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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距离

1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今日是何年，我只知道我已经进到这里很久了。这是一个脱节的世界，一个和外部世界没有任何联系的角落。它只有一扇门，一扇窗。门上只有一个把手，只能我自己从里面打开。所以我这里从来都没有访客，窗户小得只能允许好奇者的眼光偷偷地溜进来。

我发现有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在狭窄的地面上摊成一片，将屋里的黑暗驱逐到角落里。我慢慢地爬到那片阳光下，对着角落里的黑暗嘿嘿冷笑。

我不知道我已经多久没有沐浴过阳光了，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自从我走进这栋房子，我的天空便变得捉摸不定。

这是一间十分奇特的房间，它很黑，但很安全，不管你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只要躲进这里面，总会受到它的庇佑。我之所以说它十分奇特，是因为这栋房子总是不断变化着的。有时候它很大，我极目远望，看不到四周的墙壁。头顶上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感到十分孤独，因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有时候它又很小，站着抬不起头，躺下直不起身。无论我怎样地苦苦哀求，四周的墙壁总是板着冰冷坚硬的脸，丝毫不妥协。它们挤压着我的每一丝空间，让我只能蜷缩着身子缩在一个小角落里。

有时候外面狂风暴雨，屋子里却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有时候外面晴空万里，而屋里却是阴雨绵绵，冷风凄凄，冷得我浑身哆嗦。但更多的时候，头顶上阴云密布，天空昏暗，整个世界都昏暗。

我就躲在这里面，假装被遗弃，假装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如果有一天天气不错，外面的阳光能够照射进来，而这间屋子里也不显得那么阴霾，我总会趴在窗口往外看，同时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面，我已经来了多久了。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2

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窗台旁，支着下巴往外看去，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我很高兴有这么一个窗台。

你看看吧，从角落里跑出来一只小狗，它摇着脖子上的小铃铛，洒下一路细碎的铃音。它走走停停，确定没有人注意它的时候，便来到我的墙角下撒泡尿，然后又摇着铃铛跑远了。

或者你看对面的矮墙上，一只大花猫蹑手蹑脚地潜伏着，准备伏击一只小鸟。它向我这边瞟了一眼，确定我对它无害之后，便继续它的潜伏。

还有你看路边的那株小花，我一直看着它从发芽到凋零。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和它相对无语，它是我的朋友，一个沉默的朋友。你以为它很渺小，我却以为它很伟大。

更多的时候，从这里我并不能看到很多风景，我做得最多的就是仰望天空，看着微风把路过的云朵儿揉成它喜欢的样子。如果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便将它吹散了，重新塑造。这真是一种有趣的消遣，我可以看上整整一天。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四季匆匆走过，把自己变成一个绝对的旁观者。这样很好，这样很安全。

当我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就走到门前，紧张地盯着那个把手，仿佛那是一个恐怖的陷阱。我鼓起勇气，轻轻地旋动它，将门口打开一条缝。眯起眼睛偷偷地往外看去。

外面的世界热闹非凡，到处充斥着暴躁、焦虑、不安、功利、猥琐、阴险以及人们脑子里各种古怪的念头。你看那个司机，他坐在他的豪华汽车里，拼命地按着喇叭，恶毒地咒骂着挡住他去路的一切东西。你看那个站在路边抽烟的男人，你别以为他一脸的斯文便把他当做好人，他的眼睛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女人的大腿。再看看那个被一只狗拉着满街跑的女人，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可是肚子里装的全都是稻草，脑子里想的都是老男人和金钱。你再看看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吧，他们有的低头沉思，有的昂首挺胸，有的自信满满，有的失魂落魄。有的脸上戴着一只毫无表情的面具，当他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摘下来换成别的样子。他们一个个地从我门前走过，不怀好意地向我这边瞄来。

我吓死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恐怖的人，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面目狰狞，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将我撕碎。我吓得连忙关上门，用后背抵住门口，大口地喘着气，平息着因为惊恐而狂跳不止的心脏。

3

其实我最害怕的并不是那些心怀叵测的行人，我最害怕的是有人来敲我的门。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来敲我的门。有的人声音柔美，她说：嘿，亲爱的，让我进去好不好？咱们谈谈，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真的，一点都不骗你。

