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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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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

作家:废 默

        一块楼板平着压在腿上,楼板的另端砸在另一块楼板上,两块楼板之间逼仄的空间成了容身之所,总算保住一条命。但在废墟之下,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否生还成为未知,我只能等待,或者是束手待毙——何等悲哀!
        若非替老丁上课,又怎会被砸在这鬼地方?就是砸,我宁愿被砸在宿舍里也不愿被整座楼活埋。都怨老丁那个龟孙,非求我帮忙代课,为此他苦缠三天,才使我终于松口。结果, 本来没有课,我却蹿到了教室里,真是背着萝卜找菜刀——找削。
        老丁,姓丁名楠,三十四岁,习惯自称“老丁”。来学校第一天,我就荣幸地被老丁奉为“死党”。那天,他拉肚子,在厕所里被困,我分给他半张报纸,他提起裤子就感激地搂住我,一边猛烈拍打我的后背一边说好兄弟之类的肉麻话。“我叫丁楠。”他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就叫我老丁吧。”他大大咧咧,带点耿直,四川方言里叫撇托。我自报家门:“伊川,伊尹的伊,四川的川。”
        最后的一堂课,老丁先是向学生交代一二,然后坐在教室后面人模狗样,检查我的教学水平,说白了,是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放心。他这人表面豪爽无比,内则小肚鸡肠,芝麻绿豆大点小事都看在眼里。他的学生面临中考,成绩绩效挂钩,自然不能、也不敢轻易撒手。大地震发生后,这个长着方脑壳的家伙居然鬼得很,大袋鼠一样一蹦就蹦出教室。他到底算啥人呢?
        我躺在废墟之下,举头不见天日,仿佛身处人间地狱。寂静得可怕,有了声音更可怕。折断的楼板和钢筋藕断丝连,末端压住我的右腿,丝毫不能动弹。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老丁也消失了,只有孤零零的我比死还难受地躺着。而且,要命的是余震不断,险象环生。我连躲的余地都没有。虽然没被砸死,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万幸中的不幸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遭受灭顶之灾。我只能祈祷,千万别他妈的被一次又一次的震动断送了小命。挺下去,我忐忑不安,数秒度过时间。我不敢想象任何一种坏的结果,只能痛苦地回忆。人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自然只是轻轻一拨,安全和坚固和所有的美好都已经分崩离析。嗳,我说不上是叹息还是呻吟,艰难地用目光瞅了一下大腿。那块楼板也算有情,我原来还经常说它是我的头悬梁,现在,它救了我。如果不是先砸在了讲台上,磕断成几截,那么现在我的脑袋说不定被拍扁了。尽管这样,我头上还似乎挨了一下。不过,头上倒不是很疼,反而腿上疼痛钻心。
        我试图安慰自己,但怎样的安慰都是心神恍惚,我在迷糊中一次又一次经历噩梦……新建的四层教学楼瞬间说倒就倒,像翻斗车向下卸一车沙子,把正在教室里的人埋了。充满恐怖的瞬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是地震。地震的念头,只在脑海里电光火石一刹那,根本来不及更多的思索,大脑空间就被眩晕占据,随后听到地面深处一声巨响,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嘣——轰隆”,像是开山的炮弹炸响,整栋楼为之一跳,玻璃碎了,落到窗台、地上,发出哗啦的响声。来自地下的波动震得教室里课桌凳子东倒西歪,学生们纷纷摔到,相顾失色,滚的滚,爬的爬,尖叫刺耳。
        爆炸声响持续,持续如夏季天边的闷雷,来自四面八方。摔倒的学生,没摔倒的学生,都魂飞天外,大概只剩下求生的念头,竭力找可依附的物体。说来惭愧,那一刻,我虽然想到是地震,但早已经魂不附体,吓得面色如土,嘴唇发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只能扶着抖动的讲桌两股战战、几欲先行。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地震,眼看着北面的墙上开始向下掉砖块,然后就是倾斜、歪倒,一倒一大片,像风掀开门帘,露出外面黄色的天空。靠墙的人,已经连连发出惨叫,一个个身体随之倒地。老丁的学生们,在我眼里,已经成为眼前晃动的一个个影子。因为我被瞬间的恐怖吓傻,身体早已融化在空气之中,只剩下思维,只剩下感觉。我如做梦一般感觉着脚下剧烈的颤动,身体在发抖、摇摆,像个醉汉,辨不清东西南北。
        砰一声响,吊扇掉下来,砸在一个女生头上,女孩连叫都没叫一声就趴在地上,引起惊声尖叫。男娃没命地嚎,女娃持久的尖锐哭叫声、骂声,仅仅是四五秒钟的时间,安静的课堂混乱成人间地狱。
        “都别动!”可恶的老丁。我听到他的声音直想哭,向他投去的却是求援的目光。老丁不知何时从教室的最后一排跳到后门口。我用手撑着讲桌和黑板,望着他的背影。他抵住门框,回过身来,冲整个班级的学生和我下命令:“都别动,我去看看——”
        我他妈的也不想动,可载体都动了,身体能不动吗?套着红裙子穿着牛仔裤的马小青瘫倒在地,马小红关心着她的妹妹,想去拉她。有人喊“地震啦”,学生们这才如梦方醒,似乎听到发号施令一般,争先恐后跑向门口。地下的桌子把一个学生绊倒,然后是接二连三摔倒。前后门,实际上并没有跑出去几个人。
