钱行吗?现代都市生活流光溢彩,但那是为腰包里有货的家伙们提供的。莫非在自己的劝说下已动了凡心——想像七仙女那样品尝人间百味!想到此他心里暗笑:老东西必定也有七情六欲,洗浴城老板几天前来电话了,说那包间里的机关已布置好了,随时恭候!他恨不能立马就带老东西耍耍去,可老东西身边总跟着个冯寡妇,她若发作起来,麻烦大了!所以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趁冯寡妇去卫生间撒尿的机会,大粽子终于将憋了多日的想法向铁冠人和盘托出了:
        “你看她像个影子似的老缠着你,烦不烦?”
        大约是铁冠人没听懂他的话,只以为他在问对女人的看法,张口道:
        “幼知贱役,长识妇道,及其老矣,能使贵者尊之……”
        又是听不懂的废话!正要细问,只见冯寡妇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走了过来。灵机一动的大粽子便转而问冯寡妇想不想回家去看看工程进展,说她家的两层小楼已经起了一半。鱼塘四周也都圈起了砖墙,墙面用一水的瓷砖贴面,墙头则是一水的黄琉璃瓦。其他餐饮住宿的楼堂馆所及周边道路也都在抓紧施工。“最关键的是你要回去跟乡党们讲清祖宗的意思,就是我“幼知贱役,长识妇道,及其老矣,能使贵者尊之……”
        冯寡妇说:那俺老公也得回去。大粽子劝诫道:“村里可比你们离开时脏乱多啦,你想想,走时是开工初期……他回去行吗?我可是为祖宗考虑呵。你可应该回去看看,还有你那只黑狗,起码长了有十斤!没别的,这家伙就是想你,谁逗它都不搭理。”一听黑狗,冯寡妇心动了。可不,只要你喂上只狗儿,它也就是你家里的一员啦。
        事情当晚就有了眉目。吃晚饭时,冯寡妇说俺老公也劝俺回去几天。大粽子认为这是铁冠人想摆脱她,心中暗喜,慷慨地说:
        “我给你买点城里的糕点糖果什么的,回村给大人、娃娃们;也让乡党们看看你修养了这么些时日,出落得何等的细皮嫩肉!亚赛十八岁的大姑娘……”
        紧锣密鼓地,他做了如下安排:保镖赵龙晚上陪冯寡妇去城里最好的美容院去做做脸,让最好的美发师给她设计个适合她的好发型,还特别嘱咐要把冯寡妇那两道很重很浓的剑眉给修修,以有点女人味。“嫂子,你的剑眉给修成柳叶眉才好看,如今你这浓眉比大老爷们儿的还粗重!”这可点到了冯寡妇的要害。只见冯寡妇突然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大粽子一个火栗子。神速得连大粽子的保镖们都猝不及防。看着大粽子脑门上瞬间内起的大包,铁冠人咧着嘴笑了。
        大粽子恨得牙床子痒痒,但他并不露在脸上。他摸着大包依然跟冯寡妇笑容可掬地说话:“嫂子真是出手不凡呀,你看看我脑门子上的这块肉,吃多少山珍海味也长不起来呀,你只一下!哎呀,谢谢谢谢。为了犒劳您,今晚上无论如何您得去美容院去,一切挑费兄弟我全包了。”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趁冯寡妇给铁冠人夹菜的机会,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赵龙尽量拖延在城里的时间,以给铁冠人从容的享乐时间。
        饭后,冯寡妇前脚刚出别墅,大粽子便带上铁冠人和张虎及许怀从另一条路直奔洗浴城。一路上大粽子悄悄开了录音机跟铁冠人谈话。他问他对KTV的小姐感兴趣不?那老东西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大粽子哈哈哈哈地开怀大笑。“您能告诉我,您究竟是哪朝哪代的名士吗?怎么会一下子便来到我们艮村呢?”铁冠人却对此一言不答。大粽子又问:“您能不能自我介绍一下呀?”铁冠人答道:“老朽虽山野村夫,却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非隐非遁,逍遥鹏之间;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暂因驱使,至于此间。卒尔干烦,实为倾仰。”①  摄像师许怀任职大电视台的摄像,当然也非等闲之辈,趁机也将萦绕心头的疑团倾倒了出来:“根据专家考证,您老起码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了,如今能再游当代,有何感受呀?”铁冠人听罢应声答道:“观今人所衣所食,犹如人间天上。惜哉人心不古,吾唯有静观。噫,吁。”大粽子听了,依然觉得极其有趣。 “我看您老是不适应如今的生活吧?”铁冠人闭上双目,片刻后,只听他吟咏道:“落拓江湖鬓欲丝,红牙按曲忆故时。庄生蝴蝶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枝。” 跟这么个老东西瞎白话挺有意思。


                                   