我知道他们都是骗子，就像敲小白兔房门的大灰狼，如果你敢打开门，他们就会立刻露出自己的尾巴。真的，我一点都不骗你。

而有的人就直接得多了，他们哐哐地砸着门，高声怒吼着：你这个混蛋！你快从里面出来！

虽然他们态度恶劣，但是我却觉得他们倒是十分可爱，所以我从来都不理他们。这是我的世界，任何人都不能进来，直到有一天，一只纸飞机悄悄地从窗户里飞进来。

它来得很突兀，就像是一只精灵一般在我狭窄的屋子里转了一个圈，然后落在我的面前。我好奇地捡起它，上面写着几行字：你在你的世界里絮絮叨叨，我在我的角落里自言自语；你做着你的白日梦，我演奏着我的狂想曲。我们都是关在自己牢笼里的精神病，世界在我们的眼里，只不过是打开门的距离。

我读完上面的字迹，悄悄地从窗口里向外望去。在我窗户的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了一扇窗户，我能够看到整齐的刘海下面一双清澈的眼睛，犹豫而又胆怯地向我这里看过来。

我有了一个邻居，是一个真正的、和我一模一样的邻居，我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因为我不是孤单一个人。我飞快地掏出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千万不要打开门！！！

我看着纸飞机准确无误地飞进那扇窗户里，我一直趴在窗台上注视着那扇窗户，一瞬不离，仿佛害怕一眨眼的功夫它就消失了。我等了很久，终于看到那只纸飞机飞过来。我欢呼雀跃地跳起来，将那只纸飞机抓在手中，迫不及待地打开：你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你呢，什么时候来的？我写完这句话，看着纸飞机飞进那扇窗户里，然后眼巴巴地期待着回音。可是那双眼睛消失了，我望眼欲穿，内心焦急，看着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那双眼睛的主人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我伤心透顶，失魂落魄，头顶的天空一片惨淡的灰色。

就在我打算忘掉这件事的时候，那只纸飞机又飞了回来。她说：我这里刚才下雨了，真冷。

我的天空一下子就晴了，惊喜驱走了阴霾，我颤抖着写下一行字：现在雨停了么？

她说：嗯，停了。

我说：那就好。

纸飞机来来回回，在两扇窗口之间形成一条繁忙的航线。我们就这样互相温暖着，互相抚平伤口。我感觉我头顶上的天空渐渐地明朗，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直都是压抑的灰白色。有时候它能和外部世界的天空连成一片，看起来让人心情愉快。我想：如果一直都这样下去，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可是有一天，我被一句话吓死了。

她说：我想打开门走出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吓死了！我好不容易有一个邻居，我不想失去她。我焦急地对她说：千万不要走出去！外面危险，这里才安全！

她说：这里不过是我们暂时逃避伤害的地方，等你伤口好了，总会要走出去的，不是吗？别欺骗自己了，我们都好了，跟我一起离开吧！

我心急如焚，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一般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说：外面这个肮脏的世界是不会接受我们的。

她说：不对，想要让外面的世界接受我们，那就把我们变得和它一样肮脏就行了。

我感觉我快要疯了！我扑到窗台前，冲着她的窗口大喊：不要出去，不要丢下我！

我亲眼看着她打开门，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件艺术品一般精致。四周的人群在她身边来来往往，或沉默，或微笑。我看着她，内心无助又绝望。她向我说了句什么，可是我没听到。

我说：你说什么？她笑了笑，冲我挥挥手，然后淹没在人群里了。我颓然倒在地上，天空又下起了雨。

我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纸飞机，上面写满了字迹。我愤怒地将它团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大声咒骂：全都是骗子！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了。四周又狭窄又阴暗潮湿。水滴不断地从头顶上滴落下来，我冷得瑟瑟发抖，无助地蜷缩着身子。在我的面前，纸飞机坠毁，在水渍里摊成一大块。上面的一句话就在我眼前：

世界在我们眼里，只不过是打开门的距离……

这是我在这间房子里最后一次哭泣，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纸片捡起来，用自己的体温烘干，然后小心翼翼地迭整齐，放进口袋里。我说，走，我们一起去找她。