        班里的课代表——大男孩顾磊还算镇定,迅速跑到门口疏导,果断地说:“一个一个来。”越是那种情况下秩序越不能乱,我知道他做得很对,于是松开手,想离开讲台,但更为猛烈的摇晃使我一个踉跄失去重心。就在倒地的刹那,奔跑的学生们潮水般退了回来,纷纷站立不稳。地在抖,天在晃,连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和几近透明的空气都在摇晃……
        “躲到桌子底下……”最后我听见老丁声嘶力竭地喊,耳朵里又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抬头,白色的粉尘飘然而下,粘连的砖块、断裂的楼板、校长办公室的老板桌、电脑、饮水机从天而降……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还有轰轰隆隆的余音。嘴里、鼻子里塞满粉尘沙子,我定定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压住自己的是一块楼板,而另一块楼板离头就半尺远,好悬。
        记忆被坚硬的东西撞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上午老丁请我吃涮羊肉,他和他的老婆曲小朵有事请假,请假的事由就是不说。学校有规定,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有空坑。曲小朵的坑好填,老丁的坑别人想填也填不了——学校里就四个略懂英语的萝卜,一个歇产假,一个是老丁,另一个已经身兼两职,老丁想请假,代课人选非我莫属。此前,老丁不是没找过曹校长,可曹校长是谁?曹校长是校长,说一不二,令行即止。老丁不找我替,他就别想请假。他请假干什么?他什么时候请假不好,偏偏这时候请假,害得我如此下场。课刚上一会儿,就发生了大地震,他妈的老丁撒丫子跑了出去,留下我,还有三十多个学生都在教室里呢。三十多个,数字让我心里一惊,想到几十个孩子,我意识到苦等不是办法,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艰难地躺在原地,用双手抓住压在腿上的楼板,想把它掀开。但楼板却似有千钧之重,每一次用力,都不免加剧腿上的疼痛。我大口大口喘气,仿佛苟延残喘,想靠自己还不如靠天地。念及此,不免悲哀起来,完了,这次死的惨,报销了,可恶的老丁,老子可让你害惨啦。
        “救命……”一点微弱的声音传来,很熟悉,似乎在右边。侧耳倾听,声音又没了。“救命啊,有人么,说句话啊,都死了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来自下方,这一次我听清楚了,是张一帆。我认识,喜欢踢足球的那个娃儿。
        “是你吗,张一帆,听见了吗?我是伊老师。”“伊老师,救我……我,我被砸中了。”“别慌,”我安慰张一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还有谁,听得见吗?”度尽余波,能有兄弟同在,尽管身处陷阱,我还是极为惊喜。
        “都死了,就我还活着。”张一帆在下边大口喘着气,“我喊了半天了,嗓子都喊哑啦……”
        身下又是一阵接一阵的颤抖,坍塌的楼房再次向下沉,砖石纷纷向下滑落,动静极大,声音吓人。张一帆的声音没了,我吹掉掩盖在脸上的灰尘,暗暗叫苦,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张一帆又叫起来,准确说这次不是叫,而是哭喊:“伊老师,又震哩,我怕……”我说别怕,但自己内心也怕得要命。我的手臂被几块砖砸到,疼得呲牙咧嘴。我还是装成坚强的样子安慰说:“张一帆,别怕,别慌,想办法,用砖填满空隙,晓得不晓得,别让上面的楼板砸下来,尽量护头!”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伊老师,我手都动不了……”
        “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救我……”张一帆脑子倒还清醒,一句话点燃濒临绝境的希望。
        余震消失了,又暂时恢复死一般的沉寂。我第一次用那样别扭的姿势打电话,按张一帆提供的十三位阿拉伯数字进行拨号,试了好几次才算拨完整,但听筒里却没有任何提示。重拨,还跟上次一样。我又换个号码,把电话打给老丁,又打一个个熟悉的固定电话,都不通。没信号。我绝望地扔掉手机。崭新的教学楼都成了这样,信号塔和基站肯定也难于幸免。张一帆可不知道这些,在一个劲儿催,我估计他受伤也不严重,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发出杀猪般的哭嚎。他的嚎叫,惹得我心烦意乱,索性任由他哭。他太娇生惯养,依仗有个当镇长的爹,自出娘胎就没受过这份洋罪。话又说过来,又有谁受过这洋罪呢?地震哦。我心情越发沉重,只觉生命危在旦夕,脑子乱成一团,死亡的字眼一个劲向外冒,继而替爸爸妈妈担心。
        我不知道我的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死一样的沉寂,生死难测,因不晓得何时才会有人来,这种情景将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苦笑,眼泪横溢入耳。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一样漫长。但是,我的预感还是正确的,没有人舍弃我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但我不能确定时间长短,从远处传来了焦急的呼唤:“有人吗?我来救你们了。”我精神一振,听得出,那是曹校长的声音。