①句出唐初张文成所着小说《游仙窟》。


        众人装疯卖傻、自作聪明地跟铁冠人胡乱侃着,很快便到了洗浴城。
        铁冠人被引进那间已布置好机关的包间内刚刚坐定,一群花里胡哨的小姐便蜂拥而至。因事前做过安排,这些小姐倒没有花容失色。大粽子让铁冠人自己挑选:“随便几个,您老请便。”但铁冠人摆手示意拒绝。大粽子便开始自选小姐。铁冠人劝道:
        “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但见摄像师许怀、张虎一副色迷心窍地迷醉在小姐林中,知道劝也无用,便闭目养神去了。
        事情发生在张虎、许怀轮流进入歌厅一侧的所谓“炮房”里与小姐打炮的时候,大粽子恭敬地递上麦克风,请铁冠人唱歌。铁冠人接过麦克风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的声音很怪,是那种苍凉而又低沉有力的,当他摇头晃脑地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时,他陶醉得就像浑然忘我的山野之人,世界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在天际遨游的灵肉。这首歌只那么几句歌词,他反反复复地唱,只是到最后的时候,那咿咿呀呀的腔调才尖而细地高亢起来。知道要结尾了,大粽子和他身边的小姐鼓起掌来。
        “真棒真棒!原汁原味的古代歌曲!大开耳界大开耳界!”大粽子翘起大拇指。心想,有他唱歌录像也不错……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再说冯寡妇在保镖赵龙的陪同下,在超市采购了不少食品、礼品等物后又来到了美容院。这是么州最大最豪华的美容院。光看美容院停车场所停车辆不是大奔就是宝马即可知其消费水平。冯寡妇不明底细又有大粽子掏腰包,所以依然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胸抬头地往里走。却被门童拦住了:“这里不许闲散人员参观。”赵龙抢上一步说我们是来消费的。那门童还是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打量她。这插曲令冯寡妇相当不快。她狠狠地挖了那门童一眼,这才趾高气扬地夺门而入。一进去,她便被这里的豪华镇住了。金碧辉煌的美容大厅里飘散着化妆品淡雅的清香,简直像天宫一般超乎想象。最让冯寡妇难以招架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落地镜,将店堂里所有的靓男俊女都多角度地映现出来,自己与那些人比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不是像大粽子等人夸赞的那样皮肤嫩、模样俊,而是又老又丑!再说了,人家都是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黄花闺女前来美上添美,俺这老菜帮子来凑什么热闹!冯寡妇退意萌生。刚欲转身退去,赵龙却过来拦挡:“嫂子,您看那边招呼您过去呢。”冯寡妇说:“俺不做了。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相持中,很多双眼睛都如手电筒般往她这边射来,冯寡妇怕引别人笑话,以为自己怕花钱,犹豫中,美发师也来招呼她:“大姐,请这边坐!”她只好过去了。
        鬼使神差地,她感觉很不好。各方面都不好。而且右眼开始乱跳。冯寡妇对“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一警语始终有着不可动摇的信任。当初,他老公在猝死前便使劲地跳过。想着,她的右眼越发高频率地跳动起来。但是她的头发刚剪了一半,而且那剪刀飞舞得正如火如荼。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却看见右眼皮底下藏着个很有气力的跳蚤似的在那里频频跳动。以致那个理发师讥讽地说:“我看您的右眼球想跳出来看看这店里的气派吧!”冯寡妇说:“头发俺不做了。俺家要出事……”理发师笑着说:“您这样披头散发的怎么出去呀?我快点给您做完吧。”冯寡妇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右眼跳得她心慌意乱,再看自己的脸,惨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再加上头发初剪时刚刚洗过又没擦净,脸上还带着好多掺和着洗发液的水珠呢,那模样说好听点叫梨花带雨,说难听点简直是人模鬼样!
