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黄河抒怀二章
壶口观瀑
壶口，在晋陕交界处。
那道黄河狂放地从李白诗中奔腾而来，携带着冲天豪气，向大海滔滔滚滚而去。本来大海在东方，所谓万里黄河东入海，而这段黄河偏偏异想天开独出心裁，竟折而从北向南，不经意间，就把山西撂在了东岸，把陕西搁在了西岸，壶口恰在这段黄河中间。
我来时正值七月，天殷勤着蒙蒙细雨，自然看不到数九隆冬壶口冰晶玉洁的宁静，也看不到桃花绽放壶口大河解冻的磅礴，更看不到阳光辉映壶口无雨飞虹的壮丽。看不到也无须遗憾，天下事哪能件件如意，人生哪能处处圆满呢？重要的是把握住眼前之景。而细雨是为我洗一路风尘，抑或去一路酷暑？无论如何雨总顺应着天意。这一顺，混沌沌的黄土高原随即水灵灵葱绿了。在这葱绿的雨意里，我一把折迭伞，啪地就撑开了壶口的七月天。
径直朝壶口走去，但见黄河两岸冈峦起伏，逶迤峙立出一道峡谷。黄河挟裹着高原雄风，从峡谷里铺天盖地流来，激荡着排山倒海壮阔波澜摧枯拉朽势不可当的汹涌。汹涌至壶口，上流宽广而一时急遽收束，刹那间黄河挤拥一起，正是“归槽如壶之口”。壶之口究竟有多深，无人知晓。当地人言，曾有木船坠入其中，几片残舷板七八天后才从下游浮出，由此可想而知。挤拥的黄河水流交冲，漩着卷着拧着奔腾着，带着风带着雨带着烟带着雾，义无反顾，一往无前，至绝境处纵身一跃，风驰电掣般跌宕进壶底。纵跃的瞬间，不仅依旧保持着黄河本色，而且震天撼地，似千军万马旌旗猎，浩浩天空滚雷霆，顿觉魂惊魄悸，不敢贸然近前探身下眺！
这一切势破千山，气吞万里，演绎着“天下黄河一壶收”的壮观。而收罢未了，河水壶底借跌落之势，腾起数十丈高巨浪，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弥漫一天雾雨，与天上不停洒落的细雨搅为一体，以至我虽有伞在上，周身亦觉雾露沾衣。
黄河并未囿于壶中世界，而是一如既往分秒不停地奔流，一直扑向大海的浩瀚与广阔。我顺流远望，浊浪澎湃为湍流，湍流两侧石壁雄险奇幽，世称“龙槽”。壁岩再坚硬，怎奈湍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湍湍蚕食，据说一二千年前壶口还紧连着下游河心大禹治水时开凿的孟门岛屿，如今已上距六七里之遥了。“水非石凿而能入石”，长此以往，壶口将继续逆流而上，黄河不息，逆流不止，真不知壶口最终会逆向何方？石岸上，留有许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石窝，当是壶口逆流踏出的足迹了。
足迹旁，一老人头扎白羊肚手巾，手拉精心装饰的毛驴，随口吼着信天游。我不知老人所为，只因此生发一缕联想：从前黄河隔断了两岸，两岸人一定是挥手互望使劲吼着信天游的，心也就慢慢吼到了一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信天游总那么高亢悠远，原来不那样早就该淹没在黄河的浪涛里了，怎能吼到今天！
壶口，天地造化的奇观。惊叹之余，转念黄河若是一条巨龙，壶口无疑是巨龙的心脏，而涛声则是跳动的心音了。就让这涛声澎湃于五千年的中华大地，澎湃于八万里的世界长空，澎湃于日月永远辉耀的苍茫天地之间！
叁门峡记
本以为黄河之水天上来，在奔流到海不复回中，至壶口已是绝笔，不曾想当我踏上叁门峡，竟别有一番景象。
黄河自宜川壶口南流不久，在华阴处急转折而东就直向叁门峡了，充其量不过几百里远近。而几百里就变换了天地，以至横亘南北的“黄河第一坝”上，谁别出心裁异想天开地雕塑两只硕大脚印，我轻轻踏上去，前脚已然踏上了“山西”，而后脚尚在“河南”。并非我步大，原来一河流两地呢。
想叁门峡即称叁门就该名副其实。相传远古时这里一山横卧，拦住洪水，灾害百姓。大禹治水，见状挥动巨斧，一气劈开叁道豁口，化作“人门”、“鬼门”、“神门”。人鬼神，天地间，自此一水叁流，再不汪洋恣意了。百姓深深感念禹王，便在两岸各建一座庙宇，袅袅香烟缭绕至今。
河水不汪洋，禹王一定以为功德圆满了，绝想不到神门险，鬼门窄，人门已上百丈崖，竟使水流湍急，惊涛裂岸，简直猛浪若奔了。远古的大禹自是鞭长莫及，千百年来只得一任来往大小船只在惊涛中常樯倾楫摧，辈辈艄公“舍命过叁门”。那才是“漕转多虞舟楫败，疏排几使匠夫哀”。面对“叁门天险”，行船人只能徒然洒泪。禹王也曾以“中流砥柱”，定波镇澜。意愿是好，怎奈区区一柱，如何定镇得这等波澜！
惊涛急，艄公泪，俱往矣！当伟人毛泽东等革命家以吞吐天地含纳环宇之襟怀，高瞻远瞩，指点江山，敢想前人所不敢想，敢为前人所不敢为，率千万中华儿女在禹王“叁门”之上，横空筑一道百余米高大坝，“从此安澜亿万年”！
我七月来时，太阳朗照，风烟俱净。站巍然坝顶，极目上望，高峡平湖，波光荡漾着轻舟，滩岸茵茵着青草，半空翔集着沙鸥。一碧万顷的黄河细浪里，再不泥沙俱下了；转而下眺，河水遂人意款款而流，流过“孤峰浮水面，一柱钉波心”的中流砥柱，流过艄公因导航而不惜献身的张公岛，流过西王母临水梳洗的梳妆台，当然也流过无数纤夫纤绳拉出的崎岖栈道，更流过“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的豪迈诗篇。这一派大河风光，堪称天下独绝！
如果说，黄河挟裹着高原雄风，激荡至壶口，骤然“天下黄河一壶收”，大自然泼墨写意出狂放的画卷，那么，叁门峡则以中华儿女的巧手，以大无畏英雄气概，纤真工笔出精致的丹青。一个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个是人类的旷世杰作，惊天地，泣鬼神，共同壮丽着莽莽黄河，更壮观于苍茫天地之间。
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百里千里滔滔滚滚越过叁门之峡，便携带着五千年积淀的黄色文明，汹涌澎湃地穿山岭，走平川，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势不可当地径向东方奔去，汇入大海壮阔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