        我一阵恍惚,以为是梦,仔细再听,没错。那一刻,我的心情可以用悲中思悲和痛定思痛来形容,眼泪和呻吟连发。逃过毁灭性灾难的学生和教师在曹东荣校长的带领下,开始在寻找埋在废墟下的人。他们的声音那样亲切,我和张一帆都喜出望外,激动难以形容。张一帆叫得更加卖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曹校长循声而来,首先发现我被埋的位置。
        透过废墟的缝隙,我看见曹校长灰蒙蒙的平头和严肃的脸孔。我嗓子变得特别干涩,只叫了一声“曹校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曹东荣透过废墟的间隙向我喊话,询问伤势,然后让我保持镇定蓄积体力,他们去商量最佳营救方案。曹校长说,挡住我的楼板上方,又横陈几块楼板,粘连的墙体压在其上,每堵断墙都有千百斤的重量,横七竖八的门框,黄色的课桌椅残缺不全,碎玻璃和剥落水泥墙体,尖锐的瓷瓦棱角,教学楼现在危机四伏,解救谈何容易。我说不怕,我知道你们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但声音没了,我知道他们在做努力。事实也如我所料,他们已经顾不得说话,要把说话的力气都节省下来,准备一点一点掀开废墟的一个侧面。但我从外面乱七八糟的小声议论中也知道他们的处境,耗时耗力而不见明显成效。
        “小伊,小伊——”狗日的老丁居然爬上废墟,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他妈的瓜娃子啊,别站在我上面!”他的出现让我气急败坏,但仍不忘损他几句:“你他妈的压死我了,外甥。”
        可他却不和我一般计较,他弄来一台液压千斤顶,让营救事半功倍。尽管有了工具,但营救还是阻碍重重。不断发生的余震,使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我和他们都格外紧张。
        营救我的人数大概在十人左右,掀的掀,搬的搬。老丁在楼板夹层看到我,面露欣慰之色。千斤顶顶起分量十足的楼板,迅速垫上支撑物防止二次坍塌。然后,有人试着下来,在间隙里向下爬,拓宽救命通道。
        环境复杂,转个身都困难,营救严重耗费体力,气温又高。很快,老丁满头大汗,白衬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灰不溜秋像从地狱里刚出来似的。他已经接近我,趴下身子,小心翼翼抽去砸碎砸烂的桌子腿,“吁”地长松一口气。我也松一口气,我们两个已经近在咫尺。我看清他头上落满一层土,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尽是汗痕。他的额头上长着几个醒目的红疙瘩,油光闪亮,鼻子两侧螨虫祸害过后的点点麻坑清晰可见。那时候,我只想亲他一口,咬他一口。
        “ 动动腿试试。” 他擦了一把汗说。我为自己的想法内疚,又为他的奋不顾身感激不已。我向外抽了抽腿,居然能动。但腿像断了一样疼痛钻心,“ 哎哟! ” 我大叫一声, 出了一头冷汗。“ 坚持住, 使劲向外磨, 把手给我,好,好……”老丁鼓励着我。“慢点,小心。”他拉住我,使劲向外拽。我闭上眼睛,心想纵是腿断了,也比砸死强。在磕磕碰碰的碰撞和摩擦过后,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我的后腰,与此同时,周围传来一阵欢呼声。说。我为自己的想法内疚,又为他的奋不顾身感激不已。我向外抽了抽腿,居然能动。但腿像断了一样疼痛钻心,“ 哎哟! ” 我大叫一声, 出了一头冷汗。“ 坚持住, 使劲向外磨, 把手给我,好,好……”老丁鼓励我。“慢点,小心。”他拉住我,使劲向外拽。我闭上眼睛,心想纵是腿断了,也比砸死强。在磕磕碰碰的碰撞和摩擦过后,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我的后腰,与此同时,周围传来一阵欢呼声。
        “那地方……左边,有人喊过救命,张一帆,在下面。”我坐在地上,指着身后,忽然发现废墟竟然三米多高、五十多米长,不免心惊肉跳起来。他们救我出来,又往废墟上爬。我忽然觉得缺少了一点东西,仔细一想,几乎叫出来。是张一帆。有人来救我们的时候,他还叫得正欢,现在,刚才,怎么没了一点动静?是晕过去了还是?
        我不敢接着想下去,复杂的目光望着顷刻间化为乌有的教学楼,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禁悚然动容。天色暗了,废墟变得黑黝黝的,更加残酷狰狞,在乌云交加中像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准备爬起来吞噬一切。当得知三楼的学生绝大部分被埋在这堆庞大的废墟底下的时候,我再也坚持不住,鼻子一酸,悲恸大哭。我已忍耐多时,那时候若不放声大哭出来,恐怕一辈子都将心理难安!
        负伤和被营救上来的人都在默默落泪。一楼的学生都幸免于难。二楼的学生,从楼梯逃脱一部分,从走廊跳下一部分,受伤者多,死者无几,埋在废墟下的人也有一二十人。我们那一层伤亡最多,只有靠近楼梯的两个班级逃出一大部分,其余两个班的学生除偶然逃脱,大都被埋在废墟里面。
        地震发生以后,脱离险境的学生、同事,还有正巧呆在外面的人,莫不乱了阵脚。那一刻,什么都顾不得思考了,盲从于本能逃命的人群潮水样地奔安全开阔的操场而去,在从未经历过的巨幅摇摆和山崩地裂中眼睁睁地望着教学楼、家属楼和附近的建筑相继坍塌,毁于一旦,只剩下胆战心惊。
        在他们七嘴八舌的描述之中,我才知道校长曹东荣是死里逃生人群中的一员,他是最先冷静下来的人。通过清点人数,学校整整少了八十个学生和十一个老师。来自附近的学生家长,自发赶来的群众,惊魂未定的学生,被曹东荣组织在一起,开始了营救。
        一个下午的努力,仅从教学楼废墟里成功救出九人,包括我在内。还挖出十二名死者的尸体。地震以前我替老丁代课所在的那个班级,还有二十三名学生被埋在断壁残垣之下,生死未卜。二十三名学生,二十三条人命!