        冯寡妇再也坐不住了。只见她霍地起身,一把扯下遮在前身的理发布,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赵龙正在坐席上看报,一时没反应过来,冯寡妇已经夺门而出。嚷着叫她付款并拦挡她的那个门童被她一挥手便摔了个嘴啃泥。保镖还清醒,拦住了追赶冯寡妇的保安,说付款由他负责,那帮保安才没追出去。
        待赵龙埋单后来到停车场,只见急赤白脸的冯寡妇正在车前揪打司机呢。赵龙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嫂子您看您这模样,您是不是要让我丢饭碗呀?老板让我带您来美容美发,您半半落落的就回去,算什么事呀?”“老娘就这副德性!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冯寡妇叫道。刚刚10点来钟,老板让尽量拖延时间,回去这么早,不等着挨骂才怪!“嫂子,好歹得把头发做完呀,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好交差……”“别废话,让你回就回!”赵龙软磨硬泡着就是不肯早回。司机想避开冯寡妇的视线便绕到车的另一侧准备开溜,却不想被冯寡妇像抓小鸡般一把给拎了回来。只见她提拉着他的耳朵拉开车门:“找挨修理是怎的?!”那司机咧着嘴唉呀唉呀地疼得直叫唤:“嫂、嫂子,回去不回去咱做不了主,得听赵龙的呀!”却不料赵龙趁冯寡妇与司机拉扯时,已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了!顿时,冯寡妇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只见她飞起一脚,将那车门踹凹了一个大坑,然后又挥起铁拳,将车窗玻璃一一砸碎。
        然后她便来到马路上拦截了一辆出租车。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在她们脚下的袜筒里掖着钱呢。那几百元钱还是最初离开艮村时她私下里带的。以防不时之需。她也知道大粽子的别墅全称叫玫瑰园别墅区。乃么州最最顶级的高尚小区。出租车很快便将她送抵目的地。
        冯寡妇心急火燎地直奔她和铁冠人的住房。见房间内空空如也,大粽子不在,保镖张虎和摄像师许怀也不在。问那几个做家务的,只是说刚才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出去了!上哪儿去?不知道。她只好独自回房间。右眼又越发剧烈地跳起来。没头苍蝇似的楼上楼下乱窜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的她开始倒在沙发上愠气。
        说不清是凌晨1点还是两点半,寂静的别墅里一度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大粽子一行终于回来了。
        铁冠人回到房间时,屋内一片漆黑。但分明地,他看见摆沙发的地方有双像是禽兽般的眼睛在熠熠发光。他知道那是冯寡妇。她始终在黑暗里愠气。
        “老公,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她压抑着问。
        铁冠人嗫嚅道:“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①   
        夸美色呢!一准是唱歌或泡小姐去了……但老公回来了,她多少有些放心了。她帮铁冠人脱去唐装时嗅到他外衣上的烟气和廉价脂粉气,她压着火想:咳,男人嘛,哪个不在外面拈花惹草。他没在外面过夜就不错。但当她在浴池中梳理他那身水藻时,却发现水藻正在大片大片地脱落!这让她十分惊恐。老公如今如此脱落水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每脱落一根水藻,那里的皮肤就像被煺毛的鸡皮一样,不但皱巴巴的,而且还有个明显的坑坑。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自从来到大粽子的别墅里住下,你就没断了脱落这些翡翠!”冯寡妇抚摸他那裸露出的鸡皮伤心地说。
        铁冠人说:“道之将行也吁,命也;道之将废也吁,命也。听之而已矣。”
        “可是现如今你的翡翠大片大片地脱呀!”