        这时,天上下起了雨,时间已至黄昏。放眼四望,废墟满目。学校的院墙歪了,教学楼塌了,食堂倒了,宿舍垮了,附近的家属楼部分坍塌,四楼和五楼变成一楼和二楼。雨落在废墟上,灰蒙蒙的颜色开始潮湿,增加了一种冰冷的成分在内。我的心越发冰冷。有人说,镇上房屋倒塌的情况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商店、医院、幼儿园、小学、镇政府、民房……传来的消息,让人心情更加沉重,不约而同陷入家园被毁的巨大悲哀中。
        有雨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雨的无情倾泻无疑雪上加霜。曹东荣在计划上做了一些调整,抢救固然重要,但必须妥善安置生存下来的人和安排转移伤员。伤势严重的学生仅得到简单的包扎,若不及时治疗,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曹东荣把操场上的人分组,分别负责转移重伤者和搜救,抽部分人去倒塌的仓库和食堂,找帆布和木料搭建栖身帐篷,找食物维持生命。条件特殊,天不作美,活着的人不能被淋死冻死,也不能饿死病死。他在危机时刻显现出良好的组织能力和应变能力,沉着冷静安排好一切,又第一个带领身强力壮的人继续去寻找埋在废墟下的人。另几十名轻伤者留在操场,彼此照顾,等待援助。我被编排在轻伤行列,躲避在帐篷内浑身发抖,路过操场时看见学生血肉模糊的尸体,心内和身上不寒而栗。
        有人从垮塌的食堂废墟下找到一些馒头和蔬菜,尽管少得可怜,却没有人争食。电路中断,通信中断,没有任何照明设备,连火柴都没有。在操场上搭建起来的帐篷里,仅能容纳数十人,男生和伤势较轻的人就只得到未曾完全倒塌的屋舍下避雨。到处都是潮湿阴冷,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女人在啜泣,孩子在哭。对于伤亡人数,大家都不愿提起。连绵不断的雨敲打着帐篷顶,雨水在顶上汇成一洼,风一吹,哗一声倒下来。
没有人说话,都在静默,眼睛望着外面黑色的天空。
        在帐篷内,我的旁边有个女孩躺在地上伤心地哭泣,有可能是睡醒后想起了家人。她哭得很伤心,情绪瘟疫一样传染给每一个人,引来一片低啜。“别哭,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像是安慰女孩,也像在安慰所有的人,我才听出曲小朵原来也在帐篷里。
        女孩说:阿姨,我怕。曲小朵说:别怕,会过去的。女孩哭着说:阿姨……天都哭了。曲小朵像母亲唱摇篮曲一样轻声说:孩子,天哭了,是同情我们。可我们不能哭,要坚强,懂吗?女孩停止了哭泣,却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泣。
        听到曲小朵的声音,我不能坐也得坐起来,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再坐在那里对我是一种耻辱。我抚摸着自己的腿,两条腿一粗一细,一条腿肿涨处坚硬得像石头,大概胫骨裂了。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出简易的帐篷,经过曲小朵身边时,我轻声问了一句:嫂子,你没事吧。曲小朵没回答。我又问:佳佳呢?
        在黑暗中,曲小朵平静中还是有很多的不平静,我能够听得出来。我听得出她在黑暗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幽幽地说了一句: “ 没啦…… ” 他妈的。我在心里骂。我走出帐篷,曲小朵也跟过来,站在我身旁。我不敢看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当时我该和佳佳在一起的,可我不知道犯了啥病,把她自己留在家里,结果……”曲小朵陷入痛苦的回忆和自责。我无语。曲小朵还是在幽幽地说,已经不像在和我说,而是自言自语:“等我们找到佳佳的时候,她已经去了。我可怜的佳佳,她身上没有一点伤,只是拖延时间太长……如果,我早一点到就好了。”
        “老丁怎么不去?”我不由脱口而出。曲小朵默不作声,我回头看见她捂着胳膊蹲了下来,开始抽泣。那夜的雨越下越紧,雨点不算大,但比较密集,扯成直线向下倾注,真的像是天在哭。我毅然冲进雨中,一脸的泪水。
        送到镇中心医院的伤者很快回来,地震带来的破坏超出想象,镇中心医院损毁严重,陷入瘫痪状态,根本不能开展手术治疗。负责转送学生的人回来和曹校长商量,被曹校长打了一个耳光。曹校长骂:你他妈的脑袋是脑袋吗?你不会往县里送啊!挨了一耳光的老师很委屈,但不敢辩解,只好跺着脚又回去,护送伤者向县城转移。学校里唯一的一辆面包车也派上了用场,但很快就回来。老曹还要发火,挨过他一个耳光的老师也急了,瞪着眼睛冲顶头上司咆哮:“你他妈的再打我一巴掌试试?别以为就你一个人急,可急有什么用,路都堵啦!”曹校长扬在半空的手落下来,轻轻拍在站在面前的人的肩膀上。
        面包车上的车载收音机是接收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径,消息让每一个人镇定下来,格外关心起报道。广播上说,地震后一小时,总书记就作出重要指示:“尽快抢救伤员,保证灾区人民生命安全。”地震两小时后,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总指挥就乘坐专机向这里赶来……广播上的消息像一颗颗定心丸,让学校里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广播上还说:地震波及十几个省市,重灾区范围超过一万平方公里,几个县城和乡镇瞬间夷为平地,伤亡惨重……
        “天塌啦,地陷啦,高高的山,两半啦……”镇里的疯婆子不知何时出现,她扯着嗓子喊叫,声音在夜里穿透力很强,直穿人心,令人肝胆俱颤。
        半夜时分,在我旁边,老丁救出一个学生。他还能够发出微弱的声音,但眼睛却很亮,躺在老丁的臂弯里东张西望。从他的声音,我听出就是在我附近发出一声轻微呼喊的那个学生。老丁说,他叫李贺。老丁抱着李贺走向帐篷,我随后跟着。老丁冲面包车喊:灯光,灯光!面包车也跟在老丁后面。借着车灯的光亮,我看到叫李贺的小男孩的脸色苍白。李贺挣扎着说:“丁,丁老师,我……我,我没事,放下我……”话没说完,“噗”一声, 他喷出一大口血, 全部喷在老丁脸上。
        楼塌的时候,李贺被砸断了一根肋骨,在抢救的过程中断裂的肋骨不慎扎进肝脏,没多大会儿,李贺就停止了呼吸。老丁放下李贺,疯婆子凑过来,但看了看,摇了摇头,又走了,边走边喊:“天塌啦。”老丁面色阴沉,一拳砸在地上说:疯婆子是李贺的妈妈。我替李贺没能在临终前见到他的母亲安然无恙而遗憾和伤心。老丁又说,疯婆子是十几年前陇南来的难民,带着小李贺嫁到本地。疯婆子患有羊癫风,起初不是很严重,后来又被男人抛弃,就彻底疯了,连儿子都不认识。
        老丁说完,自己又摇摇头。我说日你先人,你别跟我玩深沉。老丁又摇摇头说:疯婆子来学校,并非偶然。我想了想,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低了头,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可怕的地震。
        那天晚上,又有一名初一的学生因伤势过重遗憾地离开这个曾经美好的世界。蹲在操场上的老丁发出一声声狼一样的嗥叫,在夜空里久久回荡,其悲凉辛酸令人不敢回忆。
        为了忘却痛苦,我在废墟里呼喊,拖着一条残腿和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学生们战斗在一起,在黑暗中苦寻。不断有人摔倒,发出沉闷的哼声,却没有人退却。但情形已非我们所能为,不管有无余震,地面似乎总在晃动着。不仅是感觉,事实上,平均每隔二三十分钟就会发生一次余震,持续时间或长或短,间隔时间没有规律,不断造成新的人员受伤。进行搜救的每个人的体能锐减,一下午一晚上水米不进,人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只剩下意念的支撑。作为校长,曹东荣建议暂时休息,避免更大的伤亡。他的决定使大家都左右为难,沉默不语。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决定却惹怒了老丁。
        在那时,我个人更认为是老丁的个人英雄主义上来了。那时候天快亮了,估计时间在凌晨四五点左右。老丁扭曲的五官已经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行,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老丁的嗓门儿就是大,一出语惊四座。曹东荣作决定的时候,老丁正在撒尿,回头喊了一嗓子,估计没尿完就跑了过来。
        “我看谁敢撤!”他把犀利的目光逼向曹东荣,继而咄咄逼向众人。但曹校长比较理智,他知道怎样对付老丁这个人,避开正面交锋,转身要走。老丁却不知拧了哪根筋,扳过曹校长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姓曹的,你要对这次地震负责!”
        连我在内,大家都认为老丁疯了,疯得不可理喻。两个人在争吵,旁边王老师拦住我说:让老丁发泄出来就好了。地震以后,他要去救他的女儿,可被曹校长拦了。他现在正在悲痛之中,出点格也是正常。
        哦,原来这么回事,我望着老丁,他的眼睛都红了。老王继续说:老丁怎么能不难过呢,他逃过一劫,第一个想到救的人难道不是他的孩子吗?老曹也是,干嘛命令人家先去救学生?老王替老丁打抱不平。尽管我也听着老王的絮叨,但更留神着老丁对曹校长的谴责。不对,老丁只字没提他的女儿,他为什么要把学校里学生的死归咎于曹校长?
        眼前老丁的表现实在过于得寸进尺,大家谁都劝不住,喧闹和嘈杂中,就见老丁一拳打过去,接着又是一拳,快如闪电,两拳都结实打中曹东荣的鼻子。曹东荣吭都不吭一声,捂着鼻子,血从手指缝里无声地流下来。占了便宜的老丁依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不得不冲上去,紧紧抱住老丁的后腰,但老丁还是拖着我的身体不断地向前冲。即使我没受伤也未必能够阻拦住他,更何况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纵是如此,老丁还是抬起一脚,把曹东荣踹倒在泥水里。老丁完全失去了理智,浑身颤抖着指着地上的老曹,又转过身来指着我破口大骂:“谁他妈拉我我打死谁——”
        我甩开他,将脸凑到他跟前,激动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同样还之以咆哮:“你他妈的把我从废墟里拉出来的,你打死我吧!”说那话的时候,我的胸肌鼓涨,气愤填膺。老丁终于被我震慑住。天光大亮,雨仍下个不休。又一轮地震余波过后,雨才稍稍有些住。坐在地上休息一阵的曹东荣站起来,脱掉上衣,用湿衣服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扔在地上,光着膀子迈开大步,越过空旷、烟雨蒙蒙的操场,登上废墟,蓝色背心越来越小。老丁蹲在地上,开始感觉到委屈似的,呜呜地哭了开来。原本茂密的头发贴在头上,变得稀疏,似乎有些谢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一巴掌打开。
        新的营救又开始了。和我同患过难的张一帆还没有被救出来。由于他所处废墟底层,晚上没办法开展救援,天一亮,大家第一个想到救他。七八点钟,镇里的干部匆匆赶到学校,由镇党委副书记老刘带头,总共四十多个人。他们自地震以后一直在组织和实施抗震救灾,一直马不停蹄,从第一站幼儿园来到第二站——我们的学校。我在他们带来的消息中得知父母俱安然无恙,激动地流下热泪。但也有一些人,听到消息后就把脸扭过去。这代表着什么,自然不用多说。镇上死了大约几百人,伤者目前无法完全统计,垮塌了上千间房子……
        张一帆的爸爸,镇里的镇长,在地震中已经失去生命,刘副书记听完曹校长的简要介绍,说张一帆一家人都死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张一帆抢救出来,留下一点张家的血脉。那时张一帆的情况已经十分危险,被雨淋了一夜,发起了高烧,处于半昏迷状态。从废墟顶上望下去,只能看见他的一条胳膊。但白天干活毕竟容易些,镇里的脱产干部拿着撬棍、钢管,十几个人,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虽然暂时没能救出张一帆,但毕竟把他周围的废墟清理得差不多,暂可保他生命不被余震威胁。
        曹东荣冒着危险钻进去,带着救命的食物和仅有的一点消炎退烧药。张一帆迷迷糊糊醒了,看了校长一阵子,没有笑,也没有哭,又合上眼睛,把头歪向一边。曹东荣深怕张一帆睡过去,就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张一帆猛地睁开眼,恼火地说:“你烦不烦啊你——”他只是腿部受到重创,发着烧,说话有些底气,看来生命暂时无虞。
        曹东荣也放下心来,耐心地说:一帆,我们来救你了。张一帆绝望地冒出一句让大伙面面相觑的话:“晚了。”