        铁冠人将漂浮在水上的水藻捞起一根看了看,他似乎并不把这当回事儿,只听他口中唱道:“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②


                                                

①见《庄子.齐物论》。大意为:因审美情趣的差异而导致对美的选择各有不同。毛嫱,春秋时期越国绝色美
女,相传为越王爱姬。丽姬,晋侯宠爱之美女。素来所谓“丽姬之哭”或“丽姬之悔”即出此女。
②见白居易所作《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冯寡妇当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她从花和同醉、折花枝一类的词句里朦胧感觉到这是老公耍小姐的余兴。但她还是隐忍着。她只是怨恨大粽子,这小子分明是把俺老公往火坑里拉呢!小子,玩调虎离山之计!哼,瞧老娘找你算账!但她心疼的是老公那身漂亮的翡翠色披挂。那上边的鸟虫书可是了不得的珍品!如今就这么大把大把地脱落,可惜呀!不错,她是一直在珍藏这些水藻,但前几天她从床褥子底下拿出这些珍藏来看的时候,它们已经发蔫,并有腐烂的了。而再看那些鸟虫书,则已悄然隐没,除了霉烂的水藻气息外,那些东西已如一堆烂菜帮毫无保留价值。
        心疼呀,冯寡妇阴沉着脸,拧着眉头,这副模样再加上她那只削剪了一半的阴阳头,使她如同破败庙堂里那狰狞的哼哈二将的嘴脸。但她隐忍着。直到侍候铁冠人睡下,她仍然被胸中那口恶气萦绕着。突然,伴着右眼皮的急剧躁动,一股恶气从丹田涌起,冯寡妇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大粽子的卧室。   
        大粽子是个夜游神。一回来就将在偷拍的录像塞到DVD里观摩起来。因为是在自家别墅又有保镖,他并没从里面挂上锁链,被冯寡妇长驱直入。大粽子看得很投入,只以为是保镖赵龙前来报告什么事情,便头也不回地说:“我看你小子最近长行市了呵,连门也不敲就敢往里闯!”冯寡妇原本想恶言恶语地回敬他,但分明地,那个壁挂式的50英寸数码电视的荧屏上,正出现老公唱 “击壤”歌呢。大粽子和许怀各搂着个嫩汪汪的小姑娘欣赏呢!好哇,大粽子,你支开姑奶奶带着俺老公干这个去啦!但她没吱声,只是等着往下看!只看到许怀和张虎在炮房里跟小姐赤身裸体不堪入目的镜头,才令怒火中烧的冯寡妇一个箭步窜过去,伸手卡住了大粽子的脖子:“胆敢拉俺老公干这事儿!姑奶奶要你狗命!”
        大粽子艰难地喘息着,眼里充满了惊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嫂子,你老……老公没干……”
        冯寡妇手上加了把劲儿:“小兔崽子,你不往瞎道上带,他能知道这下三烂的去处吗?” 
        “我……认罪……认罪,我赔……”
        “你赔,你赔得起吗?你知道他今晚上掉了多少翡翠吗?半片身子都脱落啦,你怎么赔,你说,你怎么赔!”冯寡妇手上松了点劲儿。大粽子得以喘息了。他沙发扶手上就有个按钮,只消按下,隔壁房间的保镖张虎、赵龙便会应声而至。他按了。 
        只三五秒钟的时间,随着隔壁的门声哐啷一声,张虎、赵龙已经天神般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冯寡妇扑来。
        两个保镖其实一直就不服冯寡妇,但既然主人都哄着她,所以也一直对她陪笑脸儿。特别是赵龙,恨不能一口生吞了她!冯寡妇放开大粽子,迎战二人。她将那如意十八掌一耍,还真是,几个回合过后,两个保镖一点也没占上风!大粽子趁他们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拉开抽屉,那里放着那把家伙——他防身用的弹上膛的六四手枪。
        赵龙、张虎实在不是冯寡妇对手。当赵龙被踢晕死过去,张虎则被冯寡妇一个“旋龙肘”击在面门,顿时鼻口喷血、两眼金星四溅,扑通一声如一面山墙倒在地上,被冯寡妇踏上一脚挥拳痛击。冯寡妇当然不知道大粽子已将手枪瞄准了自己。就在大粽子扣动扳机那一瞬,一道刺眼的五彩光流晃来,无数五彩泡泡骤然涌现在他眼前,紧接着噼噼啪啪如鞭炮爆响的声音响起,随着骤然而降的黑暗,一股股恶臭直扑脸面,大粽子被熏得晕头转脑轰然倒地。瞬间他闪过这样的知觉:是铁冠人的五彩光轮和那些泡泡罩住了冯寡妇……