        他表情悲戚绝望。他的腿,被楼板砸住,没有半点知觉,怪不得他开始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后来却安静下来。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下肢难保,已对生不感兴趣。尽管他那样,我们还是原谅他的孩子气,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无法顺利地救他出来,除非有起重机和吊车。张一帆的拒不配合,让大家心里沉甸甸的。曹东荣把药喂到他的嘴边,他根本就不吃。曹东荣愧疚地说: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张一帆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早干啥去啦!晚啦——”
        我知道,他是恼怒没有人先来救他,声音充满愤恨。如果是我,我也会有这样拒绝和不领情抵触。但是,那种年龄的孩子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不能不让大家心头不约而同地蒙上阴影。曹东荣无计可施,把两根黄瓜放在地上,站在张一帆的旁边威严喝道:“张一帆,听着!我以校长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吃下去!”张一帆还是无动于衷,一天一夜的可怕经历让他万念俱灰。他躺在废墟的夹层,就像是山上叶岩夹层中的化石。
        放弃想法的产生或者很容易,但放弃一个人,相信没人能做到。搜寻和施救分别继续,虽然不能挽回已经死去的人的生命,但至少废墟之下还能抢救出生还者。一百多人分成十几个组,冒着生命危险,艰难地钻进钻出,不放弃任何一线希望。当马小红和马小青的尸体被挖掘出来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比马小青早出生几分钟的马小红将妹妹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尽管两个人谁也没能逃脱噩运,但那种手足情深的呵护之情,那种作为姐姐甘愿同生共死的姿势,足以令人唏感叹。两个人的身体都已经僵硬,分都分不开。我和众人将她们姐妹二人的尸体搬到空地的时候,眼前清晰地浮动着两姐妹在大楼将倾的那一刻的样子,没有人想到跑,而是紧紧地抱在一起,以至于现在环环相扣的手臂彼此环绕着对方的腰。我开始恨自己。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老丁闭着眼睛,仿佛也在回忆着亲历的一幕,他的泪水和雨水蜿蜒向下流淌。老丁忽然站起来,我以为他又要干蠢事,想要阻止。老丁说你放手!我置若罔闻,老丁说我没事,我去救人。我这才松开手。但老丁却走到张一帆面前,指着张一帆骂道:“你看看人家看看你,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我诧异地看着老丁,但我也注意到,张一帆哭了。经过不懈的努力,张一帆即将脱离险境。他把珍贵的药片吃下去,流着泪向老丁道歉:“丁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埋怨你们先救别人……”天知道老丁骂张一帆是激将法还是其他,反正在我眼里那时老丁十分尴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张一帆,想他那时还不知道父母双亡的消息,难过地将脸扭向别处。张一帆继续自言自语:“那么多人,还有我爸,他们不会忘记我的,我晓得。”
        刘副书记走过来。一天一夜的操劳,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他心情沉重地说:“孩子,不仅仅是我们这里遭了灾,还有比我们这里更严重的地方,幼儿园,小学……路都堵住了,断了,他们正赶来呢,总理也来了,昨天就来了……”
        由于电力和通信中断,消息闭塞,我们还不知道,从省会城市到我们镇,地震仅仅发生二十小时后,就已有一批人民子弟兵先遣到达。武警、人民解放军、医疗救援队伍……来自各省市、各个部队、各个部门的人,他们克服地理环境特殊复杂的困难,开辟出一条条新的道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就在张一帆被救出的时候,校园里出现了亲切的迷彩服装,让大家更加兴奋和激动。部队的到来,让我们这些教师、群众和学生腾出空来,将重点转向运送重伤人员。由于交通不畅,需要人徒步护送伤员奔向县城。事关重大,镇里的刘副书记、曹东荣和部队的负责同志一商量,决定挑选精兵强将组织突击队,转移陆续救援出来的人。决议一出,就有人争先恐后报名。大男孩顾磊第一个站出来,他就是在地震的瞬间提醒大家不要慌的课代表。我用敬佩的目光望着顾磊。地震来临时,他的反应迅速,头脑清晰。地震以后,大家都注意到他一直在参与抢救,三十个小时过去,依然精神抖擞。现在,我才想到他是一个孩子。真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顾磊的踊跃报名,当然没有得到批准,虽然他的个头已经一米七多,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尤其是镇里的刘副书记坚决不同意,我也劝他算了,但顾磊却倔强地站在那里哀求着,见刘副书记要走,扑通跪下来。他这一跪让大家都大为吃惊,但更吃惊的还在后面。顾磊用膝盖行走追赶着刘副书记,嘴里连声道:“叔叔,您就让我去吧,我身体能行,真的,您要不让我去,我就不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刘副书记注视着顾磊,搀起他,环顾四周。或者这样的一幕也感动了他,又见人手实在短缺,大家都默不作声,他只对曹东荣和顾磊交代了声“注意安全”就转过脸去。当然,我没能去成,原因还在于我的那双可恶的腿。在别人眼里,我等同废人。我几乎不敢正眼看人,灰溜溜地留在学校搜寻被掩埋的学生。老丁也留下来,但他的情形和我大不相同,他是现场搜救的主要力量。我们二人如果要做个比较的话,那就是一个是天上的老鹰,一个是地上的老母鸡。望着他在废墟爬上爬下指挥若定的样子,我有点恨他,有点嫉妒他。
        天黑的时候,老丁和我又碰到一起。我相信他那时也已经疲惫不堪,只不过守着许多人,他不愿意让自己垮下来。搜救进展神速,他故作姿态,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等地震过后,老哥答应你,给你介绍个好对象,长得像你嫂子一样美。”
        我不由想起昨夜曲小朵幽幽的回答:没了……我想起老丁才几岁的女儿,就想安慰他几句,小心翼翼地提到他们的女儿佳佳,但安慰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老丁打断。老丁这人很聪明,我一张嘴就立即明白我什么意思,他将中指竖在嘴唇前,“嘘”,然后说:“啥也别说!”
        实际上,不仅老丁的女儿离开了老丁,就连他的老婆曲小朵,也因为伤势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而导致伤口感染,最后不得不截去右边的胳膊。可在得知曲小朵伤口感染的消息之前,我还一直以为地震给一个幸福家庭带来的不幸,是老丁在那几天里屡次冲曹校长大发脾气的原因。这可以理解,过度的悲伤总能让人心智大乱。我眼中原来一直嘻嘻哈哈没正形的老丁,脾气很好见面熟的老丁,在那几天里突然性情大变,但变化只针对一个人,矛头所向,非老曹莫属。而我更为纳闷的是,我们的校长老曹一向就不是好惹的角色,在镇长书记那里都敢拍桌子,却在地震之后的那几天里对老丁敬而远之,只有避其锋芒的份儿,没有一次敢据理力争,更不要说老丁的无理取闹了。
        我也分析过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老曹对老丁女儿的死耿耿于怀,他无法原宥自己下行政命令令老丁舍小家顾大家。地震灾难发生后,老丁第一个去救他的女儿,这并非不合情理,谁的命不是命?这不是自私。他救了他的女儿之后,也绝对会来学校救其他的人,这是鱼肉和熊掌可以兼得的事情,轻重缓急,不用公论也有分晓。联想到老丁以前对佳佳的溺爱,再设身处地一想,如果我是老曹,我也会原谅老丁的冷言冷语和拳脚相加。但问题是,老丁一而再再而三,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在机械的营救和痛苦、漫漶混淆的记忆之中居然想到几天之前的事情,老丁请假干嘛?这个疑问冒上来,像水里的葫芦一样,按下去又飘上来。直到曹东荣壮烈牺牲的消息传来,老丁在废墟上失声痛哭,并向我讲述一切的时候,我才得到答案,所有的答案。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实际上并不了解老丁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曹校长遇难的时间是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地点在通往县城的山路上。连日的降雨和余震不断,坚固的大山也失去控制,于是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当时转移伤员的突击队正走在半路。山体滑坡面积很大,泥石流席卷而来,停下或者后退都将让众人死无葬身之地。曹东荣果断决定赶在滑坡塌方之前越过那段道路。
        据顾磊描述,当时山似乎要倾倒一般,山尖在不断拔高,半山腰的泥石纷纷向下滑落,来势汹汹,伴随势若惊雷的轰轰隆隆声,天地都变了颜色。
        就在他们将要躲过洪水猛兽致命一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走在最后的顾磊崴了脚,一下扑倒在地。生死关头,曹东荣飞速跑回,一把拽起顾磊,使劲在顾磊背后推了一把。在他的帮助下,顾磊顺着倾斜的山路向下跳跃奔跑出十几步,再回头,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曹东荣眼看就要跑出泥石流所笼罩的范围,但几块石块滚落在了道路中央,挡住曹东荣逃命的道路。然后,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将一个鲜活的生命吞噬……
        把病人安置在县里的野战医院以后,顾磊连夜向镇里赶来。顾磊说:我的命是校长给的,我不能离开学校。面前的男孩痛哭流涕地讲完曹校长光荣牺牲的前后经过,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而老丁却慢慢跪了下去,跪向学校的废墟,久久不肯起来……
        原来,学校去年盖那栋教学楼的时候,负责招标的曹东荣利用手中的权力向建筑公司透露了建筑预算,使对方中标,并在建设过程中得到了一些好处费。参与建筑工程监督的老丁作为学校派出的代表,也拿到了部分好处费。这也难怪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老丁为什么口口声声要曹东荣向死难的学生负责。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老丁和我推心置腹,将他内心隐藏的东西一一展示出来。他的良心发现和忏悔,让我再一次陷入震惊。他抱着头,艰难地摇摆着,想要忘记一切似的说:我真恨老曹,我本来应该先去救我女儿的。可老曹说,你是老师,他的一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
        我万万没有想到,地震震塌了建筑,也震塌了人。我默默地看着老丁复杂矛盾和痛苦的样子,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黑,终于感到身心疲惫,浑身散架一般。但我还是安慰他。我说:其实并不怪你,你看看镇上,没有偷工减料的楼也倒塌了。老丁说:不,不,那不一样。我语无伦次地说:真的,你不该怪自己,佳佳在天之灵,也会理解你的。老丁说:不,你不懂。