        别墅的晨曦像往常一样安静、祥和。毒瓦斯般的恶臭终于随着穿堂而过的秋风飘散了。
        最先醒来的是虽遭痛击却并无大碍的张虎。原本他是装死,后来是被那股恶臭熏晕过去的。他拉起大粽子,又拉起赵龙。然后叫醒了别墅内所有的帮佣。他们分成几拨儿房前屋后上上下下地搜索铁冠人和冯寡妇的下落,哪里见到半点身影!游泳池,甚至下水道等隐僻的犄角旮旯,都搜寻了,仍不见半点蛛丝马迹。在卧室和浴池的挂衣钩上,分明挂着大粽子给铁冠人定制的唐装。面对着铁冠人留下的唯一印迹,大粽子慌了。失魂落魄的他转到楼房门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响头:
        “祖宗,祖宗,你回来呀,你回来吧……”
        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响应那呼声的只有清晨的秋风将黄色的叶片软塌塌地吹落到他身边的地上。
        许怀把他拉了起来:
        “董事长,你还是有远见的,早就预见到铁冠人要离去,幸好留了那么多带子,有带子就好说,昨晚我回来也看了,没事儿,都有影像。”
        大粽子除了将信将疑已无话可说。他沉默地瞅着他,跟着许怀进了他的工作室。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任凭许怀一盘一盘换着带子放,怎么拍打机器、摔那一盒盒录像带,所有原来有影像的带子都成为雪花斑点在电视屏幕上令人瞠目结舌地闪烁。许怀急得满头大汗。所幸董事长大粽子并未像往常那样一不如意就很难听地破口大骂。兴许他还没从铁冠人匿去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吧。工作间里除了许怀慌不迭地翻找带子和顿痴顿插、取录像带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声响。也正是因为这样,大粽子手机的叫唤声显得格外响亮。半晌,动作迟缓的大粽子才接听道:
        “喂,哪位?”
        手机里分明地传出冯阔儒那颤颤巍巍的发飘的声音:
        “董事长,公安的同志在这里呢,他们上这里来找您问询点事儿,您跟他们直接说吧……”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很和缓,先是客气地称呼董事长,然后话里有话地告诉他:有个案子的事情,劳烦董事长配合一下,而且今天就必须见面。如果董事长不方便来艮村,他们会有相关办案人员,立即出发到府上与您面谈。大粽子压抑着心跳,紧迫地问道:“什么事呀?”那边未置可否,只是强调道:“这个嘛,没人比你心里更清楚!告诉你啊,今天必须面谈。您就说是来村里呢,还是我们去您别墅?”直觉告诉大粽子,是老屁和栓子在给他背后捅伙,要不就是那个买他文物的贩子在啥地方出了事儿。不能让他们来别墅!否则,他那五大名窑的宝贝就全交代了!他的所有家产和来历不明的巨额资金,必将收归国库……
        “我去。我回村去……”
        刚结束这通儿电话,又一串铃声叫响。大粽子骂了一声又去接,原来是塑佛鲁师傅的电话。说今天就要塑铁冠人泥胎了,早上要再看一番录像,不想录像带都是空的了!可昨晚上还好好的呢!
        大粽子脑袋嗡地一声。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各路专家在鉴定铁冠人时,铁冠人吐泡泡,手机在瞬间内关机,电灯全熄!昨晚,铁冠人朝他吐了五彩泡……完了,真个是鸡飞蛋打了!
        这个想法让他愣怔了半晌,直到司机来催促他上车时,他才从喉咙里咕噜道:
        “鲁师傅,照片还有吧?你先照着塑吧。我马上回去……”
        正是吃晌午饭时,沿路边居住的乡党和寥寥的参观者还有些建筑工人都看见了:一辆黑色奔驰车急速地驶进村来,径直往冯家祠堂开去。停车后,司机先下车绕到右车门,拉开车门,手护在轿车门框那儿,是怕董事长脑袋不小心碰着了。然后见大粽子下车后跟保镖和司机、幕僚吩咐了些什么话,然后那些人便朝冯家祠堂走去。大粽子则独自一个进入了铁冠人祠坛。
        那会儿铁冠人祠坛的所有施工人员都去吃饭了。里面空无一人。大粽子进入祠坛。心情沉重地看着那个立在基座上的铁冠人泥胎,又看了看立在基座下面、高矮如真人一般的皂隶形象。这个皂隶很像自己,确实像。而铁冠人的泥胎也很是逼真,那泥胎稍稍向前倾倒,为的是让人们仰头看时不至于有往后仰的错觉。不愧是塑佛高手,鲁师傅名不虚传!
        突然一阵晌午的秋风吹进祠坛,凋零的落叶随之翻滚在大粽子脚下。一种极度落寞的心情苦涩地占据了他。唉,多事之秋呀,真是多事之秋。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这一关怎么过呢?怎么过?在满溢的苦涩中,他抬起眼睛朝窗外望去。那窗呈别致的椭圆形。嘿,真是活见鬼!这窗子明明修的是中式的方木窗呀,怎么变成椭圆的了!正诧异间,又看见窗外是一派明媚的春光!一阵阵鸟语花香从窗外涌入。哦,这不梦中的景致吗?他记起铁冠人在梦中对他随口吟出的顺口溜:金钱随手取,美女任你招……突然他萌生强烈的欲望,探头到圆窗外,猝不及防地,他感到有个滑动的死结势不可挡地将他的颈项紧紧勒住……
        一个小时后,一桌宴席已经摆放在饭桌上了,但董事长还没来。摄像师许怀自告奋勇去请。进入这个歇山式建筑的穿堂门,绕过铁冠人基座,又绕过那个真人高矮的皂隶泥胎,他一眼就看到,董事长冯奇立悬空挂在祠坛高大正门的门框上——舌头很长地吐了出来,手指尖上滴着的血如沥青一样黏稠……


                                                尾 声


        董事长大粽子就这么自缢身亡了。挣钱的由头铁冠人又不知所踪甚至连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艮村传统文化旅游公司断了资金链,一切便无以为继了。
        如今的艮村就像洗尽铅华的明星,显现出无比的沉闷和颓丧。村子里处处可见盖了一半的烂尾楼。残留的建筑废料下面长出的杂草似乎都被这种沉闷和颓丧所感染,在暴日的照射下蔫头耷脑地苟延残喘着。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年轻力壮的夫妇也都带着孩子去大城市谋生,只剩下挪不动窝儿的老弱病残看着破旧的老宅子寡淡地打发着剩余的日子。由于严重的空气及饮用水污染,村里的狗叫声也跟多年前一样,是病恹恹的。如果有个外人偶尔进村,一般都会忍俊不禁地看着狗笑起来:怎么回事儿?这村的狗都像哑巴!即使叫唤也是只张口“哈哈”地发出怪调……
        但从那些烂尾楼怪异的造型来看,这里一度曾如同都市般繁华过。那时家家都很有钱,否则怎么会一窝蜂似的起楼?但他们又出人意外地迅速穷困下去了,以致只有极少数的楼盘执著地完工并住进了主人。我们一直讲的那个冯寡妇的家及院落和鱼塘就属于完工了的建筑。可惜,冯寡妇自打离开这里就再没回来过,而她那原本还算洁净的鱼塘,如今跟村里其他的鱼塘一样,只是废弃的污水塘了。
        倒是冯家祠堂和铁冠人祠坛却颇显齐整地立在那里。尤其是铁冠人祠坛,飞檐高翘,似凌空欲飞,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四射着闪闪夺目的光彩。进入里面,能看到铁冠人绿色的塑像,和酷似大粽子的皂隶塑像。是的,铁冠人没塑成金身,是泥胎彩绘。
        必须一提的是祠坛外面立的那块石碑,上边刻有密密麻麻的碑文。值得摘录引用的是如下几句话:
        ……铁冠人,吾祖也。返故土不过夏秋两季耳。然真儒过化之地,必有惊天泣地之感应。吾乡有不肖子孙如土夫子、摸金校尉、捞鬼钱者流,靠发棺攘夺致富,竟动不屑之心,欲玩弄祖宗于股掌之中,陷祖宗于发横财之地。然此举无异于凿冰而求火也,其为厉必矣。语云:种桃李者得其实,种蒺藜者得其刺。其人终以活祭牺牲于铁冠人祠坛。故吾等乡党诸君切记:物欲驱策、奔竞排挤、植党多私、争名相轧,诸如此类皆无道无义之举也。切记天道昭昭,终罹冥谪。诗云:历代真儒逐逝波,虚怀满腹鲁阳戈。文酒流连传神圣,天地无情倾轧多。唱予和汝新草木,游魂无奈叹山河。人事反复时势移,祸枣灾梨吟悲歌……
        据说,此碑文是艮村学问最大的老人冯阔儒所撰。这老者活到八十岁时,还像头驴一般围绕着时事的磨盘转磨。经历了这场变故,猛然大彻大悟,从世俗的苦海中跳将出来,得以写出以上文字。据说,他突然心血来潮,那一昼夜不吃不喝,只是奋笔疾书,写毕,将毛笔往墙上一掷,仰天大笑三声后离家而去,至今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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