        我不懂,我为什么不懂。我知道他有很多的痛苦,我只是想帮他分担一些罢了。望着面前的老丁,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胡须密密一层,脸颊深陷下去。我坐在他的旁边,拿着分到的饼干和水,感到饥饿并不像想象的严重。我也觉得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我说我这人才是真正的自私和胆小如鼠,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竟然不顾孩子们的安危,我只想到我自己,我才是学校的罪人。
        无论我说什么,老丁就是不说话。他知道那种情况下的一种安慰,其实更是一种责备,只会让人永久地活在过去。所以他选择沉默,以默默充当倾听者的身份,等待着时间来消化一切悲伤和疼痛。他大口大口吞咽食物,眼睛始终盯着远处那一片废墟。几天来,从废墟的底下,总共挖出三十七具学生尸体。
&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苍产蝉辫;天终于晴了,日头明晃晃地刺激着人的眼睛,使一切看起来有些梦境的虚幻。学校、家属楼、街道,都不复存在,那么的不真实,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一种残酷场景。相对于不复的繁华,秩序井然的救灾帐篷和临时安置点多少让人感到一些踏实,然而这种踏实的代价付出实在太大,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曲小朵做完截肢手术后,老丁问我:知道我请假的原因吗?我望着一脸平静的他,思绪恍若隔世,仿佛早已经忘记了请假和代课的事。他的提醒,让我忽然想到我和他之间原来还这么的亲近,救命之恩、患难之交、同病相怜。我麻木地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老丁也难得地挤出一丝微笑,让我又仿佛看到以前的老丁。但现在的老丁已经没有以前的洒脱了。老丁说:他的女儿从小就得了免疫性红斑狼疮,那种病不好治疗,他们就一直瞒着孩子,瞒着所有的人。他们刚刚又凑了几万块钱,准备和曲小朵带佳佳去北京医院住院治疗,还没走,就发生了大地震。
        老丁抠自己的脚趾头,抠完左脚抠右脚,然后他穿上开了帮的皮鞋,和我一前一后,穿过千疮百孔的街道,我们走向学校家属楼的废墟。我的思绪更加凌乱,我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要知道,为了请假的事情,老丁缠磨了我三天,三天啊,如果我早一点答应,那么他们的佳佳,那么曲小朵……我的心在滴血,但我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妈的老丁,老子再不上你的当,你想老子一辈子于心不安么?我把绑腿布绑好,系结实,跟在他的身后,我准备撵上他,跺他几脚。
        我面前的老丁走向家属楼的废墟,我也走向废墟。他的身影在尚且挺立着的两层家属楼中间走廊的窗口一闪而过。四层的楼,现在变成两层了。真他妈的厉害!我望着厚实的大地直想骂。再看见老丁时,他已经上了二楼,正伸手去开一扇门。就在他的手握住门锁的时候,我感到一种不祥,因为数百次的预感和微颤异样使我意识到什么。“老丁——”我惊恐万分,脸色大变。老丁听见我拼命地呼喊,手拧着锁回过头来。房间的外墙早已倒塌,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仿佛我们初次认识时他大大咧咧模样上永远抹不去的那丝搞笑,他似乎想冲我扮个鬼脸。接着,我看见门开了,他轻轻一拧把手,变成二楼的四楼就无声地坍塌下来,把他砸在底下,然后,烟尘满天,坍塌的巨大声响过了很久才传到我的耳朵里。再定睛时,未曾完全倒塌的家属楼,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一堆废墟。
        我只觉头嗡地一下,浑身彻底失去了力量,包括失去清醒,我的身体软绵绵地向后便倒。后来我才知道,坍塌时一截木头飞了出来,正好打在我的脑袋上。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镇里的野战医院。我能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一些熟悉的人。躺在床上失去一条腿的张一帆、顾磊,我的父母亲,还有曲小朵。得知老丁遇难,曲小朵没有大惊大恸,她躺在医院里,脸庞上挂着月色一样的平静。她的一边袖管空荡荡的,反而安慰我不要哭。
        可我不能不哭,这种哭已经不是自责、愧疚、伤心,而是感动,感动我还活着,我们还活着。
        出院以后,无论再忙再累,我都习惯抽出一些时间,用来仰望天上的太阳。仰望和感受太阳的温暖。但是,又有一个疑问开始困扰我,那就是埋在废墟底下第一个发出微弱呼喊的李贺的母亲,那个疯婆子。我不知道她是否是真的疯了,她整天叫嚷着,穿越灾后的小镇,在一堆一堆废墟间一瘸一拐地穿行。街上的每一个人看到她,都和我一样沉默寡言,眼神复杂。因为那个疯婆子每一次出现在乱七八糟的街道上,尽管目光涣散,但声音却格外嘹亮。她可能是真疯了,否则,不可能一遍又一遍地像喊“狼来啦”一样地喊着“地震啦”,但是,疯婆子每喊过或者喊之前,脸色都是郑重其事的,绝非吓唬人那般的自以为乐,更非吓唬人。我忽然有些明白那天晚上老丁所说的话的意思。大地震之后疯婆子来学校,绝非偶然,这是肯定的。哪怕疯婆子是真的疯了,但她的孩子还在那里,她不可能无动于衷。是的,在大地震面前,没有人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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